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丙堂，王 麗

（天津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天津 300222）

蘭斯頓·休斯是美國20世紀最著名的詩人之一，他是“哈萊姆文藝復興”的領軍人物，被譽為“哈萊姆的桂冠詩人”。休斯是美國黑人的代言人，他用自己犀利的筆鋒去觸碰那些極為敏感的社會話題，激勵美國黑人不斷覺醒。休斯以一個局外人的口吻，書寫了無數膾炙人口的詩篇。他把自己的目光集中在他的黑人同胞身上，追溯黑人的歷史，譜寫黑人的優(yōu)良品質，訴說他們的痛苦和憤怒，表達他們對生活的熱情和希冀。

休斯的作品早已受到眾多文學評論家的關注。休斯被艾蘭·洛克、維切爾·林賽、理查德·賴特、杜波伊斯等美國著名作家視為“黑人民族的代言人”，“詩歌內容和形式上的反叛者”，并認為他“將黑人文學從膽怯中走出來，正如德萊賽將美國文學從清教文學中解放出來一樣”。[1](P600-601)

近年來，國內外學者對休斯詩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普世價值與文化傳承；休斯詩歌中自然環(huán)境的寓意；休斯詩歌中文學性與政治性之間的關系；爵士樂和布魯斯對休斯詩歌的影響以及美國夢與黑人夢之間的聯系等。休斯詩歌中的意象非常的突出，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本文擬從休斯詩歌中的意象著手，對其詩歌中的三個主要意象——黑色、夢和布魯斯進行闡釋。

意象是詩歌的靈魂。意象作為藝術家的主觀情志的具象載體，把藝術家的主觀世界和外部世界聯系在一起，使其成為由外部世界通向藝術家內心世界的一座橋梁。[2](P4)意象派領袖龐德說，意象是在剎那間表現出來的理性與感性的復合體。[3](P21)《文心雕龍·神思》篇中說道：“獨具之匠，窺意象而運近?！币庀蟀ㄔ娙说那楦幸约霸娙斯P下的某一具體實物。意象在誕生的一瞬間，就把詩人對這一事物的最深刻的感受和他最精華、最獨具一格的部分有機的結合在一起了，詩歌中的意象是詩人內心沖動的最充分最形象的表達。分析詩歌中的意象，可以把握詩人的內心世界，感受詩人在創(chuàng)作時的心境和情感。

（一）意象之一：黑色 無論是在東方還是在西方，黑色都被認為具有凄慘、悲傷、憂郁、隱蔽的意義。然而，在休斯的詩歌中到處可以看到“黑色”這一意象，在休斯的心目中“黑即是美”，“黑色”飽含了詩人對自己民族和文化的無限熱情。作為一位美國黑人詩人，休斯一直以來都以自己的膚色感到自豪。詩人呼吁黑人同胞不要因為他們的黑色皮膚而自暴自棄，要客觀地、自豪地看待自己的民族，重新發(fā)現自我、實現自身的價值。他在《黑人》一詩中寫道：

我是一個黑人：

像黑夜一樣黑，

像非洲的地底一樣黑。

我一直是一個奴隸：

凱撒叫我把他的門階打掃干凈，

我為華盛頓刷過皮靴。

我一直是一個歌手：

從非洲到喬治亞的大道上，

我一路唱著憂愁的歌，

我創(chuàng)造了早期爵士音樂。

我一直是個犧牲品：

比利時人在剛果砍掉我的雙手，

如今在德克薩斯他們又對我動用私刑。

我是一個黑人：

像黑夜一樣黑，

像非洲的地底一樣黑。[3](P31)

這首詩展現了美國黑人一部血淚斑斑的苦難史?！昂谏边@個意象在這首詩中反復出現。在美國歷史上，由于政府實施了不平等的種族隔離制度，無論是生活環(huán)境、居住條件，還是受教育程度、收入水平等方面，黑人和白人都不能享受同等的待遇。因為黑人有像“黑夜”、像非洲的地底一樣的膚色，他們被迫淪為奴隸，他們注定要為白人打掃門階、刷皮靴、被人砍掉雙手，甚至于動用私刑等。休斯借詩中主人公的口吻宣稱：我們生來是黑夜一樣的膚色，但這并不是我們的過錯；我們并不比白人差，我們創(chuàng)造了早期的布魯斯音樂，我們用自己的智慧書寫了黑人的歷史，我們用辛勤的雙手創(chuàng)造了財富。這首詩的首節(jié)和尾節(jié)完全呼應，將“黑色”一次又一次地呈現在我們眼前，詩人強調了自己的膚色，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將美國黑人的苦難和不幸淋漓盡致地展現在我們面前。同時，詩人一再強調“黑色”這一意象，字里行間流露出詩人對自身以及整個民族命運的奮爭：我們無法改變自己的膚色，但我們有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望，有改變現狀的期望。

黑色不僅僅是他們膚色的代名詞，而且是詩人對整個黑人民族的認同和對民族文化的傳承。作為一個黑人藝術家，休斯敢于承認自己的文化身份，敢于坦言自己的膚色，讓更多的黑人同胞覺醒，教導他們不應該回避自己的膚色。休斯的父親自己也是一個黑人，但他卻瞧不起他的黑人同胞，以自己的膚色為恥。休斯自己的膚色有些像墨西哥人，但他并沒有因此而隱藏自己的真實身份，他像世人宣稱自己是黑人的后代，有著黑夜一樣的膚色，并以自己的膚色驕傲。

休斯以自己的膚色感到自豪，他以自己的膚色為榮，他毫不掩飾自己內心的想法，為整個黑人民族的利益振臂高呼、搖旗吶喊。在休斯的心目中“黑即是美”（black is beautiful）。鑒于休斯的這一評價，美國黑人第一次以自己的膚色感到自豪，他們不再因自己的膚色而覺得比白人差，不再認為自己生來就屬于劣等民族。黑人的自尊心得到了極大的鼓舞，他們的身份認同感也得到了一定的提升。

“黑色”這一意象也暗含著美國黑人在黑暗中苦苦掙扎，他們眼前充滿了黑暗，雖然他們已經在黑夜里摸索了好久，但他們絲毫看不到一絲黎明的曙光。由于美國的種族隔離政策，黑人受到了諸多不平等的待遇，但他們從未停止過為爭取更多的權利而奮斗，為實現他們的“黑人夢”而努力。

（二）意象之二：夢 在普通人的世界里，夢想多是美好的。它寄寓著人們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和希望。然而在休斯的詩歌中，“夢”有著完全不同的含義。休斯的詩歌中夢想主要有兩個方面：一個是黑人夢，另一個是美國夢。他用夢想喚醒黑人的覺醒意識，激勵同胞們?yōu)閴粝攵?。夢是休斯詩歌中最常見的主題，他曾經寫過很多關于夢的詩篇，例如《夢》《夢的變奏》《延遲了的夢的蒙太奇》等著名詩篇。

自1619年非洲黑人被販賣到美國之后，他們被迫淪為奴隸，長期遭受著非人的虐待。夢是休斯詩歌中常見的主題，休斯通過“夢”這一意象，揭露了黑人的悲慘命運，表達他們對自由、平等的無限憧憬。休斯在《夢》一詩中這樣寫道：

緊緊抓住夢，

因為夢一旦死亡，

生活就成了折斷翅膀的鳥，

再也不能飛翔。

緊緊抓住夢，

因為夢一旦消亡，

生活就成了貧瘠的土地，

凍結著冰霜。[5](P32)

在這首詩中，“夢”這一意象是這首詩的主旋律。鳥兒的翅膀象征著自由，富饒的土地代表了富裕的生活，相反折斷翅膀的鳥兒則寓意著夢想的破滅，貧瘠的土地代表了黑人的基本生活需求得不到滿足。盡管“自由、平等、富裕”是一個遙遠的夢想，但詩人希望他的美國同胞們永遠不要失去夢想，絕不能自暴自棄，要積極地去追求自己的夢想，要為實現自由、平等的美國夢而努力。休斯在《夢的變奏》中寫道：

在某個陽光之地

我甩開翅膀，

旋轉和跳舞

直至白日結束。

隨后在涼爽的傍晚休息

一顆大樹下

夜幕溫存降臨，

黑的像我——

那是我的夢！

在陽光下面

我甩開雙臂，

跳舞！

旋轉！

旋轉！

一天很快過去。

在微暗的日夕休息…

一顆高高的樹下…

夜幕悄然降臨

黑的像我。[5](P40)

在這首詩中詩人描繪了陽光、雙臂、旋轉、跳舞、白日、傍晚、大樹和夜幕等夢境中的景象，生動地展現了黑人在黑夜中找回了自我?！昂谝购诘南裎乙粯印?，在黑夜里，他們毫無隱藏，盡情地跳舞、旋轉，他們不用在乎白人鄙視的目光。

然而，這只是詩人的一個美夢，這一切也只可能出現在夢中，在一個以白人為主導的社會中，這一切幾乎是不可能實現的?！澳鞘俏业膲簟?，這句詩行，明確表明這一切都是他想要得到的，但詩人也清楚地意識到倘若要實現這一切，便是難于上青天。詩人夢想著一種快樂、自由、黑人與白人和諧共處的生活，但詩人生活的現實環(huán)境，卻與夢想相去甚遠?，F實生活中，黑人處處遭到白人排擠和歧視?！鞍兹铡焙汀耙鼓弧边@兩個意象是詩人夢境中的兩個主要部分，他們代表了白人與黑人一起和諧共處的期望，全詩寄托了詩人的美好愿望。

休斯在20世紀60年代的詩歌中，“夢”這一意象所寄托的感情更加貼近現實，更多的是對未來的展望，而不是虛無縹緲的幻想。從1862年林肯政府頒布《解放黑人奴隸宣言》，到1962年整整100周年。盡管100年過去了，但是美國黑人的境況仍然沒有得到實質性的改善。黑人和白人仍不能一起享有相同的教育，一些高檔餐廳仍禁止黑人進入，黑人公民的權利仍未得到充分保障。1962年，當第一位黑人學生和白人學生共同在同一所大學讀書，引發(fā)了一系列暴力事件。1955年，美國南部一名黑人女性因拒絕給白人讓座而被捕，由此激起了美國黑人持續(xù)的抗議行動。1963年，25萬人響應馬丁·路德·金的號召，掀起了“向華盛頓進軍”的行動，在林肯紀念館門前，馬丁·路德·金發(fā)表了著名的演講《我有一個夢想》，這個夢想是四百年來深深根植于每一個黑人心中的夢想。

美國黑人爭取平等、自由的愿望一次又一次地被延遲，但他們并沒有因此而失去希望，小至抵制商品交易，大到游行示威抗議，美國黑人從未停止過為自身的權益而奮斗。

19世紀60年代之前，休斯關于夢的主題是“個人”；從那之后，他關于夢的主題更多的是“集體”。休斯更多地將目光放在整個民族的前途上，他清楚地意識到只有集體的權利得到根本保障，個人的夢想才能夠實現。這一時期，休斯關于夢的詩，更多地是鼓勵人們“為夢而戰(zhàn)”。他的《自由之夢》中寫道：

除非我們共同享有，

就像陽光和空氣一樣。

否則夢將會死去，

由于缺少供給。

夢想沒有邊境和壁壘，

夢想不分階級和種族。

夢想不能安全存在，

在一個被封鎖的地方

為了讓個人懷有夢想，

夢想必須人人有份。[5](P542)

在這首詩中，短短的幾句詩行中，“夢”這一意象一共出現了5次。夢想不僅僅是一個目標，更是一種有形的現實。夢想與自由共存，夢想是奮斗的理想和催化劑。[6]只有經過一番艱苦的戰(zhàn)斗，夢想才會開花結果。詩人意在號召全體美國黑人為共同的夢想而努力。

休斯關于夢的詩篇，遠不是幻想，很多的是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和期望。這些夢想激勵了哈萊姆的黑人以及全體美國黑人，他希望更多的人能夠從他的詩歌中受到鼓舞，和他一起去戰(zhàn)斗，去迎接美好的明天。

（三）意象之三：布魯斯 眾所周知，布魯斯起源于19世紀末，是美國黑人在勞作時創(chuàng)作的音樂，是他們對痛苦生活的宣泄之聲。布魯斯兼具哀怨、凄婉、訴說等多重特征。

休斯在詩歌中對黑人音樂的引入和利用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對黑人音樂形式的借鑒，二是對黑人音樂內在特征的吸收。[7]作為“哈萊姆文藝復興”的核心人物，休斯的詩歌無疑會受到布魯斯的影響，因為“布魯斯”也是他詩歌中的主要意象之一。正如斯蒂芬·塔西評論的那樣：布魯斯是民間詩歌的主要形式，是休斯作品的靈魂。[8](P267)

休斯詩歌的寫作特點是：詩行短小、詩節(jié)格式簡單、蘊含濃郁的黑人布魯斯音樂的節(jié)奏形式。[9](P368)休斯是第一位成功將布魯斯音樂與詩歌結合在一起的黑人詩人。他的布魯斯詩歌不僅保留了布魯斯音樂的韻味——痛苦中夾雜著幾分幽默，而且遵循了詩歌的特點。布魯斯是美國黑人在勞作中創(chuàng)造出的音樂，是他們痛苦的呻吟聲，是他們情感的抒發(fā)。布魯斯音樂主要用于表達美國黑人內心的痛苦與憂傷，沒有人愿意傾聽他們的抱怨和吶喊聲，他們只能通過布魯斯來演繹他們對生活的失望和對夢想的奢望。

布魯斯中包含了豐富的黑人文化信息，而黑人民族對布魯斯的形成、發(fā)展和成熟也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休斯正是用布魯斯為黑人兄弟創(chuàng)造了一種文化身份。[10]休斯在《夜幕下的布魯斯》一詩中這樣寫道：

我來到了北方，

因為他們告訴我北方好，

今天的早餐咀嚼著早晨的空氣，

一小段舞來趕走憂郁，

如果你問我憂從何來。[5](P225)

在這首詩中“布魯斯”這一意象具有雙重含義。首先，布魯斯代表了一種音樂形式，主人公在音樂聲中起舞解憂。其次，布魯斯也是憂郁的代名詞，傳遞出主人公悲傷的心境。布魯斯是黑人的靈魂書寫，是黑人的情感抒發(fā)，更是黑人的精神寄托。

休斯在詩歌中借用布魯斯的慣用語和韻律來表現黑人的孤獨和絕望。[11]休斯的代表作品《疲憊的布魯斯》，[5](P50)講述了一個在大街上唱了整整一夜的黑人乞丐，回到家中后倒頭大睡，“熟睡如泥也如死”。[12](P173)

伴著疲憊的布魯斯的調子。

他黝黑的手指觸動每一個象牙色琴鍵，

可憐的鋼琴呻吟著吐出旋律。

呵，布魯斯。

我會唱疲憊的布魯斯，

我綿綿惆悵無盡期。

不再有歡樂，不再有歡樂，

我希望自己已死去。

余音繞梁也繞心，

熟睡如泥也如死。

“布魯斯”一詞用疲憊來修飾，表現了詩中主人公低沉、憂郁的心境。全詩以“布魯斯”為主要基調的節(jié)奏，像讀者展示了這樣一種場景：一個黑人乞丐在黑夜里，拖著疲憊的身子，搖晃著、慢悠悠地唱著憂傷的布魯斯曲子，回到家中，躺在床上，布魯斯的曲調仍在心中蕩漾，希望自己這一覺睡下后，再也不要醒來?！安剪斔埂边@一意象在詩中一次又一次的出現，讀者也在字里行間感受到主人公極度痛苦和絕望的心境。正如主人公在詩中所言，“我在這世界無親無故，我誰也沒有，只有我自己”，沒有人愿意傾聽主人公心中的痛苦，“布魯斯”是他排憂解難的唯一途徑。布魯斯音樂成為他們訴說內心痛苦，尋找精神慰藉的主要工具，也一種謀生的手段。[12](P171-172)在這首詩中，詩人將“布魯斯”這一意象所具有的作用表現得淋漓盡致，令人震撼。

通過布魯斯音樂，不僅僅是黑人同胞，更重要的是美國白人乃至全世界人都聆聽到了黑人的訴說。休斯敢于為黑人同胞代言，他通過詩歌揭露和批評了美國社會的不平等，呼吁全體黑人同胞為爭取“自由平等”的權利而奮斗。

作為一位民族詩人，休斯用自己民族的語言，結合黑人民族的音樂，譜寫了一首首壯麗的詩篇，贊美了黑人的膚色，綻放了黑人的夢想，發(fā)揚了布魯斯音樂。朱光潛曾經在《詩論》中談到“生命苦痛的救星即為意象”。[13](P59)休斯在他的詩歌中正是用一個個富有生命力的意象訴說了美國黑人的生存現狀，傳承了黑人文化的精髓，呼吁同胞們熱愛自己的民族。

休斯的一生都在為自己的民族代言，為黑人的權利而奔波。詩人滿腔熱血，為正義而吶喊。值得慶幸的是，詩人的呼聲得到了美國乃至全世界人民的回應和支持。近年來，美國黑人的夢想正一步步實現，黑人和白人共享同一片藍天白云的夢想也一點點接近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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