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向奎,安靜蕓
(石河子大學 文學藝術學院,新疆 石河子 832003)
墓志的制作過程包括撰文、書丹、刻石等程序,撰者所撰之文,交予墓主親屬,親屬請人書丹后刻石,所刻之石埋于壙內(nèi),埋于壙內(nèi)的墓志不同立于地上的墓碑,墓碑是要讓當世及以后的家人、宗族、鄉(xiāng)黨等“行人”讀的,墓志存放于墓室之內(nèi),更著眼于墓葬發(fā)露以后的未來讀者,因此墓志文中常常有類似“陵谷或徙,丘隴不常,鐫此幽石,志彼玄房”[1]104,“懼桑田之變改,刊金石以為識”[2]1463,“地之道也,陵不常陵,谷不長谷,茍崇浚之易位,則今之所藏也,人將見之,欒欒棘心,無不虞也。求我為銘,而褒德示后”[2]1805的表述。本文所討論的當世傳播不包括墓葬發(fā)露以后的傳播,是指墓志文在其產(chǎn)生及稍后的時代里,以稿本、錄本或埋壙前所拓拓本形態(tài)存世而進行的傳播。墓志文的當世傳播對時人的墓志觀念、撰者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墓志文的體制特點等都有重要影響,具有重要的文學史意義,遺憾的是學界對此并未給予重視,今不揣淺陋,撰成此篇,以就教于博雅君子。
文學傳播諸要素中,傳播者是關鍵要素。撰者所撰墓志文交予墓主親屬,經(jīng)過書丹后上石,按照邏輯推理,最初有可能獲得底稿或錄本的人只有撰文者、墓主至親、書丹人、刻石人等,如此,撰文者、墓主至親、書丹者、刻石人就理應成為墓志文最初的傳播主體。刻石人大多為工匠①此處刻石人不包括鐫額者,僅指墓志首題、序文、銘文等正文部分的上石人。,在墓志制作中地位較低,作用較小,墓主至親、撰文者、書丹者事實上就成為了最基本的墓志文傳播主體。除此以外,未參與墓志制作的墓主(或墓主子孫)其他親友,為寄托哀思、傳頌聲譽而主動傳播墓主事跡;一些名家撰寫的墓志,被商人出于牟利目的刊刻售賣;還有一些陌生讀者,因感佩于墓主的事跡德行,主動為墓主揄揚,或出于勸世勵俗的需要,而向世人宣揚墓主事跡。這些人群也成為墓志文當世傳播主體的一部分。
墓主至親。墓主至親為喪葬的主持者,參與了墓志的制作,稿本多保存在他們手中,孝子孝孫是這一人群的主體。為了使先人事跡能夠廣泛、久遠流傳,他們會主動將墓志文呈送當世名人,希望取得對墓主功業(yè)德行的認同和宣揚。如李從政卒后,其子將墓志銘呈給父執(zhí)楊時,楊時慨而序次之曰:“政和之初,予待次毗陵,公之子殊以公志銘示予,讀之蹙然。追念平昔,悼斯人之不復見也,惜其遺事可傳于后,又皆予所親見者,故序次之,以補志文之闕?!盵3]272胡寅于畢仲游為晚生,未及親識畢氏,從仲游子處獲見墓志文,對畢氏寧坎壈也不依附蔡京事甚為欽敬,而作《題畢西臺墓志后》:“蔡既擅國,亟欲引公助己,公謝絕之,遂坐黨入籍。后又數(shù)寄聲通殷勤,公終不答,以此坎壈,竟不得試。彼富貴熏天,忽與草木俱腐,而公德名義爵皭然不緇,得喪榮辱,果安在哉?予晚生不及識,然高山仰止,心誠好之。與其子季我游,獲見銘文,伏讀三嘆,因書其后?!盵3]365南宋孝宗淳熙年間,周必大舟過豫章,朱新仲子將新仲自撰墓志銘敬呈周氏,周必大“敬題其后”[3]279。這些都是孝子主動傳播其父墓志的例子。趁人路過之際,即將父親墓志文呈送當世名家,請求題跋,可見墓志當世傳播之流行。
子孫主動傳播先人墓志,除想得到名家對墓主的揄揚外,還有傳世信后的目的。北宋徽宗政和元年(1111),“尹君既喪母夫人,將葬”,請楊畏撰墓志銘,“會畏比不為人作此文”,尹君“乃自志其行”,后“又使其從侄坦堂來言曰:‘愿有以題銘末,信后世’”[3]51。傳世信后,使墓主事跡流傳久遠,從而以達人生之不朽,本是墓志文撰作的重要目的之一。借墓志的當世傳播,豐富這一目的實現(xiàn)的途徑,這可視為孝家對墓志功能的主動強化,是文體意識自覺的表現(xiàn)之一。在世俗觀念中,傳播先人事跡,使其顯揚于世,還是孝的具體體現(xiàn)。傳播為孝,不傳播其事跡后人無從得知,是為不孝。元仁宗延祐五年(1318)劉岳申為南宋歐陽守道(1208—1272)所撰《王先生遠叔墓志》作跋,感嘆道:“嗚呼,向使先生之子不知乞銘于公,即先生世美,雖家藏百年,手澤其誰知之,其誰知之!嗚呼,先生可謂有子矣!”[4]479此段雖即請托歐陽氏撰文而言,但對王遠叔之子孝心的夸贊也溢于言表。元代文人程鉅夫(1249—1318)在《跋王衡父志銘》中云:“王君之親,山林務道者也,而王君欲顯其親甚于身。嗟夫,務道顧不顯哉?”[4]202對王君欲顯其親的孝心予以肯定。傳播為孝的世俗觀念,會激發(fā)子孫對墓志文的傳播。
撰文者。撰文者將所撰之文呈送友人,是撰者進行墓志傳播的主要形態(tài)。蘇軾在《答陳傳道》其三中云:“某近絕不作詩,蓋有以,非面莫究。頃作神道碑、墓志數(shù)篇。碑蓋被旨而作,而志文以景仁丈世契不得辭。欲寫呈,又未有暇,聞都下已開板,想即見之也?!盵3]62“欲寫呈”,即為將碑志文送人的傳播動機,在未有暇的情況下,開板的書商客觀上成為了碑志當世傳播的主體。歐陽修在《再與杜訴論祁公墓志書》中亦云:“然所紀事,皆實錄,有稽據(jù),皆大節(jié)與人之難者。其他常人所能者,在他人更無巨美,不可不書,于公為可略者,皆不暇書。然又不知尊意以為何如?茍見信,甚幸,或擇一真楷書而字畫不怪者書之,亦所以傳世易曉之意也??淌?,多乞數(shù)本,為人來求者多。”[5]1021“刻石了,多乞數(shù)本”的目的,是為了送給來求取的人。二者都是撰者主動傳播的顯例。撰文者傳播的目的與墓主親屬傳播不同,墓志親屬傳播是為了顯親揚名、傳世信后,重點在墓主事跡與德行的流傳,而撰文者傳播的目的或在文章本身,或欲通過墓主的典范作用勸世勵俗。相較而言,撰文者的傳播意圖要比親屬傳播復雜。
書丹者。書丹者在為墓志書丹時有所感喟,通過題跋等形式回顧往事、揄揚墓主、抒發(fā)哀情等,這些行為客觀上起到了宣揚墓主、傳播志文的效果。如南宋寧宗嘉定四年(1211),樓鑰為張忠甫墓銘書丹,感念疇昔,而作《書陳止齋所作張忠甫墓銘后》,文曰:
乾道七年,客授東嘉,獲從一時賢士游。忠甫居城南,相見如平生歡。學校中小有所聞,必詰其始末而是正之,略無隱情。嘗曰:“性直言惷,執(zhí)友或不能堪,不意子之從我如流也?!辫€曰:“朋友道喪已久,勁語實所樂聞。”以此終三年往來如一日。又自言舊與其友謝君黔講習,謂《易》與《春秋》未易窺測,《詩》《書》執(zhí)禮,夫子雅言,于是相與讀《書》與《詩》?!秲x禮》雖非全書,而禮節(jié)具在,自古以為難讀,而公獨熟復而躬履之。貳卿曾公逮時以吏部典州,取其所校定大字刻之,實為善本。嘗問何以不仕,曰:“今之仕皆非古之道,是以雖貧而不愿祿也?!眴柶湔f,曰:“始至則朝拜,遇國忌則引緇黃而薦在天之靈,皆古所無也?!逼涑终摬换仡惔?。后十五年叨冒假守,則公已亡。又二十五年,當嘉定四年,凡始以志銘求書丹,感念疇昔,并書于后[3]312。
文中記錄幾事,從書丹者角度描述墓主形象,對墓志撰者所撰之文有證實或補充作用。在抒發(fā)喪友之哀的同時,傳揚友人事跡的用意非常明顯。因跋文是依附墓志文而作,在補充、傳揚墓主事跡時,事實上也在對墓志文進行傳播。
未參與墓志制作的其他親友傳播,其機理與參與制作的至親傳播極其相類,故不贅述。幾類傳播主體中,商人傳播帶有明顯的射利目的,親屬傳播懷有顯親揚名的私心,撰者傳播或為文名,書者可能因為友情,但和墓主及其親屬不相識的陌生讀者,出于感佩或勸世意圖而主動傳播墓主事跡的行為,卻是社會教化責任的體現(xiàn)。南宋文人杜范(1182—1245)在《跋姚君墓銘》中云:“余自幼寡陋,而鄉(xiāng)之善士至有不及識、不及聞者?,幭嘤杓也话倮?,今始識姚君于度公銘文中。公武夷門人,為時名卿,其言君之厚德有根據(jù)若此,信為鄉(xiāng)之善士矣。獨予之寡陋,良可恨夫。”[3]246與姚君不相識,無意間讀到墓志銘,在表達生不能相識的遺憾同時,突出墓主“厚德”,有勸世意圖,其基本邏輯前人已有闡發(fā)。曾鞏在《寄歐陽舍人書》中所云:“夫銘志之著于世,義近于史,而亦有與史異者。蓋史之于善惡無所不書,而銘者,蓋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義之美者,懼后世之不知,則必銘而見之?;蚣{于廟,或存于墓,一也。茍其人之惡,則于銘乎何有?此其所以與史異也。其辭之作,所以使死者無有所憾,生者得致其嚴。而善人喜于見傳,則勇于自立;惡人無有所紀,則以愧而懼。至于通材達識,義烈節(jié)士,嘉言善狀,皆見于篇,則足為后法敬勸之道。非近乎史,其將安近?”[6]253其中“而銘者,蓋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義之美者,懼后世之不知,則必銘而見之”,是對墓志褒德示后、傳之久遠功能的具體揭示;“而善人喜于見傳,則勇于自立;惡人無有所紀,則以愧而懼。至于通材達識,義烈節(jié)士,嘉言善狀,皆見于篇,則足為后法敬勸之道”的論述,是對墓志勸世功能的詳細闡發(fā)。與曾鞏同時代的富弼在表白撰作《范仲淹墓志銘》的原則時云:“大都作文字,其間有干著說善惡,可以為勸誡者,必當明白其詞,善惡煥然,使為惡者稍知戒,為善者稍知勸,是亦文章之用也。”[7]163富氏也非常重視墓志文的勸世功能。杜范在題跋中強調(diào)“厚德”,正有使惡者知戒、善者知勸的意圖。賦予墓志以勸世功能,即賦予私人記述以社會承擔,從而使其當世傳播因具有崇高意義而理由充分。
需要說明的是,以上分類只是為了論述需要,事實情況要比分類復雜得多,撰文者、書丹者往往是墓主的親朋,子孫也常常為父祖撰文或書丹,一個傳播主體可能身兼多種類型,而同一篇墓志的傳播意圖也錯綜復雜,因此以上分類及其傳播意圖,彼此具有互文性。
在拓印、雕版技術成熟以前,墓志文多以稿本或抄本的形式流傳,即使在這些技術成熟以后,稿本或抄本傳播仍占有較大比例。如南宋文人樓鑰(1137—1213)在《跋薛士隆所撰林南仲墓志》中記有一事:
淳熙四年冬,鑰備員敕局,陳君舉任太學錄,官居相鄰。一日同林伯順大備相過,愴然曰:“薛寺正之亡,吾儕之所痛也。嘗為伯順求先銘于寺正,書以古篆,恐其難辨,又作楷法于后,已授我而亡之矣。后從薛氏子沄得其稿,茫不知何語,子能辨之否?”鑰不善篆,而素好之。一見才識十二三,余皆奇古難知。白仲氏故嚴州使君,相與遍閱字書,考究幾月,而后盡得之……又十二年,假守東嘉,二君來見,曰:“寺正所授真篆二本,后得之故書中。取以校昔所考,無差者。并為刊石,以授伯順,使寶之,以成其志,以存寺正之遺跡,抑以見吾兄弟用心之勤。”俯仰皆有感焉。始伯順葬父于金舟,如寺正之志。后以五年九月壬申改葬于親仁鄉(xiāng)龍門山,合其母陳氏云[3]171。
文中所記楷書本、篆書本,都是撰文者的稿本,樓鑰跋文亦據(jù)稿本而跋。屬于明顯的稿本傳播。
唐代拓印技術已經(jīng)成熟,傳世唐拓即有《化度寺塔銘》《孟法師碑》《溫泉銘》等?!痘人滤憽?,貞觀五年(631)刻石,敦煌石室有唐拓本?!睹戏◣煴罚懹^十六年(642)刻石,清人李宗瀚藏有唐拓本?!稖厝憽窞樘铺诶钍烂褡珪?,敦煌石室中有此銘拓本,末題“永徽四年八月圍谷府果毅兒”,據(jù)此定為唐拓。除此之外,傳世唐拓尚有褚遂良書《善才寺碑》、柳公權書《金剛經(jīng)》和《神策軍紀圣碑》等。著名詩人韋應物、韓愈均寫有《石鼓歌》詩,也生動地證明了唐代拓印技術的成熟。但從文獻記載和傳世實物來看,當時拓印的多為露于地表的碑銘,用于埋于壙內(nèi)的墓志應該稍晚①研究拓印技術的論文有:趙力光《拓印溯源》,參見《文博》1987年第5期,第61頁;曹之《拓本探源》,參見《圖書館建設》1993年第6期,第65頁。。拓印技術廣泛應用后,墓志文也同時以拓本的形式傳播。南宋張栻(1133—1180)在《跋上蔡先生所述衡州秦府君志銘》中云:“右上蔡先生所述《衡州秦府君志銘》。先生克己之嚴,徙義之勇,任道之勁,讀斯文者亦可以想其余風于辭氣間矣。先生之于言無所茍也,則府君之行事足以取信于來今不疑矣。府君之出劉拯景仁以此刻相示,蓋澗上陳公之書,字畫森嚴,實歐陽率更書溫公碑法,是亦可寶云?!盵3]288由“府君之出劉拯景仁以此刻相示”可見,此乃子孫將墓志主動示人,屬于至親傳播,而既稱“此刻”,示人的就只能是拓本。上揭歐陽修《再與杜訴論祁公墓志書》中所謂“刻石了,多乞數(shù)本,為人來求者多”,這“數(shù)本”明顯也是拓本。
稿本具有不便復制的特點,而拓本對于埋入壙內(nèi)的墓志而言,也不是隨時可以得到的,因此兩者都非常珍貴,在沒有裝裱保護的情況下,出于怕?lián)p壞的顧慮,孝家或許會將稿本、拓本秘不示人,從而限制了它的傳播。若將稿本、拓本裝裱,不但可以起到很好的保護作用,而且也便于攜帶、題跋,這樣就為墓志文的傳播提供很多便利。研究者指出:“通過延續(xù)時間長和數(shù)量眾多的敦煌寫經(jīng)和屏風式壁畫,可以看出中國卷軸畫的形成和發(fā)展過程,由簡冊和屏風畫這兩個源頭衍生和相互影響而形成的中國卷軸書畫,是以立軸和手卷為基本形式,并且成為中國書畫的主要形式。”“敦煌莫高窟藏經(jīng)洞的早期寫經(jīng)中,保存了最早的手卷與軸桿相結(jié)合的實物材料,至少在北朝時期就出現(xiàn)了卷與軸相結(jié)合的敦煌寫經(jīng)。據(jù)張彥遠編集的《法書要錄》等書記載,劉宋時的手卷,不僅安有軸桿,而且桿的兩端安有軸頭。唐代的敦煌寫經(jīng)中,較多地出現(xiàn)了安有軸頭的軸桿,而且還有鑲玉和螺鈿的裝飾華麗的軸頭。竹片作成的天桿,卷首有系著色帶的包首、天頭,卷末還有寫題跋的拖尾,表明在唐代,書畫卷軸形式已基本定型,臻于成熟。”[8]52在墓志文以稿本、錄本或拓本的形式傳播的過程中,人們利用了卷軸書畫的裝裱形式。如上揭周必大《跋朱新仲自志墓》云:“淳熙己未二月六日,舟過豫章,公之子輔出示此軸,敬題其后?!薄按溯S”當為卷軸。另周必大撰《跋老泉所作楊少卿墓文》亦云:“同年臨江楊謹仲諱愿,往為廬陵郡博士,嘗為予言,乃祖中大夫諱申,在京師從老泉蘇公明允乞曾祖光祿少卿諱克從墓文,又得王廣淵書丹,時君卿篆額,今有石本留先塋,頗恨未之見也。謹仲下世之十三年,其長孫光祖始軸以求跋。”[3]408其是稿本還是拓本難以遽斷,但是以卷軸的形式求跋則無疑。對于傳世久遠的稿本或拓本,裝潢成卷則更為必要。元代文人柳貫(1270—1342)在《跋晏右司撰沖素處士鄭綺墓銘》中記有一事:“右鄭處士墓銘一通,蓋宋晏穆所作……處士七世孫欽,近至宗人景仁處究理家牒,并得此文以歸,蓋鐫石時所搨本也。鼠蠹之余,幾欲堙廢,欽遂裝潢成卷,請予題甚急。予方從容飲,即就案疏與之,第恨老懶不能多記,考核未精審耳。足吾之所不足,尚望繼予而執(zhí)筆者焉。”[4]166由墓主七世孫在宗人景仁處得此篇,可見時間久遠及珍貴程度,鼠蠹之余,幾欲堙廢,如果不是有裝潢成卷的技術,此篇請人題跋,而且還可能跋而再跋,是不可想象的。足見卷軸形式的應用對墓志文傳播的影響。
唐代也是雕版印刷的肇始時期,研究者認為,印刷技術的應用范圍,從出現(xiàn)到擴展有一個漸進的過程:發(fā)源于寺觀,先行刻印佛、道兩教用品,由宗教逐漸轉(zhuǎn)入世俗方面,刻印歷書、常用針灸方術、民間儀式應用程文以及韻書、字書等小學書籍。后來循此脈絡,繼續(xù)發(fā)展,才在后唐時大規(guī)模開雕《九經(jīng)》[9]47。廣泛應用于包括墓志文在內(nèi)的文學傳播可能略晚。不是所有的墓志文都有機會借助雕版印刷傳播,但一些名家的作品,卻可以借助這一技術廣泛傳播,如上揭蘇軾《答陳傳道》其三中所云“欲寫呈,又未有暇,聞都下已開板,想即見之也”,如此快“開板”,實與蘇軾的聲名有關,其他人未必有這樣的影響,但就蘇軾所撰這幾篇墓志而言,卻會借助雕版印刷技術廣泛傳播。
綜上所述,墓志文的當世傳播從其誕生的那天起,應該都是存在的。前期以寫本傳播為主,有許多限制,拓印技術成熟、卷軸書畫格式的形成與應用、雕版印刷的普及等,拓寬了墓志文的傳播途徑。借助這些技術,原來僅靠寫本留世的墓志文的傳播變得多元而豐富,稿本、拓本的傳播也變得更加方便而持久。傳播意識與傳播技術應該是相輔相成的,傳播技術的普及會促發(fā)傳播意識的勃興,傳播意識的勃興會深化對傳播技術的應用。墓志功能、傳播技術或手段、孝子為代表的親屬宣揚墓主功業(yè)德行的愿望,三者一起構(gòu)成推動墓志文傳播的主要力量。宋代以后,墓志功能進一步拓展,拓印、雕版技術完全成熟,墓主親屬有意識地利用這些條件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從而促成了墓志文在當世的廣泛傳播。
墓志文的當世傳播會對撰者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墓主親屬的接受心理產(chǎn)生影響。傳播技術落后、傳播意識淡漠的情況下,墓志文的稿本或錄本不一定會在社會上傳播,而親屬將文章刻石后,也不會將拓本呈送撰者及他人。如此情形下,撰者撰文時很少受外界干擾,寫出的文章能被墓主親屬接受即可。即使在某些方面親屬與撰者有不同意見,而在刻石時徑自修改,撰者也未必能夠知曉。因為刻定的墓志很快就埋入了壙中,多年后才可能發(fā)露面世。因此,宋代以前,撰者與墓主親屬及其朋友之間有關墓志寫作的爭論較為少見,有也僅是如《平淮西碑》這樣的功德碑。
但傳播技術、傳播意識、傳播觀念轉(zhuǎn)變以后,撰者在寫作過程中或?qū)懚ê螅瑫e極地將作品呈送朋友征求意見,以求其穩(wěn)妥傳世;一些名家撰作的墓志文會被商人出于牟利目的而刊刻,并推動其廣泛傳播;親屬為讓墓主的功業(yè)德行得到認同與宣揚,會主動利用拓印技術傳播墓志文。這樣的背景下,親屬在刻石時若想修改撰者之文,就會因底本的廣泛傳播或作者索要拓本而有所顧慮;他人也會獲得更多對墓志文的得失進行批評與補充的機會。這樣,撰者、親屬、朋友之間客觀上就形成了一股互相監(jiān)督、約束、補充的力量,使撰者撰文、親屬刻石等都不能“一意孤行”。
上揭歐陽修《再與杜訴論祁公墓志書》云:“刻石了,多乞數(shù)本,為人來求者多?!鳖A先索要拓本,一定會在墓主親屬心理上形成不能輕易改動底稿的暗示,從而客觀上起到監(jiān)督其文完整刻石的效果。若想讓墓主的功業(yè)德行得到后人的認同與宣揚,至少刻石的文字應與撰者文集中的文字一致。這是個簡單的道理,墓主親屬應該能夠認識到。因此,如蘇軾這樣的名家的作品迅速結(jié)集并雕版,在實現(xiàn)墓主親屬廣泛久遠傳播先人德行愿望的同時,客觀上也在提醒他們刻石時不能隨意修改。歐陽修在《與杜訴論祁公墓志書》中云:“范公家神刻,為其子擅自增損,不免更作文字發(fā)明,欲后世以家集為信,續(xù)得錄呈。”[5]1020“以家集為信”的聲明,針對的正是后人面對異文時的懷疑,利用的正是孝子欲流傳久遠的心理,也是在有意地利用底本流傳的方式實現(xiàn)對刻石的監(jiān)督。
拓本、刻本在當世的廣泛流傳,也會提醒撰者謹慎撰作,以免遭受時人的批評非議。歐陽修為范仲淹撰神道碑,是在富弼撰墓志銘及群賢各有撰述的情況下進行的,范仲淹地位與神道碑立于地表的特點,使歐陽修撰此文時非常謹慎,在與韓琦的信中云:“然惟范公道大材閎,非拙辭所能述。富公墓刻直筆不隱,所紀已詳,而群賢各有撰述,實難措手于其間。近自服除,雖勉牽課,百不述一二。今遠馳以干視聽,惟公于文正契至深厚,出入同于盡瘁,竊慮有紀述未詳及所差誤,敢乞指諭之。此系國家天下公議,故敢以請,死罪死罪?!盵5]2337不辭途遠向他人請教,只因怕紀述不詳或有誤差,而后并“依所教改正”[5]2339,足見行文之謹慎。即使如此,尚且不能令范純?nèi)?、富弼等人滿意,這對后來的撰者也會起到警醒作用。此段談論的是神道碑,但地下墓志通過拓本、刻本等在當世廣泛傳播時,實質(zhì)已與地上之神道碑并無二致。如此,對于作者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影響也是一樣的。
墓志文的當世傳播,也使他人獲得更多對墓志文的得失進行批評與補充的機會,從而以一種特殊的形態(tài)參與墓志的創(chuàng)作。歐陽修《尹師魯墓志銘》成而非議遂起,尹洙親屬對歐陽修簡古的文風甚為不滿,范仲淹作為二人共同的朋友,在其中極力斡旋。范仲淹給韓琦的信中云:“近永叔寄到師魯墓志,詞意高妙,固可傳于來代。然后書事實處,亦恐不滿人意,請明公更指出,少修之。永叔書意,不許人改也。然他人為之雖備,卻恐其文不傳于后?;蛴形幢M事,請明公于《墓表》中書之,亦不遺其美。又不可太高,恐為人攻剝,則反有損師魯之名也。乞?qū)徶?。人事如此,臺候與貴屬并萬福?!盵10]613歐陽修將寫好的尹洙墓志寄給范仲淹,即為撰者主動進行傳播。范仲淹既肯定歐陽修文的詞意高妙、足可傳于來代之處,也對講事實處的簡古略表不滿,在歐陽修不許他人修改其文的情況下,只能囑托韓琦在撰墓表時進行適當?shù)膹浹a、充實,這事實上是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參與了墓志創(chuàng)作。上揭楊時在《書李從政墓志》中明言:“追念平昔,悼斯人之不復見也,惜其遺事可傳于后,又皆予所親見者,故序次之,以補志文之闕。”對墓志中未寫而己所親見之事以序跋的方式進行補充,序跋與墓志成為互補的有機整體,序跋作者也是以特殊的形式參與了墓志文的創(chuàng)作。他人以特殊的方式參與、影響墓志創(chuàng)作,不但會影響墓志義例的生成,而且其本身也是一種新的義例形式。
“不論怎么看,墓志書寫都不是墓主、撰述者、家屬、親友或任何關系人士的個別活動,而是以當世社會的整體思想文化機制為其背后的推手?!盵11]77對墓志屬性及功能的認識、新的傳播技術、親屬對這些技術的自覺應用,這些都是社會整體思想文化機制的組成部分,它們的變遷演化,使本不是“個別活動”的墓志書寫變得更加復雜,正是在這些復雜的牽扯、融合、替代中,生成了墓志文的一些敘事特點。本文僅想從傳播觀念、傳播技術及其應用諸方面揭示出墓志文特點生成的一個側(c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