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蓉

蒙古學是當前國內外學術界熱門學問之一，研究成果汗牛充棟，蔚為大觀。但由于各種原因，元明時期在西北地區(qū)曾經扮演過重要角色，而且對裕固族形成起到核心作用的蒙古豳王家族，卻一直沒有得到應有的關注，甚至處于被忽略的地位。有幸的是，新近由楊富學和張海娟師徒合力推出的《從蒙古豳王到裕固族大頭目》，極大地填補了該領域研究的空白。

《從蒙古豳王到裕固族大頭目》于2017年5月由甘肅文化出版社出版。全書除緒論、結論外，有正文十二章，第一章至第七章主要探討了豳王家族的形成過程，及轄區(qū)的軍事、經濟、文化等的發(fā)展情況；第八章至第十二章分析了在裕固族形成的過程中，蒙古豳王所扮演的角色。該書著力研究探討豳王家族元明時期在西北的活動及其對河西地區(qū)社會穩(wěn)定、發(fā)展所起的作用，尤其是蒙古豳王家族與裕固族形成之密切關系，認為“豳王家族對裕固族的最終形成及其民族個性的保持起到了非常重要的核心作用?！?/p>

蒙古豳王家族跨越元明兩朝，延續(xù)一百多年，對西北地區(qū)的政治、軍事、經濟、文化等各方面都產生了重要影響。蒙古豳王家族統(tǒng)轄的河西走廊西端及新疆東部地區(qū)本為回鶻的聚居區(qū)，蒙古人入居成為統(tǒng)治者后，同樣給予回鶻文化、宗教大力支持，二者在文化、宗教上始終保持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為豳王家族轄下蒙古人與回鶻人的融合，進而形成裕固族奠定了基礎。

裕固族作為統(tǒng)一的民族共同體，形成于明初的敦煌、瓜州一帶，被稱作“黃番”。今天的裕固族作為甘肅省特有民族之一，人口不多，僅有一萬四千余人，但非常有個性，大體而言，該族由兩部分人構成：一者為東部裕固，是蒙古成吉思汗后裔，操恩格爾語，屬于蒙古語族；另一者為西部裕固，操堯乎爾語，是古代回鶻語的一支。二者水乳交融，合二為一，在中國民族形成史上，堪稱獨一無二的案例。

該書篇幅不大，但具有非常高的學術價值，歸納言之，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一是梳理了豳王家族的發(fā)展史，并立足豳王家族全面探討河西西部、西域東部在元明時期的社會發(fā)展情況，充實了元明西北史的內容；二是論證豳王家族與裕固族東遷的關系，明確了豳王家族在裕固族形成史上的重要作用；三是以敦煌等地發(fā)現(xiàn)的新材料為突破口，將蒙元史的研究和敦煌學聯(lián)結起來，同時為敦煌學、蒙元西北史和裕固學等多個領域開辟了新的研究視野。

其一，豳王家族的發(fā)展演變與元明時期西北地區(qū)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發(fā)展密不可分。作者窮盡各類元史文獻，廣泛收集豳王家族研究資料，勾劃出豳王家族在河西從蒙古國時期的誕生、到元代的發(fā)展至明代匯入裕固族的歷程，在現(xiàn)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詳述豳王轄區(qū)內的經濟文化發(fā)展情況。

該書從成吉思汗之子察合臺所建立的察合臺汗國說起，將豳王家族的源頭追溯到察合臺之孫、即第一代豳王出伯的父親阿魯忽。從蒙古西北諸王的混戰(zhàn)，到阿魯忽在阿里不哥之亂中登上察合臺汗位，再到察合臺汗國的汗位之爭，從至元十三年（1276）出伯、哈班兄弟東歸，到出伯征戰(zhàn)海都、都哇叛軍，被封為豳王，作者娓娓道來，如行云流水，闡述了豳王家族的形成。

有元一代，豳王家族活躍于西北地區(qū)，以其深厚的政治、軍事實力駐守西北邊陲，對河西地區(qū)的局勢產生了強烈影響。豳王家族推動了鎮(zhèn)戍區(qū)的屯田墾荒活動，解決了駐防大軍的糧草問題，發(fā)展了當?shù)氐霓r業(yè)生產，促進了轄區(qū)社會經濟的恢復和發(fā)展，并在敦煌發(fā)展教育事業(yè)。豳王家族還管轄驛傳、整飭驛站，維護了轄區(qū)內的驛路交通，使之暢通無阻。作者還從河西所發(fā)現(xiàn)的多體六字真言出發(fā)，闡述豳王家族寬松的民族政策，從敦煌莫高窟第332、464窟，榆林窟第12窟，文殊山石窟的《有元重修文殊寺碑》等新材料出發(fā)，闡明豳王家族與回鶻人的關系，論證元代敦煌地區(qū)蒙古貴族的回鶻化。

逮及明朝建立，蒙古豳王家族投誠，朱元璋改封豳王為安定王，延續(xù)了該家族自元代以來在西北的尊崇地位。明朝在嘉峪關西所設關西七衛(wèi)中，其統(tǒng)治者都由豳王出伯集團之后裔轉化而來，繼續(xù)駐守在西北邊防的第一線。隨著明代中后期備邊策略的失敗，關西七衛(wèi)被罷黜而內遷，瓜沙一帶的黃番，即裕固族被迫東遷，被明政府安置在肅州及祁連山一帶，形成以農業(yè)為主的“臨城八族”（即環(huán)肅州城生活之裕固族）和以牧業(yè)為主的“黃番七族”（即祁連山南麓以游牧為生的裕固族）。肅州一帶本為元代蒙古豳王家族活動的大本營，故明朝中期，當瓜州、沙州、哈密諸地蒙古豳王勢力遇到困難，難以自立時，都會自然地遷回到位于肅州的大本營。

該著既敘寫了河西跨越百年的宏大歷史，又有微觀細節(jié)的考證，在學界現(xiàn)有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研究細節(jié)問題，推動豳王家族研究的細化，比如，關于出伯、哈班兄弟叛離察合臺汗國的時間問題，學界說法各異，莫衷一是，而該書作者利用《史集》等中西史料，辨析細節(jié)，厘定出伯、哈班兄弟投歸忽必烈的時間為至元十三年（1276）。這一問題的闡明，對元代西北史的研究具有非常重要的坐標意義。

其二，該書利用河西、敦煌等地的新資料，證明裕固族的祖先“黃頭回紇”“撒里畏吾”其實就是沙州回鶻或其一部分，及至明代，在蒙古豳王家族統(tǒng)轄區(qū)分設七衛(wèi)，明代中葉，吐魯番國勢大，不斷侵擾七衛(wèi)，七衛(wèi)被迫內遷至元代豳王家族的大本營肅州舊地，從而得出裕固族東遷乃豳王轄區(qū)內部轉移之說。較之學界以往的認識，此說抓住了豳王家族這一關鍵因素，探討了豳王家族對裕固族形成的深刻影響，明確了豳王家族在裕固族形成史上所扮演的角色。這一問題的解決意義重大，因為過往學術界都把裕固族的東遷地西至哈至推定為西州火洲（吐魯番），而此說最終把裕固族東遷地界定在沙州、瓜州，質言之，裕固族形成地在敦煌而非吐魯番。不僅為裕固族族源問題的解決提供了可能，也為敦煌學研究增補了新內容。

從裕固族形成過程上看，沙州回鶻（撒里畏兀兒）源遠流長，應屬于主流，后來以豳王家族為首的蒙古人匯入，應屬于支流，但這個支流對裕固族形成之貢獻卻一點兒也不亞于主流，二者可謂并駕齊驅。在漫長的融合過程中，蒙古裔在政治上居于主導地位，而回鶻裔在人口、經濟、文化上占有優(yōu)勢，豳王家族對回鶻文化的認同與保護確保了裕固族文化特點的形成，使之有別于回鶻另一后裔維吾爾族文化。

該著論述了蒙古豳王家族與裕固族藏傳佛教信仰形成之關聯(lián)，這是前賢完全沒有注意到的問題。作者認為，有元一代，正是因為蒙古豳王家族對藏傳佛教的崇奉和支持，抵御了伊斯蘭教的東進，維護了藏傳佛教在河西地區(qū)的持續(xù)發(fā)展，為裕固族藏傳佛教的發(fā)展興旺奠定基礎。

在分析裕固族形成過程時，作者不僅利用了大量翔實確鑿的史料作為證據(jù)，論述還極具思辨性和邏輯性。作者認為豳王家族轄區(qū)的蒙古人受到河西回鶻文化的影響而逐步回鶻化，有別于其他蒙古后裔，同時豳王轄區(qū)的回鶻裔，受到了蒙古豳王家族的影響而崇奉藏傳佛教，有別于新疆伊斯蘭化的回鶻后裔，正是基于藏傳佛教的共同信仰，共處河西的蒙古裔和回鶻裔，兩個不同文化特質的民族水乳交融，形成了一個新的民族裕固族。

其三，新材料的發(fā)現(xiàn)為元代歷史尤其是西北史的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該著突破了傳世文獻的局限，將傳世文獻與敦煌、酒泉和黑水城一帶發(fā)現(xiàn)的新文獻、文物有機地結合起來，故得諸多灼見卓識。如《元史》《明史》《蒙兀兒史記》《史集》《完者都史》等中外史籍對豳王家族的記載語焉不詳，多有抵牾，資料的匱乏成為制約豳王家族研究的瓶頸，而該著恰以此為突破口，挖掘、整理、利用新材料，打開豳王家族和裕固族研究的新視野，體現(xiàn)了作者對新材料的敏銳和學術眼光的獨到。

楊富學先生學術領域寬廣，主攻回鶻學、敦煌學與摩尼教，兼及西夏、吐蕃、契丹、蒙古與中西關系，近期又以裕固學研究為重點，其研究工作有一個特點，就是特別注意國內外學術新動向，總是要求自己站在國際學術的前沿，讀其書，每每偉其所學之精之廣。此書秉持了他一貫的治學風格。該書全面挖掘、整理考古文獻資料，系統(tǒng)研究河西石刻、莫高窟和榆林窟題記、壁畫圖像資料、黑水城出土文獻等資料，在杉山正明、韓伯詩、劉迎勝、胡小鵬等國內外學者的研究基礎上，將元代西北史的研究引向深入，既為蒙古學研究開拓新視野，也為裕固族形成史的研究奠定了基礎，更為敦煌學研究注入了新鮮血液。作者全面把握國內外研究現(xiàn)狀，深入辨析相關問題的最新研究成果，列舉大量史料有力證明了豳王家族參與了敦煌莫高窟、酒泉文殊山石窟、瓜州榆林窟、千佛洞等多處石窟或寺院的重修重繪，使得河西佛教石窟的營建活動，于元末達到高潮。在把握最新研究成果的基礎上，作者詳細解讀了《莫高窟六字真言碣》《重修皇慶寺碑》和酒泉漢—回鶻文合璧《有元重修文殊寺碑》，以論證豳王家族對河西石窟營建之關系。作者還通過辨析榆林窟第29窟、莫高窟464窟等壁畫服飾，對敦煌石窟的斷代提出新的觀點，認為榆林窟第29窟為典型的西夏窟，而莫高窟第464窟和文殊山萬佛洞壁畫應為元代遺墨而非西夏之物，乃蒙古豳王家族施資重修重繪的。在現(xiàn)有證據(jù)之下，作者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提出了自己的推測，認為 95、462、463、464、B53、B163 等敦煌十多個元代洞窟與豳王家族存在某種關聯(lián)，進而推斷東千佛洞是豳王家族瓜州系的王家寺院區(qū)，莫高窟北區(qū)是豳王家族沙州系的王家寺院區(qū)，文殊山為豳王家族肅州系的王家寺院區(qū)，哈密白楊溝佛寺遺址為威武西寧王家族之寺院。在論證豳王家族推動轄區(qū)佛教文化的同時，將豳王家族的研究納入敦煌學的范疇。因此可以說，這一研究將蒙元史與敦煌學聯(lián)結起來，同時拓展了蒙元史與敦煌學的研究視野，具有創(chuàng)新學術之功。

此外，該書為裕固族古代文學的研究指引方向。作者認為，敦煌回鶻文化在豳王家族統(tǒng)治時期達到高峰，如《佛教詩歌集》、韻文體《觀音經相應譬喻譚》等敦煌佛教文學作品大量涌現(xiàn)。作者簡略論述了裕固族民歌的變遷，指出裕固族民歌繼承了回鶻文、蒙古文詩歌的特點，以押頭韻為主。換言之，敦煌發(fā)現(xiàn)的回鶻文、蒙古文韻文可視為裕固族古代文學的源頭，敦煌發(fā)現(xiàn)的回鶻文、蒙古文寫本自可充任裕固族文學發(fā)展史研究的重要依憑。打通文學、歷史、語言文字之曲徑，為裕固族文學研究開一新路。

金無足赤，白璧有瑕。該書也存在著值得商榷之處，如書中將裕固族的形成地確定在沙州，這是很有見地的，也得到了學術界的認同。但是，今天的裕固族是以游牧經濟為主的，而沙州回鶻應是以農業(yè)為主的，生業(yè)方式之間存在著巨大差異。如何解釋這種差異？這種差異是如何形成的？有必要予以闡釋。再如，本書將沙州回鶻與黃頭回紇劃等號，從理論上說，這一觀點是可以接受的，但史書記載的黃頭回紇位處甘青新交界地帶，與沙州回鶻的中心——敦煌綠洲之間存在著較遠的距離，如何將其聯(lián)系起來，是不是需要中間環(huán)節(jié)來銜接？再如瓜州鎖陽城，西北角墩呈圓形，非常奇特，作者將之與西亞、中亞之伊斯蘭建筑風格相連接，別有一番新意。考慮到蒙古豳王家族本身就來自中亞，具有伊斯蘭文化情結是有可能的，但作出這種結論尚需要進一步的論證；對敦煌晚期石窟的斷代，學術界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本書將許多過去被確定為西夏的洞窟改判為回鶻窟或元窟，令人耳目一新，但系統(tǒng)的論證卻付之闕如，不無遺憾。無論如何，筆者期待這些問題在今后能得到更深入的探討和更妥善的解決。

總之，《從蒙古豳王到裕固族大頭目》一書發(fā)覆創(chuàng)新，對于元代西北民族史的研究具有開拓之功，其中所涉裕固學、敦煌學及蒙古學等多領域的交叉研究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尤其是該書在裕固族歷史文化研究方面所取得的成果，可謂獨步學壇，勢必會推動裕固學向縱深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