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 梁歸智
作 者: 梁歸智,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在中國古典小說研究、紅學研究、元曲研究和傳統(tǒng)詩詞創(chuàng)作方面成績顯著,影響廣泛。已出版學術文化著作《石頭記探佚》《神仙意境》《簫劍集》等。
上一講講了林黛玉,這一講講薛寶釵結局之謎。
后四十回續(xù)書中薛寶釵的結局故事,可做如下概括:鳩占鵲巢委屈出嫁;費盡心機調整夫君;寶玉成仙撫孤守寡。
首先是“鳩占鵲巢委屈出嫁”:所謂“鳩占鵲巢”,來自于《詩經》的典故,是過去評論“寶黛釵愛情婚姻悲劇”文章中的一個習慣性說法,意思是薛寶釵違反賈寶玉本人的意愿,霸占了“寶二奶奶”這個本來應該屬于林黛玉的位置。那么為什么要用“委屈”兩個字,是因為仔細閱讀后四十回寫薛寶釵嫁給賈寶玉的情節(jié),其實并不是讓人羨慕的排場喜慶,而是很委屈甚至很窩囊的一場婚禮。首先,薛寶釵要嫁賈寶玉的時候,賈家、薛家,甚至王夫人和薛姨媽的娘家王家,都在走下坡路。賈家這邊,一方面,貴妃娘娘賈元春突然“三高”加重,病死了,家族的大靠山倒了;另外一方面,賈寶玉的通靈玉丟了,寶玉精神失常了,榮國府亂糟糟的,還出現(xiàn)了海棠花不按時令正常開放的“花妖”等不祥預兆。回目叫“宴海棠賈母賞花妖,失寶玉通靈知奇禍”“因訛成實元妃薨逝,以假混真寶玉瘋癲”。王家的頂梁柱,也就是王夫人和薛姨媽姐妹倆的哥哥王子騰,也突然病死了。至于薛姨媽家呢,情況更糟糕,娶的兒媳婦夏金桂是個攪家精,兒子薛蟠又打死了人,被官府抓了起來,而且賈家、薛家的勢力關系都不靈了,薛蟠面臨死刑的判決。
其次,因為賈母要急著給瘋傻的寶玉娶媳婦沖喜,顧不上貴妃剛死寶玉要守九個月孝的規(guī)定,還有薛蟠在監(jiān)獄里寶釵不便出嫁的忌諱,就決定簡單從事,不按常規(guī)那樣隆重地操辦婚事,而是要很草率地把薛寶釵用驕子抬過來匆忙成婚。王夫人和王熙鳳對薛姨媽說了這個意思,甚至說嫁妝也不用辦了。小說中寫薛姨媽雖然恐怕寶釵感到委屈,但還要求著賈府幫助打官司營救薛蟠,沒法兒,就答應了?;厝ジ嬖V了寶釵,寶釵的反應是低頭不語,后來就自己垂淚,薛姨媽用好言好語勸慰她。但看著寶釵心里好像不愿意似的,薛姨媽的心理活動是:“她是女兒家,素來也是孝順守禮的人,日后我應了,她也沒得說?!?/p>
仔細想一想這個情景,薛家那樣一個和賈府并列的四大家族之一的富貴豪門,居然任何嫁妝都不辦,像賣閨女一樣把薛寶釵嫁給瘋瘋傻傻的賈寶玉,而且任何一家親戚朋友也沒有被通知邀請參加婚禮,就是賈家小樂隊吹打,十二對宮燈排著,一乘轎子就把薛寶釵抬過來了。更離譜的是,新郎賈寶玉,還被“調包計”糊弄著,對他說要娶林黛玉,等到拜堂后揭下了新娘的蓋頭,寶玉才知道是薛寶釵,于是口口聲聲說要找林妹妹去。我們假設自己是薛寶釵,設身處地想一下,這是多么尷尬難堪的情景啊,簡直就是人格侮辱嘛。小說中只輕描淡寫:“幸虧寶釵是個新媳婦,寶玉是個瘋傻的,寶釵也明知其事,心里只怨母親辦得糊涂,事已至此,不肯多言。薛姨媽看見寶玉這般光景,心里懊悔,只得草草完事?!?/p>
其實,這樣草率的婚禮,薛寶釵受到這么大的委屈,對于像賈府和薛家這樣講究排場體面的國公府和皇商家庭,是根本不可能發(fā)生的,續(xù)書的寫法就是亂編故事,缺乏生活的真實性。過去的紅學評論,卻說這種寫法是表現(xiàn)薛寶釵“一心想登上寶二奶奶的寶座”而“鳩占鵲巢”,實在是牛頭不對馬嘴。哪里是什么“寶二奶奶的寶座”,就是給一個瘋傻男孩當犧牲品嘛。
接著是“費盡心機調整夫君”。我用了“調整”兩個字,大家不要笑。因為的確是寫薛寶釵想盡了各種辦法,對丈夫賈寶玉的精神心理狀態(tài)和生活狀態(tài)一步步做“調整”。首先,她不顧王夫人等的擔心,把林黛玉已經死去這個瞞著寶玉的壞消息直接告訴了寶玉,讓寶玉去瀟湘館大哭了一場,這是一種釜底抽薪的辦法,既讓賈寶玉的傷痛郁悶心理得到了宣泄,又讓賈寶玉斷絕了其他想法,正視自己已經和寶釵結合成為夫妻的現(xiàn)實。(第九十八回)隨后,寶釵根據(jù)寶玉思想精神的變化,不斷“抓活思想”而改變策略,力求把寶玉的精神狀態(tài)調整過來。寶玉想做夢見一見林黛玉卻夢不到,薛寶釵就和寶玉的妾花襲人說林妹妹已經成仙了,不再搭理凡夫俗子了,其實是說給寶玉聽,讓他從思念林黛玉的思想情緒中解脫出來。賈寶玉看見丫頭柳五兒想起了死去的丫頭晴雯,把五兒當作晴雯的替身而調情,薛寶釵就故意問五兒,你聽見你二爺睡夢中和人說話了嗎?讓寶玉和五兒都感到羞愧,從而斷絕了曖昧的關系,同時寶玉因為愧疚,還和寶釵同房,讓她懷了孕。(第一百九回“候芳魂五兒承錯愛”)
再往后,賈寶玉夢中再一次去了太虛幻境,又和送回通靈玉的和尚談了話,看破紅塵了,覺悟了,談禪說道,顯示出要出家的架勢,見堂妹賈惜春鬧著要當尼姑,寶玉不勸阻反而稱贊,寶釵真急了,“心比刀絞更甚,放聲大哭起來”(第一百一八回)。后來寶玉又把佛教和道教的書都收起來,一心一意準備參加科舉考試,寶釵一方面故意說佛道的書也不必一概杜絕來試探寶玉,另一方面又聽信襲人的話,害怕寶玉重新和丫頭們糾纏,不再讓原來和寶玉親密的丫頭服侍,只讓自己原來的丫頭鶯兒帶領小丫頭服侍寶玉。但又感覺寶玉的突然改變有點怪,聽見寶玉微微吟出“內典語中無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這種參禪悟道的句子,又不禁滿懷狐疑地繼續(xù)觀察寶玉。(第一百一八回)
賈寶玉積極準備功課要去參加科舉考試,其實是打算完成了光宗耀祖的家庭義務后,就一走了之超凡脫俗,所以寶玉出門前那一段對寶釵的描寫,是很可憐的,對悲劇氣氛的渲染其實比前面描寫黛玉之死更能打動人。寶玉和母親王夫人告別,和寡嫂李紈告別,“寶釵聽得早已呆了,這些話不但寶玉,便是王夫人李紈所說,句句都是不祥之兆,卻又不敢認真,只得忍淚無言”。最后寶玉給寶釵作揖,仰面大笑說:“走了,走了!不用胡鬧了,完了事了!”出門走了,寶釵感到不祥,淚流滿面,但又無可奈何。(第一百一九回)
下面當然就接上最后的結局,賈政寫來書信,說親自見到了寶玉跟隨和尚道士成仙作祖去了,不可能再回家了,寶釵哭得人事不知。婆婆王夫人說早知這樣,就不該娶親害了人家姑娘。母親薛姨媽則說這是命中注定的,幸喜已經懷胎了,將來生個外孫子考試做官吧,并拿寶玉的寡嫂李紈做比方,她青春守寡,現(xiàn)在她的兒子不是考上了舉人嗎?這就交代了寶釵的未來了,她將和李紈一樣,守一輩子寡,把寶玉的遺腹子撫養(yǎng)長大,靠兒子考取功名,將來為母親掙來珠冠鳳襖的封誥。
后四十回續(xù)書對薛寶釵的這些描寫,絕對不符合曹雪芹的原意。除了講賈寶玉、林黛玉時已經談過的,“調包計”那種讓薛寶釵那么委屈地嫁到賈家的情況,根本不可能發(fā)生在賈府、薛家那種類型的家庭里。另一方面,對薛寶釵的描寫,也完全違背了前八十回已經完成的寶釵的性格和思想邏輯。
前八十回的薛寶釵,那是“山中高士晶瑩雪”,是不僅容貌美麗而且知識豐富又有很高文學藝術修養(yǎng)的女學者、女詩人,她能頭頭是道地講禪宗的故事,她談論起繪畫來像是從國畫學院畢業(yè)的研究生,在海棠詩社中作的詩被評為冠軍,把林黛玉都比了下去:“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一個有點矜持又趣味高雅的女詩人,靜靜地拿著噴壺澆灌海棠花,因為是白海棠,所以說洗凈了胭脂紅色,靈魂像冰和雪一樣純潔?!氨碑斎挥蛛p關“薛”字,歌詠海棠花,其實是展現(xiàn)出薛寶釵自己從容淡定、優(yōu)雅高貴的人格形象。她寫的螃蟹詩又是冠軍,洋溢著滿滿的哲理,連賈寶玉也稱贊是“詠蟹的絕唱”。最后一次詩社作柳絮詞,寶釵再次奪冠:“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云?!毖氣O的“會做人”也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前八十回有許多描寫。
薛寶釵心里面也喜歡賈寶玉,但表現(xiàn)得非常含蓄理性,同時她又對寶玉的逆反思想傾向極不贊同,常做諷喻規(guī)勸而惹得寶玉不高興。至于她和林黛玉的關系,要特別注意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那是寶釵和黛玉關系的轉折點。蘅蕪君是薛寶釵的雅號,因為她住在大觀園里的蘅蕪苑?!疤m言解疑癖”是這一回的主要內容,寫薛寶釵抓住林黛玉說酒令時說到愛情戲曲的詞句,對林黛玉做了一番思想教育工作,態(tài)度誠懇,與人為善,讓有點“小性兒”容易多心(就是所謂“疑癖”)的林黛玉非常感動,從此把寶釵當成了知心朋友。從這一回以后,釵黛之間爭風吃醋的小矛盾就再也沒有了,而成了“金蘭契互剖金蘭語”(第四十五回回目)。金蘭之交就是鐵哥們鐵姐們:“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這是《周易》中的格言,說兩個人同心同德,就有戰(zhàn)無不勝的力量,境界像蘭花的香氣那樣美好。再往后,林黛玉又認薛姨媽作干媽,黛玉和寶釵就成親姐妹了。這個情節(jié)前面講林黛玉時說過。可以看得很清楚,第四十二回以后,小說不斷在加強黛玉和薛家的親密關系,顯然是在為八十回以后做情節(jié)鋪墊。而這種鋪墊和后四十回續(xù)書寫的“釵黛爭婚”“黛死釵嫁”的情節(jié)走向完全背道而馳。
所以,續(xù)書所寫的薛寶釵,和寫林黛玉一樣,把她庸俗化了,小市民化了,不再具有前八十回中薛寶釵的高雅高超高貴氣質,她的思想精神境界同樣被矮化了。她本來是“罕言寡語,人謂藏愚;隨分從時,自云守拙”(第八回),就是為人低調,處世八面玲瓏,人生態(tài)度從容淡定。續(xù)書中卻寫她既不顧林黛玉的死活,又不考慮瘋傻了的賈寶玉是否可以托付終身,而同意出嫁,背離了寶釵穩(wěn)健而智慧的性格定位,特別是無視第四十二回釵黛關系的轉折點,即越往后越重筆渲染的薛寶釵和林黛玉的“金蘭契”,林黛玉和薛家走得越來越近而非越來越疏遠對立這種發(fā)展趨勢。薛寶釵嫁給賈寶玉以后的那些“調整”賈寶玉的描寫,那么赤裸裸地工于心計,也和她原來那種藏而不露、大巧若拙的格調不相符合。
那么,曹雪芹寫的八十回以后的薛寶釵故事,是怎樣的呢?首先,薛寶釵也嫁給了賈寶玉,但那具體情況和后四十回續(xù)書寫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先不說精神境界,從情節(jié)上看,就有兩點根本不同,一是林黛玉死在前,薛寶釵出嫁在后,并不是續(xù)書寫的那種黛死釵嫁恰好在同一個時辰的“戲劇性”。正像講林黛玉結局之謎時說過的,黛玉是在受到賈府中惡勢力的流言誹謗和對離開賈府的賈寶玉的擔憂思念中死去的,很可能,林黛玉臨死前甚至囑咐薛寶釵,讓寶釵嫁給賈寶玉,因為在當時那種家族內部敵對勢力為爭奪財產而攻擊賈寶玉的情況下,寶釵嫁給寶玉,對寶玉是最有利的,而林黛玉知道自己已經不久于人世,她又總是從為賈寶玉好這種角度考慮問題的。這可能也是太虛幻境里的命運“冊子”上面寶釵和黛玉共一幅冊頁的一個藝術用意。
第二個重要的不同情節(jié),就是賈元春在寶玉婚姻中的作用。續(xù)書寫的“調包計”是簡單的包辦婚姻,所以先寫賈元春之死,然后再寫寶玉娶寶釵,二者沒有關系。但曹雪芹寫寶玉的婚姻故事,不是簡單的包辦婚姻造成的悲劇,而是與家族內部爭奪財產的斗爭以及朝廷兩派的政治斗爭交織在一起。根據(jù)前八十回的伏線,賈寶玉娶寶釵,是賈元春下旨賜婚的,因為面對反對派對寶玉的污蔑攻擊,王夫人要借助元春的地位和力量進行反擊,保護賈寶玉。前八十回有賈元春端陽節(jié)賞賜禮物的伏筆,暗示元春賜婚,那么在后二十八回里,賈寶玉和薛寶釵結婚的日期就是端陽節(jié)。所以,曹雪芹所寫寶釵結局的第一個內容,可以概括為:端陽節(jié)奉旨完婚。在薛寶釵奉賈元春的旨意嫁給賈寶玉后,接下來就發(fā)生了家族覆滅的大災難:賈元春死去,賈探春遠嫁,賈府被抄家,一切都與朝廷中忠順王和北靜王兩派政治勢力的惡斗有關。薛寶釵與賈寶玉一起經歷了一系列重大的災禍降臨,應該說是一對患難夫妻。抄家后薛寶釵和賈寶玉沒地方住了,連飯也吃不上。這些情節(jié)是脂硯齋批語透露的?;ㄒu人在寶玉結婚前就離開了,嫁給了蔣玉菡。所以批語說“花襲人有始有終”,和蔣玉菡“供奉玉兄寶卿”。賈寶玉、薛寶釵夫婦已經貧無立錐之地,衣食無著,而只能住到蔣玉菡、花襲人夫婦家里,靠他們養(yǎng)活。
那么,接下來是什么情節(jié)呢?是賈寶玉拋棄薛寶釵而出家當了和尚。這種情節(jié)發(fā)展,前八十回的伏筆伏線很多,比如有一次寶玉卷進了與寶釵和黛玉的感情糾紛中,受到誤解,感到苦惱,后來從參禪中得到解脫,因而寫出“回頭試想真無趣”的偈子,暗示將來要出家當和尚。再比如寫寶釵過生日點戲,卻點魯智深醉鬧五臺山和《西游記》唐僧取經等和尚戲,也是暗示賈寶玉將來要拋棄她而出家為僧,等等。而脂硯齋的批語也說得非常明確,說賈寶玉“有情極之毒”——因為感情太真誠太專一太強烈反而容易走極端而看破紅塵,“棄寶釵麝月”而“懸崖撒手”。
一同經歷了抄家等嚴重災難而相濡以沫的患難夫妻,又怎么會最終分手呢?這就涉及曹雪芹所寫的寶玉和寶釵關系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內容,兩個人的價值觀嚴重沖突。寶玉和寶釵在人生價值觀方面發(fā)生矛盾,前八十回是經常寫到的。特別有兩處值得注意:第三十六回賈寶玉挨打的事情告了一個段落,寫寶玉挨打后的思想更加逆反了,更加“情不情”了。小說有一段關鍵性描寫:“或如寶釵輩有時見機導勸,寶玉反生起氣來,只:‘說好好的一個清凈潔白的女兒,也學的沽名釣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獨有林黛玉自幼兒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等話,所以深敬黛玉。眾人見他如此瘋癲,也都不向他說正經話了?!边@里說的“正經話”,就是符合當時社會主流價值觀念的意識形態(tài)導向,當然是積極入世、讀書做官、立身揚名、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一套。而賈寶玉討厭這些,要堅持自己獨特的價值觀,就是詩人哲學家類型的“情不情”。薛寶釵卻是堅持主流價值觀的,這就構成了寶玉和寶釵的思想沖突。
還有一處很重要的伏筆,就是第二十一回,賈寶玉和花襲人發(fā)生觀念碰撞,襲人雖然是個丫頭,卻像薛寶釵一樣,是信守主流價值觀的。所以清代人早就說過“襲為釵副”,說寫襲人,經常影射寶釵。第二十二回前面有一段重要的脂硯齋的批語,其中就涉及八十回以后薛寶釵和賈寶玉婚后關系的故事。這條批語說,第二十一回寫“賢襲人嬌嗔箴寶玉”——襲人假裝生氣而企圖讓寶玉改掉逆反的思想行為,到了八十回以后,有一個前后互相呼應對照的回目,叫“薛寶釵借詞含諷諫”,所謂前面寫仆人——指花襲人,后面寫主人——指薛寶釵,那時候的寶玉已經逆反得更厲害了,“已不可箴”——完全不接受任何勸諫了。脂批因此感嘆:“箴與諫無異也,而襲人安在哉?寧不悲乎?文是一樣情理,景況光陰事卻天壤矣?!边@說得很清楚,賈寶玉已經是浪子不回頭,道不同,不相為謀,和薛寶釵已經沒有共同語言,夫妻關系無法繼續(xù)維持下去了。
探佚研究認為,薛寶釵在端陽節(jié)嫁給寶玉,而在重陽節(jié)賈寶玉拋棄寶釵離家出走去當和尚,所以薛寶釵的詩句中經常提到“重陽”兩個字?!拔空Z重陽會有期”(菊花詩《憶菊》),“粘屏聊以慰重陽”(菊花詩《畫菊》),“長安涎口盼重陽”(螃蟹詠),都是“詩讖”的“草蛇灰線”。重陽節(jié)對薛寶釵來說,是一個永遠難以忘懷的傷痛日子。端陽節(jié)和重陽節(jié)并提,元雜劇白樸的《墻頭馬上》中有前例,裴少俊和李千金私自結合生了一兒一女,就分別叫端陽(昵稱端端)和重陽。
與賈寶玉分手以后,薛寶釵是什么情況呢?應該是和麝月在一起。麝月是賈寶玉的四大丫頭之一,也是最后留在賈寶玉身邊的一個丫頭。脂硯齋的批語說,在后二十八回里,麝月取代了花襲人的位置,因為花襲人被迫離開了賈寶玉,臨走時還囑咐寶玉:“好歹留著麝月?!倍Z寶玉出家時是“棄寶釵麝月”。麝月這兩個字也是鏡子的典故,所以麝月這個人就象征風月寶鑒,她留在寶玉身邊,映照著賈寶玉經歷的悲歡離合、榮辱盛衰。賈寶玉拋棄寶釵和麝月出家了,留下寶釵和麝月在一起,都象征反照風月寶鑒。
后四十回續(xù)書寫賈寶玉讓薛寶釵懷了孕,留下了遺腹子。那么曹雪芹寫的后二十八回里,賈寶玉和薛寶釵是不是也生了孩子呢?應該說沒有,因為探佚研究認為賈寶玉和薛寶釵是無性婚姻。這一點是周汝昌先生提出來的,他說婚后賈寶玉對薛寶釵始終只有敬重,而沒有性愛,薛寶釵雖然和賈寶玉舉行了婚禮,但沒有發(fā)生過肌膚之親,他們還是像姨姊弟一樣的關系,寶釵始終是個處女。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前八十回有伏筆。寶釵的燈謎中明確說“琴邊衾里總無緣”——沒有同床共枕,這是第二十二回“制燈謎賈政悲讖語”中的句子,明確說是“讖語”——影射未來結局的。有一次賈寶玉看到薛寶釵的白臂膀,偶然心動羨慕,但接著的心理活動是,這臂膀如果是林黛玉的,還可以摸一摸,可惜生在寶釵身上,今生無分了。(第二十八回)這也是無性婚姻的伏筆。還有一次賈寶玉睡著了,薛寶釵無意中坐在賈寶玉旁邊繡花,賈寶玉醒來后知道了,說“我怎么睡著了,褻瀆了她”,也是影射賈寶玉對薛寶釵始終只是敬愛,而沒有情愛,更沒有性愛。(第三十六回)第五回《終身誤》曲子里說:“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賈寶玉心中始終忘不了死去的林黛玉,因而對薛寶釵燃不起愛火,雖然舉行了婚禮,卻始終是“空對著”。此外前八十回總是寫薛寶釵不愛花兒粉兒等梳妝打扮,她住的蘅蕪苑全是綠色的草,一株艷麗的花木也沒有,而房間里面也是“雪洞一般”,不擺放任何古董陳設,非常素凈,她又吃冷香丸,而那是四個季節(jié)的四種白色花蕊制作成的。這些情節(jié)都有影射薛寶釵最后是無性婚姻的含義。
曹雪芹在后二十八回里怎樣寫薛寶釵的結局,大體上就是有這樣一些探討。我始終強調,探佚不是文學再創(chuàng)作,不能說太細節(jié)的東西,更關注的是精神境界。在曹雪芹筆下,薛寶釵也是“薄命司”的一員,是一個有貌有才卻沒有好命運的可憐女兒,曹雪芹對她同樣是獻上了“一把辛酸淚”,一曲充滿贊嘆又哀憐之情的挽歌。對曹雪芹筆下的薛寶釵,所寫出的性格內涵,我們引用一段聶紺弩先生的話:“薛寶釵豈止不是壞人,而且是一個十全十美的人。美;有文才,博學多識;不愛搽脂抹粉,穿紅著綠;豁達大度,別人說她什么也不計較;善于體會尊長意旨,賈母叫點戲,就點賈母愛看的戲,在王夫人面前,說金釧兒不一定是自盡而是失足落井,以寬解王夫人的心;把自己的衣服給金釧兒作殮衣,也不忌諱;善于避禍,如對紅玉之事;也善于避嫌,看見寶玉進瀟湘館了,自己就不進去;慷慨而能有助于人,送燕窩給黛玉,替湘云做針線,替岫煙贖衣物;隨和,看見人家針線好,就幫著繡幾針,看見蚊子叮寶玉也趕趕;有時也玩玩,如撲蝶;幽嫻貞靜,對婚姻聽天由命,反正會有個有玉的人來,用不著性急……一下子說不完,真是個十全十美的人。曹雪芹這樣寫寶釵,并不等于說把她寫成和寶玉或黛玉一樣的人,仍然是寫成寶玉和黛玉的對立面,是個封建人物,是代表封建家庭直接與寶玉和黛玉這對愛侶發(fā)生摩擦的人物,是個封建社會的完美無缺的少女的典型。寶釵是個封建制度的化身,另一方面,她自己也是個好女孩子?!保櫧C弩:《略談〈紅樓夢〉的幾個人物》)
最后仍然把曹雪芹佚稿和后四十回續(xù)書里兩種不同的薛寶釵結局,做一個概括性對照:
后二十八回佚稿:
端陽節(jié)奉妃旨金玉聯(lián)姻;經風雨妻與夫共度劫難;重陽節(jié)寶玉去孤獨余生。
后四十回續(xù)書:
鳩占鵲巢委屈出嫁;費盡心機調整夫君;寶玉成仙撫孤守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