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宇暉
陳從周先生出生于民國的文化蒸騰之際、浙東的山水煙云之間——這是1 500年前,謝靈運等山水詩人開創(chuàng)中華山水審美的地方,也是800年前,南宋畫院、浙派畫壇與西泠印壇的巨子們馳騁筆墨才思的地方,還是民國以來,“國立杭州藝術??茖W校”、之江大學的學子們拓展藝術與文化新局面的地方——陳先生成長、浸淫于斯,耳濡目染,天賦獨秉,情之所鐘,貫徹終生。
如他在論及浙江海鹽綺園時所給予的、超越蘇揚二地的難得盛贊:“能頡頏蘇揚兩地園林,山水兼兩者之長,故變化多而氣魄大。但又無蘇州之纖巧、揚州之生硬,此亦浙中氣候物質之天賦,文化藝術之能兼所致”[1]——“變化多而氣魄大”六字中,已隱含著特殊的空間邏輯感悟與推許,“浙中氣候物質之天賦,文化藝術之能兼”句,更指出“浙中”自然與人文環(huán)境對其園林、建筑空間邏輯的綜合影響。
又如陳先生在論及杭州西湖建筑風格時的特殊流露:“我想西湖不同于今日蘇揚一帶的古典園林,建筑物的形式不必局限于翼角起翹的南方大型建筑形式;當然紅樓碧瓦亦非所取,如果說能做到雅淡的粉墻素瓦的浙中作風,予人以安靜恬適的感覺便是。[2]”
陳先生所鐘愛的“安靜恬適”而“雅淡”的“浙中”風土建筑風格,今日仍能在浙江全境,尤其是浙南溫州、臺州等地廣袤的鄉(xiāng)村中,見到種種余緒,如建筑檐口的水平向充分伸展、“親地”而行、勾連交疊、迤邐不斷;如建筑檐口、階臺、院落空間與山形水勢的連綿交織、穿插共振;如建筑用材的本色凸顯、質感飽滿;如建筑裝飾的相對集中精約(至中晚清時,部分地域變得濃烈滿鋪,并非其典型面貌)——筆者曾嘗試借用南朝文人謝赫《畫品》一文中,論及繪畫“六法”時的“氣韻生動、骨法用筆”八字,對這一建筑風格邏輯做概括。
“氣韻”指浙中風土建筑跨越建筑、空間與自然環(huán)境的特殊渾成感、流動性與彈性,通常依靠線條來引領。一根浙中民居檐口線條往往能在奔馳轉折之際,時而化作墻脊線、臺階線甚至坡脊線、樹梢線條,時而融入下一組建筑的檐口,繼續(xù)其融通天地、曼妙不羈的“行走”歷程。
“骨法”指這一整體渾成的線條行走過程中的力感化、質感化、體積化甚至地域化、風土化、精神化——如建筑的猛然直角轉折,隨坡跌落,或適度聳起、放大,如建筑木構部分的不事髹漆裝飾,如建筑石構部分的刻意保持粗糙質感甚至自然表面……這與徽州等地風土建筑以馬頭墻(北地風土建筑則多以厚重山墻)反復切割、包裹建筑檐口與空間,強調建筑體積而非流動性的做法有很大不同。
這種氣韻與骨法并重的建筑與空間營造現象,或許是古代“覆壓三百余里”整體化建筑營造傳統(tǒng)的遺風,既利于遮風避雨、保護墻體與臺基,又便于博采陽光、親近自然、融通功能、展現儀式。這樣的營造風格雖可散見于長江以南的廣袤地帶,但在浙閩一帶尤為典型,杭州一帶亦有相當體現。
而論及其生成的人文藝術環(huán)境,恐怕很難不言及最自覺化的線性審美藝術——中華書法,以及與之相關的繪畫、雕塑、金石等眾多中華文化藝術領域。如山水畫的“十八皴”、人物畫的“十八描”、金石中的單刀平沖、雕塑中的披帛衣紋,甚至散文中“行于所當行,止于所不得不止”(蘇軾語)的文氣,這些中華藝術門類大多暗含著畫面感、線條感的藝術表達,暗含著氣韻與骨法邏輯,而在浙江一地積累尤為深厚。王羲之、馬遠、李漁、吳昌碩都是其薪火相傳者,此外不勝枚舉。
陳從周先生恰恰就成長在這樣的藝術、人文與建筑空間環(huán)境里,并得天獨厚地兼?zhèn)渲鴷?、繪畫、詩詞、散文、建筑、造園各領域的修養(yǎng),并以歲月涵化,以邏輯打通,仿佛是上天特殊的賜予與造就——氣韻與骨法并重的線性藝術基因,貫穿在陳先生的藝術氣脈里,并最終落實在傳統(tǒng)建筑與園林研究的坐標系上。
陳先生曾坦言將浙江蘭溪人、明末清初藝術天才李漁作為自己的榜樣:“……李笠翁是戲曲家、園林家,書畫琴棋,各藝皆精,我也是個雜家,做雜家比專家難,而治園一定要懂得各藝,融為一體,才能造出詩情畫意的園林。去年李笠翁故里,浙江蘭溪造了一座紀念性小園,名‘芥子園’,要我題副對子。我握筆一蹴而就,上聯(lián)為‘高藝誰云絕響’,下聯(lián)為‘流風我是傳人’”[3]——這是“越人陳從周”的難得暢懷傾吐。
其實,李漁還是中國戲曲史上第一個重視“賓白”的劇作家,既重視氣韻感的唱段,又重視骨法感的定場白、沖場白、旁白——這一點,作為資深曲友的陳先生該是了然于胸的。
陳先生的氣骨修養(yǎng)源自浙派文藝傳統(tǒng),跨越詩詞書畫多領域,最終涵化、內化,自覺于心,貫注于造園一隅,激發(fā)出璀璨光華。
如陳先生行文論道,往往駢散錯雜,總在悠長舒緩的散句之間,陡然以四字句,甚至四六句式,作凝練驚艷的描摹或提升,長句如氣韻奔涌,短句如骨法頓挫,予讀者以難得的閱讀快感與觀念升華。如“花墻間隔得非常靈活,山巒、石壁、步石、谷口等的迭置,正是危峰聳翠,蒼巖臨流,水石交融,渾然一片,妙在運用……”[4],再如“寺址十之八九處于山麓,前繞清溪,環(huán)顧四望,群山若拱,位置不但幽靜,風力亦是最小……”[5],這簡直近于駢四儷六句式了,卻又妙入無痕,動人心扉。
再如陳先生授課,也如天花紛墜,縱橫奔逸而不離其宗,記得多年前一次,陳先生代表同濟大學延請昆曲名家梁谷音先生來校作講座,梁先生示范講解了她在《活捉》一劇中的各種情態(tài)把握,剎那滿堂溢彩,顧盼神飛——講座甫畢,端坐前排、擔任主持的陳先生起身暢談感想,一時娓娓不絕,闡發(fā)萬端。臺上的梁先生佇候許久,終于忍不住,偷偷從陳先生身后向臺下的我們輕揮素手,微笑示意,一番“倚門回首”,便“含羞”走了——而陳先生猶自妙論不斷呢。
再如陳先生的繪畫,盛年時享譽海上畫壇的代表作《一絲柳一寸柔情》,正是在氣韻悠長柔緩的柳絲之上,刻畫一雙小鳥團團而棲,墨色濃重、姿態(tài)凝練,骨法十足——在當時的海上畫壇,這種以大面積舒緩純粹來烘托局部凝練突變的畫面布局,似乎蔚為一時風氣。
再如陳先生論及書法:“中國書法一定要直寫,橫寫就不成其為藝術了。俗話說,‘字怕吊’,就是寫得好不好,直不直,氣韻通不通,一掛起來就美丑畢露了。[3]”再如詩文:“造園如綴文,千變萬化,不究全文氣勢、立意,而僅務辭匯疊砌者,能有佳構乎?文貴乎氣,氣有陽剛陰柔之分,行文如此,造園又何獨不然,割裂分散,不成文理,籍一亭一榭以斗勝,正今日所樂道之園林小品也。蓋不通乎我國文化之特征,難于言造園之氣息也。[6]”陳先生還坦言:“我能達此境界,實在得力于對志摩散文和詩的愛好”[3]——詩文修養(yǎng)對先生藝術境界的縱向提升與橫向關節(jié)打通顯然至關重要。
至于陳先生擅長的造園領域,相關言論就更多了,如其在代表性名篇《說園》系列末尾言及:“故造園要以極鎮(zhèn)靜而從容之筆,信手拈來,自多佳構。所謂以氣勝之,必整體完整矣。[7]”再如“中國藝術,講的是氣韻,園林亦然。沒有氣的園不成其為園,只能稱農場。[3]”而其在《西湖園林風格漫談》一文中談得更宏觀而跨越:“西湖在整個的綠化問題上不能不有其主要的樹類……正如畫一樣必定要有統(tǒng)一的氣韻格調,假山有統(tǒng)一的皴法”——這是綜述綠化、繪畫與掇山的氣韻渾成。
陳先生在《說園(五)》中其實也談論了骨法問題:“質感存真,色感呈偽,園林得真趣,質感居首,建筑之佳者,亦有斯理,真則存神,假則失之。園林失真,有如布景。書畫失真,則同印刷。故畫棟雕梁,徒眩眼目。竹籬茅舍,引人遐思”——這里的園林質感化與生活化也是“骨法”的表現。
而當陳先生對比蘇揚二地的造園風格時,氣與骨這對概念就表達得更為清晰而獨到了:“余嘗謂蘇州建筑與園林,風格在于柔和,吳語所謂‘糯’。揚州建筑與園林,風格則多雅健。如宋代姜夔詞,以‘健筆寫柔情’,皆欲現怡人之園景,風格各異,存真則一”[7]——“雅”近氣韻,“健”多骨法,其意似指揚州園林較能平衡二者,而蘇州園林則韻重于骨,當然實則陳先生更屬意于浙江海鹽綺園的堤岸蜿蜒、山島竦峙,氣骨飛揚,即“變化多而氣魄大”,前文已經備述。
反面的例子,如《續(xù)說園》中:“今則見園林建筑又仿舞臺裝飾者,玲瓏剔透,輕巧可舉,活象上海城隍廟之‘巧玲瓏’(紙扎物)。又如畫之臨摹本,搔首弄姿,無異東施效顰”——這是氣韻與骨法質感兩失的例子。再如“疊石重拙難……對全景作徹底之分析解剖,然后以輕靈之筆,隨意著墨,正如頰上三毛,全神飛動……明代假山,其厚重處。耐人尋味者正在此。清代同光時期假山,欲以巧取勝,反趨纖弱……沒有質性,必無佳構”[8]——這里的“質性”,似也可以理解為質感化、體積化的掇山“骨法”。
而其在實際操作,如指導江蘇高郵文游臺建設時稱:“文游臺有三個烘托:參天的古木烘托高臺,臺下面的小建筑群烘托上面的高大建筑群,環(huán)臺的水烘托整個建筑群。曲水環(huán)廊,文游臺就可以收‘口’了”[9]——高臺喬木聳峙出的、豐碑般的體積與縱向節(jié)奏,正是骨法的最佳體現,而臺下水平低伏的“小建筑群”與“環(huán)臺的水”則共同譜寫出橫向流動的氣韻,這里的畫面感與章法邏輯是很清晰的。陳先生在論及蘇州天平山莊與杭州孤山景區(qū)營造時,也有類似的精彩表述。
其實,陳先生被諸家解析的各種園論中,“有法無式論”似重點表達“氣韻”的奔騰不定,而氣骨并重即是“法”——“所謂‘法’者,脈絡氣勢之謂,與畫理一也”[8]?!皠佑^靜觀論”似以“動觀”為氣韻的恣意流淌、以“靜觀”為骨法的頓挫凝注?!吧駳庹摗彼埔浴吧瘛苯诠欠?、“氣”近于氣韻?!百|感存真論”中,質感即是骨法[10]。而如“水隨山轉,山因水活”這樣的表述,水之如氣,山之如骨,就更為清晰了。
其實陳先生以其飽含六朝煙水氣之身、氣韻豐沛之才,也非一味傾向于“有法無式”,當其論及蘇州網師園時,稱“其設計原則很簡單,運用了假山與建筑相對而互相更換的一個原則(蘇州園林基本上用此法。網師園東部新建反其道,終于未能成功)”[1]——這已經觸及明末以來中國傳統(tǒng)文人園的普遍布局規(guī)律了,也就是總以建筑隔水面山,相互轉換。
一些學者認為,清乾隆中葉以來(似可籠統(tǒng)稱為“后乾隆時代”),中華文化與藝術風格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從筆者角度看,這表現為“氣韻生動、骨法用筆”的藝術創(chuàng)造與審美傳統(tǒng)在各領域的喪失。這在傳統(tǒng)建筑與造園領域表現得也很突出,如屋頂的過度柔曲陡峻,柱身的細高無力,雕飾、彩飾的堆砌泛濫,建筑組群處理的支離破碎,建筑空間組織的扭曲造作,掇山的穿鑿弄巧,綠植的主題渙散——種種積非成是,至今積重難返。梁思成先生曾將中國建筑史的明清階段籠統(tǒng)概括為“羈直”;張良皋先生生前曾疾呼中華建筑的“文藝復興”;曹汛先生也曾呼喚在這一領域“陶鑄風雅、涵養(yǎng)正聲”——如果說,這場中華建筑與空間的“文藝復興”與“氣骨回歸”終究會到來,那么陳先生早就以他獨特的專業(yè)視角與理解力,成為其先覺者和有力的推動者。
筆者也以為,1952年的高等教育院系調整,固然是時代的必須與必然,卻也令中國傳統(tǒng)的“泛文人”“泛藝術”甚至“泛氣骨”社會脫胎換骨——原本詩、詞、書、畫、拍、曲、造園渾然一體,傳統(tǒng)田園社會橫向浸潤滲溢的文化藝術脈絡關節(jié),被日益嚴整而細密的工業(yè)社會縱向專業(yè)分野切斷了。原本深具東方特征、恢宏融通的藝術共振現象逐漸消失,藝術通才與巨人日益罕見,園林化與藝術化空間的創(chuàng)造者與使用者往往都缺少必備的文化藝術素養(yǎng)與創(chuàng)造力、理解力——在這樣尷尬的語境里,陳先生以其穿越時代、融通藝林之身橫空出世,幾乎以一人之力,重新接續(xù)起被工業(yè)時代長期割裂的社會筋脈,重構了中華文人大眾與中華傳統(tǒng)建筑和造園藝術的互動互哺,成為面向全社會的藝術“氣骨”啟蒙者。
難忘的20世紀80年代,從朦朧詩壇的巨子,到搖滾歌壇的教父,從美術界的新潮,到小說界的井噴,直至建筑、造園界的《說園》、方塔園——眾多振聾發(fā)聵、長垂史冊的文化、藝術與建筑、造園現象一起,蔚為“文藝復興”般的盛況。
這其中,也有著來自浙派山水之間的氣骨蘇醒與助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