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佳妍
為了討論“存在主義”及環(huán)繞周圍的哲學家,英國作家莎拉·貝克韋爾假設了一間又大又熱鬧的咖啡館,讓薩特、波伏娃、加繆、海德格爾、胡塞爾、梅洛-龐蒂齊聚一堂。
現(xiàn)實中,他們也許是密友,也許后來反目成仇,也許從未謀面,語言不通。但在這本名為《存在主義咖啡館》的書中,他們坐在一起,喝杏子雞尾酒,討論人類兩個終極問題:我是誰?我該如何生活?
在貝克韋爾的“存在主義咖啡館”里,海德格爾是最早登場的人,他是“存在主義”的主要創(chuàng)始人。
海德格爾住在山上一座小屋里,多數(shù)時間在獨自寫作。他給學生兼情人漢娜·阿倫特寫信描述自己的狀態(tài):“以一個男人在森林里伐木一樣的平靜節(jié)奏,筆耕不輟?!?/p>
1927年,他出版了《存在與時間》,刨去糾纏不清的術語,他在這本書里討論了存在的意義:正因為人會死,才會主動籌劃人生,因此“存在”是動態(tài)的狀態(tài),而非一個固定標簽。
1939年,德國萊茵區(qū)戰(zhàn)俘營,二戰(zhàn)被俘的薩特正沉迷《存在與時間》,一邊讀一邊做筆記,這本筆記是巨著《存在與虛無》的雛形。盡管和女朋友波伏娃失聯(lián)已久,薩特一直試圖給她寄信:“我已開始寫一本形而上學的專著?!?/p>
波伏娃不知道薩特是否活著。為了躲避轟炸,她用一種藍色燃料、油和防曬霜混合的惡心液體涂黑了窗戶。她正準備寫一部關于女性的書,將自己的成長體驗當作實驗品,用不拘一格的方式剖析“成長過程中身為女孩對她意味著什么”,這本在1949年出版的著作就是女性主義經(jīng)典《第二性》。
與此同時,從老家阿爾及利亞來巴黎當記者的加繆對戰(zhàn)爭感到絕望,在日記里寫道:“沒有未來。”他寫了帶有哲學意味的冊子《西西弗神話》:西西弗被罰推巨石上山,每當石頭接近山頂,就會滾下山,一切都得從頭再來。加繆得出結論:人生就是悲劇,繼續(xù)人生的前提是,接受我們所做的事沒什么終極意義。
二戰(zhàn)硝煙里,哲學家們以自己的方式討論“存在”。在“存在主義”開始過時的上世紀80年代,16歲的貝克韋爾買到薩特在1938年出版的第一本闡述“存在主義”的小說《惡心》:與周圍格格不入的安托萬在海濱小鎮(zhèn)游蕩,把鵝卵石扔進粥一樣的灰色大海里。
“這部書改變了我的人生?!必惪隧f爾說。她從小以一種“存在主義者”的方式長大,五歲那年,父母帶她在印度露營旅行兩年。薩特書中的內容讓她感到親切:20世紀40年代中期,“存在主義”是一種時髦叛逆的生活方式,代表自由性愛、熬夜跳舞、和死亡唱反調。
貝克韋爾成了比之前更愛曠課的學生,找了份雷鬼唱片店的兼職,盡力把生活過得像個存在主義者:穿黑色套頭羊毛衫、閱讀、喝酒、交朋友、談思想。長大一點后,她結束無所事事的生活,去大學學哲學。
經(jīng)貝克韋爾簡化后的薩特“存在主義”哲學聽上去像是一門教人如何“活著”的哲學:以個人為中心,尊重個性和自由,也許活著并沒意義,但每個人都可以選擇自己的人生。
“存在主義咖啡館”里,有兩個談話圈子,中心分別是海德格爾和薩特。這不是一個彬彬有禮的社交圈,人們吵吵鬧鬧:海德格爾與前戀人、猶太人阿倫特互相背棄;薩特、加繆、龐蒂像排列組合一樣絕交;匈牙利作家?guī)焖估蘸退腥藸幊?,還打了加繆。
導致哲學家友誼分崩離析的原因是政治理念。
納粹作威作福的歐洲,薩特剛接觸到海德格爾,深深著迷;戰(zhàn)爭讓他開始做噩夢,夢見鮮血飛濺到蛋黃醬上。而海德格爾接受了納粹接管下的弗萊堡大學校長職位,并加入納粹黨。希特勒的“用雙手將德國打造出一個新模樣”的想法讓他著迷,于是他變成了一個“每個學生和教授都要討好的官員”。直到晚年,海德格爾始終拒絕回應對納粹的看法。1960年代,阿倫特提出了“平庸的惡”:一種放棄個人判斷權利、無條件服從的惡。
二戰(zhàn)結束后,薩特聲明哲學家的責任——承擔政治義務。這次,“存在主義咖啡館”爭吵的由頭是前蘇聯(lián)。
1945年,納粹德國在嫌惡聲中退場,哲學家獲得的教訓是“不要再寄希望于資本主義的改良”。他們變得激進,力挺共產(chǎn)主義,渴望到工人中去。對于蘇聯(lián)的一系列弊端,他們選擇視而不見。
薩特是哲學界掌握話語權的“人物”,他篤定左翼知識分子的站位。為了自圓其說,他做了“明惡實善的共產(chǎn)主義”和“實惡明善的資本主義”的區(qū)分,這位言論界明星期待朋友們拋開政治分歧忠誠于他,哲學界開始站隊。
1945年,雷蒙·阿隆在報紙上批評蘇聯(lián)模式,后又出書指責薩特虛偽。隨后,薩特與其斷交。而人道主義者加繆對任何暴行都持批判,薩特的朋友龐蒂把加繆稱作“革命的叛徒”,這激怒了加繆,沖去破壞了一場正在舉行的聚會,把龐蒂罵了一頓。
匈牙利作家?guī)焖估战?jīng)歷過納粹集中營,對任何形態(tài)的勞改營深惡痛絕,于1941年寫了一部小說《中午的黑暗》,充滿對斯大林的批判。1947年的聚會,他一言不合用酒杯砸了薩特的頭,加繆上前勸架,被庫斯勒打了。在回去的車上,加繆一邊開車一邊大哭,對薩特說:“他是我的朋友??!竟然打我!”
很快,加繆和薩特也絕交了。1951年,加繆發(fā)表《反抗者》,他認為任何反抗壓迫的行動,不能淪為新的壓迫,由此,他成了眾矢之的。
冷戰(zhàn)開始后,幾乎所有人都開始警惕蘇聯(lián),除了薩特。他仍保持“絕對正確”的頑固,他是雜志《摩登時代》的創(chuàng)始人和明星,誰想上刊都得和他搞好關系。在編輯一份對蘇聯(lián)強烈支持的稿件時,曾支持薩特的龐蒂加了一則編者按,指出文章觀點不代表雜志立場,薩特擅自刪掉了這段話。在兩小時的交談后,龐蒂對妻子說:“哎,一切都結束了?!彼退_特沒再說過話。
在貝克韋爾的“存在主義咖啡館”,1953年,海德格爾和薩特終于走出各自的小圈子第一次對話,這是歷史上真實發(fā)生過的。薩特迫不及待地想和海德格爾討論哲學家參與政治的義務,海德格爾用“我們非得聊這個嗎”的眼光看著他。那場交談,語言不通的兩人操著蹩腳的外語,都在自說自話。
第一個離開“存在主義咖啡館”的是加繆。
1960年,46歲的加繆因車禍喪生。波伏娃接到電話,久久說不出話,雖然加繆已跟她和薩特交惡近10年,但她忍不住懷念,那個“簡單而快樂的靈魂”在凌晨兩點坐在下雪的街道上傾訴感情問題。
一年后,龐蒂突發(fā)心臟病去世。與薩特絕交8年后,龐蒂去聽了后者的講座。薩特很感動,告訴自己“一切將重新開始”,但幾天后,龐蒂死了。
1975年,漢娜·阿倫特因心臟病在美國去世。在晚年,她寫了一篇文章《八十歲的馬丁·海德格爾》,肯定了海德格爾曾激發(fā)一代哲學家思考,對于他后來陷入歧途,阿倫特“過于寬容”地評價:因為他忙于看星星,沒有注意到面前的危險。
海德格爾比阿倫特多活了5個月。直到晚年,他仍住在山頂小屋里,沒有明確表達對納粹的譴責。不過,當集中營幸存者、詩人保羅·策蘭真的上山探訪時,海德格爾表達了友善:他拜托書店將策蘭的詩集放在櫥窗最外面,確保策蘭在城里步行時感到愉快,而策蘭最著名的詩《死亡賦格》則是關于納粹集中營。
薩特和波伏娃是最晚退場的。在1968年巴黎“五月風暴”文化革命中,六旬的他們仍在學生工人起義的前線示威。1968年5月28日,薩特向7000名占領索邦大學禮堂的學生發(fā)表講話。學生們擠得水泄不通,他們的年齡可以當薩特的孫子,大多數(shù)沒經(jīng)歷二戰(zhàn),對哲學也一知半解,仍然聽得興致勃勃。
1980年薩特去世,五萬人自發(fā)送葬,因為太擁擠,有個男人掉進了剛挖好的墓穴里,人們不得不把他拉上來。法國學者米歇爾·龔達認為薩特教會了一代人“指引人生的自由意識”,以及總是抱著對政治參與的責任和熱情。
這之后,“存在主義”退場了,哲學流行從“存在主義”變成“結構主義”,這群曾活躍在上世紀的哲學家成為了歷史書上的晦澀名詞。
在《存在主義咖啡館》最后,貝克韋爾自問為什么在“存在主義”顯得過時的21世紀,仍然有必要讓這群去世至少30年的哲學家們齊聚一堂,因為在人類受監(jiān)控的程度非比尋常、私人數(shù)據(jù)被拿來牟利,個人表達受到壓抑的今天,“或許我們已經(jīng)準備好再來討論一下自由了——從政治角度”。
顯然,讀者們也認同貝克韋爾的感受。在《存在主義咖啡館》出版的2016年,這本書被紐約時報選為年度十大好書,被英國《衛(wèi)報》《泰晤士報文學副刊》選為年度好書。
在貝克韋爾看來,讓這些哲學家在這個紙質咖啡館重聚,聊思想和八卦,因為“思想很有趣,而人更有趣”,還因為“存在主義”對每個個體都有意義:我們只擁有此世這份人生的自由,必須物盡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