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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首不從寬處罰的適用
——對牛某某故意殺人案的評析

2018-01-26 20:29曹向博聶曉昕
天津法學 2018年2期
關鍵詞:罪行人身楊某

曹向博,聶曉昕

(天津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 刑一庭,天津 300100)

【案例要旨】

確定對具有自首情節(jié)的被告人是否可以從寬處罰時,應將被告人的客觀罪行作為判斷基礎,進而實質考察被告人人身危險性是否降低、主觀惡性是否減小,排除不應當、不足以從寬處罰的兩種情形:一是實質上沒有認罪悔罪,不能體現被告人人身危險性降低與主觀惡性減小的自首;二是罪行極其嚴重,若從寬處罰會造成罪刑失衡的自首。

【案情簡介】

2011年,被告人牛某某(男)與李某某(女)相識后在牛某某暫住處共同居住,被害人楊某為李某某與前夫所生之子。因楊某反對其與李某某交往,被告人牛某某懷恨在心,預謀殺害楊某。2015年4月19日,被告人牛某某將住所內一把匕首綁于右小腿褲子內藏匿,與同事王某某前去李某某暫住處調解此事。當日19時許,牛某某、王某某到達李某某暫住處,看楊某獨自在家后,二人在屋內等候李某某。當晚20時許,李某某返回暫住處,被告人牛某某以下樓鎖自行車為由,騙得李某某房門鑰匙將該單元防盜門反鎖,意圖在其行兇時,防止被害人楊某逃脫。當晚21時許,在王某某、李某某勸說楊某未果情況下,牛某某與楊某言語不和,遂拔出尖刀,朝躺在雙人床上的楊某胸腹部等處猛捅數刀,李某某、王某某上前阻攔,并試圖搶奪牛某某手中兇器,遭牛某某拒絕和反抗。在阻攔過程中,李某某持空酒瓶砸向牛某某,并在爭搶兇器過程中被牛某某劃傷頭部、手部。之后,李某某檢查楊某傷情,發(fā)現其將要死亡,李某某、王某某均提出報警救治,牛某某予以嚇止,并表示等楊某徹底死亡后再行報警。之后,在確認楊某死亡后,牛某某撥打電話報警,并在現場等候公安民警到來。

經鑒定,楊某系被他人用單刃刺器刺破左肺、肝臟等臟器致失血性休克死亡;李某某左顳部創(chuàng)口、左手拇指創(chuàng)口的損傷程度均為輕微傷。

【法院判決】

一審法院認為,被告人牛某某蓄意行兇報復楊某,致被害人死亡,其行為構成故意殺人罪。被告人牛某某在案發(fā)后,主動報警并在現場等候民警,到案后,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系自首,且本案案發(fā)確屬事出有因,但不足以從輕處罰。其在死亡結果發(fā)生前已預謀自首,雖符合自首所要求的主動性、自愿性,卻未能體現出其犯罪主觀惡性的減小。被害人楊某僅是拒絕被告人牛某某與其母李某某交往,并無過激言行,因此在案件起因上亦不存在過錯。因此,被告人牛某某故意殺害被害人的手段殘忍,主觀惡性、社會危害性極大,應予以嚴懲。綜上,依法認定被告人牛某某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宣判后,被告人牛某某認為量刑過重,對刑事部分判決不服,提出上訴。二審法院天津市高級人民法院認為,縱觀牛某某實施的殺人行為及造成的嚴重后果,其主觀惡性較深,雖有自首情節(jié),但并非真誠悔罪。本案被害人只是反對母親與牛某某共同生活,并無過激行為,在案件起因上不存在過錯。故裁定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最高人民法院亦同意一、二審法院之意見,認為被告人牛某某因生活瑣事,故意非法剝奪他人生命,其行為已構成故意殺人罪。犯罪手段殘忍,情節(jié)、后果嚴重,社會危害性大,應依法懲處。牛某某犯罪后主動向公安機關投案,具有自首情節(jié),但其罪行極其嚴重,依法不足以從輕處罰。故裁定核準被告人牛某某死刑。

【法律解析】

本案的爭議焦點在于:該自首情節(jié)能否成為對被告人牛某某從寬處罰的事由,是否應判處被告人牛某某死刑。

(一)自首量刑的規(guī)范體系與適用方法

自首制度一直是我國刑法中重要的量刑制度,《刑法》與司法解釋、司法解釋性文件共同設定了關于自首制度應當如何量刑的規(guī)范體系。《刑法》第67條第1款①是關于自首的基礎規(guī)定,明確了“自動投案+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的構成要件以及分類別從寬處罰的基本量刑原則。此外,另有三項司法解釋、司法解釋性文件對自首應如何量刑作出重要規(guī)定。第一項規(guī)范是《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處理自首和立功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法釋[1998]8號),其第3條②明確了適用《刑法》第67條第1款選擇量刑幅度的依據。第二項規(guī)范是《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處理自首和立功若干問題的意見》(法發(fā)[2010]60號,以下簡稱《自首立功意見》)。《自首立功意見》第八項③“關于對自首、立功的被告人的處罰”進一步細化了上述依據?!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若干意見》(法發(fā)[2010]9號)則確認并且重申了上述規(guī)定④。第三項規(guī)范是《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法發(fā)[2017]7號)⑤,其中明確了“自首的具體情節(jié)”的各類要素及從寬幅度。

以上規(guī)范共同確立了自首制度在量刑時的基本原則與常用規(guī)律:

原則:我國自首的量刑原則采“得減主義”⑥,即“可以從寬模式”,且以從寬為原則,以不從寬為例外。

1.確定對自首是否從寬以及從寬處罰的幅度(從輕、減輕、免除)應考慮三類因素:(1)被告人罪行的嚴重程度,包括犯罪事實、犯罪性質、犯罪情節(jié)、危害后果、社會影響等;(2)被告人的主觀惡性與人身危險性;(3)自首的具體情節(jié),包括投案的情節(jié)(自首動機、時間、方式、投案的主動性)、供述的情節(jié)(及時性和穩(wěn)定性)以及悔罪的表現;

2.自首不從寬的兩種情形:(1)犯罪情節(jié)特別惡劣、犯罪后果特別嚴重、被告人主觀惡性深、人身危險性大;(2)在犯罪前即為規(guī)避法律、逃避處罰而準備自首的惡意自首⑦。

(二)本案中自首不構成對被告人牛某某從寬處罰的事由

隨著刑罰個別化等理念的日益興盛,自首制度已成為各國刑法理論與刑事立法的共識,被廣泛運用于司法實踐之中,且往往能帶來從寬處罰的效果。以上原則與規(guī)律,以及規(guī)律中所羅列的各項要素標準提示我們,對某一自首情節(jié)應否從寬處罰必須進行實質判斷,即必須符合自首從寬的基本原理。理論上對自首從寬的基本原理不無爭論,概括而言主要有三種觀點:

1.“訴訟效益說”。該說主張自首從寬的依據在于節(jié)約了司法資源,提升了訴訟效益。一方面,犯罪人的歸案行為客觀上消除了其對社會的潛在危害,利于協助司法機關盡快偵破案件,加快案件處理進度,提高司法效率;另一方面,順應人趨利避害的本性,通過對自首犯從寬處罰,可以鼓勵犯罪人自首,亦能在分化瓦解犯罪集團上產生積極作用。“訴訟效益說”以司法效益為核心,帶有功利主義的色彩,是“必減主義”(絕對從寬模式)的基本原理。以此為基礎,自首的成立依據與自首從寬的量刑依據成為一體兩面的范疇,成立自首的行為必然會帶來訴訟效益上的好處,從而獲得量刑上的優(yōu)待[1]。

2.“人身危險性說”。該說主張自首從寬的依據在于犯罪人人身危險性的減小,更利于實現刑罰的目的。犯罪人主動投案并如實供述,可體現其認罪悔罪的態(tài)度與誠意,人身危險性小,更利于接受教育和改造,更利于實現特殊預防的刑罰目的,因而可從寬處罰?!叭松砦kU性說”立足于刑罰目的作出解釋,肯定了犯罪人人身危險性大小、悔罪表現等因素對量刑的影響。

3.“綜合說”。該說主張訴訟效益的提升和犯罪人人身危險性的減小共同構成了自首從寬的依據。“將自首規(guī)定為任意的從輕、減輕處罰事由,一方面是考慮到犯罪人可能具有悔過之意,因而其再犯罪可能性減??;另一方面是基于使案件得以及時偵破與審判的政策理由”[2]。

筆者贊同“人身危險性說”?!霸V訟效益說”與我國《刑法》對自首“得減主義”型的規(guī)定相矛盾,且若僅基于效益本身徑直得出從寬處罰的結論,便是通過司法程序的便捷性抵消了犯罪人罪行的社會危害性和對犯罪人進行特殊預防的必要性,不僅在理論上無法立足,亦不被實踐所支持?!熬C合說”兼而并舉的主張雖然全面,但也模糊了重心,無法為《刑法》第67條第1款提供合理解釋。所謂“政策理由”即使在自首制度設立時發(fā)揮過作用,也并非確立和解釋自首從寬原理的本質理由,實不可取?!叭松砦kU性說”選取人身危險性為衡量標準,落腳于刑罰目的,肯定了自首對于特殊預防的積極意義,真正揭示了自首可以從寬的基本原理。也就是說,真正值得從寬處罰的,是通過自首體現出的人身危險性的降低與認罪悔罪的情節(jié)。

本案中,被告人牛某某在案發(fā)后主動報警并在現場等候民警,到案后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符合自首主動投案與如實供述罪行的構成要件,其行為成立自首當無疑問。但該自首情節(jié)不能成為對被告人牛某某從寬處罰的事由,理由有二:

其一,牛某某罪行極其嚴重,對于罪行極其嚴重的犯罪分子,自首亦不足以從寬處罰。

本案中,被害人楊某僅是反對牛某某與李某某交往,直至案發(fā)當日未有過激言行,在案件起因上沒有過錯;牛某某預謀殺人,事先準備兇器、借故反鎖房門為其行兇做準備;著手后不顧李某某與同事王某某勸阻,捅刺楊某胸腹部等要害部位數刀致楊某左肺、肝臟等臟器被刺破,并致李某某輕微傷;又阻攔他人報警,最終導致楊某失血性休克而亡;可謂手段殘忍,情節(jié)惡劣,后果嚴重。被告人牛某某的行為已構成故意殺人罪,應考慮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若僅因其具有自首情節(jié)便從寬處罰,改變死刑的結果,很難說是罰當其罪的,有違罪刑相適應的基本原則。

其二,牛某某的自首情節(jié)并非出于真誠認罪悔罪,未能體現其人身危險性的降低與主觀惡性的減小,不具有從寬處罰的理論基礎。牛某某捅刺被害人楊某后,李某某即提出報警救治,但遭到牛某某的阻止,并聲稱“等死透了再報警”,后確于確認被害人死亡后報警自首。牛某某的行為在客觀上耽誤了警察和醫(yī)護人員對被害人實施救助的可能性和最佳時機,也充分體現出其對于楊某死亡結果的積極而堅決的追求。此自首情節(jié)的特殊性在于投案與悔罪無關,牛某某在犯罪既遂之前便已經做好了自首的打算,且以被害人楊某的死亡結果為前提。其自首的主觀動因雖未達到惡意利用自首規(guī)避法律制裁的程度,也絕非出于真誠認罪悔罪,更無法體現出人身危險性的降低與主觀惡性的減小。

本案中,被告人牛某某的自首并非出于真誠認罪悔罪,不僅不能體現其人身危險性的降低與再犯可能性的減小,亦無法體現其更利于接受教育和改造的特性,與刑罰特殊預防之目的無涉,不具有得以從寬處罰的理論基礎。因而,不能基于此種自首情節(jié)而對被告人牛某某從寬處罰。

(三)正確理解“寬嚴相濟”:自首不是免死金牌

在情節(jié)比較輕微的犯罪中,自首制度適用與否可能僅影響刑期長短,但在涉及到可能判處死刑的案件時,自首有時便會成為“最后一棵救命的稻草”,成為從死刑立即執(zhí)行從輕為死刑緩期二年執(zhí)行的直接依據。于是,自首在量刑上的從寬作用在死刑的關鍵點上被最大化了,本案即是如此。

在對牛某某如何量刑進行討論時,曾有觀點主張:被告人牛某某除自首外沒有其他從寬情節(jié),極有可能被判處死刑。雖然牛某某的自首情節(jié)沒有體現出其人身危險性的降低和主觀惡性的減小,但基于“少殺”、“慎殺”的刑事政策,是否可以考慮自首在節(jié)約司法資源、提升訴訟效益方面的積極作用而對其從寬處罰。我們最終否定了上述主張。一方面,訴訟效益的提升固然是自首制度的內在價值,但前已述及,不能基于效益本身便徑直得出從寬處罰的結論。另一方面,若基于控制死刑的政策需求而借助自首的名義得出從寬處罰的結論,無疑是以政策性判斷取代了法律判斷,將自首是否成立的定性問題與自首能否從寬處罰的量刑問題混為一談,無視并消解了自首制度本身的價值與自首可從寬處罰的理論根基[3]。更重要的是,將“少殺”、“慎殺”的刑事政策直接適用于本案這個前提本身就是錯誤的。

嚴格和慎重適用死刑是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內在要求,但是,一概認為自首必須從寬處罰或自首必然不能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的觀點,均是忽視自首從寬的基本原理、肆意拓寬自首功能邊界的錯誤觀點,不僅使得自首成為減輕罪責的“擋箭牌”與保命的“免死金牌”,亦非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題中之義[4]。在死刑案件中著重發(fā)揮自首從寬處罰的量刑功能,實現寬嚴相濟,應做到該寬則寬、當嚴則嚴。

所謂該寬則寬,是指在可能判處死刑的案件中,應當格外重視對自首情節(jié)的分析,將真誠認罪悔罪、人身危險性降低等因素納入考量范圍,慎重適用死刑。自首情節(jié)是從寬量刑情節(jié)中較為常見、具有較明顯影響力的量刑情節(jié),其從寬量刑功能的廣泛適用是貫徹“少殺”、“慎殺”刑事政策的重要路徑。實證研究的數據亦表明,司法實踐中自首情節(jié)確對控制死刑起到了積極有效的作用,以自首對故意殺人罪的影響為例,存在自首情節(jié)的死刑立即執(zhí)行判決率及死刑緩期二年判決率比無自首情節(jié)的分別低5.1%、3.8%,自首在故意殺人罪裁量的過程中發(fā)揮著較為明顯的影響⑧。

所謂當嚴則嚴,則是指對自首情節(jié)進行嚴格的實質審查,排除不應當、不足以從寬處罰的情形,防止自首從寬功能被濫用、被利用。事實上,故意殺人等嚴重暴力犯罪一直是“當嚴則嚴”的重點適用對象。2010年4月,最高人民法院刑三庭《在審理故意殺人、傷害及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案件中切實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文件中明確對故意殺人案件“總體上應堅持從嚴懲處的方針”,并針對自首情節(jié)作出特別規(guī)定“對于自首的故意殺人、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的被告人,除犯罪情節(jié)特別惡劣,犯罪后果特別嚴重的,一般不應考慮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017年3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法發(fā)[2017]7號)規(guī)定,“對嚴重暴力犯罪、毒品犯罪等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犯罪,在確定從寬的幅度時,應當從嚴掌握”。

本案中,被告人牛某某犯罪情節(jié)特別惡劣、犯罪后果特別嚴重,屬于罪行極其嚴重的犯罪分子,且其自首情節(jié)不屬于可從寬處罰的情形,亦沒有其他從寬情節(jié)。綜合全案犯罪事實與情節(jié),依法判處牛某某死刑,是罪刑相適應原則的具體適用,亦與故意殺人案件總體上所堅持的“從嚴懲處”的方針相一致。與本案相類似,之前的藥家鑫案⑨等生效裁判均驗證了這一立場。畢竟,對嚴重罪行過分強調從寬處罰,不僅會放縱犯罪人,貶損司法權威,還會給被害人與一般公眾造成刑罰不公的錯覺,不利于實現一般預防的刑罰目的。

(四)自首可否從寬處罰的判斷思路

自首制度也是一種量刑制度。自首作為量刑的常用與重要環(huán)節(jié),其功能定位在于準確量刑而非簡單的從寬處罰,因而其作用的發(fā)揮受到量刑原則的制約與量刑目的的指引。量刑活動以刑罰正義和刑罰目的為雙重指導,既是對犯罪行為的評價,也是對犯罪人的評價,應當首先以犯罪事實和犯罪情節(jié)情節(jié)為依據,同時,應當參考犯罪人個人的情況,最終確立公正并且有效的刑罰?;诖肆?,便不難理解司法解釋等規(guī)范在此問題上明確列明諸多判斷要素和除外情形的用意。

在確定對具有自首情節(jié)的被告人是否可以從寬處罰以及從寬處罰的幅度時,應遵循以下步驟:

1.評估被告人罪行的嚴重程度。通過對行為性質、情節(jié)、后果、影響等客觀事實的考察,評估被告人罪行的嚴重程度,確立與其罪行相適應的刑罰幅度。這是后續(xù)判斷的基準與前提。

2.判斷被告人的自首情節(jié)是否符合從寬處罰的條件。我們無法從自動投案與如實供述的客觀行為直接推導被告人的主觀心理。自首與人身危險性減小、認罪悔罪之間只是一種高概率的推論,而非必然結論[5]。既是推論,便是需要驗證,也是可以被反證的。因此,被告人的主觀惡性、人身危險性及能夠體現上述“兩性”的自首的具體情節(jié)、悔罪表現等均成為判斷自首能否、如何從寬處罰的要素。若無法通過這些要素的檢驗,便從根本上失去了從寬處罰的依據,不能帶來從寬處罰的效果。

3.依據上述兩步結論,綜合全案事實情節(jié),確定合理量刑。責任主義始終是量刑的基本原則,刑罰目的僅作為輔助性手段發(fā)揮作用,因而,通過第二步檢驗的自首情節(jié)不必然會帶來從寬處罰的后果。在對罪行極其嚴重的犯罪分子從寬處罰會造成罪刑失衡時,不能對其從寬處罰。當然,“罪行極其嚴重”及“罪刑失衡”的判斷是難以量化的,需要在個案中具體審查。對于可以從寬處罰的犯罪分子,則還需進一步確定從寬處罰的幅度[6]。

實踐中應排除兩類不應當、不足以從寬處罰的自首情形:一是被告人實質上沒有認罪悔罪,不能體現被告人人身危險性的降低與主觀惡性的減小,從而不具有從寬處罰基礎的自首(沒有通過第二步檢驗的自首),如沒有悔罪動機的走投無路的自首,在犯罪前即為逃避法律、逃避或減輕處罰而將自首納入行動計劃之內的惡意自首等;二是罪行極其嚴重,雖然自首符合從寬處罰的條件,但若予以從寬會造成罪刑失衡的自首(沒有通過第三步考察的自首)。

綜上,本案是自首不從寬處罰的典型案例,對于準確理解、運用死刑政策具有借鑒意義?!缎谭ㄐ拚福ò耍穼嵤┖?,刑罰結構的調整客觀上擴寬了自首從寬的適用空間,同時,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也要求擴大對自首的適用,但是,擴大適用不是無限制的濫用。排除不應當、不足以從寬處罰的情形,不僅是認真對待自首制度、準確發(fā)揮自首情節(jié)量刑功能的體現,也是實現刑罰報應與預防之目的的重要路徑。

注 釋:

①《刑法》第67條第1款:犯罪以后自動投案,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的,是自首。對于自首的犯罪分子,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其中,犯罪較輕的,可以免除處罰。

②《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處理自首和立功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法釋[1998]8號)第3條:具體確定從輕、減輕還是免除處罰,應當根據犯罪輕重,并考慮自首的具體情節(jié)。

③《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處理自首和立功若干問題的意見》(法發(fā)[2010]60號)第八項“關于對自首、立功的被告人的處罰”:對具有自首立功情節(jié)的被告人是否從寬處罰、從寬處罰的幅度,應當考慮其犯罪事實、犯罪性質、犯罪情節(jié)、危害后果、社會影響、被告人的主觀惡性和人身危險性等。自首的還應考慮投案的主動性、供述的及時性和穩(wěn)定性等。雖然具有自首或者立功情節(jié),但犯罪情節(jié)特別惡劣、犯罪后果特別嚴重、被告人主觀惡性深、人身危險性大,或者在犯罪前即為規(guī)避法律、逃避處罰而準備自首、立功的,可以不從寬處罰。

④《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若干意見》(法發(fā)[2010]9號):三、準確把握和正確適用依法從“寬”的政策要求17、對于自首的被告人,除了罪行極其嚴重、主觀惡性極深、人身危險性極大,或者惡意地利用自首規(guī)避法律制裁者以外,一般均應當依法從寬處罰。

⑤新修訂后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中關于自首情節(jié)的規(guī)定與法發(fā)[2013]14號中內容一致。對于自首情節(jié),綜合考慮自首的動機、時間、方式、罪行輕重、如實供述罪行的程度以及悔罪表現等情況,可以減少基準刑的40%以下;犯罪較輕的,可以減少基準刑的40%以上或者依法免除處罰。惡意利用自首規(guī)避法律制裁等不足以從寬處罰的除外。

⑥從各國立法來看,自首制度的量刑原則有必減主義(絕對從寬模式)和得減主義(相對從寬模式)。必減主義指具有自首情節(jié)時,應當從寬處罰,如越南、巴西、法國、俄羅斯等國刑法的規(guī)定;得減主義指具有自首情節(jié)不必然從寬,而是可以從寬,我國刑法規(guī)定即為此例。從世界范圍來看,得減主義已成為主流。

⑦有學者提出惡意自首的概念,指惡意利用自首制度的從寬處罰功能,在犯罪前已經為了規(guī)避法律、逃避或減輕處罰而準備自首,將自首作為其行動計劃一部分的情形。

⑧王唯寧.自首對故意殺人罪死刑適用的影響研究[D].北京:北京大學法學院,2015.20.作者選取11250個故意殺人罪的生效判決進行分析發(fā)現,“樣本中有3010個故意殺人罪存在自首情節(jié),占總數的26.8%。在沒有自首情節(jié)的故意殺人罪樣本中,13%的樣本的判決結果為死刑立即執(zhí)行,14.4%的樣本的判決結果為死刑緩期二年執(zhí)行,72.6%的樣本的判決結果為非死刑;而在存在自首情節(jié)的故意殺人罪樣本中,7.9%的樣本的判決結果為死刑立即執(zhí)行,10.6%的樣本的判決結果為死刑緩期二年執(zhí)行,81.5%的樣本的判決結果為非死刑。我們發(fā)現,存在自首情節(jié)的死刑立即執(zhí)行判決率要比無自首的低5.1%;存在自首情節(jié)的死刑緩期二年判決率要比無自首的低3.8%;而如果從死刑適用的角度來看(即包括死刑立即執(zhí)行和死刑緩期二年執(zhí)行),存在自首的死刑適用率要比無自首的低8.9%。顯然,自首在故意殺人罪裁量的過程中發(fā)揮著較為明顯的影響”的Asymp.Sig.(顯著值)為0.00,小于0.05,應承認自首情節(jié)對故意殺人罪死刑適用具有顯著影響)。

⑨藥家鑫案中,辯護人提出藥家鑫有自首情節(jié),建議對其從輕處罰。一審法院陜西省西安市中級人民法院認為“被告人藥家鑫作案后雖有自首情節(jié)并當庭認罪,但縱觀本案,藥家鑫在開車將被害人張妙撞傷后,不但不施救,反而因怕被害人看見其車牌號而殺人滅口,犯罪動機極其卑劣,主觀惡性極深;被告人藥家鑫持尖刀在被害人前胸、后背等部位連捅數刀,致被害人當場死亡,犯罪手段特別殘忍,情節(jié)特別惡劣,罪行極其嚴重;被告人藥家鑫僅因一般的交通事故就殺人滅口,喪失人性,人身危險性極大,依法仍應嚴懲,故藥家鑫的辯護律師所提對藥家鑫從輕處罰的辯護意見不予采納?!彼幖姻翁岢錾显V后,二審法院陜西省高級人民法院認為藥家鑫“犯罪動機極其卑劣,手段特別殘忍,情節(jié)特別惡劣,屬罪行極其嚴重,雖系初犯、偶犯,并有自首情節(jié),亦不足以對其從輕處罰”,裁定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1]陳興良.刑法適用總論(下卷)[M].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500.

[2]張明楷.刑法學(第四版)[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517.

[3]張明楷,黎宏,周光權.刑法新問題探究[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3.110.

[4]盧永剛.對自首犯的處罰研究[J].法制與經濟,2010,(3):29-31.

[5]潘庸魯.自首并非免死:關于自首在中國當下死刑適用語境中的反思——以藥家鑫案、李昌奎案為探究視角[J].山東警官學院學報,2012,(1):65-71.

[6]王唯寧.自首對故意殺人罪死刑適用的影響研究[D].北京:北京大學法學院,201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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