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 莫礪鋒

作 者：莫礪鋒，南京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南京大學(xué)中國詩學(xué)研究中心主任。

今天有這么多同學(xué)來聽講座，多半是沖著這個題目來的。為了讓大家對大失所望有個心理預(yù)期，我先給大家潑幾碗冷水。首先，我這個人很少聽流行歌曲的，但20世紀(jì)90年代有一首歌中的兩句還記得，今天唱給大家聽聽，請掌聲鼓勵?。ㄕ坡暎皭塾袔追帜苷f清楚？還有幾分是糊里又糊涂?！贝蠹抑浪念}目嗎？對了，是《糊涂的愛》。愛本來就是糊涂的。據(jù)說古希臘、古羅馬的愛神雕像都是有眼無珠的，因為他們認(rèn)為愛情是盲目的。所以，愛是一件不太能說得清楚的事情。20世紀(jì)50年代有一位美國學(xué)者叫弗洛姆，他寫了一本書叫作《愛的藝術(shù)》。到了80年代，保加利亞有位學(xué)者叫瓦西列夫，寫了本書叫《情愛論》。但我想以上兩本著作都是理論的探索，不大可能把真正的愛情說清楚。換句話說，如果哪位同學(xué)在開始戀愛之前去找此類的理論書來讀一讀，說不定你就更不會戀愛了，因為愛情本身就是說不清楚的。因此，今天的講座可能不是很有條理，這一點要請大家原諒。古典文學(xué)中的愛情就是不清楚的。《紅樓夢》中的賈寶玉愛上了林黛玉，他的另一個選擇對象是薛寶釵，而賈府里上上下下都認(rèn)為他和薛寶釵更般配，是“金玉良緣”。但是寶玉就愛黛玉，就要舍棄“金玉良緣”去追求“木石前盟”。這是什么道理呢？若要理智地分析，自然是得不出結(jié)論的，沒有什么理由可講。我們看《紅樓夢》第二十八回“薛寶釵羞籠紅麝串”，說元妃給大家送禮物，其中一件是紅色香料做的手串子。寶玉看到寶釵戴在胳膊上，就請她拿下來看一看。寶釵長得比較豐滿，一時取不下，寶玉看著她那“雪白的胳膊”，就心猿意馬了。《紅樓夢》里這樣寫：寶玉盯著寶釵的胳膊，心想要是這胳膊長在林妹妹身上，將來還能摸一摸，偏偏長在寶姐姐身上！可見寶釵也是天生嫵媚，對寶玉也有吸引力。這說明寶黛的“木石前盟”并非單純是容貌上的選擇。寶黛為何相愛？這是說不清楚的。這是我要潑的第一碗冷水。

我想潑的第二碗冷水是，讓我這個演講者來講這個題目，是不妥當(dāng)?shù)摹Ｎ矣浀?979年我考進南大讀研究生，胡亂讀了許多書，其中有金圣嘆所謂的 “古本《水滸傳》”，就是七十回的“腰斬本”。書前有一篇序言，托名施耐庵，多半是金圣嘆自己作的。序言中有一句說：“人生三十未娶，不應(yīng)更娶?！睘槭裁茨?？因為過時了嘛。1979年我正好三十周歲，不要說妻子，連女朋友都沒有。當(dāng)時我一看這句，心都涼了。因此，我后來讀一系列古典愛情作品，總感覺自己在這方面比較遲鈍?！段鲙洝防锏膹埦鸬谝淮我姷酱搡L鶯，失魂落魄。舞臺上崔鶯鶯臨下場時回頭看了張生一眼，張生的一句唱詞很有名：“怎當(dāng)他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大家肯定都很欣賞這句詞，但我讀的時候更關(guān)注前面張生的一句說白：“我死也！”我當(dāng)時覺得奇怪，崔鶯鶯只是看了張生一眼，他怎么會死呢？我本科時讀外語系，知道希臘神話里有一個蛇發(fā)女怪叫“墨多莎”，她的眼光很毒，看到誰，誰就會變成石頭。崔鶯鶯又不是墨多莎，她怎么會把張生看死呢？同學(xué)們在笑，肯定都明白，可我就是比較遲鈍。到了今天，我就更遲鈍了。我已經(jīng)年過花甲，是一個老人了。老人談愛情主題，這有點不太妥當(dāng)，因為愛情應(yīng)該是屬于青春的。雖然現(xiàn)在社會上老年人好像也談戀愛，并且創(chuàng)造了一個名詞，叫作“黃昏戀”，但從本質(zhì)上說，愛情是屬于青年的。我們不妨套用一句話：“愛情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jié)底是你們的。”讓我一個老人來講愛情主題，肯定講不好。這是我要潑的第二碗冷水。

下面我們切入主題，首先還要潑第三碗冷水。中國古典文學(xué)中的愛情主題本來就不是很發(fā)達。歐洲文學(xué)的兩大主題是愛與死，在中國文學(xué)中，愛卻不是第一主題。魯迅先生在他的一篇雜文《中華民國的堂吉訶德們》中說，西班牙的男士愛上一位女子，就天天跑到女子窗下去唱情歌，公開宣布出來；中國的士大夫，也就是我們古典文學(xué)的作者，他們不肯承認(rèn)愛上某個女子，“他們總是要說是女人先來勾引他們”。古典文學(xué)中有沒有這種情況呢？應(yīng)該說是有的。我們看《聊齋志異》中的篇章，凡是愛情主題，都是女方先主動。情節(jié)往往是一個窮書生，坐在書房里，在青燈下用功讀書，突然就飄進來一個美麗的女子。狐精、花妖，有時甚至是美麗的女鬼，都飄進來了，來勾引這個書生。當(dāng)然，這個書生往往意志極不堅定，一被勾引就直奔主題，很快就跑到床上去了。有人說這是蒲松齡的幻想，因為蒲松齡是一個窮書生，落第秀才，在鄉(xiāng)下教書，又老又貧賤。他老是想象自己在青燈下看書時，來一番從天而降的艷遇，所以說有這種情況。

當(dāng)然，拋開魯迅的俏皮話不講，與西方相比，中國古典文學(xué)中的愛情主題是不是受到了一些削弱呢？我們說是的，確實是這樣的。先看一個例子：《詩經(jīng)》中的《鄭風(fēng)》和《衛(wèi)風(fēng)》。鄭、衛(wèi)兩個國家的民歌，歷來被認(rèn)為是愛情主題最多、最集中的，所以后世批判鄭衛(wèi)之音是靡靡之音。那么《鄭風(fēng)》中所寫的愛情是什么情況呢？我們看一首堪稱代表作的《將仲子》?！皩ⅰ本褪恰皩⑦M酒”的“將”，請求的意思?！秾⒅僮印贩秩?，寫一個姑娘勸她的情人不要爬過圍墻，不要闖進她的院子里來，不要進到她的閨房里來。第一段說“畏我父母”，怕我的父母；第二段說“畏我諸兄”，怕我的幾個哥哥；第三段是“畏人之多言”，怕別人風(fēng)言風(fēng)語。后一段是這么說的：“將仲子兮，無逾我園，無折我樹檀”，不要把我院子里的檀樹枝折斷了。“豈敢愛之”，豈敢愛惜園子里的樹木？“仲可懷也”，這一句詩，一個美國漢學(xué)家在他的論文集中，把這句話翻譯成英文?！爸佟保癟he second”，老二，這譯得不錯；下面“可懷也”，他翻譯成“I will embrace you”，就是我要把你摟在懷里。我覺得美國漢學(xué)家讀中國的古典文學(xué)作品，畢竟是隔著一層。他不知道我們先秦的姑娘，即使是鄭國的姑娘，也不會像現(xiàn)代美國姑娘那樣沒臉沒皮的?！爸倏蓱岩病辈⒉皇钦f要把老二摟在懷里，“懷”是懷想的意思。為什么這樣說呢？思想源頭在《論語》中?！墩撜Z·顏淵》篇里面講到顏回問孔子，說“克己復(fù)禮”有什么具體表現(xiàn)？孔子說了四句話：“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辈环隙Y節(jié)的言行，都不能有。我們現(xiàn)在還用“非禮”這個詞，這是古風(fēng)。視、聽、言、行，都不行的，但孔子沒有說“非禮勿思”，想想還是可以的，不要付諸行動。所以說，中國古人在禮教觀念的壓迫下或者說約束下，對于愛情這個事情，心里雖然可以想，也會有欲望的沖動，但付諸行動的時候卻有種種的局限、約束。這種約束一方面是社會、家庭，“人之多言”；另一方面，禮教已經(jīng)深入人心，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有一個心靈的枷鎖，即使身當(dāng)其沖的青年男女追求愛情的時候，他們也會意識到禮教的束縛，不能做出格的事情。

因此，在比較忠實地繼承了儒家思想的歷代士大夫那里，比如說到了宋代，這種禮教觀念就發(fā)展得比較嚴(yán)重了，以至于大家認(rèn)為這個話題是不能輕易談的，更不要說行動了。我們看朱熹。在我研究過的古人中間，朱熹是我非常敬佩而不想親近的一個人，因為他不可親，太嚴(yán)肅。對于我們今天的話題，朱熹基本上是持反對態(tài)度的。朱熹的詩歌中創(chuàng)造了一個別人從沒用過的詞，“黎渦”，原來是一個叫黎倩的姑娘臉上的酒窩。那么奇怪了，朱熹這樣一個非常嚴(yán)肅的理學(xué)宗師，為什么在詩中寫到人家姑娘的酒窩呢？原來他不是自己欣賞，他是批判別人的。他批判的是胡銓，胡銓是南宋政治生活中的一個重要人物。南宋最大的政治問題就是朝廷里的一條投降路線。秦檜當(dāng)了宰相以后，誘使宋高宗投降金朝，屈節(jié)事敵。胡銓是朝廷里的一個官員，在秦檜要和金人簽訂和約的時候，他憤然上書，請求朝廷誅殺秦檜等三個人。這樣一來他就受到了鎮(zhèn)壓，一貶再貶，最后貶到了海南島。過了十幾年遇到朝廷赦免才得以北歸。當(dāng)他北歸走到湘潭的時候，一個朋友招待他喝酒。南貶十幾年，九死一生，現(xiàn)在活著回來，那個時候已經(jīng)五十多歲，他當(dāng)然很高興，喝得心情很愉快。正好旁邊的服務(wù)員中有一個美麗的姑娘，名叫黎倩。黎倩的臉上呢，正巧長著兩個淺淺的酒窩。所以胡銓就寫了一首詩，里面有兩句：“君恩許歸此一醉”，就是說皇帝開恩，讓我回來了，我得以在這里喝一次酒；“傍有梨頰生微渦”，不光酒好，旁邊還有美麗的姑娘在服務(wù)，黎倩這個姑娘的臉上還有兩個淺淺的酒窩。我們來追究一下：這首詩怎么了，犯什么忌諱了嗎？沒有。胡銓又沒有什么行為，也沒有說什么出格的話，無非是贊賞一下姑娘的美麗可愛。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胡銓并沒有什么邪念啊。但是朱熹讀到胡銓這兩句詩之后，就不高興了，寫了一首詩來批評他。他說：“十年浮海一身輕”，十年被貶，漂泊于江海，身家性命都棄之不顧了，因為要報國嘛；“歸對黎渦卻有情”，回來看到黎倩的酒窩你卻產(chǎn)生感情了；“世上無如人欲險”，世上最兇險的就是人的欲望；“幾人到此誤平生”，多少英雄好漢到了這里都被耽誤了，就是受到美麗的姑娘的誘惑，就要名節(jié)不保了。胡銓僅僅是贊美了姑娘臉上的酒窩，本來沒有什么，但在理學(xué)家朱熹嚴(yán)苛的眼光下面，這也是不對的。不能贊賞，應(yīng)該目不斜視，對黎倩的酒窩視而不見才好。所以，我們不要責(zé)備帝制時代的士大夫李商隱們?yōu)槭裁磳憪矍閷懙媚敲措鼥V、隱約，他們受到禮教觀念的束縛太重了。

士大夫是這樣，那么民間如何呢？同樣，也受到了影響。《孔雀東南飛》大家都很熟悉，里面的男女主角焦仲卿、劉蘭芝，他們兩個是明媒正娶的一對夫妻，他們成婚了，非常恩愛。但僅僅因為焦仲卿的母親不喜歡劉蘭芝，所以要把劉蘭芝休掉。后來焦仲卿沒辦法，就把劉蘭芝休回娘家去了。劉蘭芝回到娘家后，她的哥哥就逼著她嫁給一個官宦子弟，焦母也對焦仲卿說我再給你找一個更好的媳婦。但是焦劉二人忠于愛情，所以以死抗?fàn)?，不接受命運的安排，最后決定自殺。我讀《孔雀東南飛》，非常感動于下面這幾句，就是焦仲卿決定要自殺以后，去向他母親告別的那幾句話，他說：“今日大風(fēng)寒，寒風(fēng)摧樹木，嚴(yán)霜結(jié)庭蘭?！苯裉旃沃箫L(fēng)，天氣非常寒冷，寒風(fēng)把庭院里的樹木都刮壞了，厚厚的霜凝結(jié)在蘭草上面。下面說“兒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單”，我現(xiàn)在要到陰間去了，拋下母親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世間。因為他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了，家里就是母子二人。這番話真是傷心欲絕！假如是現(xiàn)代社會，或者是西方社會，譬如說18世紀(jì)的英國詩人布朗寧和布朗寧夫人，他們兩個人談戀愛，布朗寧夫人也受到家庭的極大阻力，但是他們二話不說，馬上私奔，去追求自由的愛情了。布朗寧夫人后來的抒情十四行詩集，大家都喜歡讀，因為追求愛情非常熱烈。但是中國古代的年輕人，家庭的重擔(dān)，父母親的話，是不敢違抗的。焦仲卿雖然要反抗，要殉情，但是他不敢對母親說半個不字，好好地去向她告別，他哪敢?guī)Я藙⑻m芝去私奔?。?/p>

《孔雀東南飛》是民歌，民間的詩人把這個愛情悲劇記錄下來了。我們再來看文人的作品。文人作為抒情主人公自己寫的作品，我們舉南宋的陸游為例。陸游的《釵頭鳳》，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作品。陸游的原妻是唐氏，唐婉這個名字是后人編出來的，我們只知道她姓唐，不知道叫什么。陸游跟唐氏也是明媒正娶的夫妻，夫妻倆也很恩愛，但也是因為陸游的母親不喜歡這個兒媳婦，像焦仲卿家里一樣，夫妻倆就被迫離婚了，以至于給陸游造成終生的心理創(chuàng)傷。陸游不光寫《釵頭鳳》，后來寫的《沈園》詩，比《釵頭鳳》更沉痛：“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fù)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他到沈園故地重游，橋下一池春水，想起當(dāng)年唐氏從這里走過，婉若游龍，翩若驚鴻，這個美麗的身影在水里面映照過，但是現(xiàn)在人已作古。因為離婚以后不久，唐氏就傷心地去世了。所以陸游終生都念念不忘這件事情，一直在吟詠。陸游這兩首《沈園》詩，后來清末民初的詩評家陳衍，在《宋詩精華錄》中評這兩首詩，評得非常好，他說：“無此絕對傷心之事，亦無此絕頂傷心之詩?！比绻麤]有這樣無比傷心的事情，就不會有這樣無比傷心的作品。下面又說：“就百年論，誰愿有此事？就千秋論，不可無此詩！”一個人的一生中，誰愿意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呢？但是就文學(xué)史來說，不能沒有這樣的作品，因為它歌頌了堅貞的愛情。所以，帝制時代的愛情，確實受到禮教觀念非常強的影響，我甚至覺得我們現(xiàn)在來回顧綿延幾千年的整個傳統(tǒng)文化，其中最值得聲討的是這一點。傳統(tǒng)禮教對年輕人追求個性、追求愛情的行為有殘酷的戕害。

既然如此，是不是古典文學(xué)中的愛情主題就沒什么可講了呢？那我今天來講什么呢？當(dāng)然，還是有的講的。因為我剛才說了，僅僅是愛情主題比重不高而已。但是，古典文學(xué)長達三千多年，作品浩如煙海，即使比重不高，其中還是有相當(dāng)多的好作品。盡管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中有禮教觀念，不利于文學(xué)中愛情主題的發(fā)展，但是由于愛情本是人的自然本性，不可違背，所以實際上從古到今的中國文學(xué)作品中，還是有很多非常好的、非常熱烈的、非常優(yōu)美的愛情主題的作品，歷代都沒有間斷過。

首先是民間文學(xué)，古代的民間文學(xué)，當(dāng)然最主要的是民間傳說和民歌。從漢樂府到敦煌曲子詞，敦煌曲子詞是在敦煌發(fā)現(xiàn)的，主要是唐代留下來的一些詞，里面大量的作品是寫什么呢？是寫男女之間的山盟海誓，我們只用四個字就把它們的內(nèi)容概括了。你們看漢樂府中有一篇很有名的《上邪》，“上”就是上蒼、老天；“上邪”，就是一個女子對著天在那里發(fā)誓。再看敦煌曲子詞里的一首“枕前發(fā)盡千般愿”，在枕頭上發(fā)愿，發(fā)了千般愿，就是下面所說的“白日參辰現(xiàn)，北斗回南面”，等等，都是天地山河怎么改變，山谷為陵，陵為山谷，但是愛情始終不變。所以山盟海誓這個詞，在古代的文學(xué)作品特別是民歌中間，是一個永恒的主題。

由于本人閱讀興趣的偏好，我對民間文學(xué)的興趣不大，我主要是讀詩詞這一類的作品。當(dāng)然，詩詞中最好的愛情作品，還是寫民間的愛情?！短圃娙偈住分校腥自娛菍懨耖g的愛情主題。這三首詩的標(biāo)題是一樣的，都叫《長干行》。前面兩首《長干行》是短詩，是五言絕句。這是崔顥寫的，這兩首以簡略取勝。另外一首《長干行》是李白寫的，是一首五言古詩，長達三十句，以詳盡細膩取勝。這三首《長干行》都是描寫民間的愛情故事，非常生動，非常優(yōu)美。問題是，民間的愛情故事這樣子寫，那么作為抒情主人公，作為古代詩人主體的士大夫，他們自己的愛情又是怎么樣寫的呢？首先，他們所寫的作品中，有一部分內(nèi)容也還是來源于民間的。大家一定喜歡韋莊寫的一些愛情詞，韋莊的愛情詞里有一些內(nèi)容看上去就像是民間的。比如說他有一首詞叫《思帝鄉(xiāng)》：“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這是一個姑娘的口吻，春天出去玩，杏花飄落，吹在頭上；“陌上誰家年少，足風(fēng)流”，路上看到一個小伙子，長得非常風(fēng)流，非常瀟灑；“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我下定決心要嫁給他，這一生就算了；“縱被無情棄，不能羞”，即使將來被他無情地拋棄了，我也不后悔，這個“羞”是后悔的意思。這種非常熱烈的、非常決絕的口氣，一般都是民間女子的口吻。我們讀《西廂記》，崔鶯鶯不會這樣說的。貴族女子戀愛時，往往是再三猶豫、遲回，跟民間女子不一樣。

盡管這樣說，詩人們寫自己的愛情題材，也還是有好作品的。但是，寫愛情成功的比較少，大部分作品，唐詩也好，宋詞也好，往往不是寫戀愛，倒是寫失戀。成功的例子中最著名的就是唐朝詩人崔護的一首詩。崔護生平?jīng)]有任何事跡值得記錄，他的作品在《全唐詩》里一共也只有三首，其中有兩首寫得不太好。他所以今天還被我們知道，就在于他那首七言絕句，叫作《題都城南莊》。他到長安城南的一個村莊游玩了一次，題了一首詩在那里。這首詩四句話，大家很熟悉：“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根據(jù)《本事詩》的記載，這首詩有一個本事，那個故事寫得很生動，也符合大部分讀者的閱讀預(yù)期，在后代流傳得很廣。但是如果我們只是解讀這首唐詩的話，那么《本事詩》里的記載是后人附會的，并無其事。實際上這首詩的全部內(nèi)容，就在于崔護先后兩次到都城南莊去游玩，第一次看到一個姑娘，第二次沒看到，就題了這一首詩。如果光看這一首詩，它是一首優(yōu)美的愛情詩嗎？是一首愛情主題的好作品嗎？當(dāng)然是！愛情不一定要天長地久。剎那之間，心靈感應(yīng)，這就是愛情。雖然姑娘只跟崔護說了兩個字“誰耶”，這已經(jīng)是愛情了。所以這是唐詩中很少有的寫詩人自身的愛情經(jīng)歷，又寫得明明白白的一首作品。

我們下面來看一看，古代愛情主題作品的幾個特點。第一個特點，自從《楚辭》開始，就是從屈原的作品開始，古代愛情主題的作品，就糾纏著一些非愛情的主題。屈原的作品中，很多地方都寫到男女相思，男女戀愛。但是漢朝的解讀者，往往把它們理解為一種忠君意識，一種愛國熱情，一種政治寄托，也即所謂的“美人芳草”。你看屈原《九歌》里的《少司命》，其中有這么幾句：“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薄澳砍伞本褪悄抗獾某晒?，也就是眉目傳情。眼睛是交流感情的窗戶，兩個人四目相對，眉目含情，愛情就完成了，這樣的句子如果理解成是愛國家，愛君主，總覺得有點煞風(fēng)景。我想這樣的作品最初就是寫愛情的，但是有了“美人芳草”的闡釋傳統(tǒng)，后代凡是此類作品，我們的理解都處于兩難之間，不知到底該怎么讀。我們看漢人張衡的《四愁詩》。張衡這個人，是科學(xué)家，要是生在現(xiàn)代，肯定是兩院院士，又是科學(xué)院院士，又是工程院院士。其實要是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也評院士的話，張衡還會是三院院士，他的文學(xué)也很強。張衡的《四愁詩》，我把第一首讀給大家聽：“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從之梁父艱，側(cè)身東望涕沾翰。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路遠莫致倚逍遙，何為懷憂心煩勞?！彼f，我想念的那個人住在泰山，我想去找她，泰山前面擋著梁父山，道路艱難，難以到達。她曾經(jīng)很殷勤地給我送了定情之物，送我一把金錯刀。我想還贈她一個英瓊瑤，但是路太遠，無法送達。這一組詩，如果我們僅僅讀這一首，幾乎可以肯定它是愛情詩了，他在想念一個意中人。但是問題是這一組詩共有四首，他第一首詩想的人是在泰山，第二首又想到南方去了，說：“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從之湘水深?！蔽蚁氲焦鹆秩?，但是湘江很深，無法渡過。第三首想到西方去了：“我所思兮在漢陽，欲往從之隴阪長?！蔽蚁氲綕h陽——就是現(xiàn)在的甘肅天水，在漢代曾叫漢陽，可是隴阪很陡、很長，也難過去。第四首想到北方去：“我所思兮在雁門，欲往從之雪紛紛。”要到雁門關(guān)那里去，但大雪紛飛，路也不好走。那么我們就要產(chǎn)生懷疑了，如果張衡是想念一個意中人的話，這個姑娘怎么住在東、南、西、北??？或者說難道我們的張衡同時戀上了東、南、西、北的四個姑娘？好像難以解釋。所以我們不得不又回歸傳統(tǒng)的闡釋路數(shù)，說這是一種寄托，這是一種對人生境界的求索，等等。這方面的作品，最值得介紹的，可能是某些賦中的相關(guān)描寫。在那些賦中，經(jīng)常會寫到抒情主人公，當(dāng)然一般都是男性，他說我熱愛一個美人，我愿意變成某種物體來親近她。比如說變成一領(lǐng)席子，讓她睡在上面；或是變成一件衣服，穿在她身上，等等。不要說其他人有這種想入非非的作品了，連大名鼎鼎的陶淵明都有。陶淵明有一篇《閑情賦》，他在賦里發(fā)了十個愿。他說他愛上了一個美人，他愿意變成一個衣領(lǐng)，穿在她的脖子上；愿意變成一條腰帶，圍在她的腰里；最后說愿意變成一雙用絲綢做的鞋子，穿在她的腳上，“附素足以周旋”，也就是穿在她很白嫩的腳上，跟著她走來走去。你們看，連變成一雙鞋子給她踩都愿意的。所以我說這篇賦可以改一個名字，改得通俗一點，叫作《十愿賦》，他有十個愿望嘛！陶淵明的這篇賦把這個主題設(shè)想得淋漓盡致，以至于后代的同類作品都難超越他。因為他什么都想到了，從衣領(lǐng)到鞋子都有了。唯一能夠補充《閑情賦》的人，是錢鍾書。錢鍾書在《圍城》里舉過一個例子，有一個姑娘叫唐曉芙，錢鍾書說唐曉芙非常漂亮，尤其是一口牙長得好，潔白整齊。錢鍾書就問：有那么多古人，愿意變成衣領(lǐng)，愿意變成鞋，去接近某個美女，為什么就沒有人愿意變成一把牙刷呢？錢鍾書所以能補充陶淵明，因為陶淵明那個時代可能沒有牙刷，所以他沒有想到。這一類作品，你要問它究竟是不是愛情主題，對不起，我沒法肯定，我不能告訴你是或者不是，只能說見仁見智。你如果愿意把它作為愛情主題來閱讀，閱讀的時候覺得很自然，那么你就這樣去讀。這是一類。

現(xiàn)在講第二種情況。在中國古代，凡是寫得比較成功的愛情主題詩歌，不管是古詩，還是唐代的格律詩、宋代的詞，幾乎都有同樣的風(fēng)格傾向，那就是寫得非常委婉，非常隱約、朦朧，都不是說得非常清楚、直來直去的。這樣，我們后代的讀者來解讀這些作品，會有一些困難，會讀不懂。我們感覺到好像是寫男女的相思之情，但是詩人到底說了什么呢？不太清楚。也許有些讀者會感到不滿，詩人為什么不寫得明白一點呢？不寫得清楚一點呢？我則認(rèn)為可能愛情題材的詩歌本身就應(yīng)該有這種風(fēng)格，這樣寫才是愛情作品的本色。

我們從民歌看起。南北朝的時候，中國南北分治，南方是南朝，從東晉到宋、齊、梁、陳，首都都在我們南京。北方是北朝，首都基本上在洛陽，當(dāng)然有時候也在長安。南北分治的時候，國家政治上分立，文化也分立，所以南北朝時期的民歌分成南朝樂府和北朝樂府，發(fā)生的時間是一樣的，空間卻不同。南朝樂府就是南方的民歌，南方民歌的愛情主題出現(xiàn)得最多的是所謂的“吳歌”，吳歌主要的產(chǎn)地就是南京，或是以南京為中心的長江下游地區(qū)。吳歌中產(chǎn)生了很多優(yōu)美的愛情詩，有一首《子夜歌》很有名，還有一首《作蠶絲》，也很有名，這首詩直接影響到李商隱的“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所以值得介紹一下?！蹲餍Q絲》是這樣寫的：“春蠶不應(yīng)老，晝夜常懷絲。何惜微軀盡，纏綿自有時?！贝禾斓男Q還沒有老，它肚子里日日夜夜都懷著絲，到最后把所有的絲都吐出來，把身體都吐空了，蠶絲當(dāng)然非常的綿長、柔軟、纏綿。這個“絲”字，當(dāng)然跟思念的“思”是諧音字，春蠶吐絲就像人們綿綿不絕的情思。這是南方民歌，南方民歌寫愛情就是這種風(fēng)格，朦朧、委婉、優(yōu)美。

北方人民當(dāng)然也有愛情，所以北方民歌中也有類似主題，但是風(fēng)格完全不一樣。北朝樂府中愛情主題的作品比較少，我找來找去，只找到兩首代表作，標(biāo)題是一樣的，都叫《地驅(qū)樂歌》。前面一首很簡單只有兩句話，第一句是“月明光光星欲墮”，就是月亮已經(jīng)很亮，星星快要沉下去了，這是說夜深了。下面一句就切入愛情主題了：“欲來不來早語我！”你到底是來還是不來，早點告訴我一聲。這肯定是愛情主題，肯定是寫一男一女的約會，就像宋詞中所說的“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但是這個人的口氣未免太干脆、太直接了。“欲來不來早語我”，其言下之意是什么呢？我想無非就是兩種，一種是你要不來我就回家睡覺去了，還有一種就是你要不來我還另有打算呢。不管怎么解釋，反正口氣非常干脆，斬釘截鐵，沒有商量的余地。這種口氣，用來表現(xiàn)其他題材也許可以，比如戰(zhàn)爭等，但是對于愛情主題就不太妥當(dāng)，這首詩肯定不是一首優(yōu)美的愛情詩。愛情詩不能這樣寫，不能寫得太豪放，或者說太粗豪，因為愛情這種感情應(yīng)該是隱微的、溫柔的，不能粗豪。我今天談的是古代的愛情，到現(xiàn)在為止都沒提過現(xiàn)在的愛情，但是我要稍微說幾句。我一向?qū)ΜF(xiàn)在某些人的求愛方式不以為然。報上經(jīng)常報道某個學(xué)校某個男同學(xué)在某一天，多半是情人節(jié)，舉了一個大橫幅，到女生樓下去大叫：“某某某，我愛你！”我覺得這是不妥當(dāng)?shù)?。因為愛情是屬于你們兩個人私下的一種情感交流，你為什么要吵得滿世界都知道呢？上面我們把北朝民歌跟南朝民歌做了對比，我們就比較容易理解，唐詩也好，宋詞也好，為什么有那么多成功的愛情作品都寫得相當(dāng)隱微，相當(dāng)朦朧，都是能夠感覺但難以條分縷析。

我們讀李商隱的詩，你有感覺嗎？當(dāng)然有感覺。李商隱的《無題》詩，“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薄吧頍o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多么動人啊，里面肯定是男女相思之情。但是請問他到底說的是什么？誰知道呢？誰都不知道。那些《無題》詩是不用說了，基本上都沒有確切的解釋。即使非無題詩，也往往如此?，F(xiàn)在我們看他很有名的一首短詩，叫《嫦娥》：“云母屏風(fēng)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yīng)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后面兩句詩寫嫦娥肯定很后悔當(dāng)時偷了后羿的靈藥，一個人飛到月宮去，從此以后夜夜都孤獨地坐在月宮里面，看著碧海青天。這首詩寫的是什么？真的是詠嫦娥嗎？后人有很多種解釋，李商隱的詩都有很多種解釋，我覺得清代紀(jì)曉嵐解釋得最好，他說“此悼亡詩”，這是李商隱懷念他亡妻的。李商隱四十歲就喪偶了，他的妻子姓王，王氏去世以后李商隱非常想念她，他看著天上的月亮，就想象他的妻子像嫦娥一樣飛升到月宮中去了，現(xiàn)在一個在地上，一個在天上，彼此只能相望相思，夜夜如此，非常痛苦。當(dāng)然你也可以不這樣解，但是假如這樣解，這首詩就有一個深層含義，讀起來特別有味道。當(dāng)然，這樣的作品理解是有一點困難的。我曾經(jīng)聽作家王蒙說過一句笑話，王蒙說我們讀李商隱的這一類無題詩，讀不懂，沒法得到一個明確的解釋，那怎么辦呢？只有一種可能性，就是希望哪年哪月我們的考古學(xué)家在某一個地方發(fā)掘出一部《李商隱日記》，一看，日記上面記得清清楚楚：某年某月某日作《無題》一首，為某某女郎而作，這樣一切都解決了。但是當(dāng)這部日記還沒有出土之前，我們只能停留在現(xiàn)在的解讀方式上，你可以感受，但不要去分析，分析是分析不出來的。更何況我們讀古典詩詞，讀那些愛情主題的作品，就是要欣賞這些朦朧的、優(yōu)美的，但是又沒有一個清楚的本事的作品，這才能給我們一個永恒的感動。一旦它有了本事，有了具體的人物、時間、地點、情節(jié)，其意義就受到局限了。如果沒有，其意義倒是無限的。

最后一點。古代詩歌中凡是成功的愛情主題的作品，注意啊，我說的是詩歌，唐詩也好，宋詞也好，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格調(diào)都很高雅，而不是低俗的。愛情這個事情本身不一定是雅的，它完全也可以是俗的，在小說中，在戲劇中，也有很通俗的、很民間的。但是一旦進入詩詞，進入詩歌的領(lǐng)域，愛情作品都是比較高雅的，高雅的才成功，低俗的都不太好。這是為什么呢？可能是由于愛情這類感情，它特別純潔，特別優(yōu)美，它一定要一個高雅的文本，一個純潔的文本，才配得上它。我一直覺得愛情這個名詞是很神圣的，甚至“愛”這個字都是很神圣的。所以我非常反感現(xiàn)代有一個詞，或者說一個詞組，原是西方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把我們非常神圣的這個字眼“愛”，變成了某一個動詞的賓語?；氐焦糯膶W(xué)上來，愛情主題的作品中有沒有比較低俗的呢？有的，比如說《花間詞》中就有，《花間詞》中很多作品也是很好的，韋莊的詞就很好。但是其中也有一些比較低俗的，比如說當(dāng)時西蜀有一個詞人叫張泌，這個字不念m ì，念b ì。張泌有一首《浣溪沙》，他寫的就是一段愛情經(jīng)歷，他說：“晚逐香車入鳳城，東風(fēng)斜揭繡簾輕，慢回嬌眼笑盈盈?！本褪堑搅税?，他跟著一輛香車回城里去，香車?yán)锂?dāng)然坐的是女性。東風(fēng)把車子的簾幕吹開來，坐在里面的美女回過頭來朝他嬌笑。下半首是：“消息未通何計是”，我不知道跟她怎么通消息，因為素昧平生；“且須佯醉且隨行”，我假裝喝醉了，就騎著馬跟在香車后面；最后一句說“依稀聞道太狂生”，仿佛聽到車?yán)锩娴娜苏f這個人太輕狂。這首作品格調(diào)高雅嗎？不高雅，很低俗。所以這首詞受到魯迅先生的嘲笑，魯迅寫了一篇雜文，標(biāo)題叫《唐代的盯梢》，“盯梢”就是流氓盯梢。魯迅還把這首詞翻譯成白話文了，前面五句我不記得了，只記得最后一句是：“仿佛聽到一聲殺千刀！”這樣的句子，這樣的內(nèi)容，高雅嗎？優(yōu)美嗎？當(dāng)然不。這不是我們所欣賞的愛情作品。所以我們欣賞的好的愛情作品，一定是提供了一種優(yōu)美的、甚至是清幽的境界，大家只要把柳永的兩部分詞對照一下，就可以明顯地感受出來。柳永的詞大部分寫男歡女愛，其中有一部分的格調(diào)比較卑俗，里面都是寫紅燭啊，羅帳啊，甚至男女雙方上床以前的一些情況，“留作帳前燈，待時時，看伊嬌面”，燈不要吹滅，留著燈光，時時看她千嬌百媚的臉。這樣的作品低俗，不是我們所喜歡的。我們喜歡的是《八聲甘州》的“對瀟瀟暮雨灑江天”，是《雨霖鈴》的“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這樣的作品，把原來在洞房中的紅燭羅帳變成了“瀟瀟夜雨”，變成了“千里相思”，作品的境界就升華了。記得魯迅先生曾經(jīng)在一篇文章中嘲笑當(dāng)時的新詩人，他說這些人寫愛情詩啊，一寫就是這樣的句子：“哎呀呀，我要死了?！蔽覀儾还荇斞赶壬R的是誰，他也許罵的是邵洵美，當(dāng)然也可能是徐志摩、陳西瀅這些人，反正你的愛情詩寫成“哎呀呀，我要死了”，我想這是不成功的。假如我是一個姑娘，哪個男孩寫一首“哎呀呀，我要死了”來給我看，我肯定會說你就死去吧！因為這詩寫得太糟糕了。最后我用一句話來結(jié)束今天這個講座的內(nèi)容，我認(rèn)為唐詩也好，宋詞也好，乃至漢樂府也好，凡是關(guān)于愛情主題的作品它都應(yīng)該是優(yōu)美的、高雅的、純潔的，它不會使用粗俗的比喻和粗俗的字眼。我衷心希望同學(xué)們在談戀愛時，在寫愛情詩時，也要盡量往優(yōu)美、高雅、純潔的境界靠攏，這是古典文學(xué)中的愛情作品留給我們的最好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