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的賢明君王唐太宗,對書法十分喜愛,并親力親行,參與書法的臨習與創(chuàng)作。流傳至今的《晉祠銘》《溫泉銘》,皆為他留心翰墨后的杰作。唐太宗關于書法的論述,多有精彩之處,最突出的表現(xiàn)就是其將行軍打仗與書法學習相聯(lián)系,這對后世影響很大。
今天,我們看到的較早的、可信的以“兵陣”來討論書法的當數(shù)唐太宗。傳為衛(wèi)夫人的《筆陣圖》,王羲之的《題衛(wèi)夫人〈筆陣圖〉后》和《書論》,盡管也有將“兵陣”來比喻書法,但其真?zhèn)螝v來都受到質(zhì)疑。20世紀唐耕余先生在《〈筆陣圖〉蜉化階段及其內(nèi)容》中,將《筆陣圖》斷定為“貞觀十四年但至垂拱三年合四十七年間好事者偽造”。毋庸置疑,以《筆陣圖》為母本的傳為王羲之的兩篇文章,也應為后人偽造。其實我們仔細想一想也會明白,衛(wèi)夫人作為世家大族的一名女性,不可能親自參與軍事戰(zhàn)爭,將打仗與書法進行聯(lián)系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而唐太宗李世民是歷史上公認的軍事家,曾親赴戰(zhàn)場殺敵,曉暢軍事,同時也喜好書法,將寫字與打仗進行聯(lián)系自是順理成章。上有所述,下必從之,與唐太宗時常論書的虞世南,在談論書法時,自然也有類似的將書法與打仗進行聯(lián)系的觀點。而偽托衛(wèi)夫人與王羲之的一些書論,也極有可能是為了迎合唐太宗,并做了進一步發(fā)揮。
那么,唐太宗如何以“兵陣”來論書法的呢?現(xiàn)存其以“兵陣”論書法的文字,如下所述:
太宗嘗謂朝臣曰:書學小道,初非急務,時或留心,猶勝棄日。凡諸藝業(yè),未有學而不得者也,病在心力懈怠,不能專精耳。朕少時為公子,頻遭陣敵,義旗之始,乃平寇亂。執(zhí)金鼓必有指揮,觀其陣即知強弱。以吾弱對其強,以吾強對其弱,敵犯吾弱,追奔不逾百數(shù)十步,吾擊其弱,必突過其陣,自背而返擊之,無不大潰。多用此制勝,朕思得其理深也。今吾臨古人之書,殊不學其形勢,惟在求其骨力,而形勢自生耳。吾之所為,皆先作意,是以果能成也。
在這段話中,唐太宗首先總結了他行軍打仗的經(jīng)驗。他認為,在兩軍開戰(zhàn)之前,應當先觀察敵方軍陣的強弱,進而做到“敵強我弱、敵弱我強”。敵人在進攻的時候,我方應該先示弱,等到敵方追趕數(shù)百步的時候,突然掉頭,出其不意,攻擊敵方的弱處,這樣敵方的軍陣就會被攻破,軍隊也就潰敗。這一思想其實是來自《孫子兵法》,唐太宗對這部兵書十分推崇,曾這樣講道:“朕觀諸兵書無出孫武,孫武十三篇無出虛實。夫用兵,識虛實之勢,則無不勝焉?!?/p>
在《孫子兵法》中,強調(diào)在作戰(zhàn)之前,應該先去觀察敵方軍陣的虛實,知己知彼,進而“出其所不趨,趨其所不意。行千里而不勞者,行于無人之地也”(《孫子兵法·虛實篇》)。即是說,能夠在敵人不去進攻的地方出入自由,能夠進攻敵人不去在意的地方,這樣,即使行千里之地而不疲憊,其主要原因就是能夠看清敵方的虛實,進出敵方軍陣如入無人之境。唐太宗在行軍打仗中領悟到,在開戰(zhàn)之前,應該先觀察敵方兵陣的虛實與強弱,以便于避開其鋒芒,而去進攻其虛弱環(huán)節(jié),破解對方兵陣,這樣自然就會取得勝利。在他看來,這個道理同樣適用于書法的臨習。
唐太宗認為,在臨習古人書法的時候,不要去學習其“形勢”,應該先學習其“骨力”。如果學到了古人的骨力,那么,形勢自然而然就會出現(xiàn)。對于形勢我們很好理解,即是文字書寫的形狀、勢態(tài)。那么,他所謂的“骨力”究竟指的是什么?傳為衛(wèi)夫人的《筆陣圖》中這樣講道:“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由此可知,書法中骨力與筆力有關。唐太宗所謂的“骨力”,可以理解為書法用筆的果敢與肯定。他所說的“殊不學其形勢,惟求其骨力,而形勢自生耳”,即是講應該先學用筆,用筆有了骨力,字的形勢自然就會出現(xiàn)。
為了進一步說明書法臨習中用筆的重要性,他引用了庾安吉的一段話:“夫未解書意者,一點一畫皆求象本,乃轉(zhuǎn)自取拙,豈是書邪?”不能夠理解古人書法的筆意,一點一畫的模仿,最多只能做到字形上的相像,根本稱不上是書法。所以,唐太宗強調(diào)學習古人書法的用筆,首先是仔細觀察和理解其筆意,這就如同行軍打仗先須詳察敵陣的情況;把握了古人的筆意,就能夠果敢肯定地用筆,顯得很有骨力,這就如同看清了敵陣的強弱,就能進出自如、克敵制勝。
所謂理有常而形無定,每一次行軍打仗,我們應該具體辨別對方軍陣的強弱,才能集中力量攻打其薄弱之處;而在書法的臨習中,我們應該具體觀察、把握某一碑帖中古人的筆意,從用筆的骨力入手,才能真正得勢入形。這其實是在告訴我們,在解決問題時,應該關注事物的主要方面或主要矛盾,因為主要矛盾處于支配地位,抓住并解決了主要矛盾,其他的方面也就會迎刃而解。如何認清主要矛盾?這就是唐太宗講的“皆先作意”,就是要學會觀察,學會思考。
唐太宗以其親身的實戰(zhàn)經(jīng)驗,總結了一套行軍打仗的好方法,并將這種方法運用到書法學習中,認為書法中的用筆是在書法學習中要解決的主要矛盾。后來的虞世南在《筆髓論》中將心比作君、筆管比作將帥、筆毫比作士卒、字比作城池,以及傳為王羲之《題衛(wèi)夫人<筆陣圖>后》中將紙比作兵陣、毛筆比作刀矟、墨比作鎧甲,等等,可以說都在某種程度上受到了唐太宗的影響。這其實也是后世書法理論家“筆法核心論”的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