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 顧農
作 者: 顧農,揚州大學文學院教授,現(xiàn)已退休,以研究漢至唐文學、魯迅學為主,著有《從孔融到陶淵明:漢末三國兩晉文學史論衡》《與魯迅有關》《四望亭文史隨筆》等十余部。另有論文、札記及散文、隨筆多篇。
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故鄉(xiāng)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北宋詞人周邦彥(1056—1121)的這首《蘇幕遮》專寫鄉(xiāng)愁。周邦彥原是錢塘(今浙江杭州)人,而長期在首都汴州(今河南開封)和別的地方當官,寫這首詞時當在開封,所以說“久作長安旅”——用“長安”代指首都,在古代詩詞中頗為多見。錢塘古屬吳郡,所以這里稱為“吳門”。后來到南宋,杭州成了首都,地位提高,就不再有人說這里曾屬吳郡了。
這首詞的章法極好。上闋一開始更不打話,直接就寫故鄉(xiāng)的生活情趣和美好景色——那里潮濕炎熱,夏天一早起來,就焚起沉香,聽凌晨的鳥鳴;稍后太陽出來,荷葉上殘存的隔夜雨跡一下子就全干了,直立迎風,輕盈高舉,精神十足。王國維激賞“葉上初陽”等句,謂“真能得荷之神理”(《人間詞話》卷上)。人們總是揀最重要、印象最深的話最先說,小孩子尤其是如此,詩人也是如此,他們都不講什么起承轉合、甲乙丙丁。八股章法乃是詩詞創(chuàng)作的死敵。
下闋從回憶轉入當下,說不知道自己何時可以歸去。隨后又提起故鄉(xiāng)常見的漁舟,在開滿荷花(芙蓉)的湖泊里穿行,也在我的夢中穿行。“芙蓉浦”見于唐詩(張昌宗《太平公主山亭侍宴》詩:“折桂芙蓉浦,吹簫明月灣?!保?,這里則用于泛指,如果用以代指杭州西湖也很合適。多么美好的荷花,多么美好的南國水鄉(xiāng)??!
《宋史·文苑傳·周邦彥傳》載:“周邦彥字美成,錢塘人。疏雋少檢,不為州里推重,而博涉百家之書。元豐初,游京師,獻《汴都賦》萬余言。神宗異之,命侍臣讀于邇英殿。召赴政事堂,自大學諸生一命為正。居五歲不遷,益盡力于辭章。”可知周邦彥青年時代進入國家最高學府太學,一舉成名,而仕途并不怎么得意,于是鄉(xiāng)愁就油然而生了。但他絕不會主動離開首都還鄉(xiāng),他要留在這里奮斗。他的鄉(xiāng)愁只是淡淡的。漁郎的輕舟進入了芙蓉浦,自己這條船也將進入一個美妙的境界了。
鄉(xiāng)愁往往產生于并不打算回鄉(xiāng)的奮斗者心中,所以一般來說不會很濃——太濃就干脆回去得了,也就不用再愁了,而這淡淡的鄉(xiāng)愁卻總是揮之不去。這是人生的悖論,同時也是一個真實而歷久常新的故事。
柳陰直。煙里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閑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
凄惻。恨堆積。漸別浦縈回,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沉思前事,似夢里,淚暗滴。
上面這首《蘭陵王·柳》是周邦彥的代表作。
本詞題目是“柳”,寫的主要是離愁。古人分手之際喜歡折柳為贈。柳者,留也,戀戀不舍,希望對方留下來,于是以柳枝為贈。
周邦彥喜歡以賦為詞,往往把鋪敘的片段不動聲色地拼接起來,就形成一篇佳作。這首《蘭陵王》也正是如此。本詞凡三闋,共寫四種離別:
其一為隋堤之別。那時大運河是聯(lián)系南北各地的交通要道,隋煬帝時沿河種的柳樹早已成為一道著名的風景,離人在此分別是常見的情形:“柳陰直。煙里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边@里柳樹甚多,正好折以為別。拂水飄綿是春天的景色,“煙”大約是描寫南方常見的那種煙雨。隋堤煙柳是流行已久的詩題。隋代有一首失去主名的《送別》詩云:“楊柳青青著地垂,楊花漫漫攪天飛。柳條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運河邊上送客遠行,是典型的浪漫情境??!
其二為京華之別。首都永遠是精英云集之處,也是新陳代謝、熙來攘往非常頻繁的地方,要在這里站穩(wěn),殊非易事。待不下去的人,為了解嘲,往往喜歡自稱“京華倦客”——他其實并不想離開,但不得不走出去。到了外地,最常見的一種抒情行為就是登山臨水,遙望京華。這只要讀一讀杜甫的《秋興八首》就全清楚了。周邦彥則道:“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首都送出去多少人啊,自己也正是其一。他曾在開封當過官,也曾被趕出去過,都不止一兩次,為送別自己而折下的柳枝應當超過了千尺——往事不堪回首?。?/p>
其三為酒會之別。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而送別的宴會,氣氛尤其凄涼,唱的是哀歌,想起的是時令。“閑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痹谥馨顝┑幕貞浿?,這樣的宴會參加過多次。周氏很少就某一具體情事作詞,而總是習慣于描寫某種帶有共性的經歷和感慨。
其四為驛站之別。驛站以陸路的居多,也有水驛。當時進出首都汴梁(開封),同南方聯(lián)系,水路最為重要?!短m陵王·柳》取景于水驛,所以是:“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边@里是離開北方,乘船南下,為他送行的人,也是他的心上人,則仍“在天北”。
四個片段敘過之后,第三闋便集中起來就離別來抒情,重點是回憶先前同送別者的交往,對過去那些美好的日子表示念念不忘:“凄惻。恨堆積。漸別浦縈回,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沉思前事,似夢里,淚暗滴。”從這里的描寫看去,“前事”中攜手而行的伙伴應是歌舞伎一類人物。作為才子、音樂家的周邦彥,從來都不缺少這樣的伙伴。
四個片段加一段抒情,背景都是春天,也都離不開柳。過去的詞人寫詞往往只涉及一個敘事的片段,而周邦彥一下就是四個,鋪陳得妙,而又絕不給人沉悶累贅之感,此即所謂以賦為詞也。
這樣的寫法很容易讓他想起南朝大作家江淹(字文通,444—505)的《別賦》。江賦歷敘了七種不同的離別:士大夫的分手、劍客殺手的遠行、壯士從軍與親人告別、去國者訣別故鄉(xiāng)、夫婦分飛、求仙者入山、情人間的別離。周邦彥只寫了情人間的別離這一種,但場景卻有種種不同,措辭也更為簡潔明快。他的創(chuàng)造性就表現(xiàn)在這些地方。完全按前人的腳印走,那是行不通的。
唐圭璋先生輯《宋詞紀事》錄有周邦彥詞之本事七則,其中關于《蘭陵王·柳》的一條錄自《貴耳集》,說這首詞是周邦彥被趕出首都前夜與著名歌舞伎李師師告別時所作,而李師師乃是道君皇帝宋徽宗半公開的情人。李師師應命將這首詞唱給徽宗聽,“道君大喜,復召為大晟樂正,后官至大晟樂樂府待制”云云。這種根據傳聞再加創(chuàng)作的名人軼事大抵是靠不住的八卦,王國維《清真先生遺事》之《事跡一》中已考證指出:“此條所言,尤失實?!彼凇渡姓撊分懈椭茉~的成就寫道:
境界有二:有詩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詩人之境界,惟詩人能感之,而能寫之。故讀其詩者,亦高舉而遠慕,有遺世之意,而亦有得有不得,且得之者亦各有深淺焉。若夫悲歡離合,羈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詩人能寫之。故其入于人者至深,而行于世者尤廣。先生之詞,屬于第二種為多。故宋時別本之多,他無與匹。又和者三家,注者二家。自士大夫以至婦人女子,莫不知有清真,而種種無稽之言,亦由此以起。然非入人之深,烏能如是耶?(《王國維集》第一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53頁)
周邦彥在當時乃是一位公眾人物,文筆一流,書法超群,而又精通音樂,辭章華美,同妓女們混得很熟,于是八卦緋聞也就非常之多。他同李師師、宋徽宗一起構成的超級三角,尤為民間所喜聞樂道,且影響及于士大夫。后來的無聊文人往往繼續(xù)有所創(chuàng)造,《貴耳集》的作者張端義即為此中高手。種種風流軼事總是會進一步提高名人知名度,所以古代的風流人物不怕緋聞多,他恰恰可以從中得益。柳永是如此,周邦彥也是如此。此種流風余韻,至今似乎仍不絕如縷。
在古代作家筆下,蒼蠅也一向是反面形象。其可恨之處倒并不在于它身帶細菌(那時還不知道世界上有細菌這種東西),而是品性極差:一是逐利忘身,二是顛倒黑白。
班固《難莊論》有云:“眾人之逐世利,如青蠅之赴肉汁也;青蠅嘗肉汁而忘溺死,眾人貪世利而陷罪禍?!保ā度鬂h文》卷二十五)這兩句話拿來形容貪官非常合適。
古人認為蒼蠅的排泄物很特別,被它污染以后,白色的東西會變黑,而黑色的東西卻會變白,古人往往因此而將蒼蠅比喻為進讒言的小人,《詩經·小雅·青蠅》有云:“營營青蠅,止于樊。愷悌君子,無信讒言?!编崱豆{》解釋說:“蠅之為蟲,污白使黑,污黑使白?!鳖嵉购诎?,讒言要達到的目的正是如此。所以曹植有詩句道:“蒼蠅間白黑,讒巧令親疏?!保ā顿洶遵R王彪》)迫害曹植的是他的哥哥曹丕,但曹植總覺得哥哥還是英明的天子,問題全在那些大進讒言欲加害于自己的小人。
古人看動物往往將它倫理化、擬人化,這同現(xiàn)在著眼于科學來看動物完全異趣。
奇怪的是,像這樣一種歷來是負面形象的蒼蠅,竟有人拿來形容美女,而意境仍然很美。宋代大詞人周邦彥《醉桃源》詞云:
冬衣初染遠山青,雙絲云雁綾。夜寒袖濕欲成冰,都緣珠淚零。
情黯黯,悶騰騰,身如秋后蠅。若教隨馬逐郎行,不辭多少程。
這里說思念情郎的女子在寒夜里淚流滿袖,精神上痛苦之至,很像是秋后的蒼蠅,恐怕活不長了。她希望能夠跟著情郎遠走高飛,像蒼蠅隨馬而行一樣,不管路途有多么遙遠。這樣來寫情,因為別致而給人留下很深的印象。
周邦彥這里大約用了一個典故,漢朝人張敞說過:“蒼蠅之飛,不過十步,自托騏驥之發(fā),乃騰千里之路?!保ā度珴h文》卷三十)古代的女子自己出不了遠門,如果能跟著情郎和他的駿馬一起奔馳,那就完全不同了。
不知道典故的出處而仍然可以讀懂作品并深感有味,這樣的用典是比較高明的。只要能跟情郎在一起,即使做個蒼蠅也行,這里的抒情主人公實在一往情深。安排比喻大可以別出心裁,只要合乎情理、給人印象深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