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永安
到北京和平門外的琉璃廠時,天很暗了。原以為這里的夜景燈火通亮,一看絕大部分店鋪都關(guān)了門。一條經(jīng)營古代字畫和文房四寶的老文化街,看來還是遵循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古老節(jié)奏,與不遠處前門大街的喧嘩商潮,相隔萬里。
走到琉璃廠最東頭,向左拐進延壽街。說是街,狹窄的路面穿行在上世紀50年代的房舍中,只能算是稍微寬些的巷。路兩邊的小店全是老百姓的生計,雜貨、水果、鹵牛肉、烙餅、小五金、裁縫、電器修理……光著膀子的男人、穿著無袖短衫的女人、靠著一張小桌閉目養(yǎng)神的老人、吸著冰棍蹦蹦跳跳的孩子,無一例外,說話口音都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這里和更大的北京有明顯的時間差,時針似乎停頓了,生活留在長長的老畫里。
看到一家小飯館,雖然不餓,卻想在這老街吃頓飯。于是進去,看掛著的菜單:饅頭、包子、稀飯、炸醬面、餃子……都是北京家常菜。迎面走來的女服務(wù)員是個殘疾人,每走一步都大幅度地手舞足蹈,說話也不利索。我對她說要一份拍黃瓜、一份尖椒韭菜炒雞蛋。她聽得倒很明白,對廚房里面喊了一遍。40歲左右的男廚子跑出來,面色有點驚奇,問:“你一個人要兩份菜?”
我是更奇怪,難道點少了?使勁點點頭,廚子才轉(zhuǎn)身進了廚房。
一會兒兩份菜端出來,才知道為什么廚子會驚訝:份量太大了,每一盤都堆得老高,只有綠林好漢才吃得下這么多??次掖鬄槌泽@的模樣,店里的人都圍過來看著笑,一個中年女店員問:“從來沒到過這兒吧?不知道這盤子有多大?!?/p>
可不能被他們小看了,我大聲說:“再來瓶燕京啤酒!”
這伙人更開心了……
正吃著,來了個皮膚超黑的男人,在斜對面桌前坐下,要了兩份涼菜。還沒吃,他先立起一個小架子,把手機放上去,開始念念叨叨地向不知何方的朋友視頻直播。念叨的內(nèi)容都是人生體會:“一個月掙個八九千,一交個女朋友,全沒了……”
我的兩盤菜剩了一大半,實在吃不下,只好放棄,在店員的微笑中走出門,拐到東向的茶兒胡同,十來分鐘走到前門大街。向北望,耀眼的燈火下,高大的正陽門彰示著威儀,人民大會堂的暖光看不到邊。這是北京的另一半,與近在咫尺的胡同市井截然不同。這就是人間生活,每一邊都有自己的風(fēng)景。(作者系復(fù)旦大學(xué)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教授、人文學(xué)家、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