七夕
1
老頭子今天有點異樣,說是早上聽到了烏鴉叫。他老是嘆氣,反復(fù)講,妞妞怎么才12歲,什么時候才能給她找工作。
老頭子在中醫(yī)院調(diào)理心衰,看起來狀態(tài)不錯呀,怎么總說喪氣話。我叫他別胡思亂想,他伸出三個手指,說,我今年73。
人世間最大的痛苦,莫過于老去。
老頭子年輕的時候生活苦,后來條件好了沒幾年,變成三高,犯過兩次腦梗,心臟也不好,樓里樓外的人都說,這老頭堅持到現(xiàn)在,很不容易了。但我總覺得他頭腦清醒,面色紅潤,也不像要去鬼門關(guān)的樣子。老頭子身子雖不好,卻喜歡操心,什么時間起床,中午吃什么,妞妞什么時候做作業(yè),看多長時間電視,都是他說了算,你不能有半句忤逆。
老頭子預(yù)備睡了,要我給他按腳。我說:“你還真是老太爺,吃飯前剛按了一個小時。”老頭子把眼一瞪,氣呼呼吼:“那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蔽覔尠姿骸澳阍賮y發(fā)火,如果血栓犯了,看誰服侍你?!崩项^子把牙咬了,扔個枕頭砸我。母親給他摸摸心口,說:“人一生病,脾氣就會變壞,都別說了,對誰都不好。”唉,老頭子的脾氣就是母親慣的,對他越好越是沒有好臉色。
半盞茶的工夫,老頭子胸部不再起伏。他朝我伸手,我把手給他握。他說:“拖累你們了?!蔽矣X得眼角有東西掉下來,用手擦,卻是眼淚。我撫他的頭,又給他捏捏腿,臨走了,他笑了,異常燦爛,還揮揮手。
晚上和朋友喝了點酒,頭昏昏睡覺。12點多,電話鈴響,死了親娘了,打個沒完。別是單位里出了什么事,掙扎著去接,卻是母親,電話那頭哭了起來,說老頭子怎么都推不醒了。
酒意全無,頭發(fā)根根豎起來,燈也忘了開,摸黑穿了衣服,襪子卻尋不著,又以為是幻覺,忙給母親打電話確認一下,光腳靸了鞋就跑。
出租車不緊不慢地溜。七個路口六個紅燈。晚上沒人紅燈還這么久,交警的腦子是怎么長的。竄到醫(yī)院,電梯又不行,氣喘吁吁爬到六樓,手腳已經(jīng)酸軟。老頭子的病床已經(jīng)圍了一堆白大褂,抽血的抽血,看血壓的看血壓,老頭子張著嘴,呼嚕很大,就是醒不過來。我對著一群白大褂喊:“你們趕快搶救呀,你們都是白衣天使呀。”帶黑眼鏡的小子看來是值班醫(yī)生的頭,他一頭大汗地說:“可能是腦溢血或者腦梗塞,無論是什么,人昏迷,就很嚴重了。但急也沒用,已經(jīng)發(fā)生了?!蔽艺f:“你們這些人穿白大褂都不慚愧嗎?醫(yī)術(shù)這樣,還敢值班,主任們呢?”值班醫(yī)生頭低著不敢說話,黑眼鏡咕噥了一句:“你們家領(lǐng)導(dǎo)值夜班呀?!?/p>
CT拍來了,確定是腦梗,面積很大,非常危險。神經(jīng)內(nèi)科來會診,和母親談了5分鐘。母親捂著頭說,我現(xiàn)在頭腦不清醒,你和我兒子講。醫(yī)生又把病情說了一遍,昏頭昏腦全沒記住。我讓他直接說怎么救。那小子說,要么溶栓,要么保守治療,但都要轉(zhuǎn)去ICU。
深夜1點,我像蒼蠅一樣厚著臉皮打了一圈電話,詢問了所有認識的學(xué)醫(yī)的人,終于明白保守治療和等死其實差不很多。簽字,簽字溶栓,簽字進ICU,手有些抖,10分鐘才簽完,簽完才發(fā)現(xiàn),前面寫些什么都沒看。夜黑,靜得怕人,鳥雀都不喊一聲,只有老頭子病床的輪子吱吱地叫,提醒我們在不斷前行。進了ICU,還沒看清屋里擺設(shè),醫(yī)生就把我們推出來。大門冰冷干脆地關(guān)上,豎著耳朵聽,什么也聽不見。門口的燈亮著,照見右邊掛著的一塊牌子,“重癥監(jiān)護科”。這時弟弟來了,埋怨我怎么就簽字進來了,這里面就他媽是鬼門關(guān)。母親提著塑料面盆要進去陪護,按了門鈴,半天才有個大嗓門說,家屬不能陪護。
時間一分一秒地數(shù)過來。母親說冷,可怎么也不離開。
天一絲絲亮了起來,門開了一條縫。母親急吼吼去問,神經(jīng)內(nèi)科的兄弟說已經(jīng)做了溶栓,所幸沒出血。過后一想又不對,我跟他算哪門子兄弟。母親坐在凳子上哭起來。我握著她的手,說怎么就哭了。她說夜里太緊張,忘了哭了。我抱著她,盡量讓她感到溫暖。我也明白,她和老頭子之間的感情,也許是我們這些小輩永遠無法理解的。
過道來了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干凈、斯文、冷漠,手上提著飯盒,對著門鈴喊:“5號送飯?!弊o士接過去,門咣當(dāng)一聲又關(guān)上。女人在門口站了一下,發(fā)了一會呆,復(fù)又坐下。點頭打了個招呼,她說她住在濱湖,每天早上坐第一班車過來,給先生送飯,然后等到11點探視。我問她先生什么病,回說尿毒癥加上心衰。我不敢說話,她倒很鎮(zhèn)定,說病危通知書下了幾次,但我相信,他一定能挺過來。母親問她家里還有什么人,她說一個女兒在國外,靠不上。母親下意識看看我和弟弟,似乎略有安慰。
女人話不多,開始低頭鼓搗手機。長凳上的人都是憂心忡忡,夜總算過去了。
2
醫(yī)生無數(shù)遍問:“姓名?”又問:“職業(yè)?”
我說,教師。
老頭子大名叫有根,在大學(xué)混了這么多年,還是改不了農(nóng)村習(xí)氣。為此母親老數(shù)落他,哪有一點為人師表的樣子。頭發(fā)剃掉了,不然比雞窩還亂,衣服雖換了牌子的,胸前總有兩滴油,家里擺設(shè)再亂,也絲毫不會影響他的心情。那年他發(fā)了腦梗死,沒有完全治好,基本不能行走,皮鞋早就不穿,落滿灰卻舍不得扔,說有一天能走了還能穿一下。每當(dāng)坐在輪椅上出來透風(fēng),學(xué)校門口保安都不放進,只有經(jīng)過的熟人,不辭辛苦地打個招呼:“嘿,老王?!?/p>
當(dāng)年我結(jié)婚的時候,老頭子給了兩萬塊錢。他紅著眼睛說,委屈兒子了。我也理解,那時候的教師大多家徒四壁,所以我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死活不愿再當(dāng)教師。我說他窮,他說他有財產(chǎn),只是傳不了給我。我那時以為,他要把錢留給弟弟,很遲以后,才知道,他說的財產(chǎn)是什么。
母親的嘴一向很緊,根據(jù)她的只言片語,我知道她和父親是在一起高考招生認識的。那時候母親在教育局,父親在大學(xué)里,后來結(jié)了婚,但還分居兩地。母親一直遺憾,生我的時候給父親拍了電報,等父親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落地3天了。
母親讓我回去把樟木箱子里的毛衣拿來。箱子有些年頭了,打開有股樟腦丸的味道。里面有一扎信,上面都寫著“明秀女士親啟”。明秀是母親的名字,似乎有些土氣,但念起來卻很好聽。最底下一封沒封口,蠟紙般滑落下來,展開去看,是一首唐詩:“芳屏畫春草,仙杼織朝霞。何如山水路,對面即飛花?!蔽冶贿@一縷相思打動,差點忘了悲傷,心想老頭子平時待我一本正經(jīng),居然也有風(fēng)騷的時候。一會又擔(dān)心母親能否看懂。再一思量,應(yīng)該是懂了,否則他們也不會結(jié)婚,更不會有我。endprint
猝然想起,老頭子生這么多年病,總會留下點什么,哪怕是只言片語,就在屋內(nèi)翻翻,想想他平日里靠在窗臺邊曬太陽,喜歡對著鏡子望自己須發(fā),然后回書房看書。樟木箱子沒有,是不是在書架里,也許在五斗櫥,細細翻看,還是沒有。心中遺憾,老頭子病得快,連后事都沒來及交代。
毛衣拿回的時候,已經(jīng)日上三竿。ICU門口漸漸熱鬧起來。先來一個黑胖女人,隔著玻璃踮著腳看里面。一會來和我們主動說話,說是臨泉人,父親也是腦梗死。她話很多,和我們聊鎮(zhèn)上的各種事情。說她父親在鎮(zhèn)上有7間門面,一年租金就十幾萬。就是條件好了,不干農(nóng)活,出門就是摩托車,一步不走。今年母豬下了十幾個崽,一個人喝了一斤酒,又吃了6個雞蛋,犯了中風(fēng),她和哥哥陪著。她哥哥一看就是個老實人,禿頂,嘴老是張著合不攏,沒有一句話,對人卻實在,我們探視的時候,他給我們看包,認真極了。臨泉女人悄悄說,她哥哥不能生育,離婚了。然后一路說開,如江水滔滔,水龍頭擰不住。我們也沒心思細聽,對著通道門口發(fā)呆。
一會又來了兄弟兩個,是13床的家屬。阿大戴著金絲眼鏡,雪白襯衫,一看就是儒商;阿二卷著褲腿,耳朵邊夾一根煙,似乎還有些鄉(xiāng)下氣息。兩兄弟開始死活不說干什么的,熟了才知道各自在深圳開了公司。他家老頭病得更是稀奇,早起跑步,碰到一只黃皮大仙,一病不起。先只是腸胃不通暢,后又查出肺有問題,又兩日就轉(zhuǎn)到了ICU,讓人措手不及。我們都在抱怨這個殺人的醫(yī)院,活蹦亂跳的人被治成這個樣子。一會又聊,若是治好了就算了,治不好一定要和醫(yī)院打官司。阿二說,老頭苦了一輩子,現(xiàn)在剛剛生活好了,該享受一點,又莫名其妙得了病。說罷流淚,把我的眼淚也勾出來。
再一會又來個年輕女人,說是9床老太太家的保姆,按門鈴問下情況就走。臨泉女人又滔滔不絕了,說:“9床家屬冰冰涼的,病成這樣,兒子媳婦也不過來,天天讓保姆來。保姆來干嘛,就是問有沒有斷氣。唉,養(yǎng)兒子有什么用?!蔽铱纯窗⒋蟆⒍?,阿大、阿二又看看我。臨泉女人意識到說得不妥,立馬說,我不是說你們,你們都很孝順。
3
快到探視時間了,醫(yī)生、護士螞蚱一樣出出進進,想問一下情況,冷冰冰說不知道,該不是昨天進來沒塞紅包?伸手掏錢包的時候,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讓人躊躇。醫(yī)生就是冷漠,生死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出戲。不過不冷漠也干不了醫(yī)生,像我這樣見血就暈的,恐怕只能去營養(yǎng)科了。
鐘敲了11下,探視的人蜂擁而入。母親先進去,半天出來捂著嘴哭。我戴著口罩,換了衣服,用雙氧水洗了手,走進病房。老頭子在里間靠窗,我走到跟前,看到他身上的4根管子。我對他喊:“爸爸,你糊涂了,走迷路了。趕快回頭?!崩项^子毫無反應(yīng),只聽到呼吸機拉鋸的聲音。我掐他的人中,又給他捏了一會腿,心想老頭子什么時候遭過這樣的罪。
左邊床的病人正在鼻飼。汁水從鼻子灌進去,看了有些害怕,不會嗆住吧。我問護士,老頭子可喂過,答說喂過了。我過去賠個笑臉,懇求她看護的細致些,別讓老爺子委屈。護士很甜,笑笑,說:“會的?!?/p>
管床的是個瘸子醫(yī)生,示意我出去說話。
我們站在ICU門口。瘸子醫(yī)生說:“老爺子病得很重,梗塞面積大,整個右腦。溶栓效果也不好,但融通了一道縫,血液能滲過去,命能不能保住,還不好說?!蔽艺f:“什么都不求,只求他意識清醒,能講話?!比匙俞t(yī)生說:“這個要求已經(jīng)很高了,你們要有思想準備?!蔽艺f:“你們搶救呀,想想辦法呀?!比匙俞t(yī)生說:“現(xiàn)在第一關(guān)是腦水腫,怕腦疝、積水,14天以后才能見分曉。再往后,害怕再梗死,還有并發(fā)癥,老爺子心衰,肺也不好,能不能撐得住,都是問題。這就是萬里長征,哪一步?jīng)]走好都不好說。就算命保住了,能恢復(fù)成什么樣也不敢講。只怕是——”
“植物人?!蔽颐摽诙?。
頭暈,慢慢坐下,心情一片死灰。不知如何同母親講。告訴她吧,怕她經(jīng)不住,不告訴她,又怕她將來經(jīng)不住。
外面多少度,是冷是熱,感覺不到。三頓飯沒吃,也不餓。一切刺激就像蒙了雨布,遲鈍,懵懂。
我和母親在醫(yī)院門口找了家小旅館歇。母親在房子里走,抱怨為什么不讓她陪護。老頭子這幾年她一天都沒離過,交給護士,不放心,真不放心。老頭子睡在床上解不出大小便,有沒有人扶他起來,他后半夜胸口喜歡出汗,有沒有人給他擦。家里人才會盡心盡力,依靠別人怎么行呀。
我害怕聽她嘮叨,心都有些顫。
晚上,吃了兩條黃瓜,睡意全無。想到已經(jīng)48小時沒睡覺了,就吞了2片安定。夢來了。夢到年輕時候的老頭子,騎著帶大梁的自行車送考。他告訴我,考不上大學(xué)還可以當(dāng)兵,總會有口飯吃。然后老頭子一下子就變老了,依然騎著車帶我,像駱駝祥子。
忽然醒了。想到老頭子在里面吃苦,怎么就睡不著了。又覺得危險,心揪了起來,毛孔張開,異常寒冷。再冷靜一想,其實老頭子在里面才是最安全的,復(fù)又躺下。一彎冷月掛在窗頭,可惜沒有心情去賞。又看了看星星,怕有一顆掉下來,老頭子是教授,怎么也能算個文曲星吧。
瞌睡蟲都飛到哪里去了,怎么再等不來。以前和文睡,總是喜歡伸手摸她的胸。手放在她胸上,覺得溫暖,也覺得踏實?,F(xiàn)在四周一片暗黑,也不知道文在干什么,有沒有操心。文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淡,不知道主動關(guān)心人。家里發(fā)生這么大的事,也想不起來打個電話噓寒問暖,心里有點說不出的難受。但又一想,也許她在忙孩子吧,她那么單薄,照顧好自己,照顧好孩子就不錯了。我想她,非常想她,無法否認。
夜這么長,但卻經(jīng)不住胡思亂想。
4
我捧一本書,裝模作樣。這是老頭子傳下來的習(xí)慣,坐下來就得捧起書。書寫得其實都差不多,無外乎人生的大痛苦和小快樂。最喜歡張愛玲,可現(xiàn)在怎么也讀不進去,她寫的都是閑愁,不解生死。忽然想到老爺子的名言:“文學(xué)沒啥用,但我用它來對抗生活之猥瑣?!蔽液退^點不同,經(jīng)常爭執(zhí),既然生活是猥瑣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也就離不開一地雞毛。endprint
一上午坐下來,毫無消息,ICU門口稀疏幾人,都是面帶難色。我和母親輪換著去吃飯。
門口有一乞者,衣衫襤褸,手持一棍,鳴缽而過,口中頌道:“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云證,無可云證,是立足境,無立足境,是方干凈。”我在疑問,哪里來的神仙。旁邊保安說:“可惜了,這老教授,原來是研究紅學(xué)的,后來瘋了,我說他瘋,他說我瘋?!蔽倚囊活?,仿佛記起什么。
老頭子平素最喜歡解莊周。他讓我知道莊周夢蝶,讓我知道鯤鵬之志,讓我知道與人相忘江湖。后來他常病,反反復(fù)復(fù)給我講這節(jié):
“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p>
這篇叫《鼓盆而歌》。老頭子還是希望能夠超越生死。而我總是質(zhì)疑,莊周縱是狂狷,也還是性情中人,死了老婆,斷無此境界。心中猜測,只怕是夫妻感情不和,生了厭惡,又或是看中鄰家美貌女子,想納續(xù)弦。圣賢都他媽有神經(jīng)病,你叫我回來,我還叫你回來呢。
書還沒放下,阿大、阿二來了,喜形于色,說他家老頭醒了,還寫了紙條:“我要出來?!卑⒍I了半只鴿子煮熟打碎,送給老頭喝。母親也想起要給老頭加強營養(yǎng),老頭子平時食量大,又有糖尿病,怕護士沒打胰島素,又怕餓狠了血糖低,嘟嘟囔囔說了好長一番,又叫我和管床醫(yī)生說。
探視時間又到了。
我見到了老頭子。須發(fā)花白,頭歪在一邊,似乎比昨天還差,眼淚就下來了,半天哽了一句:“我來了。”老頭子眼皮跳了一下,我以為看錯了,又和他說:“我是老大呀?!崩项^子的眼皮又動了,確實不是我眼花。我忙去喊管床醫(yī)生,說老頭子眼睛眨了,醫(yī)生笑,說:“爺爺還在昏迷呢,眨眼是聽到熟悉聲音的自然反應(yīng)?!北颈稽c起的希望又被一盆冷水澆滅,我撓撓頭,幸好還有頭發(fā)撓。
看到我失魂落魄,管床醫(yī)生讓我進她辦公室冷靜一下。她遞給我一杯水,我才注意到,管床醫(yī)生換了。這姑娘30歲上下的年紀,圓臉,愛笑,態(tài)度親和。胸牌上寫著名字,“王笑笑”。
王笑笑說:“看到你們一家人,就覺得可愛。說實話,我運氣不好,碰到病人家屬都是感情重的。你們一家,5床一家,還有13床一家。5床已經(jīng)3個月了,植物人,其他人都想放棄,老太太不同意,說只要有口氣就舍不得拔管子。13床和你家很像,兩個兒子,也是想盡辦法。天天從北京、上海請專家會診,一次都好幾萬。”
我知道她說的是阿大阿二,就問:“他家老頭是不是病得輕些。”王笑笑說:“間肺,就是間質(zhì)性肺炎?!蔽艺f:“好治嗎?!蓖跣πφf:“難。只怕一次發(fā)作比一次重。”我又想起自己,心情沮喪,說:“我母親心急,經(jīng)常看看問問,你別覺得煩。”王笑笑說:“理解,老頭子就是她的天。去年,我父親也在這走的,我親自送的他?!比缓?,她拍了拍我肩膀,說:“放心吧,我們會盡力的,沒有哪個醫(yī)生希望自己的病人不好的?!?/p>
王笑笑進去了,我也笑笑。在這之前,我恨所有的醫(yī)生。
5
第三天,特別緊張,老頭子生命體征一直在下降。門開第一次,插管,簽字。門開第二次,上呼吸機,又是簽字。門開第三次,做CT,還是簽字。母親簽一次,哭一次。老頭子推到CT室的時候,應(yīng)激反應(yīng)比較大,脖子漲成紅色,出了一身汗。他說不出話,甚至做不出表情,但我能感覺到他的緊張。醫(yī)生說他還在昏迷,但直覺告訴我,他肯定還有意識,至少還能聽見。
心里似乎有點欣慰,但轉(zhuǎn)瞬又變成了憂傷。心想老頭子要是沒有知覺也就算了,若還有意識,那是多么的痛苦和絕望。又求了神佛,盼他睡去,醒來病就好了。也不知道健康歸哪個菩薩管,許下愿望,老頭子若是過了此劫,一定面向東南西北各燒一炷香。
想想老頭子,再想想自己,忽然感悟:“能自由的呼吸,能自由的行走,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币郧疤焯旒影?,不外乎想討個一官半職,現(xiàn)在覺得,已經(jīng)不重要了。低頭望腳,已被肚皮遮住。是該減肥了。
吃了3天黃瓜,成果還未看到,就是覺得餓。門口的面館天天噴香,每次經(jīng)過時都要捂上鼻子。想起飯,想起美食,又身不由己想起了剛子。
剛子是我的發(fā)小,親如兄弟。他做得一手好菜。沒結(jié)婚前,我們就窩在他的小家里徹夜打魂斗羅,然后吃他燒的小雞炒毛豆。那時候,我以為我們會永遠在一起。有一陣子,他不讓我去他家吃飯打游戲,我生氣了好一段,后來才知道,他戀愛了。
和文剛結(jié)婚的時候,剛子兩口子約我們?nèi)ナ懈畯V場的紅棚子去擼串。三更半夜,羊油烤的滋滋直叫,再弄瓶啤酒,簡直是神仙日子??晌业亩亲右蚕翊禋馇蛞粯庸钠饋?。
三年前的一天,同學(xué)在一塊吃飯。喝多了一點,我和剛子吵了起來。剛子把我面前的肉扔了,說這么胖還吃。我把剛子面前的酒潑了,說喝成這樣還喝。酒醒之后,我以為會回到從前,但從那以后,剛子一直不怎么和我來往,甚至連母親病逝都沒有通知我。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稱兄道弟的朋友。友情就像是沙子堆塔,甚至經(jīng)不起一片葉子。人到中年了,愈發(fā)感到親人才是最重要的,只有他們才不會拋棄自己。
想到剛子,剛子卻真的來了。他拎著一箱奶,左右張望。我好遲疑,不知道他是來看我,還是純粹偶遇。剛子朝我走過來,抹一下臉上汗,說剛一聽說就過來了。我突然想哭,聲音都哽住了,招呼他坐。剛子沉默了一會,拍我肩說:“這是一關(guān),每個人都必須過,都必須面對。我們就是這樣長大的?!?/p>
剛子告訴我,那年吵架,是因為他媽查出有肝硬化。前后有半年時間,他都無法接受,天天陪她住院、吊水,維持生命,幾乎和外界斷了聯(lián)系,只想多陪陪她,再多陪陪她。后來她走了,再也留不住了。臨走之前,剛子媽告訴他:“你其實不是我親生的?!眲傋颖е^,哭。endprint
剛子離開的時候,我抱了他一下,拍拍他的背,心中都是悔恨。人生太短暫了,我卻用3年時間恨一個對自己好的人。
老頭子還在睡著,偶爾眨下眼睛,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我拿出手機,給他放最喜歡的鄧麗君:“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fēng)里。”空氣里滿是回憶。朦朧間覺得老頭子笑了一下,等擦眼再看,笑容又不見了。
6
王笑笑天天都笑。
老頭子腦水腫,她笑。老頭子肺部感染,還笑。老頭子又心梗了,她才把笑容收了起來。我也明白,醫(yī)生終究見慣生死,總不能要求她陪我們哭。
母親完全沉浸在老頭子的病里,一天至少要敲三遍門詢問病情。有沒有醒?體溫多少?心率多快?血壓高低?有沒有褥瘡?多長時間洗澡?幾小時翻一次身?飯夠不夠?要不要加米粉?不厭其煩。王笑笑很耐心,一一回答問題,然后反復(fù)說:“爺爺?shù)牟?,很重,這樣的病人我們也碰到過很多,家屬要做好最壞的打算,當(dāng)然我們肯定會盡全力的?!比缓笤傩?。
我每天給王笑笑帶個蘋果,她笑嘻嘻接過,說:“放心。”
母親其實喜歡王笑笑,說她溫柔,又想讓我打聽她芳齡幾許,有無婚配,說你弟弟現(xiàn)在還單著呢。我說:“老二配不上她。”
回想起來,我和老二一直也沒給老頭子省過心。
老頭子年輕時喜歡騎自行車。小時候送我們?nèi)W(xué)畫,弟弟坐在前面大梁,我在后座,拎個雙卡錄音機,放著老頭子最喜歡的鄧麗君,“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fēng)里?!弊孕熊嚨凝堫^隨著旋律一歪一扭,那便是我們的幸福。
我和弟弟天分不算低,本來都是老頭子的驕傲。高考前,我得一場大病??荚嚂r候父親騎車陪考,但我發(fā)揮極差,遠遠低于父親的預(yù)期。那年夏天,我天天睡在床上,望著頭頂?shù)娜展鉄舭l(fā)呆,絲毫感覺不到刺眼。老頭子在床旁陪我,說話,撫摸我頭,讓我入睡。就是那個夏天,老頭子的頭發(fā)白了。
也是那一年,弟弟因為和高中班主任鬧翻了,輟學(xué)。后來他失蹤了,老頭子和母親瘋了一樣去尋,最后在學(xué)校門口的游戲廳里尋到了。弟弟打游戲已經(jīng)三天三夜,眼睛都是血絲還不愿意離開,游戲廳老板覺得過意不去,機器斷了電,攆弟弟回來。一直到現(xiàn)在,弟弟還沉浸在虛擬世界里,無法自拔。他對老頭子說,他最大的心愿,就是開個游戲廳。老頭子很爽快地掏給他2000塊錢,說你去完成心愿吧。弟弟租了房子,買了機器,開了游戲廳??珊髞砑壹叶假I了電腦,游戲廳很快倒閉了。不過這樣也好,弟弟終于找到工作,上了個正經(jīng)班。
我在大學(xué)的時候,也是不務(wù)正業(yè),天天和一幫不念書的兄弟搞樂隊,學(xué)交誼舞,給姑娘寫情書,自己寫,也幫別人寫。要不是那時候沒有姑娘看上我,真不知還要整出什么幺蛾子。老頭子說我,我就頂嘴,我喜歡文藝也是你教的。
畢業(yè)的時候,老頭子忙著給我找工作。我說我不想工作,我要去唱歌,要不我就寫小說,寫盡這世態(tài)的炎涼。老頭子差點暈過去,把頭往墻上撞,說:“冤孽呀,你們都是我的冤孽呀。前生欠你們的,這輩子被你們討債了?!?/p>
終是拗不過父親,我在一家國企上了班。我仍然喜歡音樂,每年的單位年會,我都會去唱歌,民族的、通俗的,唱翻全場。我還參加過各種演出,在大大的舞臺上一度瘋狂。我堅持寫作,寫小情感、小情緒、小橋流水。讀的人越來越多,讓我十分陶醉。就在前幾年,我還經(jīng)常在想,如果我當(dāng)時堅持了夢想,現(xiàn)在也許會是一個知名的歌手,或是一個偉大的作家。但現(xiàn)在,我終于理解了我的父親,“反者道之動”,我當(dāng)時要真去唱歌寫作,也許早就放棄了文藝。某天妞妞和我說,她不想上學(xué),要搞文藝,我也急得想拿腦袋撞墻。我對她說:“先吃飯,才有力氣堅持文藝?!?/p>
老頭子50多歲心腦血管就出了問題。和文結(jié)婚的時候,老頭子偷偷從醫(yī)院跑了出來。他穿了一套皺巴巴的西裝,打著一個蹩腳的紅領(lǐng)帶,被人一瘸一拐地架過來。我責(zé)怪他:“不要命了。”他說:“我來送你。你有自己的家了,我再也不能把你捧在手心里了?!蔽液鋈贿^去抱著他哭,旁邊人笑,說你家是娶媳婦,又不是嫁女兒。從那刻起,我和老頭子的心真的連在了一起。
弟弟一直不結(jié)婚。他心里卻很明白,對我說:“哪個女人能受得了我?!彼茏员?,卻表現(xiàn)得非??癜?,有一點不順心就對父母發(fā)脾氣。老頭子對他遷就,天天喊他出來吃飯,想多給他一點溫暖。弟弟卻端著飯碗走進自己屋打游戲,過年也是如此。我埋怨父親,把老二慣成這樣。父親說,他總有一天會懂事的。再說下去,他就會落淚。
老頭子病重,老二這次表現(xiàn)不錯,像忽然變了一個人。他皺著眉頭在ICU門口踱步,但仍然不善言辭,不會和別人溝通。抬老頭子去檢查的時候,弟弟非常細心,護著老頭子的頭頸,就像給嬰兒洗澡。每逢探視,他嘀嘀咕咕說好多話。我進去的時候,好奇地問護士,老二到底和老頭子說了些什么。護士說,他就說“對不起”。然后不停地說,一直說,握老頭子的手。
弟弟騎車帶母親回家。太陽好曬,但母親似乎很幸福,她坐在后座上,一直在微笑。
7
文打電話,說要帶妞妞過來,看看爺爺,也看看我。
接過電話,我真的哭了。
妞妞也到了情竇初開的年齡了。其實有些愧疚,這么多年沒有好好陪她。單位里加班已經(jīng)他媽的常態(tài)了,夜里回去只能看到她的睡相,學(xué)習(xí)基本上沒問過。不過這丫頭還是自覺,功課沒有拉下。今年大年初一,我拉開她的抽屜,發(fā)現(xiàn)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今年我不能再喜歡韓露了?!?/p>
韓露我認識,不聲不響的小子,留起頭發(fā)就是姑娘。
我無法形容看到這個紙條的感覺。我只是在3天后,若無其事地對妞妞說:“男人,最重要的是人品,次之才華,再次才是相貌?!闭f完之后覺得這話以前似乎有人說過,就是想不起來。妞妞翻翻眼睛看看我,仿佛參觀博物館,然后認真說:“爸爸,你真的不帥呀?!蔽业淖孕呕绎w煙滅。平時在單位看多了美女的笑臉,還真沒考慮自己帥不帥,我?guī)泦??我?guī)涍^嗎?我曾經(jīng)帥過嗎?這是個問題。好半天才回過神來。endprint
后來我陪妞妞看了部老電影,我選的,《阿甘正傳》。真的希望她能嫁個品行端正的人,嫁一個能靠得住的人,嫁一個真正疼她的人。我想這是所有父親的心愿?,F(xiàn)在的丫頭,戀愛都講感覺,喜歡就在一起,該到結(jié)婚了,卻那么多的條條框框。我們那個年代正好反過來,戀愛時小心翼翼,結(jié)婚卻是水到渠成。
忽然又想起文。文和我是同學(xué)介紹認識的。初見文的時候,她戴一副眼鏡,安靜、瘦弱、單薄,我就擔(dān)心一陣風(fēng)把她吹走,但又情不自禁愿意為她擔(dān)心。文和我在一起,是因為我會大篇地背《紅樓》。結(jié)婚這十幾年,我們的話題漸漸從琴棋書畫變成柴米油鹽。每天被生活的狗血折磨得心力憔悴,哪還有什么風(fēng)雅和情趣。細想文也真不容易,我在單位一天到晚笑容滿面,回家卻沒給她好臉色。她終日不出門,悶聲不響地做家務(wù),再有時間就捧本書看。她給我做飯,無論多晚都等到我才吃。孩子基本靠她管,接接送送,年復(fù)一年,也是樁不小的功勞。我一回家,文就和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聊學(xué)校里的荒唐故事,聊幾個閨蜜的家長里短,而我壓根就當(dāng)和尚念經(jīng)。這么多年我沒給她買一件值錢的東西,卻偷偷給母親買了條金項鏈。有一陣子,我以為愛情早被時光打磨完了,但偶遇閑暇,視線里沒有她的時候,心中總揣著一個東西,讓你茶飯不香。是牽掛嗎?說不清楚。
去年過年的時候,文的父親患上抑郁癥,跳樓自殺了,就在文的眼前。那種慘狀,文到現(xiàn)在都不愿意提起。岳父一直對我不怎么好,所以我也談不上非常難過,回去3天,草草辦完喪事就回來了。現(xiàn)在想想,心又揪了起來。我終于體會了文的感受。人生有很多事情是必須經(jīng)歷才能明白的。在她最需要我的時候,沒能多陪她幾天,多少有些悔恨,但我把悔恨悄悄藏了起來。我想對她好一點,我要對她好一點,我也必須對她好一點。
文帶著妞妞來了。母親帶妞妞吃雪糕。我和文牽著手回小旅館。
好久沒和文牽手了。文老是說,旅館條件這么差,床單臟,廁所連排氣扇都沒有,要不要換換,別舍不得花錢。然后幫我整理一下床鋪,又把襪子洗了。我讓文坐,摸摸她的耳朵,親親她的鼻子,舔舔她的額頭,再摸摸她的胸,非常幸福,但心里又明白,這短暫的幸福是偷來的。
我和文說:“母親這幾天瘦的厲害?!蔽恼f:“愛了一輩子了,誰都受不了。但很多東西,不是想留就留得住的?!蔽覐堉炻?,不知道她是說母親還是自己。這時母親和妞妞回來了。母親在笑,只有和妞妞在一起的時候,她臉上才會有笑容。
我送文和妞妞走。文把我衣領(lǐng)翻正,說要注意身體,一定要休息好。我說:“我有點怕?!蔽睦o我,說她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次了,會很痛,痛很長時間,但都會過去的。我在馬路邊抱緊文,文淚流滿面,擺動雙手,說:“現(xiàn)在你就是天,是我的天,是家里的天,天可以塌下來,而你不能,我現(xiàn)在所有的事業(yè),就是等著你回來?!?/p>
文帶著妞打車走了。孤獨鋪天蓋地地來。我站在馬路邊望了很久,幾乎忘了是要干啥。車來車往,人來人往,這就是人生。喜相聚,憎別離。
隨口吃了幾口飯,老覺得沒味道。開了一瓶胡玉美醬,就著醬吃完了飯。母親幾乎魔怔了,毛巾擦了嘴,又到ICU門口坐定,筆直、倔強,就像看一部電影,人生這一部電影。阿大、阿二在門口值班,抱個毯子睡在長椅上。母親問他家老頭怎樣。阿大說:“又嚴重了,上了呼吸機還喘?!比缓罅牧碎_來,說他們在外地做生意的辛苦,要想比別人好一些,就要付出幾倍的努力。
我靠在窗邊,想點一顆煙,卻記起自己不會抽煙。
月光又來了,李白、杜甫全靠它吃飯,貝多芬也靠它出的名??稍鹿庵皇窃鹿?,冷冰冰的,毫無情感,我寫不出詩,也譜不了曲,只是掛念老頭子,盼他也能看到這無邊的月色。
8
老頭子昏迷的第10天。王笑笑笑瞇瞇地說要做氣管切開。母親哭,死去活來,說老頭子十八般刑具都遭遍了。我苦口婆心地勸,只有先顧眼下了,才有老頭子的將來。好不容易簽了字,又陪母親哭了一會,心情糟到極點。
母親下去給老頭子用榨汁機打飯。
靜來了。她還是那么漂亮,上學(xué)時候就喜歡她,讓老頭子操了很多心?,F(xiàn)在還喜歡不喜歡,也搞不清楚。反正心中七分戀著文,三分掛著靜。有那么一剎那,想抱著她哭,但又很快回到了現(xiàn)實。靜說:“我走得急,沒帶錢來,我也知道,所有的安慰都是無力的,但我想陪你坐坐,只想陪你坐坐?!?/p>
靜坐下來,我卻不知道說什么。沉默一會,靜說:“你可記得高三那年,我們一起坐公交車回家?!蔽艺f:“當(dāng)然記得。那時候你扎個馬尾辮,胸口馱著書包,和我一起討論席慕蓉,不過也巧,天天能和你坐同一班車?!膘o笑,說:“是我故意和你同一班車,車來了,你沒來,我就等?!蔽仪椴蛔越匚⑿α艘幌?,自己都覺得燦爛。靜突然問:“我記得你家住在稻香樓,為什么和我一樣在三孝口下車?!蔽艺f:“我到馬路對面,再坐兩站路回家?!?/p>
好安靜,又好溫暖。沉浸在回憶中,都不想回來。
我又問靜:“為什么突然有一天,坐車再也碰不到你。”
靜沉默了好一會,咬著嘴唇說:“是因為你爸爸。你爸爸找過我,說讀過你的日記,他跟我說如果我真喜歡你,就暫時離開你,等高考后,再回到你的身邊?!?/p>
我說:“那高考后你為什么不回來找我,是我爸不許嗎?”
靜說:“不是。大一的時候,你爸爸給我來了一封信,說你非常喜歡我,讓我給你寫封信??晌易约哼t疑了。一開始是因為不好意思,想等時間沖淡了怨恨,再和你聯(lián)系。后來功課忙,也沒抽出時間。再后來,——”
靜的聲音變得很小,終于說出來:“我又有了新的男朋友?!?/p>
我心中有點怨恨老頭子,他讓我錯過了絢爛的初戀。
靜又說:“有句話,我覺得你爸爸說得對,那時候,我們都不懂什么才是愛。文比我更適合你。”
靜起身告辭。我送她,送到電梯口,想想還是送到醫(yī)院門口。送到醫(yī)院門口,想想又送到公共汽車站。我細細憂傷地走,仿佛在送別自己的過往。靜要上車了,我揚起手對她說:“謝謝你出現(xiàn)在我的青春里?!膘o的眼睛像含了冰塊,先是握我的手,然后又摟了我一下,拍拍我的肩膀,上車走了。她沒有回頭看我,我想一定是怕我難過。endprint
怎么回到醫(yī)院的,都不記得。腦子里只有一個問題,愛是什么。想起老頭子,想起母親,想起文、妞妞,想起靜,腦袋里蹦出兩個字:“陪伴?!?/p>
母親已然在ICU門口端坐,依然孤單,依然倔強。她怎么也不愿回家,說她其實挺喜歡這里。外面看到的都是人心的陰暗,這里才有真情。
我陪她坐,忍不住問她:“老頭子是你的初戀嗎?一生只愛一個人,你們這代人是怎么做到的?!蹦赣H忽然花一般地笑了一下,摘下眼鏡放在包里,輕聲說:“我們那時候,一切都很慢,日子很慢,車子很慢,人們走路很慢,吃飯慢、喝茶慢、看報紙也慢,寫信慢、寄信慢、讀信也慢,所以我的青春只夠愛一個人?!?/p>
我細細體會母親的話,像石上的清泉,又像一首詩,從未讀過。不禁又羨慕起來,人生最幸福的事莫過于,得一人,廝守終生。
9
這幾日來的都是老頭子的得意門生。政府官員、企業(yè)老板、律師學(xué)究。老頭子極其古板,學(xué)生到我家來,一切禮物均謝絕,待客也只是一杯清茶,茶是君子的象征。這幾年家里境遇稍好些,才偶爾留人吃飯。
從ICU出來的時候,父親的學(xué)生們大多淚眼婆娑。我很羨慕老頭子,師生關(guān)系是這么的純潔美好,還有這么多人掛念他。然后失落,像葬花的黛玉,將來有一天,我要化灰的時候,不知道會有幾人來憐惜我,又有幾人為我哭泣。
電話鈴響,是陌生號碼,又是外地,八成是商家賣樓的廣告,本不愿接,想想還是接了。電話那端自稱是老頭子的學(xué)生,想過來探視。我來車站接他,確是舊時相識。他背著一碩大雙肩包,頭發(fā)比上學(xué)時稀疏許多。我還記得他的外號,“書生”。
書生和我握手,很有力量。我們坐在走廊上閑聊。我問他現(xiàn)在在干嘛,他說在大學(xué)里教哲學(xué),主攻六朝佛學(xué)。聽聞他研究佛學(xué),我問他哪個佛管用,能保佑父親度過這一難。他帶著書生腔說:“佛是什么?就是善,就是緣法,就是無常,就是心無掛礙。你父親就是佛,如果有一天真的留不住了,就讓他回去吧?!蔽矣行┎豢?,此生羅剎。書生看了出來,說:“生老病死都是擋不住的規(guī)律,但其實我對你父親的感情不比你少。”
書生從書包里拿出一個集幣的冊子,打開給我看,里面是20張舊版的十元鈔票。他說:“這是當(dāng)年我去外地讀研的時候,你父親給我的?!睍⌒姆呕貎宰樱告傅纴恚骸拔沂且粋€農(nóng)村考上來的孩子。你可能不知道農(nóng)村孩子的悲哀,你們拼爹,我們拼自己。大學(xué)里學(xué)到什么,都沒記住,但我始終都記得,你父親對我們好。我進校的時候,你父親就說,我也是從農(nóng)村上來的。農(nóng)村的孩子要想在都市有一席之地,就要比別人更優(yōu)秀。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同學(xué)大多進了政府機關(guān)或者企事業(yè)單位。你父親卻找我談話,說我不夠圓滑,不適合走仕途,讓我堅持搞學(xué)術(shù),保我上了研?!?/p>
書生皺著眉,雙手交叉在胸前,似乎有些糾結(jié),不過很快雨后天晴,露出一臉輕松。他說:“我一開始很自卑,青春年少,誰不想出人頭地呢。陳勝吳廣都說過,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種自卑持續(xù)了好長時間。后來,你父親給我說了一個故事,也是出自《莊子》。莊子在濮水邊釣魚,楚威王派官員請他做官,莊子拿著魚竿沒有回頭看他們,說:‘我聽說楚國有一只神龜,死的時候已經(jīng)三千歲了,大王用錦緞將它包好放在竹匣中珍藏在宗廟的殿堂上。這只神龜,寧愿死去留下骨骸顯示尊貴呢?還是活著拖著尾巴在泥土中爬行?官員說:‘寧愿活著拖著尾巴在泥土中爬行。莊子說:‘走吧!我也愿意像普通的烏龜在爛泥里搖尾巴,安安穩(wěn)穩(wěn)、自由自在地活著?!?/p>
書生真的很能說,怪不得在大學(xué)哲學(xué)系任教。他看著我,仿佛是面對迷途的眾生,他喝了一口水,水杯里茶葉很深,幾乎占滿杯壁。復(fù)又說:“人生最可怕的不是不辨是非,而是明知道是錯的路,依然去行走。昨天才和一堆文人坐而論道,今天還是按照最庸俗的來,該怎樣還是怎樣,這就是大多數(shù)走仕途人的生活狀態(tài)。我們班曾經(jīng)最顯赫的兩個同學(xué),后來都倒了霉,甚至失去自由。而我躲在我的小屋里,做我自己喜歡的事情,看我喜歡看的書,寫我自己喜歡的文章,爛泥里的烏龜,真的很快樂。搞學(xué)術(shù),其實不丟人。我現(xiàn)在教授也評上了,工資也夠花了,我一直感謝你父親給我指了最適合的路?,F(xiàn)在我們這些學(xué)生條件都好了,如果經(jīng)濟上有什么困難,我們共同想辦法?!?/p>
我攤開手,想說些感激的話,書生卻阻止我,說:“他不僅是你的父親,也是我們的父親?!?/p>
我送走了書生,心中似乎有所失,又有所得。始終覺得,這是冥冥中父親借書生的口來點撥我。
這個世界上,最貧窮的是教師,最富有的恐怕也是教師。我終于明白父親所說的傳不了我的財產(chǎn)。
10
13床的老頭快不行了,醫(yī)生出來說血氧低得怕人。兩個兒子急得如陀螺。阿大要求轉(zhuǎn)院,阿二卻不同意,說老頭經(jīng)不住折騰了。阿大堅持己見,說與其坐而待斃,不如放手一搏。我們走的時候,轉(zhuǎn)院的120已經(jīng)停在門口。我給阿大發(fā)了微信,祝他家老頭早日康復(fù)。阿大卻一直沒有回我。
天變了,漫天風(fēng)雨,不是什么好兆頭。雨是老天的眼淚,氣勢磅礴,一瀉千里。人們頂著雨傘跑,像躲避災(zāi)難,但前面都是雨,又如何能跑脫。
下午再到ICU門口,沒見到阿大、阿二,以為轉(zhuǎn)院走了。護士長出來,才知道他家老頭子還沒有抬上救護車就走了,兩個兒子哭得暈了過去。
我的心猛地一抽。
有一種痛,叫兔死狐悲。
晚上,走廊上靜得能聽到心跳。沒有阿大、阿二的夜晚如此難熬,再無人一起唏噓談笑。我嘗試著和母親聊起來,但總是有上句,沒下句。心中有些恐懼,早早從醫(yī)院出來,洗洗睡了。
安定似乎不怎么管用了,腦子里都是悲哀。悄悄帶起耳機,聽收音機里的佛教故事。
“佛陀本是古印度迦毗羅衛(wèi)國的太子,在他19歲時,在城門看到人家辦喪事,悲天蹌地。感嘆人世間生、老、病、死等諸多苦惱,于是舍棄王族生活,出家修行。35歲在菩提樹下悟道,開啟佛教,度化眾生?!?/p>
忽然悟了,這世間若沒有苦難,就沒有佛。但超乎想象的是,生老病死原來是這么痛苦,我的心已是血淋淋的一片。老頭子在兒時教我,一份努力,一份收獲。而眼下,一切都如此無助,所有的努力似乎只是徒勞,這種體驗在我的人生當(dāng)中還是第一次。endprint
夜色昏沉,連月亮也不出來了。蚊子在耳邊哼,仿佛在安魂,但卻讓人煩躁。隔壁的抽水馬桶不停地響,想必是租客吃壞了肚子。又想到老頭子要是真過去了,如何操辦后事。我和母親都沒經(jīng)驗,還是要請人幫忙。心中憂郁,坐了起來,把母親也弄醒了。母親也在焦慮,和我說:“不知道老頭子什么樣的結(jié)局,何時又是結(jié)局?!毕胂氘?dāng)下,又想想未來,似乎怎樣都兇多吉少,難逃厄運,長嘆一聲,潸然落淚。聊到傷心處,天已微亮。母親忽然說,她想去拜佛,多燒些香。念到佛,似乎心里能清靜一些。
父親仍然昏迷。探視期間,我們和他說很多話。我確信他能聽見,但似乎又是似懂非懂。氣管切開后,放了管子,老頭子發(fā)不出聲音,更不知道他是什么狀況。醫(yī)生讓我們多喊喊,對大腦多點刺激。我們就反復(fù)喊,還錄了音,喊他的魂。母親說,現(xiàn)在見到老頭子不知道說啥,只是聊個家常,說老大好,老二也變好了,媳婦好,孫女也好,再就沒話了。幫他擦擦身子,按摩一會。后來又和他說,妞妞被評上區(qū)“三好生”了,還在學(xué)校公眾號作了宣傳,題目就叫《榜樣的力量》。老頭子眼睛動了,顯然聽到了。但始終感覺,老頭子走糊涂了,越走越遠了,越來越陌生了。
11
臨泉女人也走了。
她放棄了,包車把老人送回家。住了這么長時間ICU,精神上、經(jīng)濟上確實都承受不了。
我們也都非常同情她。做出這樣的選擇,其實太不容易了。
她走的時候,母親送了她一袋蘋果。我想她們之間的感情,可能不只是同病相憐吧。
我和母親寂寞下來。以前老覺得臨泉女人話多,人又不機靈,平日只是為應(yīng)付搭理她。但現(xiàn)在她走了,通道里鴉雀無聲,讓人覺得愈發(fā)冷清。
雨季到了,下個不停,雨打梧桐,點點滴滴,想到母親還在尋尋覓覓之間,內(nèi)心怎不凄苦。母親還是天天坐在ICU門口,從早到晚,比上班還要準時。我買了盒飯給她吃,尚未說話,淚先流下來。我說:“老媽,你可千萬別累壞了身子,你要再有什么,這個家就完了?!彼f:“沒覺得辛苦,就是放不下?!?/p>
5號家老太太也經(jīng)常過來,但不愛說話,就在長凳上歪著,歪到下午送完果汁才走。母親說:“一個人不愛說話,是因為心里面裝的東西太多了?!?/p>
王笑笑出來和5號家老太太談話,她還是先笑一下,然后說:“作為醫(yī)生,我很慚愧,5號已經(jīng)救不了了,遲一天早一天的事。如果繼續(xù)這么耗下去,可能也是人財兩空?!崩咸?,周圍親屬七嘴八舌,都在勸,到了這個地步,堅持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病人自己也受罪,也只不過是在等死。
老太太似乎受了很大刺激,睜大眼睛歇斯底里地說:“都是活生生的人,又有誰不是在等死呢?我不放棄,就不放棄,舍不得?!比缓箢澏吨叩讲〈睬埃┫律碜?,用額頭貼著老伴的額頭,半天不松開,無比絕望地哭泣,淚珠落在老伴的鼻子上,悄無聲息。幾分鐘后,她又直起身子,決絕地說:“我不放棄,就不放棄。有口氣在,就有念想。人不就活在念想里嗎?”
嘴里應(yīng)該是自己的眼淚吧,有點咸,有點酸,內(nèi)心又覺得有點欣慰,有點溫暖。有一種東西恐怕還是存在的,那就是傳說中生死不渝的愛情。人生已多悲苦,若沒有一個人想留住自己,又是多么的遺憾。
母親絕望了。她說這重癥室還真是鬼門關(guān),進來這么多家,竟然沒有一個好端端出來的。又替王笑笑擔(dān)心,一個姑娘家,怎么能適應(yīng)這樣的工作環(huán)境。
老頭子還是閉著眼睛,張著嘴似乎想說話,說兩個字,卻猜不出來,然后又反反復(fù)復(fù)張嘴,仿佛我還有什么沒有明白。我去問王笑笑:“老頭子張嘴了,是不是就醒了?!蓖跣πθ匀徽f:“還不算恢復(fù)意識。眼睛沒有睜開,我們給他的指令也不能全部完成?!蔽矣謫枺骸袄项^子究竟還能不能醒過來?”王笑笑面有難色,說:“我也希望他能夠早點醒過來?!?/p>
剛子又來看我,暗示我要做好準備,問我有沒有老頭子的照片。我也記不清楚,回到家中去尋。廳里居然落了一只白鴿,我打開窗伸出手去趕,鏡子落在地下,碎了滿地。我的心一沉,立馬念叨:“碎碎平安,歲歲平安?!笔帐八殓R的時候,我找到了老頭子的遺書,在鏡子背后,上面只有一句話:“我走了,汝當(dāng)鼓盆而歌?!蔽一砣婚_朗,他傳我莊子,不是為了自己看破生死,而是讓我們忘記生命。
一個生死達觀的人,還有什么是不能面對的嗎?
我以為我不會哭,因為眼淚已經(jīng)流干了,但我還在張著嘴哭,無法停歇。
12
第30日,再沒有人來探視。
人病久了,終會被人遺忘。記憶很奇怪,教人憶起,也教人遺忘。
院子里的芍藥開了,嬌艷欲滴。
ICU的門打開了。
王笑笑走了出來,穿著白色大褂,像個天使。
她一臉嚴肅地告訴我:“你要挺住,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p>
我說:“我要聽好消息?!?/p>
王笑笑沉吟一下,說:“老爺子眼睛睜開了?!?/p>
我一頭就扎進了ICU。居然沒有一個人攔我。
老頭子的眼睛真的睜開了,萌萌地轉(zhuǎn)著,像初生的嬰兒。
我喊他:“爸爸。”
沒有反應(yīng)。
我在他眼前揮揮手,問:“老頭子,你還認得我嗎?”
他好像看不見我。
我又說:“老頭子,你到底怎么了,你還記得我嗎,我是你兒子呀。”
老頭子眼睛掃了我一下,依然毫無光彩。
我繼續(xù)叫:“爸爸,我是你前世的冤孽呀,我來討債的,我的債還沒有討完呀?!毖援?,泣不成聲。
老頭子忽然把眼睛睜得很大,有些空洞而又有些好奇,仿佛我是他的父親。
王笑笑拍拍我,用細若蚊子的聲音對我說:“對不起,你的父親恐怕已經(jīng)沒有記憶了,他的魂怕是回不過來了?!比缓罂粗衣錅I,一滴,兩滴。
半晌,我伸出手,顫巍巍撫老頭子的頭,對他說:“你好,有根,今天是3號,星期六,你昏迷已經(jīng)30天了。重新認識一下,我是你的兒子,大偉。我想給你唱首歌?!?/p>
我忍住哽咽,好半天憋出一句,卻是一首流行歌:“突然好想你,突然鋒利地回憶?!比缓笤僖渤惺懿蛔?,嚎啕大哭。真的好想時光倒流,回到那個騎著自行車甜蜜蜜的年代,回到老頭子自行車的后座上,聽著清脆的鈴聲,隨歌搖擺??尚闹械耐锤嬖V我,再也回不去了,老頭子已經(jīng)太累了,再也拉不動我了。
夕陽落下去了,火燒云霞,綺麗、雄壯,轉(zhuǎn)瞬又終歸暗去,讓人悲愴,又似乎喚人超脫。
孤獨,真的好孤獨。人心孤獨,天地也孤獨。
日光燈一閃一滅,飄忽不定。
怎么物業(yè)的人如此偷懶,也不來修一下。
通道外異常冰冷,已無他人。墻面光亮如鏡,映出長凳上坐著的兩個人,一個白發(fā)蒼蒼,另一個是自己嗎,有些瘦,有些憔悴。
責(zé)任編輯 趙 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