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平
(萊比錫大學(xué)東亞研究所,德國 萊比錫 04109)
對于民間信仰與民間傳說之間的互動關(guān)系,學(xué)界已有不少討論①如 Philip Clart,“The Relationship of Myth and Cult in Chinese Popular Religion:Some Remarks on Han Xiangzi”(《中國民間宗教中神話與崇拜的關(guān)系:略論韓湘子》),載《興大中文學(xué)報》2008年第23期;林繼富《神圣的敘事——民間傳說與民間信仰互動研究》,載《華中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3年第6期;等等。,但兩者的產(chǎn)生孰先孰后,以何者為主導(dǎo),至今仍有不同的觀點。筆者擬就廣東潮州雙忠信仰為例,探討其源起傳說的產(chǎn)生、嬗變及歷史背景,望能有所裨益前賢之研究。潮州地區(qū)雙忠信仰是指以唐代安史之亂時死守睢陽殉難的兩位將領(lǐng)——張巡和許遠為中心的信仰體系,目前該專題已有不少研究成果,如陳春聲著重就“雙忠公”信仰在潮州地區(qū)的“地方化”過程等問題作了探討;②陳春聲《正統(tǒng)性、地方化與文化的創(chuàng)制——潮州民間信仰的象征與歷史意義》,載《史學(xué)月刊》2001年第1期,123-133頁;陳春聲《明末東南沿海社會重建與鄉(xiāng)紳之角色——以林大春與潮州雙忠公信仰的關(guān)系為中心》,載《中山大學(xué)學(xué)報》2002年第4期;《“正統(tǒng)”神明地方化與地域社會的建構(gòu)——潮州地區(qū)雙忠公崇拜的研究》,載《韓山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3年第2期。黃挺以明清時期潮州的官師、士紳、鄉(xiāng)民對雙忠公信仰的不同態(tài)度為中心,討論其所反映的國家意識與鄉(xiāng)土觀念;③黃挺《民間宗教信仰中的國家意識與鄉(xiāng)土觀念——以潮汕雙忠公崇拜為例》,載《韓山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2年第4期。李國平對宋元以來潮州雙忠信仰的歷史地理分布做了初步的梳理。④李國平《宋元以降潮州地區(qū)雙忠信仰的地理分布》,載《歷史地理論叢》2017年第1期。此外,還有一些涉及潮州“雙忠公”信仰的祭祀與民俗等方面的論文。⑤鐘東《廣東潮陽縣靈威廟祀述考》,載《文化遺產(chǎn)》2008年第1期。陳澤文《雙忠公信仰與宗族建構(gòu)》,載韓山師范學(xué)院、國際潮學(xué)研究會主辦《潮學(xué)研究》,2011年12月;《廟宇、游神與明清潮陽地方社會》,載《潮學(xué)研究》新三卷第一、二期合刊,2013年;《從“土地會”到“雙忠會”》,載《潮學(xué)集刊》第4輯,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15年;《廟宇、士紳和社區(qū)權(quán)力中心——以棉城平和坊嶺動古廟為例的研究》,載《潮學(xué)集刊》第5輯,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17年。陳新杰《地方會社對民間宗教信仰的保存與革新——以民國十七年前后潮陽雙忠行祠善后董事會為中心》,載《潮學(xué)集刊》第5輯。等等。此外,臺灣學(xué)者范純武的博士論文《雙忠崇祀與中國民間信仰》(國立臺灣師范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2003年)對中國雙忠信仰的歷史發(fā)展作了詳盡地研究,并探討該信仰在歷史中的多變面貌,其中又以臺灣地區(qū)的調(diào)查研究更為全面,關(guān)于潮州部分,其主要依循陳春聲的研究脈絡(luò)。這些成果主要是從區(qū)域社會史的角度探討潮州地區(qū)雙忠信仰,對于其相關(guān)的傳說極少涉及。本文利用方志、民間碑刻、族譜、地方報刊、口述傳說等資料,以期較為全面地探討該信仰的起源傳說。潮州地區(qū)雙忠信仰入潮傳說的不斷演變與豐富,反映了該信仰融入潮州地區(qū)的歷史過程,亦可見民間信仰源起傳說之嬗變。
元皇慶元年(1312)劉應(yīng)雄①劉應(yīng)雄為潮陽人,曾任吉安路(治在今吉安市)龍洲書院山長。參見隆慶《潮陽縣志》卷十五頁十。撰寫的《潮陽縣東山張許廟記》(以下簡稱“劉碑”)是目今潮州雙忠信仰的最早史料,其對潮陽雙忠信仰的起源記載了鐘英帶神像與輥入潮的傳說:
相廟初基,宋熙寧間(1068~1077),郡遣軍校鐘英部領(lǐng)方物貢于朝,道歸德②元代歸德府治在今河南商丘市,唐代曾為睢陽郡,即張巡、許遠死難之所,雙忠祖廟所在。,謁廟丐靈,夜夢神,語以神像十二、銅輥一,閉后殿匱中,錫汝保汝,俾奉歸以祀而邑之東山。明,發(fā)趨京,事迄允濟?;鼐咝薷执鹕褓L畢,記夢中語,取所與者星馳而返,置諸岳祠,鐘旋踵而立化,邑人駭異。時見玄旌樹于岳麓,鄰寺僧徒夜見光怪,白有司,請移寺以宅神。由是公私有禱,其應(yīng)如響。事聞于上,賜廟額曰“靈威”。二神冊尊王爵,鐘亦封嘉佑侯,其來尚矣。[1]2478-2479
該傳說成為后期方志與碑文傳抄的藍本,在傳抄過程中,略有增刪。潮陽人李齡于景泰五年(1454)撰寫的《增塑南雷二將記》,補充了張巡、許遠的官爵與東岳廟旁的環(huán)境描述,對原傳說內(nèi)容并無實質(zhì)性的改動。[2]卷15:35-36將近一個世紀(jì)后,林大春于嘉靖四十四年(1565)撰寫《重建靈威廟記》,雖自言按舊志,卻多了“英心異之”的心理描述,且所言“十二銅像、二銅輥”與劉碑有異。[2]卷15:62隆慶年間,林大春纂修《潮陽縣志》,撰寫靈威廟史,增益了“玄旌雙出”、“相傳一夜而至邑界,宿于門辟,覺鄉(xiāng)人飯牛音,異之”等語。[2]卷10:4-5其下林大春又自注“今門辟亦有雙忠廟廢址”,推測因門辟曾有雙忠廟,所以民間傳說或林大春增添了鐘英帶神像至潮后,先宿于門辟的內(nèi)容。③門辟,地名,在今潮陽區(qū)關(guān)埠鎮(zhèn),在靈威廟的西北方向,距離約25公里??滴酢冻标柨h志》(卷十二頁五)所記基本抄自隆慶《潮陽縣志》。
乾隆《潮州府志》承襲林大春所撰外,增加了“航海”二字。[3]451明確指出鐘英自海路至潮,但是自睢陽一夕至潮,絕無可能,除非有神靈相助。不過,在此提示的海路信息似可證:自宋代以來,海道是溝通江淮及潮州的一條重要途徑。鐘英自海路至潮的說法,乾隆時民間應(yīng)已有流傳。④乾隆四十二年(1777)府城《重建雙忠廟碑記》(碑今存潮州市義安路即新街雙忠公巷雙忠廟廢址)及嘉慶《潮陽縣志》(卷五頁十一)、光緒《潮陽縣志》(卷七頁十)所載《府志》相類。對于后期傳說增加鐘英先至門辟與航海的內(nèi)容,產(chǎn)生的背景可能是明代隆慶之前門辟曾有雙忠廟,并且宋元以來潮州地區(qū)海外貿(mào)易的發(fā)達,門辟渡口是直接連通大海的內(nèi)陸渡口。
縱觀鐘英傳說的衍變,自元代劉碑之后,僅稍增加些細節(jié)描述,并無大變化。但是,圍繞傳說內(nèi)容的相關(guān)記載卻是不斷豐富,正如顧頡剛所提的“古史層累說”一般,從另一角度看,既是為了提高傳說的可信度,也是重構(gòu)歷史的一種手段。
有關(guān)鐘英的記載,自劉碑之后,明代以前的人所知甚少,滿腹狐疑。上述李齡撰文時,評介鐘英入潮傳說“誠稀闊事也”。林大春推崇雙忠信仰,嘉靖末年積極參與重建靈威廟,但仍質(zhì)疑鐘英的存在與否,“其起徒步追封為侯者,有宋鐘英,之外無有聞焉。顧其事涉神異,制辭莫考”[2]卷5:1。而在撰寫靈威廟史時,林大春仍不免要提及鐘英,因為鐘英是連接?xùn)|山靈威廟與睢陽雙忠祖廟之“紐帶”,意義重大。元皇慶元年(1312)趙嗣助重建靈威廟,便已在廟內(nèi)附祀鐘英,“惟嘉祐侯實肇始者,故特祀之”。[1]2479至嘉靖四十四年(1565),林大春重建靈威廟后,又將鐘英附祀于靈威廟內(nèi)。[2]卷15:63此后,鐘英固定為靈威廟的從祀神。[4]104
修志者對鐘英的懷疑色彩,隨著時間的推移有所減弱?!耙刂页凶险a,代襲花綸,輝煌奕葉,間自不乏。延賞及世,乃僅一見?!边@“一見”即“鐘英,宋熙寧間以神封為嘉祐侯”,[5]卷8:1且為鐘英立傳[5]卷16:12,傳記內(nèi)容雖是據(jù)劉碑改寫,但可見對鐘英的疑竇已大減。⑤其他方志亦有鐘英傳,如《(嘉慶)潮陽縣志》216頁。
明清之后,鐘英作為一個“真實”人物越來越得到認同,甚至成為鐘姓的入潮始祖。不過,鐘氏是出于建構(gòu)自身宗族歷史的特殊目的,并非以雙忠信仰為中心。現(xiàn)廣東省汕頭市潮南區(qū)司馬浦鎮(zhèn)大西洋村(原屬潮陽縣)鐘氏家廟內(nèi)奉祀鐘英的牌位,以鐘英為鐘氏的入潮始祖,祠內(nèi)還有鐘英的像贊:
皇宋敕封嘉祐侯公贈序
第一世始祖諱英,字子英,號化潮公,系出潁川郡府,宋乾炎由武士出身,蔭襲父職指揮使。宋熙寧間謫調(diào)潮陽千戶郎,因部領(lǐng)進貢番物于朝,道經(jīng)睢陽,禱祝雙忠王爺,蒙托夢佑庇,得以有功。皇上敕封嘉佑侯。榮歸,復(fù)經(jīng)睢陽,感孚張、許二公,付以一匣,二公立化,開匣見神像十二、銅輥一,是夜飛騰至門辟,即立廟二圣宮。有司聞之,立祠于潮郡東門外嶺東宮。二公力障江淮,赫聲濯靈,護國佑民,皇上冊封王爵,建祠東山,英祖立像雙忠廟右,春秋二祭,府、邑官役辦禮物行祭廟內(nèi)。左旁立碑,有詩四句:“推雙忠誠輸,神京賜錫輥。像托跡龍騰,以為子孫宗?!迸芍ⅲq木之本,水之源也。
康熙二十七年(1688)知潮陽縣事臧靈祖重修東山祠贈。
目前懸掛在鐘氏家廟內(nèi)的像贊為復(fù)制品,真品已被鐘氏族人封存。據(jù)族人介紹,1996年間,族人申報鐘英衣冠冢為文物保護單位時,汕頭文物局的工作人員曾鑒定過該像贊,發(fā)現(xiàn)有被裝裱過兩次的痕跡,并認為其非近年來的偽造品。
該贊文的落款為“康熙二十七年(1688)知潮陽縣事臧靈(繁體為“靈”)祖重修東山祠贈”。疑“臧靈祖”為“臧憲祖”之誤??滴醵吣瓿标栔h是臧憲祖而非臧靈祖。“靈”、“憲”兩字字形雖近,但是下部區(qū)別明顯。
臧憲祖(字子敬,廣寧人)是一位較有作為的潮陽知縣,康熙二十一年(1682)蒞任,居潮十三年。[4]261康熙二十六年(1687),臧憲祖主持重修東山靈威廟。[5]卷16:6其甫上任,便作詩《初謁雙忠廟》《再題》宣揚雙忠公的靈威,講述其在江西吳城鎮(zhèn)禱祝于雙忠廟后“瞬息至省”的事跡,頗有鐘英傳說的味道。[5]卷16:63-64
從贊文內(nèi)容分析,該文不像是撰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文中有關(guān)雙忠入潮的歷史是根據(jù)明清以來潮州地區(qū)存在的雙忠廟以及民間傳說構(gòu)建起來的,明代中期的門辟雙忠舊廟,便是贊文中的“二圣廟”,林大春時便傳說雙忠入潮的第一站在門辟,因而立廟;而嶺東廟,清乾隆之后才見之文獻記載鐘英帶像輥到潮陽城時,先立廟于嶺東宮。贊文中提及府、邑官員致祭,目今文獻未見潮州府城官員定期前往潮陽祭祀的記載,對東山靈威廟的官方祭祀一直以潮陽縣官員為主,其他高級官員如惠潮道,至清代才見前往祭祀的記載。贊文強調(diào)府、邑官員致祭,自然是要突出雙忠信仰的地位,以抬高鐘英的地位。此外,宋代沒有乾炎年號,熙寧以前僅有乾興年號。
臧憲祖在任期間推崇雙忠信仰,曾重修東山靈威廟,因此鐘氏族人有意假托臧憲祖為自己的祖先撰寫像贊,以提高像贊的威信,這與唐征麟為趙氏撰寫《趙氏祖祠世祀雙忠序》的行為頗為相似。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這篇序文為鐘氏族人假托臧憲祖所為,或成于乾隆之后(其時鐘英帶像、輥至潮陽建嶺東宮的說法,始見之文獻)。文中所言廟旁詩句未見之記載,從其內(nèi)容看,主要是強調(diào)鐘英對族人的庇護,在東山靈威廟旁立此碑記似不大可能。序文中對于鐘英的神異性質(zhì)力圖回避,將原傳說的神異色彩部分盡歸于雙忠,且多采納一些不同于劉應(yīng)雄碑記的說法,鐘氏族人是有意把鐘英塑造成一個真實存在的人物。明代中期以后,鐘氏族人甚至修建鐘英的衣冠冢(在今汕頭市河浦區(qū)河南村鐘厝龍糧山上)及制作神主牌等。大西洋鐘氏認鐘英為祖,可推前鐘姓的入潮歷史,并為自身重構(gòu)歷史提供歷史證據(jù)。
對于傳說中的“宋熙寧間”屬實與否,幾無可證。林大春將舊志記載的宋咸淳間創(chuàng)建東山東岳廟,改為唐咸亨間創(chuàng),可能是相信傳說中熙寧間東山已有東岳廟,所以才特意否定早期方志記載而將其始建時間推前。①筆者未刊稿《廣東潮陽縣雙忠信仰源起探微》。此后仍有附會之說,如趙家祠內(nèi)的銅輥鐫刻“熙寧十年”,顯為附會,因為在劉應(yīng)雄之后,至明代中期才開始有關(guān)于銅輥的零星記載,而趙氏奉祀的銅輥至清代才見之于史冊。康熙《潮陽縣志》的修志者在“神宗熙寧九年十月颶風(fēng)”處案曰:“颶風(fēng)發(fā)十月為異,次年雙忠之神遂至我邑?!盵5]卷16:26其意仍是熙寧十年雙忠公至潮陽,或是其時修志者已見到趙氏始祖祠內(nèi)銅輥的刻字(康熙時趙氏始祖祠內(nèi)已奉祀雙忠銅輥),所以才附會穿鑿。該案語受到后代修志者的嘲諷,“按舊志云:次年雙忠之神遂至吾邑,其言近誕”。[6]194
對于“十二神像”,林大春稱為“十二銅像”,并為之撰寫《十二銅像考》。[4]406-407他有意坐實傳說的內(nèi)容,但見效甚微,睢陽之戰(zhàn)與張、許同殉難的別將多達25位,4人逸其姓名,“十二銅像”很難與這些歷史人物匹配,而當(dāng)時睢陽雙廟張巡、許遠之下,僅附祀雷萬春等6位裨將。清代大埔縣人郭銓作《雙忠廟十二銅像歌》,將十二銅像作為歌詠對象,視為雙忠公來潮的象征物,并大書其顯靈擊滅“漳寇倭賊”之功業(yè)。[7]974這些作品或者是意圖強調(diào)十二銅像的真實性。事實上,對于傳說中的十二神像至今未能有合理的解釋,也沒有相關(guān)的實物被后人制造出來。在道教典籍《東平張元帥專司考召法》中曾提及張巡、許遠有隨司十太保溫玉等[8],不知是否有聯(lián)系,有待進一步考索。
傳說鐘英帶神像到東山之后,“時見玄旌樹于岳麓”,最終得以取代佛寺,至遲明代隆慶年間,已命名廟旁一石為“雙旌石”,“東曰‘水簾亭’,其下有石焉,曰‘雙旌石’。以張許廟見玄旌,故名”。[2]卷6:2早期傳說是“玄旌”,至隆慶《潮陽縣志》始為“玄旌雙出”,這些細節(jié)性描述的增加,或是為了與“雙忠”迎合,才特意強調(diào)“雙”。當(dāng)然,這個變化也可能始于文獻的訛誤,再在現(xiàn)實生活中創(chuàng)制“雙旌石”。天順《大明一統(tǒng)志》載:“東山:在潮陽縣治東,與韓山相接,上有一巨石,有七孔巖,北斗狀,中一孔出水,不盈不涸。又有二峰曰‘雙旌石’,唐韓愈游覽之地,亭榭多見于此。”[9]這條文獻的訛誤傳抄自《輿地紀(jì)勝》,“東山,在州東,昌黎文公舊游覽之地,亭榭多建于此?!p旌石?!秷D經(jīng)》云:‘州東山之肩有二峰,舊曰雙旌?!盵10]潮州府城韓山亦名筆架山、東山、雙旌山等,《大明一統(tǒng)志》錯將《輿地紀(jì)勝》的兩條史料張冠李戴到潮陽東山上,萬歷《廣東通志》等亦承襲此誤。
鐘英從睢陽帶回的“銅輥”,按照輥的本意指圓柱體、滾筒等物。明代之前僅含糊提及,未見有關(guān)于“輥”的具體描述。萬歷十年(1582)任潮州知府的郭子章作《張許二公銅鉸》詩,銅鉸下注曰“俗云銅輥”。[5]卷20:41郭子章將銅鉸(輥)作為張、許二公來潮的象征物,但并沒有進一步描述其形制,僅可推測其時銅輥作為雙忠廟的神物之一,或許已經(jīng)有實物出現(xiàn)。順治十一年(1654)任潮陽知縣的唐征麟所撰《趙氏祖祠世祀雙忠序》中已提及“余承乏潮之棉陽,曾造于趙家祖廟,見張、許二公神像并所遺銅輥,崇祀于中堂?!盵5]卷19:41可知銅輥至遲在此時已有實物出現(xiàn),并且極有可能是由趙氏族人最先制造出來的。趙氏之奉祀雙忠公,在元皇慶元年(1312)之后,明成化之前。
康雍之交,潮州府城已有關(guān)于“神輥”的傳說出現(xiàn)。[11]在傳說中,輥已作為雙忠的代表物,且此時東山雙忠廟內(nèi)亦有銅輥。同治五年(1866)任潮陽教諭的新會舉人伍元亨《東山雙忠廟題壁》曰:“高標(biāo)嶺海雙銅柱,遠接江淮一炷香?!盵4]206,507-508詩中雙銅柱即指銅輥,說明此時東山雙忠廟內(nèi)的銅輥已為雙數(shù)。劉碑所記“銅輥一”,林大春始言“銅輥二”。
清代之后,關(guān)于銅輥有更多細節(jié)性的描述,如藏于趙氏始祖祠內(nèi)的銅輥,“錕空其腹,中有兩小錢,搖之,能作錚錚聲。其形具八棱,鐫‘福唐魏景捨,熙寧十年(1077)五月二十八日記,勸首社舉胡廣、李德’字樣”。[4]104-105福唐為福州之別稱(古稱)?!板K”是對“銅輥”的綜合。錕之奇,甚至引來不少圍觀者,道光二十七年(1847)間曾任香山縣知縣徐瀛①(清)王鳳儀修,陳澧纂《(光緒)香山縣志·卷六》頁一,清光緒刻本。,于道光二十一年(1841)前往潮陽探訪好友黃釗,聽聞雙忠銅輥的神異而前往觀視,作《潮陽雙廟銅輥歌》,從歌中可知,銅輥通過翻覆記錄輥面向上的字,最終達到占卜的目的。[4]504在清末民初已流傳的趙嗣助帶神入潮的傳說中,有關(guān)于輥的詳細描述:“有一銅捆,大如牛乳罐。八角形,每角紅大吉,烏大吉,紅中平,烏中平,紅下士,烏下士,紅全士,烏全士等,另有一書證明用法?!~捆之用法,一如八卦,每捆三次,即于上、中、吉柱取簽詩,迷信者諸多附會其說?!盵12]19-23“捆”“輥”兩字潮汕話音同,值得注意者,其時已有“一書證明用法”,則至遲清末民初,關(guān)于銅輥較為完整的知識已被構(gòu)建出來。
據(jù)潮陽棉城銅輥祠內(nèi)趙氏族人確證,至今在趙氏族人手中還保留有一個八面的銅輥,與上描述的形制極為相似,“破四舊”期間被族人私藏,近些年正在與該持有者商討歸還銅輥祠。潮陽縣(含今潮陽、潮南、濠江3區(qū))的部分雙忠廟內(nèi)設(shè)有木輥,通常是雙數(shù),而使用輥來占卜僅需一個。目今所見的輥皆為木質(zhì),且為四面,民間將這種求卜方式俗稱為“滾輥”。①“滾輥”,“輥”指一近似長方體的木輥,棱角光滑,四個長方形的面寫著“上上、下下、大吉、中平”;“滾”則是信眾跪在“雙忠公”旁一長方形桌前,拿著“輥”向前滾動,旁邊有一個人專門用紅紙記“輥”滾動停止時向上面的字,信眾必須不斷滾動“輥”,直到記“輥”人說停為止。然后信眾再拿著紅紙上所記下的“輥”數(shù)讓“批錕人”解,這整個過程類似于“求簽”。
在雍正間潮州府城“輥”的傳說中,其僅作為神物,并未提及輥作為占卜工具,至道光時已作為占卜工具。輥作為一種不同于求簽的占卜方式,有其獨特性,且更加強調(diào)批輥人的解讀,沒有固定的簽詩可供參考。清末潮陽民間有不少關(guān)于“銅輥靈驗”的故事流傳。[4]195-196這些靈驗故事亦是雙忠威靈的一種表現(xiàn)。輥作為傳說之物,在雙忠信仰體系中具有獨特的象征意義。綜上所述,至遲清代,輥已經(jīng)成為雙忠的象征物,并逐步形成系統(tǒng)的占卜方式。
鐘英入潮傳說的內(nèi)容隨著時間的推移,僅是依據(jù)現(xiàn)實存在的情況稍有增益,使其傳說更為豐富與合理,同時強調(diào)傳說對現(xiàn)實的解釋功能。圍繞傳說內(nèi)容的確證與豐富,是為了提高傳說的可信度。明代以后對于傳說內(nèi)容的重構(gòu),使得雙忠入潮的歷史更為“真實”,甚至超越傳說而成為“史實”。這個過程伴隨著相關(guān)實物證據(jù)的完善,如“雙旌石”“銅輥”等。對于傳說的真實與否,似乎不是民眾關(guān)心的重點,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為傳說制造證據(jù),也不是什么難事,地方士人在這方面也時常充當(dāng)著重要角色。傳說對于民眾來說,可為精神上的歷史真實,是神明威靈的來源之一,也是現(xiàn)實世界中神物(如銅輥)具有威靈的重要支撐。從傳說人物鐘英的由虛入實,可見時間本身具有重構(gòu)歷史真實的特質(zhì)。
劉碑稱贊趙嗣助:“趙公精誠與神通,植僵起廢新斯宮?!贝舜沃亟`威廟始于至大元年(1308),成于皇慶元年(1312),趙嗣助為倡導(dǎo)者,慷慨解囊,這成為趙嗣助在潮陽當(dāng)?shù)氐呢暙I。隆慶年間,林大春修《潮陽縣志》時曾為趙嗣助撰寫傳記。[2]卷12:4-5對于趙嗣助“捐貲作雙忠廟”的行為,林大春認為“若趙朝奉者豈伊人之儔歟?觀其從天祥于宗國未亡之先,祠張、許于宗國已亡之后,此其志有足悲者”。[2]卷12:5
趙嗣助重建靈威廟的行為得到后世族人的反復(fù)強調(diào),趙氏與雙忠信仰的歷史被持續(xù)建構(gòu),常讀常新?;蕬c元年(1312)后,趙氏族人開始在趙氏始祖祠的中堂奉祀雙忠信仰,具體時間暫難確定。林大春作傳時關(guān)于雙忠廟事,僅言“元至大中(約1310年)嘗倡議捐貲作雙忠廟及置田以供祀事。后嗣助卒,縣尹崔思誠追念其功,為立像祀焉?!绷执蟠河肿匝浴皳?jù)《趙譜》”,可知其曾參考過《趙氏族譜》,但未提及趙氏始祖祠奉祀雙忠香火之事。順治十一至十七年(1654-1660)擔(dān)任潮陽知縣的唐征麟撰寫《趙氏祖祠世祀雙忠序》,對于趙氏與“雙忠公”的歷史淵源有概述性的描述,提到因趙嗣助修廟有功,將其配祀雙忠廟,“縣尹崔思誠追念其功,為立像祀焉”。[5]卷19:41-43這與林大春所述一致。唐征麟的資料來源應(yīng)是當(dāng)時的《潮陽縣志》《趙氏族譜》以及趙氏族人口述等資料。
崔思誠于元至正間(1335-1340)任潮陽知縣。[13]此后,趙嗣助在東山靈威廟占有一席之地。嘉靖四十四年(1565),林大春重修雙忠廟,“廟庭從以鐘、趙及生祠鄭侯者,不忘其初,順民欲也”。[2]卷15:63此后,趙嗣助與鐘英固定為靈威廟的附祀神。[2]卷10:7,[4]104可見,趙嗣助與其他主持重修靈威廟的地方官員受到的待遇大不相同,在靈威廟內(nèi)享有與鐘英同等的地位。唐文在敘述完崔思誠將趙嗣助奉祀于靈威廟后,又提及“仍以隨來銅輥,俾趙子孫世世守之”,其言下之意:趙氏之奉祀雙忠公似在崔思誠之后。
潮陽西港分派抄本《趙氏族譜》中保存有趙嗣助的傳記。②撰者不詳:《趙氏族譜》,潮陽西港分派,約清末民國抄本,不分頁。該傳中趙嗣助重建協(xié)忠廟即雙忠廟的內(nèi)容主要是依據(jù)劉應(yīng)雄碑記,但是在廟旁塑文天祥像之事,元代之前并未有此記載,靈威廟旁奉祀文天祥的大忠祠始建于弘治十年(1497)。[2]卷10:6-7對于趙氏之奉祀雙忠銅輥的具體過程,族譜記載與唐文相類,當(dāng)為同源,皆為后世文獻對早期史事的重構(gòu)?,F(xiàn)已見的幾種趙嗣助派下子孫的《趙氏族譜》都對趙嗣助重建靈威廟一事特意突出。③撰者不詳:《趙氏族譜》,潮陽棉城水門分派,約清末民國抄本,不分頁。趙淑豹編《趙氏族譜》,潮陽棉城趙厝巷分派,2006年,12-13頁。這顯然是趙氏族人加強本族與雙忠信仰聯(lián)系的一種方式。在今銅輥祠附近趙嗣助第三子次清的祠堂(俗稱銅門樓)內(nèi)中堂亦奉祀雙忠牌位。據(jù)趙氏族人傳說,趙嗣助的長子一派(長房)分得銅輥,次子一派(二房)分得銅印,三子一派(三房)分得牌位。①報告人:趙淑義,銅輥祠廟祝,男,78歲,調(diào)查日期:2014-08-02.二房大部分族人在明成化十五年(1479)遷往西港鄉(xiāng)②撰者不詳:《趙氏族譜》,潮陽西港分派,約清末民國抄本,不分頁。,則分配神物或在此時。今西港趙氏族人亦奉祀雙忠香火,據(jù)傳原銅印因經(jīng)常蓋符已損壞,后又重鑄了一枚。趙氏始祖祠奉祀雙忠銅輥的時間應(yīng)較早,當(dāng)在元皇慶元年(1312)之后,明成化之前。
清代以后,趙氏與雙忠信仰的關(guān)系已確立,由唐征麟《趙氏祖祠世祀雙忠序》一文可知,至遲清初,已在趙氏祖祠內(nèi)中堂奉祀雙忠神像與銅輥,后來甚至將這個奉祀的場所稱為銅輥祠。但至光緒三十年(1904)仍沒有獨立的廟宇建立。[14]
趙氏始祖祠奉祀雙忠銅輥后,趙嗣助與雙忠信仰的傳說應(yīng)隨之出現(xiàn),早期的傳說已難得見。民國時,已出現(xiàn)了趙嗣助取代鐘英帶雙忠神像與銅輥入潮的傳說。故事內(nèi)容大致為:趙氏三世祖曾任官淮北,欲辭官歸鄉(xiāng),途經(jīng)金陵,有張姓壯士前來寄行李,說是三天后要一起前往潮陽任官。后,壯士未返,趙無奈將行李先運回潮陽?;氐匠标柡螅t遲等不到人來取行李,只得將行李放在祠堂。在趙嗣助彌留之際,張巡、許遠托夢,說行李為其所寄。趙嗣助打開行李,發(fā)現(xiàn)銅輥、官袍等物,隨后囑咐子孫要奉祀雙忠公。[12]19-23這個故事至今仍可在一些較為年長的棉城趙氏族人口中聽到。而近些年關(guān)于趙嗣助帶神像入潮的傳說已經(jīng)過族人的有意改造,揉合了鐘英的傳說:趙嗣助與鐘英為同學(xué),一同乘船,在海上發(fā)現(xiàn)雙忠神物。③口述:趙芝雄,文字整理:林潮堅,2013-12。這可算是一種折衷。這是今趙氏族人口述傳說的最新版本,乃是近年來潮陽雙忠文化不斷宣傳下,關(guān)于鐘英的歷史被廣泛提起,棉城趙氏族人應(yīng)對現(xiàn)實情況,協(xié)調(diào)舊有傳說的矛盾而改造出來的“新”傳說。
筆者在西港趙氏分派收集到一個傳說,其綜合了趙嗣助帶神像入潮的傳說與“生保睢陽,死保潮陽”的說法,并且說雙忠公成為潮陽的城隍老爺,這應(yīng)是明代以來,雙忠公作為潮陽縣城“守護神”之后才產(chǎn)生的。④西港趙某,男,約75歲,據(jù)西港宗族大會的發(fā)言手稿整理,2013-02。在潮陽棉城一位非趙姓的老人口中亦聽到與西港鄉(xiāng)類似的傳說,同樣綜合了“生保睢陽,死保潮陽”的說法,并且明顯將鐘英替換為趙嗣助,亦可見趙氏傳說的影響。⑤口述人:蕭老伯,退休教師,約85歲,時間:2013-02。但非趙氏族人仍明顯受到鐘英傳說的影響,因為在原始的趙氏傳說中,都有海船南下入潮、雙忠公化身寄行李的情節(jié),托夢的情節(jié)在到潮之后,與鐘英在睢陽夢神明顯不同。在潮陽銅盂市上鄉(xiāng),與趙嗣助不同宗派的趙氏族人口中,筆者收集到一個內(nèi)容更為不同的傳說,且別具一番深意:趙氏奉祀雙忠信仰的源起是因為趙厝祖(即趙嗣助)貪心,要“日日見王”,才使得雙忠公化身老人送神物至趙氏祖祠,在祠堂內(nèi)得到趙氏族人的奉祀。⑥口述人:趙某,男,約70歲,曾組織修建古圣庵、編纂新厝鄉(xiāng)《趙氏族譜》。采訪地點:銅盂新厝鄉(xiāng)古圣庵旁,時間:2013-02-24?;蛟S揭示了趙氏主動奉祀雙忠公的心態(tài),該傳說亦帶有一點譏諷的味道,因為神明與祖宗同堂奉祀,顯然與禮制不合。
在以上幾個傳說中,除了最新改造而成的傳說外,雙忠的神物都是在趙嗣助時已寄放在趙氏祠堂內(nèi),并且先前都不知里面的物品,后來打開才發(fā)現(xiàn)是雙忠的神物。這樣的敘述是基于元代趙嗣助重建靈威廟后,與雙忠信仰之間建立了深遠的歷史聯(lián)系。因此,傳說中以趙嗣助為肇始者,而發(fā)覺雙忠神物時,已是既成事實,這與趙氏在祠堂內(nèi)奉祀雙忠牌位,并自制銅輥等神物奉祀于祠堂內(nèi)的歷史痕跡吻合。之后,趙氏族人再通過傳說以強調(diào)這些物品的神圣性。
趙氏與雙忠信仰的關(guān)系經(jīng)歷了幾個階段:趙嗣助重建靈威廟,他便成為靈威廟的附祀神,趙氏祖祠內(nèi)奉祀雙忠牌位,趙氏族人制造銅輥奉祀,趙氏分派奉祀雙忠香火,伴隨著這些歷史階段的是趙嗣助帶雙忠入潮傳說的產(chǎn)生與不斷改造。正如趙世瑜在對山西洪洞大槐樹傳說的解析中曾講到“傳說進入族譜,便成為可信的史料,族譜所說再被采擇進入正史或者學(xué)術(shù)性著作,歷史就這樣被亦真亦幻地建構(gòu)起來了”。[15]56在趙氏傳說的建構(gòu)過程中,除了在口述傳統(tǒng)中不斷流傳趙嗣助的故事外,將根據(jù)歷史事實改編的傳記寫進族譜,也是重構(gòu)歷史的重要方式。此外,最重要且對現(xiàn)實影響最大的是實物證據(jù)的制造,不僅是對歷史的重構(gòu),也是一種創(chuàng)造神明威靈的方式。
韓愈曾撰文為張巡、許遠辯護,認為二人為忠義之士,死守睢陽城,食人乃迫不得已之舉,且韓愈又因諫佛骨事被貶潮州。基于這些史實,劉碑將張、許至潮的內(nèi)在原因附會到曾被貶為潮州刺史的韓愈身上,“當(dāng)時猶有議者,賴韓昌黎辭而辟之,廓如也。肆今崇祀,隸韓公過化之鄉(xiāng),意皆精靈之合。以韓公為知己,故翩然被發(fā)而下大荒。不然神之周流,如水之行地中,無往不在,何乃洋洋于潮之子男邦耶”。[1]2478此觀點得到后世編志者的贊賞:“諸廟碑記皆略之,惟張、許二公,功德在天下,迨今赫赫若前日。而劉之文復(fù)能備述,以示荒裔。且謂與韓公或有默合之說,尤為超見?!盵1]2478明代林大春亦頗為贊同。[2]卷15:63后世承襲此說的地方官員不在少數(shù)。陳春聲認為:“把張巡、許遠托夢的傳說賦予新的意義,說明雙忠來潮崇祀,是由于同氣相求,以韓文公為知己,自愿來韓愈化過之鄉(xiāng)保佑地方。這是一個極富于意義的解釋?!盵16]
順治五年(1648)任潮陽縣令的陳之昂作《東山四賢說》一文,描述東山雙忠公、韓愈與文天祥并祀的盛況。[5]卷19:39-40韓愈曾為張、許辯白,還有其曾刺潮的歷史事實,使得“雙忠公”在潮的祭祀現(xiàn)實具有合理性,這種合理性是在歷代士大夫與官員對歷史事實的反復(fù)強調(diào)、論證中建構(gòu)起來的。雙忠、韓愈、文天祥之間的關(guān)系,無疑是在潮陽當(dāng)?shù)毓賳T與士大夫的有意營造下產(chǎn)生的。[17]在清代地方官員與士大夫的雙忠廟題詩中,多有反映,如韓鳳翔《東山雙忠祠》:“為得昌黎初到此,遺編傳說到而今”,伍元享《東山雙忠廟題壁》:“玄旌底事駐潮陽,此是昌黎謫宦鄉(xiāng)”[4]505-508,郭銓《雙忠廟十二銅像歌》:“或謂昌黎特超識,公之有廟韓之功”[7]974。2011年出版的民間故事《雙忠圣王與韓愈》的主要情節(jié)是張巡、許遠為了報答韓愈而來潮陽保障百姓。①鐘獻宇搜集整理《雙忠圣王與韓愈》,潮陽市文化局、潮陽市文化館編:《潮陽民間故事》(第五集),2011年版,62-71頁。然而,筆者在田野調(diào)查過程中,幾乎沒有聽民眾講起韓愈與雙忠信仰的傳說。必須指出,宋代之后,韓愈在潮州地區(qū)雖然受到士大夫的廣泛推崇,但并不代表其在民間享有廣泛的香火,目前本地區(qū)已知的祀韓廟宇極少。
在潮陽縣,特別在縣城(今棉城,別稱“棉陽”)地區(qū)有一個極為流行的說法,即雙忠公“生保睢陽,死保潮陽”,這種說法至少在清末民國時已流行。在民國時期一篇民俗調(diào)查的文章中提到:
迎雙忠圣王……這據(jù)說是景仰他們(張巡、許遠)生保睢陽,死保潮陽的恩德!因為當(dāng)皇帝追封他們時曾說:二卿生保睢陽,死保睢陽??墒且粫r口快,卻說成“死保潮陽”。因此他們的神靈便奉旨到我們的潮陽來保土。[18]
可見這種說法至遲在民國時已形成,由于皇帝冊封“口誤”,才使得雙忠入潮,至今仍有類似說法。②趙善和撰《輥簽批解》,約1978年稿本。今在潮陽收集到的傳說,多是說張、許守睢陽城時,臨終前本人口誤為“生保睢陽,死保潮陽”。③蕭老伯,退休教師,約85歲,2013-02。
該說法的形成時間甚至可以推前到道光年間。據(jù)道光二十八年(1848)任潮陽知縣的韓鳳翔《東山雙忠祠》曰:“睢陽同歷陣云深,東岳雙旌忽照臨。文相來留酬馬跡,鐘侯歸異飯牛音。復(fù)瞻歿后驅(qū)倭像,益識生前殺賊心。為得昌黎初到此,遺編傳說到而今?!盵4]505-506這首詩高度凝練了雙忠公在潮陽的發(fā)展歷史,詩中前面講鐘英的傳說,接著敘述雙忠公保障潮陽的功勞,并解釋說這是為報答韓愈而“遺編傳說”。在鐘英傳說中雙忠來潮的主要情節(jié)是托夢,“遺編傳說”顯然與鐘英無關(guān),卻與前述傳說中張、許臨終前口誤“生保睢陽,死保潮陽”的說法似有契合之處,可能其時已流傳“生保睢陽,死保潮陽”的說法。
又,明代嘉靖末年,潮陽城內(nèi)的雙忠行祠在城隍廟旁,官方以城隍禮儀致祭?!吧n£?,死保潮陽”的說法是明清以來將雙忠公作為潮陽縣城的守護神,而逐步形成的觀念。這個說法廣泛流傳,在潮陽經(jīng)常能聽到,也許是因為這個傳說最為簡單,最易被普通民眾理解與接受。該說法倒因為果,實際上是許多民間故事共有的特性。
嶺東古廟在潮陽縣城泰和坊,即今文光街道平和東鎮(zhèn)六小學(xué)旁,今廟內(nèi)尚存有的石匾曰“忠靈駐節(jié)”,落款為“萬歷乙未(1595)歲孟冬吉旦立”,故嶺東古廟至遲建于明萬歷二十三年(1595)。乾隆《潮州府志》載:“嶺東雙忠廟,熙寧間,軍校鐘英與神偕來邑中,士民即嶺東建廟祀之?!盵3]451這是目今潮州方志里關(guān)于嶺東古廟最早的記載。該志的資料來源應(yīng)是此前的《潮陽縣志》。①現(xiàn)存康熙《潮陽縣志》在靈威廟后缺七、八兩頁,不知其是否有嶺東古廟的相關(guān)記載。嘉慶《潮陽縣志》載:“嶺東雙忠廟,熙寧間,軍校鐘英與神偕來邑中,士民即嶺東建廟祀之。廟前有石匾曰‘忠靈駐節(jié)’?!盵6]111兩志所載大同小異,后者稍詳。②光緒《潮陽縣志》(卷七頁十)所記亦相類。據(jù)其所載,熙寧間,鐘英攜神像至潮,在嶺東建廟奉祀,這樣的說法與元代碑記所載的立廟東山相互矛盾,但仍為修志者收錄,或是因為嶺東古廟擁有悠久的歷史,并且該傳說在當(dāng)時也廣泛流傳。
方志所傳達的信息是嶺東古廟為潮陽最早的雙忠祭祀點,在廟內(nèi)的清代碑記也有類似的說法,乾隆三十九年(1774)立的《香燈鋪記》載:“嶺東古廟何由昉也?宋時雙圣駐旌,□③“□”為原碑字跡漫滅,無法釋讀。結(jié)斯土,邑人即此建廟秩祀焉。稽潮廟祀雙圣,嶺東最先,故曰‘古廟’?!雹鼙獭断銦翡佊洝?,今存嶺東古廟。嘉慶五年(1800)的《廉明縣主李太爺勘斷香燈鋪》亦重申這樣的論調(diào)。⑤碑刻《廉明縣主李太爺勘斷香燈鋪》,今存嶺東古廟。以上都是清代的文獻資料,距離北宋熙寧已有六七百年,這樣的說法顯為附會,借此提高嶺東古廟的地位。前已述及,東山靈威廟有元代碑文證明其歷史悠久,而嶺東古廟的建立在清代以前沒有明確的文獻記載,隆慶《潮陽縣志》并未提及,但該廟又至遲在明萬歷二十三年(1595)時已存在,所以纂修方志者才采錄其時民間的說法。關(guān)于鐘英攜神來潮之后即嶺東建廟的傳說還可見之前述鐘氏家廟內(nèi)的像贊《皇宋敕封嘉祐侯公贈序》。
該傳說應(yīng)該是以嶺東宮為主的民眾創(chuàng)造的,以抬高自身廟宇的地位。此作法并非偶然的個例,而是許多廟宇共同出現(xiàn)的情況,特別是那些具有悠久歷史的雙忠廟,如《潮陽縣志》所載的門辟二圣廟。另,筆者在調(diào)查過程中也時有聽聞此類傳說,如桑田雙忠古廟。
嶺東古廟奉祀雙忠公之緣起,今當(dāng)?shù)剡€有這樣的傳說:在嶺東古廟未建時,該處是一片山嶺,嶺上有一個觀音廟。后來雙忠公化身飛蚊,飛到這片山坡凝結(jié)成“忠靈駐節(jié)”四字。于是,村民便決定在這里為雙忠公建廟,占用了原先的觀音廟,但雙忠公是忠義之人,承認觀音娘娘是先來這個地方的,雙忠廟建成后,便將右廡(右為尊)留給了觀音娘娘。⑥報告人:嶺東宮內(nèi)理事,男,約65歲,日期:2010-02-13。這樣的傳說或許更為真實地反映嶺東古廟的發(fā)源,有可能是從東山請香火到嶺東奉祀,并占據(jù)了原奉祀觀音的嶺東古廟,最終取而代之。至今,嶺東古廟的右廡仍有奉祀觀音娘娘之“印痕”。
民間傳說產(chǎn)生、流傳、豐富于民間。原始的民間傳說材料可作為歷史發(fā)展痕跡的研究資料,反映某些史實或者歷史觀念。如趙世瑜所指出的,“傳說顯然是民眾記憶歷史的工具之一,對于那些沒有通過文字記憶歷史的能力和權(quán)力的人來說,就更是如此。但由于傳說往往經(jīng)歷了許多世代,因此不斷疊加了不同時代的講述者記憶的歷史,它也就成為一種‘長時段’的歷史文本”。[15]58傳說的流傳本身即是歷史意識的傳承:
一個神話傳說的形成,是從一個事實出發(fā)的,這個事實,是經(jīng)驗構(gòu)成的。這個事實之所以成了神話,是因為對這個既成事實的解釋是從想象中構(gòu)成的。但歷史意識不僅構(gòu)成了神話形成之初的基點,而且也是神話得以最終塑造成型的根據(jù)。創(chuàng)造神話的目的是為了流傳神話,在這個目的里,就包含了歷史意識在內(nèi)。因為,傳承文化是歷史意識的功能之一。[19]
元代鐘英帶神入潮傳說中,潮陽東山雙忠信仰與東岳廟的密切關(guān)系,或許反映了雙忠信仰發(fā)源于東岳廟,后代對傳說的不斷增添,使得東山雙忠信仰的發(fā)源史晦暗不明。明代之后,圍繞著傳說內(nèi)容進行豐富與證實,使得原本的歷史信息淹沒無聞,更多地沉浸于對雙忠信仰神威的驗證與對其“忠義”精神的強調(diào)。
趙氏的雙忠傳說既是對本族奉祀雙忠信仰事實的反復(fù)強調(diào),也是對趙嗣助重建靈威廟的歷史記憶的不斷重構(gòu),這些都是在既定事實上藉由想象逐步形成的。這既是解釋事實,也是傳承文化。對其準(zhǔn)確把握,或許有助于理解元代鐘英傳說以及其他民間傳說的產(chǎn)生與演變。
韓愈附會說是在地方官員與士大夫歷史觀念的層累與重構(gòu)中形成的,而“死保潮陽”則是歷史上將雙忠公作為潮陽縣保護神的最終結(jié)晶。在這個歷程中,各個傳說都有其運行的合理性,同時存在,并行不悖,并有調(diào)和的趨勢。當(dāng)傳說想要被更大范圍的民眾接受,就必須調(diào)和一些被部分民眾排斥或者相互矛盾的因素。傳說的敘述者意不再陳述某種歷史真實,而是將傳說作為一種文化資源,作為一種現(xiàn)實的解釋,以期在社區(qū)生活中獲取更多利益的回饋。
在民間信仰的體系中,關(guān)于“神”的傳說存在著一個悖論,即傳說中的“神”必須展現(xiàn)神威,傳說內(nèi)容不可避免地具有神異色彩,但為了使傳說內(nèi)容與“神”的歷史更為可信,后世記載對于早期傳說內(nèi)容卻常常有意坐實。結(jié)果,傳說若是體現(xiàn)“神”的靈威,不可避免地要夸大;另一方面,“神”的歷史發(fā)源得不到證實,又難以取信眾人。這個過程中,夸大與證實并存。此外,時間作為歷史必不可少的因素之一,其具有重構(gòu)歷史真實的特質(zh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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