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金民

（南京大學(xué) 歷史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23）

商人與文人，是明清時期人際關(guān)系的重要內(nèi)容，然則既有研究大多集中在對商人與士大夫之間關(guān)系的探討上，而于商人與書畫鑒藏家的交往方面，殊少注目。明后期，在江南士人和徽州等地文物商人的共同作用下，江南書畫古董收藏蔚然成風(fēng)，文化藝術(shù)品市場持續(xù)繁盛。然而對于在書畫古董收藏鑒賞領(lǐng)域扮演過重要角色的書畫商人，傳統(tǒng)記載文獻方面一直缺少，既有研究也一直未有足夠的重視。

明后期，在著名的徽州書畫商群體中，商人王越石極為活躍，頗負(fù)時譽。學(xué)界相關(guān)研究予其較多關(guān)注的是張長虹，其《品鑒與經(jīng)營：明末清初徽商藝術(shù)贊助研究》一書，已多敘述。惟所用事例較少，不少一手記載未曾資用，因而對于王越石的形象，還不夠豐滿，故專作考察。今主要依據(jù)其時書畫鑒賞家的零星記載，初步勾勒著名書畫商人王越石的形象，試圖充實明末藝苑交游書畫鑒藏的內(nèi)容，敬請行家指正。

一

王越石，徽州書畫商吳其貞《書畫記》稱其為居安人，有時又寫作“黃越石”，恐即居安黃氏。居安，在休寧縣東，是黎陽東鄉(xiāng)的14個村之一①道光《休寧縣志》卷1《疆域·隅都》，第11頁，道光三年刊本。。居安黃氏，自元代至正年間起即肇興②道光《休寧縣志》卷 20《氏族·姓氏》，第10頁。。吳其貞說，王越石“與黃黃石為姑表兄弟，系颙若親叔也”③吳其貞：《書畫記》卷2“王叔明《破窗風(fēng)雨圖》紙畫一卷”條，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75頁。。黃黃石即歙縣人黃正賓，《明史》《明史列傳》等有傳，大要言其以捐貲入為郎中，仗義建言而遭廷杖，憑藉聲氣，游于搢紳間，但未記其收藏事項。明末清初人姜紹書稱，“有王廷珸者，字越石，慣居奇貨，以博刀錐”，“黃石名正賓，以貲郎建言廷杖，憑藉聲氣，游于搢紳，頗蓄鼎彝書畫，與廷珸同籍徽州，稱中表，互博易骨董以為娛”④姜紹書：《韻石齋筆談》卷上“定窯鼎記”條，《美術(shù)叢書》二集第十輯，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310頁。?？梢姇r人常常提及的王越石，名廷珸，所謂越石是其字，休寧縣居安人，與一時頗有名氣的黃正賓為姑表兄弟，專門從事書畫古玩買賣。黃正賓“由懋遷起家，雖仕至璽卿，而會計之精，徽賈推為領(lǐng)袖。日獻素?fù)砗褓Y，牙籌營運，惟日孳孳”⑤姜紹書：《韻石齋筆談》卷上“文王鼎”條，《美術(shù)叢書》二集第十輯，第1307頁。。當(dāng)萬歷后期李三才為鳳陽巡撫博綜奇玩時，曾為其羅致名品，南明福王時，黃流寓丹陽，以賀日獻為居停主人，賀出資授黃，將在蘇州閶門開店，而逐什一之利，不意黃至蘇而歿。黃之彝鼎花觚悉為賀有。

吳其貞又提到王弼卿、王紫玉，“二人越石弟”⑥吳其貞：《書畫記》卷2“倪云林《竹梢圖》小紙畫一幅”條，第80頁。；王晉公，“越石之侄，鑒賞書畫得于家傳”⑦吳其貞：《書畫記》卷4“李唐《夜游圖》大絹畫一幅”條，第139頁。。王颙若，“三世皆業(yè)骨董，目力過人，為人溫雅，余一見便為莫逆交”⑧吳其貞：《書畫記》卷1“陸天游《草堂》小紙畫一幅”條，第4頁。；在杭州的王君政，曾收藏過陸游的《七言梅花詩三首》一卷“書法秀媚”，卷后有元楊鐵崖、朱育、倪云林和明王百谷等人題跋。該人為“越石從侄，亦業(yè)骨董”⑨吳其貞：《書畫記》卷3“陸放翁《七言梅花詩三首》一卷”條，第90頁。。姜紹書提到，順治四年（1647）“有歙人王君正”求見，愿效居間者⑩姜紹書：《韻石齋筆談》卷上“文王鼎”條，《美術(shù)叢書》二集第十輯，第1307頁。，大約即是其人。

如此，僅在崇禎年間，王越石不但自己經(jīng)營書畫，至少兩個弟弟即王弼卿、王紫玉，兩個侄兒即王晉公、王颙若和一個從侄即王颙若，均從事收賣書畫營生，自其父輩起至其子侄輩，三世皆業(yè)古董，是居安的古董經(jīng)營家族。在崇禎十五年（1642），吳其貞說王越石“一門數(shù)代，皆貨骨董，目力過人，惟越石名著天下，士庶莫不服膺?？陀味晔?xì)w，特攜諸玩物訪余于怡春堂，盤桓三日而返”??吳其貞：《書畫記》卷2“王叔明《破窗風(fēng)雨圖》紙畫一卷”條，第75頁。?張廷玉等：《明史》卷288《文苑四·李日華》，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400頁；錢謙益：《恬致堂集序》附，趙杏根整理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2頁。。考察其實際書畫營生時間，可知王越石萬歷后期起即已繼承父輩之業(yè)，從事古董營生了。

萬歷末年起，在江南的書畫銷賣場和書畫鑒賞場合，每每可見王越石的身影。

（一）王越石與李日華

嘉興人李日華，字君實，萬歷二十年（1592）進士，官至太仆少卿。恬澹和易，與物無忤，工書善畫，博物好古，長期收藏鑒賞書畫，是馳名全國的鑒賞家，《明史》有傳??吳其貞：《書畫記》卷2“王叔明《破窗風(fēng)雨圖》紙畫一卷”條，第75頁。?張廷玉等：《明史》卷288《文苑四·李日華》，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400頁；錢謙益：《恬致堂集序》附，趙杏根整理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2頁。，王越石與其數(shù)數(shù)往來。天啟五年（1625），王越石攜四仙古像往李日華家，請其題語，李“為拈鐵拐一幀涂抹之”。學(xué)士錢溥所藏定武《蘭亭》，楮墨拓法俱精古，非贗物，李日華曾在嘉興人沈德符處見過，“王越石不知得于何處”。王又輔之以《蕭翼賺蘭亭圖》，題為閻立本，李判定為“偽筆也”。天啟六年，王越石以斷爛《長沙帖》四冊請李日華評定。倪云林著色山水，李日華前后見過五六幅，各有意態(tài)。崇禎元年（1628）三月，在南京，王越石出示一幅，系倪云林“為周南老作者，云嵐霞靄，尤極鮮麗”；在南京西察院，王越石攜帶卷軸拜訪李日華，其中倪瓚著色山水小景，“單幅樹石，渾厚修聳，云霞鬱浡，閃爍不定，真杰作也。世傳《雅宜山圖》，恐未必勝此。特是幀晚出，未騰聲價耳。乃寫于周南老齋中，而周以為家珍者”。后王越石又持宋元畫冊訪李日華，其中有趙元裕細(xì)竹一幅①李日華：《六研齋筆記》卷1，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年，第16頁；卷2，第32頁；卷4，第64頁。李日華：《六研齋二筆》卷2，鳳凰出版社，2010年，第116-117頁；卷4，第146頁。李日華：《六研齋三筆》卷3，鳳凰出版社，2010年，第227頁。。對王越石所藏，李日華更驚羨不已，屢屢不吝筆墨，品題珍品之價值?！额}王越石藏畫冊》謂：“繪事于人轉(zhuǎn)親，為計轉(zhuǎn)密，越墻壁而披屏障，辭懸玩而入卷舒。單裁狹制，燕封曲房，以為未足。又集諸名筆為長筴，以便登艫走轂，蓋欲無刻不俱也。然既與驂乘畢輪，必須子瑕、南子。越石破百畝園田，竭半生心力，而后有此。向令有福者一旦挾之，即上清真官，擁萬天姝，御八輪車，飛行云空，其樂不踰是也。余澀囊不足辦此，為優(yōu)曇一現(xiàn)而已?！雹诶钊杖A：《恬致堂集》卷37，第1358-1359頁?！稙橥踉绞}畫》謂：“此幅蓊鬰泬漻，高古澄澹，是宋人得巨公法而神明之者也。元惟趙榮祿、黃一峰可作敵手。然其于巨公猶臨濟后法派，至高峰斷崖，幻住波瀾，崚崿太峻太闊，非復(fù)肋下筑拳時矣。擇法者須具此眼，何必影響尋逐，妄出其姓名也。”③李日華：《恬致堂集》卷37，第1359頁?！顿彽猛跄υ懡窖╈V圖裝潢就因懷書畫友王越石在金陵時自九月至長至不雨溪流皆涸為之悵然》謂：“君舟何處貫虹月，吾室悄然凝席塵。買得輞川千嶺雪，未經(jīng)君眼照嶙峋。呼鷗遠隔蒼茫外，控鯉難逢汗漫人。一發(fā)枯流頻悵望，五湖春浪幾時新。”④李日華：《恬致堂集》卷6，第300頁。由李日華題識可知，王越石是個兼具賞鑒能力的書畫商，他不但買賣書畫，而且雅通藝道，舍得斥巨資收藏精品珍品。

（二）王越石與汪砢玉

汪砢玉，字玉水，徽州人。其父汪繼美，字世賢，號愛荊居士，移居嘉興秀水蓮花溪，“性喜披覽傳記，遇異書精刻，輒厚直購之，與古名賢書畫奇跡雜置滿樓，風(fēng)雨閑暇，即登樓手摭卷帙，吚哦自快?！杂稚畦b古，鼎彝環(huán)玦，陳列左右，居恒摩挲玩繹，若有深味”⑤李日華：《恬致堂集》卷25《汪愛荊居士傳》，第936頁。。家有東雅堂，收藏豐伙，貯藏烏斯藏佛大小百余尊，白定宣瓷四件，瑪瑙彌勒尊者一座，白玉觀音一尊等⑥李日華：《味水軒日記》卷6，萬歷四十二年十二月十八日，第430頁。。汪砢玉雅有父風(fēng)，大量收藏品題，所輯《珊瑚網(wǎng)》一編，與蘇州張丑品題并駕。父子兩代是馳騁東南的著名收藏鑒賞家族。汪砢玉與王越石時有書畫交往。

崇禎元年，汪砢玉為父母籌集喪葬費，“因出家藏書畫，宋元昭代名跡各百余冊，卷軸稱是，以及虎耳彝，雉卣漢玉，犀珀諸物，易貲襄事。另有古繪兩函，猶時時在念”。至崇禎七年（1634）秋，“黃越石忽持前二冊來，云得之留都俞鳳毛，已售去十余幅。為王右丞團扇小景，許道寧繪池草鳴禽句，張擇端《興慶宮五王弈棋圖》，周昉折桂美人，黃筌紅蜻蜓淡竹花，趙干梨花，趙昌月下海棠，蘇漢臣貨郎擔(dān)，其閨人兩兩妝束，即宋詞平頭鞋子雙鸞小也。又二嬰斗促織，三孺子放風(fēng)箏，從訓(xùn)養(yǎng)子，石壁松亭，界畫極工致。柱上組款三朝供奉李嵩，錢舜舉牡丹雙桂，梅道人折竹諸冊。時越石欲余貫休《應(yīng)真卷》，為宋王才翁題偈；馬和之《破斧圖》、思陵楷《毛詩》、吳仲圭寫《明圣湖十景冊》及本朝諸名公畫二十幅，文、沈《落花圖詠》長卷，青綠商鼎、漢玉兕鎮(zhèn)諸件，余遂聽之，易我故物，即汰去其半，不但頓還舊觀，幅幅皆胡麻飯仙子矣”⑦汪砢玉：《珊瑚網(wǎng)》卷43《名畫題跋十九》，《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1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818頁。。汪砢玉記道，崇禎七年重陽日，《勝國十二名家冊》，“歙友黃越石攜是冊至余家”，汪留閱兩天。王還出示白定小鼎，“質(zhì)瑩如玉，花紋粗細(xì)相壓，云蟬翅，蕉葉俱備，兩耳亦作盤螭，圓腹三足，爐頂用宋作白玉鸂烏木底”。對此寶物，汪砢玉嘆為“真希世之珍也”！ 汪砢玉記道，王越石所攜其他掛幅，有“李營丘《雪景》，什襲珍重殊甚，然視吾家《山水寒林》，猶傖父也；米敷文《云山茆屋》太模糊；王叔明《一梧圖》亦贗物；《南村草堂集》更惡甚；惟文徵仲《仿小米鐘山景大軸》有氣韻”①汪砢玉：《珊瑚網(wǎng)》卷44《名畫題跋二十》，《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18冊，第833、835頁。。王越石所示者，真贗混存，但多精品。

崇禎四年（1631）重九日，王越石持倪瓚、黃公望二畫到汪府，“倪畫人物古雅，樹石蒼秀，世謂畫人。止龍門僧一幅及不用圖書，殆虛語耳。大癡筆法尤古，與荊、巨頡頏矣”②汪砢玉：《珊瑚網(wǎng)》卷33《名畫題跋九》，《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18冊，第629頁。。兩幅名畫鑒為真跡。汪砢玉記：“前黃規(guī)仁持大冊來，只十一幅，后越石又持是冊來，則多比宋人六幅，倪云林六幅，及趙昌馬遠二板也。余欲易其半，垂成而不果?！雹弁舫`玉：《珊瑚網(wǎng)》卷44《名畫題跋二十》，《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18冊，第832頁。汪砢玉又記：崇禎十年（1637），“歙友黃越石，欲余仇實父《南極呈祥圖》，因此以畫相易，云伯虎為某大老作，尚有三軸。余時亦欲其馬遠山水，即出。向得越石畫，為伯虎金閶送別圖，易之。伯虎題云：金閶楊柳麯塵絲，又送吾兄上路歧。若到長安見知己，為言貧甚轉(zhuǎn)工詩。書、畫、詩足稱三絕，至今念之不已”④汪砢玉：《珊瑚網(wǎng)》卷40《名畫題跋十六》，《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18冊，第748頁。。此處所說王越石以畫相易，是馬遠《鶴荒山水圖》，汪砢玉以仇英的《南極呈祥圖》及宋版《國策》一部，方才易得⑤汪砢玉：《珊瑚網(wǎng)》卷29“名畫題跋五”，《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18冊，第567頁。。王越石與汪砢玉，直接交往、交易互鑒書畫至少整整十年。

（三）王越石與董其昌

董其昌，字元宰，號思白、香光等，松江華亭人。萬歷十七年（1589）進士，官至南京禮部尚書。董為書畫大家和鑒賞家，《明史》稱頌承明代早中期華亭歷代書畫大家之后，“超越諸家，始以宋米芾為宗。后自成一家，名聞外國。其畫集宋、元諸家之長，行以己意，瀟灑生動，非人力所及也。四方金石之刻，得其制作手書，以為二絕。造請無虛日，尺素短札，流布人間，爭購寶之。精于品題，收藏家得片語只字以為重。性和易，通禪理，蕭閑吐納，終日無俗語。人擬之米芾、趙孟頫云”，而與同時順天的米萬鍾稱“南董、北米”⑥張廷玉等：《明史》卷 288《文苑四·董其昌》，第7396-7397頁。。王越石與其關(guān)系較熟，不時出示所藏。天啟七年（1627）三月，王越石攜示李昇水墨畫卷，董因而臨摹一幀，高一尺八寸四分，闊一尺一寸⑦青浮山人編輯《董華亭書畫錄·冊葉》，第17頁，《歷代書畫錄匯輯刊》第1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7年，第33頁。。

（四）王越石與張丑等

蘇州人張丑，字青父，富于收藏，是當(dāng)時著名的書畫鑒賞家，撰有《清河書畫舫·真跡日錄》，時人比之黃伯思、周公瑾⑧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卷19“張丑”條，黃君坦校點本，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6年，第569頁。，王越石與其書畫交往較多。張丑曾記：周昉《文會圖》，又名《揮扇仕女圖》，原在蘇州翰林韓世能家，“奇跡也”，“近為新都王廷珸購去，摹本至今猶存”⑨張丑：《清河書畫舫》花字號第四“周昉”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08、209頁。。萬歷四十五年（1617）三月，王越石攜示倪瓚《僦居城東圖》小幀前往，該畫青綠滿幅，全師董源，其上小楷詩題極精，無能識者，張丑“特定為天下倪畫第一，即舉世非之不顧也”。張丑極賞此云林絕品，“為之喜而不寐”⑩張丑：《清河書畫舫》綠字號第十一“倪瓚”條，第556、562頁。。王越石又出示倪瓚《雨后空林生白煙》大幅，張丑品為“縱橫滿紙，層疊無窮，且設(shè)色脫化，較《城東水竹居》小景，尤覺漸近自然。當(dāng)為迂翁晚年第一名品。本身后有張雨、袁華、陸颙、周南老等題詠，其錢仲益、顧祿、王達、張樞等絹素詩頭，亦楚楚可愛”??張丑：《清河書畫舫》綠字號第十一“倪瓚”條，第562-563頁。?張丑：《清河書畫舫》綠字號第十一“倪瓚”條，第563頁。?張丑：《清河書畫舫》附《真跡日錄》第663頁。。張丑因而大生感慨，稱生平所見倪畫，指不多屈，但從未有如此精絕者。從而稱“越石為人有才無行，生平專以說騙為事，詐偽百出，而頗有真見，余故誤與之游，亦雞鳴狗盜之流亞也”??張丑：《清河書畫舫》綠字號第十一“倪瓚”條，第562-563頁。?張丑：《清河書畫舫》綠字號第十一“倪瓚”條，第563頁。?張丑：《清河書畫舫》附《真跡日錄》第663頁。。王越石還曾向張丑出示過吳道子《旃檀神像》，絹本，大著色，前有宋徽宗瘦金書標(biāo)題、雙龍方璽并“宣和”“內(nèi)府”等印，“雖破碎而神明煥然”??張丑：《清河書畫舫》綠字號第十一“倪瓚”條，第562-563頁。?張丑：《清河書畫舫》綠字號第十一“倪瓚”條，第563頁。?張丑：《清河書畫舫》附《真跡日錄》第663頁。。此幅曾被嘉靖后期大學(xué)士嚴(yán)嵩收藏過，張丑將其列為“神品上”，“近從吳廷所歸之王越石”。①張丑：《清河書畫舫》附《真跡日錄》，第665頁。王又曾出示周方鼎一尊，高四寸五分，方三寸，廣二寸，約重二十兩，四面花紋作天雞夔龍，四足有細(xì)花，周圍飛戟八條。三面青綠翡翠，其一面與內(nèi)方底面作水銀古款一行，曰“作孟姬”三字，“奇古”；王蒙《南村草志》一軸，紙本，淺絕色，“筆法秀逸，脫盡畫家蹊徑，真絕品也”②張丑：《清河書畫舫》附《真跡日錄》第675頁。。王越石又曾購得徐季?！秾毩炙略姟?，后有王蒙和韻之作，“楚楚可愛”；購得李泰和《永康帖》，后有宋濂跋，都是檇李項氏之物，“足稱雙璧”③張丑：《清河書畫舫》附《真跡日錄》第707頁。。張丑所記，足見王越石收藏或出示藏品之精絕。

與曹函光?！端钨t十七札》，均是宋代名流鴻望魁壘英臣之筆，原為朱忠禧之物，后為無錫談志伊所得，后又轉(zhuǎn)入徽州收藏家汪景純家，崇禎七年（1634）秋曹函光（瞻明）曾于“王越石舫中見之”，曹因“極愛劉無言、吳居父、葉水心三札，遂易得之”④汪砢玉：《珊瑚網(wǎng)》卷6《法書題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18冊，第100頁。。

與張覲宸。元吳鎮(zhèn)《清江春曉圖》，畫軸上裝裱紙條題云：“辛巳仲冬之望日，以五十金易之王越石，張覲宸識。”⑤臺北故宮博物院編：《故宮書畫錄》（卷5），第三冊，1965年，第200頁。辛巳為崇禎十四年（1641）。

與王鑒。王鑒（1598-1677），字元照，自號湘碧，又號染香庵主，江南太倉人。王世貞孫（一作曾孫）。崇禎舉人。順治十三年（1656），在其自作《夢境圖軸》上，王鑒追憶道：“畫山水而兼園亭，自摩詰《輞川》《盧鴻草堂》圖始，后至元季趙文敏好寫此景，絕無畫院習(xí)氣。叔明乃其甥也，故每效之，更加風(fēng)韻。曾見其《南村草堂圖》為得意之筆，真跡向藏新安吳氏。后王越石持一贗作售之閑仲叔祖，得值甚厚，余正其非，遂欲退還，而越石狡甚，返謂余欲得此畫，故造此論，叔祖信之，復(fù)珍重如天球拱璧。乏其眼而好古，未有不受人欺者，雖賞鑒小事，其中亦難言也。……然余年已四十八?！雹尥蹊b：《題夢境圖軸》，《清初四王山水畫論》，楊亮、何琪點校，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12年，第225頁。原文誤作“后王越石持一越石狡甚”，據(jù)李安源《王鑒〈夢境圖〉研究》，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藝術(shù)研究所2011年藝術(shù)史博士學(xué)位論文及網(wǎng)上資料更正。王鑒生于萬歷二十六年（1598），由“余年已四十八”，可知王越石與王鑒書畫糾葛那一年為順治二年（1645）。

崇禎末年，王越石回到居安老家，但似乎仍經(jīng)營古董。崇禎十五年（1642）五月二十二日，吳其貞在其家見到蘇東坡《批示帖》等六種，蘇帖“書法潦潦草草，在不經(jīng)意處多得天趣”，吳連同《桃鶯圖》《松樹圖》一起購歸。王又出示白定圓鼎爐一只，高五寸，口徑四寸，身上兩道夔龍，是為粗花壓細(xì)花者，間有十二道孤龍沖天耳，蔥桿足，百獸面含在足上，吳認(rèn)為“一身全完，無瑕疵，精好與程季白家彝爐無異，惟白色稍亞之，世無二出”。此物王越石兄弟叔侄共花1 200兩白銀購得，后來賣與潞王，“得值加倍”。有意思的是，其家另有一件副本，“色緇，骨亦堅，迥然不符”，是蘇州有名的仿古高手周丹泉所作仿品⑦吳其貞：《書畫記》卷2“蘇黃米蔡詩翰四則為一卷”條，第76頁。。趙孟頫《竹石圖》小紙畫一幅，紙墨如新，用筆簡而蒼健，吳其貞在居安汪不易家觀賞，同日“觀越石古玩”⑧吳其貞：《書畫記》卷2“趙松雪《竹石圖》小紙畫一幅”條，第76頁。。孫太古《產(chǎn)黃庭圖》小絹畫一幅，一向藏在溪南吳氏，崇禎十五年六月，王越石獲得，“以為至寶，不肯售”，吳其貞“深妒”之⑨吳其貞：《書畫記》卷2“孫太古《產(chǎn)黃庭圖》小絹畫一幅”條，第77頁。。同月二十一日，吳其貞又在王家見到柯九思《松庵圖》等四幅，柯圖“畫法秀潤，惜剝落太過”。又見到沈周《匡山霽色圖》大紙畫一幅，畫法柔軟，效于巨然，“有出藍之氣，值百緡，為世名畫”⑩吳其貞：《書畫記》卷2“柯九思《松庵圖》小紙畫一幅”條，第78頁。。十月初一日，吳又在王家見到王羲之《雨后帖》一卷，仇英畫冊一本，共十二頁，該冊原為嘉興項氏藏品，后歸溪南吳氏，“皆臨宋人底本，畫法精工，氣韻動人，似覺一洗古人而空之，為無上神品之畫”；又見銅玉器絕好者數(shù)件??吳其貞：《書畫記》卷2“王右軍《雨后帖》一卷”條，第79頁。。倪云林和趙善長合作的《獅子林圖》，膾炙人口很久，原藏丹陽張氏，后為嘉興著名收藏鑒賞家項元汴所收，王越石也曾擁有過①吳其貞：《書畫記》卷3“倪云林趙善長合作《獅子林圖》紙畫一卷”條，第106頁。。

進入清朝，王越石的收藏陸續(xù)散出，或許其人已謝世。順治九年（1652），吳其貞在揚州的福建商人陳以謂家見到巨然的《蕭翼賺蘭亭圖》等。陳以謂以好書畫出名，于康熙六年（1667）大收法書名畫，“既獨具特識，復(fù)不惜重價”，其中“所得多越石物”②吳其貞：《書畫記》卷5“宋元六大家翰墨十三則一卷”條，卷3“僧巨然《蕭翼賺蘭亭圖》小絹畫一幅”條，第221、104頁。。福建商人陳以謂在揚州（康熙六年）大收古董，其中宋元小畫圖二冊計五十則，“此系王越石得于汪氏”③吳其貞：《書畫記》卷3“宋元小畫圖二冊計五十則”條，第103頁。可見，王越石收藏之書畫珍品，順、康之際陸續(xù)散出，其人當(dāng)已辭世。

二

從時人所記來看，王越石及其家族確實是一幫博求刀錐的古董商人。前述《勝國十二名家冊》，其中第六幀為倪云林筆，“畫間層山四摺，中露曠地，外繞七樹向水，纖勁淡玄，得未曾有”，汪砢玉展玩不忍釋手，王越石居然說此“可拆易也”④汪砢玉：《珊瑚網(wǎng)》卷44《名畫題跋二十》，《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18冊，第833頁。，利欲熏心。王越石又從杜九如之子手以八百兩銀得贗品定窯鼎，而詭稱價值萬金求售，一時未能出手，“十余年間，旋質(zhì)旋贖，紛如舉棋。又求其族屬之相肖者方圓數(shù)種，并置篋中，多方壟斷。后來泰興季因是企慕唐爐，越石以一方者誑之，售銀五百兩”⑤姜紹書：《韻石齋筆談》卷上“定窯鼎記”條，《美術(shù)叢書》二集第十輯，第1310頁。。即使與中表兄弟黃正賓互相博易，也爾虞我詐，以贗充真，錙銖必較，一派唯利是圖的奸黠商人行徑⑥姜紹書：《韻石齋筆談》卷上“定窯鼎記”條，《美術(shù)叢書》二集第十輯，第1310-1311頁。。所以對此行徑，張丑稱其“為人有才無行，生平專以說騙為事，詐偽百出……亦雞鳴狗盜之流亞也”⑦張丑：《清河書畫舫》綠字號第十一“倪瓚”條，第562-563頁。。但在書畫收藏經(jīng)營過程中，王越石時時體現(xiàn)出內(nèi)行和老到。王向友人汪砢玉展示“希世之珍”這一白定小鼎時，說“項子京一生賞鑒，以不得此物為恨”，索價銀三千兩，汪之里人出價五百兩，汪不肯出售。當(dāng)時王越石欲汪齋頭靈壁名聽經(jīng)鵝者，擬以文徵明畫相易，汪不肯割舍。王竟說“米家書畫船不可少此物”，遂強持而去。王又出示宋拓閣帖、硃繡白端硯、坡仙雪浪齋綠端硯、哥窯彝及孔爐種種，稱“此皆定鼎之媵也”⑧汪砢玉：《珊瑚網(wǎng)》卷44《名畫題跋二十》，《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18冊，第836頁。。王越石此種行徑，跡近耍賴，卻也反映出他識貨的一面。他攜往著名鑒賞家之門的各種藝術(shù)品，類多精品，所賞所鑒討價還價，體現(xiàn)出老到眼力。因此，將王越石稱為“雞鳴狗盜之流”的收藏鑒賞家張丑又不得不承認(rèn)他有才，于古董“頗有真見”，而不得不與其交游，負(fù)有盛名的書畫商吳其貞也心悅口服地贊揚他“目力過人”，“名著天下，士庶莫不服膺”。眾多收藏賞鑒家和書畫古董商如李日華、張丑、黃正賓、吳其貞等，凡與其接觸，品鑒收藏，所見多為真跡精品，無不服膺其來路之廣，眼力之準(zhǔn)，李日華等更既與其不時交易，又為其所藏題識，大加褒賞，視其為“書畫友”“歙友”，以友道待之。王越石之從侄王颙若，吳其貞稱其“目力過人，為人溫雅，余一見便為莫逆交”⑨吳其貞：《書畫記》卷1“陸天游《草堂》小紙畫一幅”條，第4頁。。時人的記載清晰地表明，無論與其關(guān)系遠近、對其印象褒貶，但一致承認(rèn)王越石家族的書畫眼力，王越石與吳其貞，確是與各地書畫鑒藏家交誼較深、具有相當(dāng)水準(zhǔn)的兩個書畫商人家族。

王越石于古玩一行，其水準(zhǔn)為人服膺，與其長期留心積蓄心得精于專門有關(guān)。趙孟頫正書《玄妙觀三門記跋》，董其昌題云“熟觀李北?！对缆此卤?，乃知此碑之逼真，猶是集賢偏師耳”。王越石于天啟元年，得到董其昌所書題記，展至后段，覺語脈齟齬，深以為憾。三年后，又得到《三門記》，閱讀之下，方悟出其首尾互裝。長年留意，得以鑒定。即此一事，李日華大為感慨，謂：“向非越石嗜古徇奇，遇即收之，則延津之合難矣。不易得，不易得?！雹饫钊杖A題記，見張丑《清河書畫舫》附《真跡日錄》，第678頁。王越石時時與賞鑒收藏家在一起，奇物共賞鑒，相與析疑義，不乏商人的精明和老到，時有唯利是圖的習(xí)氣，卻看不出有絲毫的附庸風(fēng)雅，也殊少好事浮慕者的俗氣。王越石與吳其貞一樣，都是經(jīng)營較為成功的古董商人。

對于明清時代尤其是徽商的收藏，長期以來學(xué)界評價不高。如上海交通大學(xué)媒體與設(shè)計學(xué)院劉士林教授，于2012年4月14日在上海交通大學(xué)城市科學(xué)春季論壇上說：“寄生于農(nóng)業(yè)社會中的商人，目光短淺，見風(fēng)使舵，缺乏堅定的政治抱負(fù)和遠大理想，只會享受和消費，對文化也只是附庸風(fēng)雅或淺嘗輒止，不可能指望他們?yōu)橐粋€城市的文化負(fù)責(zé)?！雹賱⑹苛郑骸冬F(xiàn)代作家解讀江南城市》，《文匯報》，2012年6月4日第5版。天津美術(shù)學(xué)院劉金庫副教授也說：“他們多半都是商人，旨在屯集財富，收藏書畫是他們靠近文人，附庸風(fēng)雅的主要方式。”②劉金庫：《南畫北渡——清代書畫鑒藏中心研究》，臺北：石頭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年，第132頁。這樣的論述，未免臉譜化和簡單化。若說具有“堅定的政治抱負(fù)和遠大理想”，可以“指望為一個城市的文化負(fù)責(zé)”的階層，在明清時期恐怕難覓；若說商人只是附庸風(fēng)雅，對文化淺嘗輒止，恐不盡然，并非那么簡單。

上述考察表明，如王越石這樣的書畫古董經(jīng)營商人，在明后期的江南極為活躍，為江南的文物古玩收藏鑒賞源源不斷地提供貨源。王越石家族，與稍為后起的另一徽州書畫商吳其貞家族一樣，不僅擅長書畫經(jīng)營，而且深于書畫道行，于書畫品鑒頗具眼力，其水準(zhǔn)足可比肩當(dāng)時有名的書畫鑒藏家。而那些書畫古董鑒藏家李日華、董其昌、汪砢玉、張丑、王鑒等人，與之交易鑒賞時相過從，相互之間關(guān)系十分密切。在王越石這樣的書畫商和李日華等著名收藏鑒賞家的交往中，看不出孰尊孰卑，孰為主動，孰為被動，而往往是相互裨益，相得益彰。書畫古董經(jīng)營商與鑒藏家，在錙銖必較、討價還價的博弈過程中，或者營造藝術(shù)市場，或者鑒賞古物珍品，要么互相切磋，互相補益，要么各取所需，各得其所。兼具經(jīng)營與品鑒高超水準(zhǔn)的王越石等人，與諸多文化人士頻繁互動，得心應(yīng)手地周旋博弈于江南文化藝術(shù)品交換圈子，營造著競爭激烈長期紅火的藝術(shù)品市場。對這樣的書畫商人，我們不能動輒以“附庸風(fēng)雅”等閑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