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凱
這一年,我整十歲。
爺坐在炕頭,點著他的煙斗,起火冒煙。那煙斗呈黑胡桃色,是他在哈爾濱做張大帥的當(dāng)鋪外柜充門面時買的。煙斗吃的是土煙,蛤蟆癩的沖勁兒十足,滿屋子都在騰云駕霧。爺一邊騰云駕霧,一邊和我說,甘羅八歲為宰相,周瑜十二歲為水軍都督。你看看你,總鼓搗冰車,能出息甚?
我說,那周瑜氣性恁大,早早死掉。
爺說,你和我抬杠,你去做杠子頭。
我說,我不做杠子頭,只做我的冰車。我的冰車原來是坐式,坐在一塊板上,四平八穩(wěn)。大凌河的冰面寬如大炕,幾十個大炕一連成片,鏡面光滑。我的四平八穩(wěn)冰車太沒技術(shù)含量,速度、靈活統(tǒng)統(tǒng)沒有。一起在冰上滾玩的小福子用的就是單腿驢,“嗖嗖”地東竄西竄,在我的四平八穩(wěn)邊轉(zhuǎn)圈逡巡。眼氣得很。
好吧,我也做一個單腿驢。
單腿驢用鋼片,鋼片哪里去找?大隊部、加工廠。小福子笑嘻嘻地,“沒有槍沒有炮,有人給我們造?!蔽覀冋靸r長在大隊部,看大隊部的玻璃花爺煩死我們。見到就喊,滾滾滾,滾回娘褲襠去。
鋼片到底被我們找到,玻璃花爺眼神不濟,我藏到褲襠里,夾著,帶回家。
我自己做單腿驢,爹是不能求的。爹從來不愿意我求他,任何的事他都不管,要不就眼睛一瞪,滾一邊去,是他常常對我說的話。還有,就是求人難,上天難。家里有鋸,帶鋸、手鋸、刨子,求什么人?奶奶的,人家八歲十二歲都整點動靜,我十歲,做個單腿驢算大事?
單腿驢就被我鼓搗成了。
我美氣,小福子沒什么嘛!就有個侉子老爹在城里的鋸木廠,開大電鋸。從城里回來,帶回牛糞狀的黑列巴。我的單腿驢一樣“嗖嗖”地在大炕似的冰面上亂竄,一樣喊叫著,嗷嗷地。
我造了軍艦,我要試航,試航也得有一個觀禮者。
好吧,小福子只能算是唯一。
小福子家在道南,走的是旁開門,門敞開,誰家的豬都能在院子里溜達兩圈。狗不行,只要侉子在家,心情好時打一下狗,用石頭,嘴里罵,媽了巴子,野狗。心情不好,給狗下套,用一塊肉皮,燒焦,香味撲狗鼻。人都想吃那塊肉皮。狗上套,侉子就勒狗。狗叫,聲音細細地委婉,過會兒,不叫。侉子就剝皮,煮肉,飄香。當(dāng)然,這一切都偷偷地。
偷偷地別人也都知道,別人知道也不敢怎么的。
侉子是上門女婿,大舅子是咱們營子的大隊書記。小福子就常說,我大舅最厲害。我以為,厲害就是能吃人的,如虎豹。
可不,小福子大舅在大隊的喇叭里一喊,全營子的人都得聽。爺?shù)亩浒l(fā)背,這個時候要求我,好好地聽,說啥事。我說,國際形勢一片大好,國內(nèi)形勢一片大好??墒怯须A級敵人亡我之心不死。爺?shù)哪樕妥兊冒l(fā)青,開始誠惶誠恐。
娘就開始囑咐我,少到外面去。娘的話,我聽。
可我還是找小福子,那常敞開的大門居然還關(guān)上。打開,跟進自家的院子一樣。我知道侉子沒有回來。即使回來,也不能像套狗一樣套我。趴窗戶,往里望。小福子大姐坐在炕頭學(xué)納鞋底,一針一線穿來穿去。小福子大姐說話結(jié)巴,說不明白,用手比畫。小福子到人家撈忙去了。誰家?營子里的事都是大家的事。無產(chǎn)階級嘛!大家都在一個戰(zhàn)壕嘛!我似懂非懂,我喜歡坐席,跟著爹,用手絹包回幾個驢糞蛋樣的干丸子。姐就眼氣,她是小丫頭,沒有上桌的份兒。
回家,一溜煙地跑回。
爺還在炕頭,煙斗不冒煙。問,知道回家?好。
我說,營子里有人家辦事情。我學(xué)說大人話,像模像樣。爹和娘都是一樣,不是灶坑打井,房頂開門的人。爹是秉承了爺?shù)臑槿恕?/p>
爺說,誰家?
他只能是問問,爺是老富農(nóng),還夠不上地主的份兒。爺和爹都一直叫屈,說不夠這成分。偷偷地,爺說,自己要是再能敗家就好了。
爺能耍錢,南北營子、村屯有號。
文化革命了,老富農(nóng)也常有人找,鬼鬼祟祟地來到院門。進屋,一家人都跟著緊張。不認識來人,穿戴像本鄉(xiāng)本土的,蒙民漢人。推牌九、耍麻將,指點指點。爺笑。
爺們能看上我,行,可我是專政的對象。
來人悻悻,走。一家人跟著惴惴好些時日。尤其是奶,恨得牙根癢癢,一提耍錢,心氣得突突亂顫。爺曾上集把她要買豬仔的錢騙走,回來說的話更有意思:
豬仔已經(jīng)買到,半道拱進高粱地,跑了。
爺講給大伙,奶也跟著笑,也跟著說,耍錢還是沒耍到家,怎還留幾十畝薄地,幾間漏雨歪房?扣上個破帽子,孫子都跟著矮了三分。爺就低頭,慚愧得緊。
但爺聽說,營子有人家辦事情,做起大家長派頭。
說,得去,得隨禮。然后,長嘆,咱這人家,得多維下人。
娘走出去,這個時候都是娘走出去。過去,公社來人、大隊來人,翻家里的箱柜,娘就和那些人交涉。娘不怕,娘是北溝人,有著兄弟七個。娘總說,欺負婦道人家,沒能耐。我小,娘抱著我東家走走,西家串串,什么事就知道。
半天,娘回來。和爺奶說:
是咱自家辦事情哩,真得去忙乎忙乎。
是三哥家的良小子結(jié)婚呢。
我先隨著娘的話發(fā)一聲喊,這下,又能吃丸子了。姐就只在炕梢瞪我,手停下來,不玩嘎拉哈了。要知道,娘說的良小子就是三大伯家的良哥。爺是三大伯的親三叔,算來算去,近門。我們兩家比一般人家走得近,雖是近門,人家的成分是中農(nóng),在營子里不受氣。
爺在炕頭聽娘說話,不言語,點他的煙斗。煙斗開始冒煙,滿屋又煙氣彌漫。
提起婚喪嫁娶,紅白事情,迎來送往,爺很明白這一套。早些年時,爺也是走南闖北,很見過一番世面。胡子馬匪,賭徒嫖客也有交往,就是抗聯(lián)義軍,也曾幫襯。只是國共拉鋸,錦州一仗,打得太惡,才感到哪也沒有老家的一畝三分地安妥。于是,攜妻帶子,狂走八十多里,回家,再不看城里一眼?;氐嚼霞遥瑺斁褪侨酥旋堷P,尊稱小先生,常做大布衫似人物,坐席要首席,為人家說說事情,評些是非?;閱手拢写笾?,分派事情,接待新親。當(dāng)然,事后人家要多少叫幾聲老叔或老爺,今兒個可累壞了。表示心意。爺也不客氣,照舊拿上。爺?shù)某煞质恰八那濉毖a上的,屬漏網(wǎng)敵人,著實可惡。人見人臭,避之唯恐不及。文化革命一來,學(xué)校的學(xué)生倒想起,多少人集結(jié)大操場,每人戴上紙糊的高帽批斗。上書地主分子、富農(nóng)分子、國民黨軍官等等,都一律低頭撅臀,認罪服軟。斗后,每人回家反省。我扛著高帽,氣昂昂地,進院。那高帽做得精致,可松可緊,我戴上,也高高頂起,到房頂。爹低吼,放下。我趕緊放在一邊,不敢糊弄。爺說爹,何必,小孩子沒錯。都是我眼窩淺,以為老家是安妥之地。誰知?endprint
之后,再沒人找爺評說事情,迎親待客。爺也安穩(wěn),不出院門半步。奶笑,政府厲害,把個人腿都能收拾得規(guī)矩。莫說是癢手,再耍錢,肯定能剁掉。爺?shù)伤环瘩g。清靜好,省得人來人往像趕集,娘說,幫下屯中這多人,評成分沒見誰說句好話?她也委屈,跟著無端受氣。和爹打架就罵給她介紹的二姨姥,說,瞎了眼睛的老梁家,胡說什么幾十畝地一掛大車人家根本什么。爹就蔫蔫地。二姨姥家我去過,在錦州城的東市場,東市場有老戲園子。站在二姨姥家院門口,看見戲園子的小白玉霜一丈的招牌。
娘就問爺,怎么個去法?
爹不在家,爹常不在家。爹在生產(chǎn)隊趕著大車,抱著大鞭子,五冬六夏吃著馬屁。城里拉腳,鄉(xiāng)下送糧,長途短途,拉屎撒尿,恨不得都是吆喝騾馬。在鄉(xiāng)下,車老板算技術(shù)工種,身骨要好,在家送糞拉土,出外混工掙錢,要嘴有嘴,能說能講,牙行砍價,一套一套??上Вチ四匣?,拉草,每年生產(chǎn)隊都要到南荒去給牲口拉過冬的草料。十幾輛車排成一字長隊,一來一去要走三天三夜。爹走的時候,是半夜,娘給做的飯。不是什么好的嚼頭,高粱米飯,白菜豆腐晚間吃剩下的。爺說,過去,出遠門要上車餃子下車面。奶接口,還餃子,一年能吃上幾回?娘從外屋找到那個老葫蘆,從里面摸出兩個雞蛋。爹接過,又送回一個。爹喝生雞蛋,說壯身子。爹把雞蛋在缸邊磕個小口,一仰脖,吱溜進去。雞蛋殼遞給娘,還要喂雞。做完這一切,爹說,都睡覺吧。瞅都沒瞅我。
爹要在家,事主人家接送新親要用馬車。爹的三大套牲口干凈漂亮,駕轅的棗紅馬七歲口正值壯年,拉套的一騾一馬,青花兩色,膘肥體壯。這掛車跑起來,給事主人家肯定添不少彩頭。文化革命來了,紅白喜事也沒擋住多少。爹能去,一切就好辦。我跟爹去坐過席,不是上首,也有感覺。南北大炕,賬桌擺上,紅紙黑字,某某三元。我看著好奇,爹的錢遞給人家,隨后,說些賀喜的話。接錢的手也同樣回喜,說話都喜氣洋洋,我愿意看這樣的場景。
坐席回來,看著姐吃著我用手絹包回來的干丸子,鄭重其事對娘說,且只敢和娘說:
我也要結(jié)婚。
一家人都看著我,奶笑了。行,明兒個咱就辦,可媳婦是哪家的小姐?
我的婚一直沒結(jié)成,家里卻有了笑料,我不在意。可這次,良哥的婚禮卻叫我去,只是自己一人。我不僅忐忑,簡直難受。
都是娘的一句問計,問得爺奶沒了章程。
怎個去法,自家婚事,責(zé)無旁貸。伸手撈忙,劈柴燒火,洗碗擦桌,不用吩咐。這是先前。爺說,這是我二哥的孫子喜事,我都不知道怎么去賀喜。娘在旁邊看著兩個老人轉(zhuǎn)不開軸,又加了一句,人家到現(xiàn)在還沒告訴咱呢。是呀,良哥結(jié)婚的事還是娘到隔壁家才打聽到的。
爺戴了高帽后,很自覺,人前人后不走動。怕的是人家尷尬。殊不知,是營子里人避他如躲瘟神。小先生也有今天,連著陰天不見日頭的臉。晦氣啊。爺哪知道,三大伯是下了死令給良哥。你老爺那就得罪到底,誰讓他成分高。咱們子女要活個前程似錦,不可沾一點他們家的晦氣。
老少幾口男女,商量不出什么道道。虧得在外人五人六,奶說得爺齒寒。最后,還是定下不管人家咋想,咱只做到咱的應(yīng)該應(yīng)份。當(dāng)年,二爺臨死,手抓爺?shù)氖植环?。爺只說一句,二哥,幾個孩子的事我都管。二爺手一松,眾人才開始哭喪。現(xiàn)在,幾個侄孫不認老爺。爺說,不怪人家,怪我。節(jié)骨眼上,奶說話,唾沫成釘。我看,咱們該是人是人,該是禮是禮。解釋開來,娘去幫工,去做洗碗燒火的粗活。我呢,暫代戶主爹去上禮坐席。
奶的話一出,姐先是低低地嘟囔:
憑啥,我還比他大呢。
爺?shù)难劬α⑵饋?,姐就縮在娘的后面。就這么定了。我有點高興,更多的是惶恐。爺教我,別怕,官不打送禮的,惡不煩笑面人。賬桌知道不?我說,知道,就是收錢的桌子。爺笑。報上你爹的名號,遞錢給寫賬的。大聲對三大伯說,我是替我爹王樹德賀喜的。別的不管。我說,甘羅和周瑜的那些事我可能干不了,這些事我能干。爺說,這些事能干也行,就是好小子。
良哥的婚事定在明天,娘說,明天咱們娘倆一起去。要我穿上姐的那條藍褲子,新一點,干凈。我不愿意,干嘛?我參加婚禮去,穿姐的褲子?娘說,你要再糊弄我就叫你姐去。我立刻變換口氣,行,就穿姐的褲子,但堅決不穿花棉襖。娘答應(yīng)后,我才鉆進被窩,做夢等著明天到來。
那夜,我還是興奮很久,不為別的,能像個人似的坐在桌旁吃到丸子。遼西鄉(xiāng)下婚宴應(yīng)是最引人暢想,席面一開,人聲鼎沸。四頂四席、六六大席,講究熱涼搭配,煎炒烹炸熘燉,有干有稀。屋里屋外,丫頭小伙,托盤送菜,存有古風(fēng)。手上托盤,腳下跳步,跳唱有節(jié),滿堂喝彩。文化革命革掉嗩吶響器,平常人家婚喪都蔫蔫進行,不事張揚,但仍要置上幾桌酒席,答謝左鄰右舍四方鄉(xiāng)親。酒桌之上,劃拳行令,吹牛打架,真是有意思的很。迷迷糊糊地,我暢想了明天的婚禮,該怎樣怎樣,最起碼還得給姐包幾個干丸子回來。這事,不用姐叮囑。要不姐不會痛快地借給我藍褲子。我的棉褲都花開了襠,舊棉絮翻翻著,玻璃花爺說我是騎狗騎的。放他們家的豬狗屁。
早上,還是被一泡尿憋醒,差點沒畫了地圖。
娘都收拾停當(dāng),喊我,快點扒拉口飯,我可不是坐席的,幫人家忙不能太晚。爺在炕頭顯然也有了心事。我一骨碌爬起,貓爪子似地抹一把臉,抓起一塊大餅子,填到嘴里。跟在娘的后面,亦步亦趨,好像老羊引羔。穿過前街,拐了胡同,才走到三大伯家。
三大伯家還是顯出喜慶氣氛,院門兩邊貼上喜字。但沒有紅對子,喜字就喜字,我看很好,都是紅色嘛。院子里有三三兩兩的人在忙來忙去,男人劈柴,大斧下去,喊一聲“嘿”,立刻有一大塊木材柈子掉下。女人洗碗,圍著洋瓦大盆,清水撒堿,碗盤相碰,叮叮當(dāng)當(dāng)。娘倒是很自覺,見到三大娘一笑。嫂子,我來干活。倒是三大娘不知所措,也對著娘笑。
三大娘和娘的情意最厚,都是一個北溝出來嫁到營子里,姊妹呢。三大娘摸了我的頭,很意味深長。平時,娘有個什么事情,都找三大娘,拿拿主意。斗爺之后,公社又來抄家,奶叫娘領(lǐng)著我到三大伯家來躲。三大娘有三個兒,大哥良哥,二哥祥哥,三哥志哥,都對我好。就是三大伯總裝模做樣,黑著臉,不說一句話。三大伯是大隊的人,會寫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白灰字,稍稍平整一點的院墻,都叫他寫上標語。字大,橫是橫,豎是豎,鐵畫銀鉤,筆力健碩。但沒有人朝他叫先生,可能不時興那么叫了。endprint
是我先看見三大伯的,正和大隊的老會計說著什么話。我喊,三大伯。這一嗓子把三大伯弄得一愣。老會計也是一愣。我不知道他們愣什么。老會計也常逗我,過去見面,先貓腰要揪住我的小雞雞,說打酒喝。一邊做喝的動作,一邊嘴里還哈哈哈地笑。有一回,早早看見他,正憋住一泡尿。剛揪我的小雞雞,我用力呲他一身尿。然后就跑。老會計這回沒貓腰,三大伯倒貓下腰來。跟我說,大凱,你先回家去,行不行?三大伯還想說什么話,老會計拽拽三大伯的衣角。搖頭說,來就來吧。聽我的吧。三大伯要說什么,老會計大聲對院子劈柴洗碗的男女喊道,都麻溜地,一會兒新親來了。
新親還沒有來,屋子里逐漸開始上人。三大伯家的五間房子,出來進去的快滿了。老會計前后和這個人說話,又和那個人說話。之后,我才知道,這算是大知客,總主持的角色。過去,爺也是營子里辦事情的大知客。老會計和誰都能說上幾句話,逗得周圍的人哈哈大笑。老會計一邊和周圍的人說說笑笑,一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三大伯也是場面上的人物,今天也只是陪著大伙訕訕地笑。有人和他說,行啊,三哥,大兒子辦了事,好開頭,就要升大輩。
有人接話茬,早就是爺了。
我們家族,一個門墻中,有人都朝我叫叔,肯定有人叫三大伯為爺,不稀奇。
人一多,各式各樣的話冒出來,文化革命也擋不住男女嘻嘻哈哈。玻璃花爺連大隊部都不看了,跟著老會計忙東忙西。三大伯算是大隊三把手,管著大隊的各種鑰匙,稀里嘩啦在屁股后面亂響。玻璃花爺只是輩分大,還沒有爹的歲數(shù)大,光棍著。西院五奶嗓門大得驢叫,罵玻璃花爺:
玻璃花,看你忙的,給自個娶媳婦似的。
我自個早就有了媳婦,而且是兩房。都叫我休了。
有人問,我怎沒看見過。
玻璃花爺說,前天,我撿個雞蛋,孵成小雞。這小雞長成老母雞,又下蛋,又孵成雞,兩年就弄下一頭牛的錢。三年就變成五頭牛。我賣了兩頭牛,一頭牛蓋了房子,一碼紅磚墁地。一頭牛娶了媳婦。我和媳婦說,一定看好那三頭牛,將來我要娶一房小。我媳婦急了,當(dāng)即就和我打起來。我一翻身,結(jié)果把雞蛋給弄地上。兩房媳婦都叫我給弄沒了。聽的人還以為講的是真事,我愣愣地看著玻璃花爺。無意中對上他的眼神。他的眼神原來我都躲躲閃閃的,還是怕他說我總?cè)ゴ箨牪磕抢飦y踅摸。
瞅啥,傻小子。你爸也就早點,要不和我一樣。
我被玻璃花爺說,心里跟著一氣。因為賬桌還沒有立起,主要是小學(xué)的劉老師沒來。老會計說,他告訴劉老師晚點來,等新親一到,賬桌擺起,顯著人多。正說著有人慌里慌張跑進屋里,說新親已經(jīng)到了營子了。是誰站在山頭看見的。營子后面有山,高,能看見官道上馬車。老會計聽說,告訴坐在炕上的人,都騰出一塊地方。賬桌立起來,劉老師也進了屋。一幫老少爺們開始圍著桌子或坐或站地成一圈。劉老師打開筆帽,有人已經(jīng)把墨汁倒在一個青瓷粗碗里,一汪墨黑著。
劉老師手里的筆舔舔墨,就開始寫賬。
臨來的時候,爺都告訴了我。這就是隨禮,是人情往來。爺給了我五元,鋼鐵工人那種。我和爺說,咱們不隨禮,就吃席,多好。爺說,你可以,我們大人不行。爺告訴我,咱不管別人,你一定在第一個人寫完,就把錢遞上去。第一個人是西院五爺,我知道。我就迫不及待地擠到前面,不管別人怎么扒拉我。劉老師誰都不看,繼續(xù)寫著他的賬。劉老師把第一個人寫完,停下筆,看看周圍的人。低頭準備再寫,別人有替收錢,嘴里叨咕,王思發(fā)三元。王思發(fā)就是西院五爺。我?guī)缀醢彦X遞到劉老師的鼻子底下,想叫他把我的錢記下。可是既沒有人收我的錢,更不用說記下。劉老師一連記了十多個人,王思功兩元,王書平一元,牛玉龍一元。我想還是個小的原因。著急,上炕,直接站到桌邊?;沓鋈ィ舐暫?,王樹德五元。一嗓子把旁邊幾個人都喊得歪了頭。
那時份子錢不是太多,一元、兩元算是常禮,三元肯定是大禮。我的五元絕對是冒尖,令人震驚。一圈大人看著我,我也有點害怕,沒見過這陣勢。玻璃花爺歪著頭,嗬嗬一聲,嗬得我心里更加發(fā)毛。爺說的,不怕,官不打送禮人。管他呢。我看著劉老師的眼睛從眼鏡后面瞪過來,我嚇得一縮縮腦袋。劉老師是小學(xué)的老師,抗美回來的,就是舌頭有點大。愛踢人,常踢我們,主要踢屁股。但這次只是瞪了我,我想,他是不能踢我的。
還是老會計,對著劉老師喊,趕緊收了錢,記上。誰想上禮,快點。就一會。玻璃花爺自言自語,怎個像做賊似的。老會計橫了玻璃花爺一眼。別說怪話。這個時候,有人喊,新親到了。人們呼啦一下都跑出去,看新媳婦,屋里只剩下幾個人。我眼睛大大地看著,直到劉老師把爹的大號寫上,才放心。可以回頭跟爺說,我吃席應(yīng)當(dāng)應(yīng)分了。
一幫的新親們被迎進屋,新親和我們也沒什么兩樣嘛!只是新娘的花衣服鮮艷一點。新娘兩臉的腮紅還沒去掉,貼在臉上,顯眼。臉鼓鼓著,像吹喇叭。好多的小孩圍著看,我也偷偷地看。新親那邊有人和營子里的人認識,拍拍肩頭,嘻哈一下。是你侄女,哎呀,咱們是親家了。老會計特意讓上屋正房給新親們坐席。新親們喝過幾杯水后,老會計就令幾個人核桌。都找好地方,入席。老會計一聲喊,早就有人把好地方,像晚上看電影,早早號上。
我是挑上一個角落里坐下的。三大娘告訴我的,你就靠邊,把住位置。我倒聽話,真就找到一個位置,東屋炕梢最里邊。我還知道的,西屋算正房,專門給新親的,不能坐那邊。我的眼睛踅摸娘的影子,沒看到。想必是在哪個地方正洗碗,娘臨來就說,她就是來干活的,不上桌。娘在家也不上桌,都是在灶下吃飯。都是奶的規(guī)矩多,這個那個的。我都想要是娘來上禮,坐席,我跟著就好。奶都說,還是我來,頂門立戶的事,就得我來做。
我鉆到炕里把住位置,一副給金子都不換的架勢。
首先玻璃花爺來到這個地方,看到我在這,哼了一句。小東西,下來。我沒理他,我想這也不在大隊部,別能。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玻璃花爺一直就對我橫眉。我從來都沒招惹過他。 另外一個人居然是西院五奶。五奶看見玻璃花爺,就說滾一邊去,看見你我都吃不下席。玻璃花爺嘻嘻地笑,不管不顧。一張方桌,能坐四人,不能閑下一位。老會計喊一句,還有沒入席的嗎?早就有人應(yīng)聲一句,來了。馬上,這張桌子四人圍住。endprint
最后坐在這張桌子的我不認識。玻璃花爺問人家,你是誰的高親。我聽著新鮮,還高親。也不是罵我們幾個孩子兇神惡煞的樣。人家沒怎么理他,坐在我的旁邊。很顯然,人家和營子里的人不一樣,四個兜的干部服。玻璃花爺再問,那人才說:我是老親,良子他媽是我表姐。我在腦子里轉(zhuǎn)了轉(zhuǎn),一時沒太明白。西院五奶打著哈哈,都是親戚,都沾喜氣??次覀兊男『⒍即笕俗亍?/p>
小嘎豆,個子短,
臘月初一要造反。
蔫吧唧,就想吃,
守在炕里不動彈。
玻璃花爺沖著我叨叨出這一套嗑,我一下子氣就往上撞。我知道他在說我,我在心里都有點恨他。到現(xiàn)在,我才知道這場席我來赴真是有點勉為其難。不像過去,和爺和爹都去過別的人家,跟在后面就行。
我把眼睛翻翻,白多黑少地瞪了他一眼。西院五奶說玻璃花爺,你和一個小孩子嗑啥牙。玻璃花爺說,大人我不都待見他們。那位高親顯然是城里人,斯文地坐在那里,并不說什么話。這時,開口說,都喝一口酒吧,難得有這樣的契機。我的面前沒有酒,爺沒告訴我能不能喝酒。爺?shù)木?,我曾?jīng)偷喝過,不好,辣辣的嗆嗓子。高親說,孩子代表大人,也喝一小口。給我的碗里倒上一大口那么些。西院五奶很詫異地看我接了酒。西院五奶也接了酒。高親說,都喝點,都喝點,沾喜氣嘛。一桌子因為有酒氣的散發(fā),香噴噴地好聞。
菜被接二連三地送上來,和我想象的正相反,不熱鬧了。不像過去那樣跳菜,能唱著歌子。尤其是蒙古歌子,調(diào)子悠長,一嘆三詠,唱起來既有憂傷,又有喜慶。我愛坐席,不僅是能吃到好東西,更重要的是能聽到,能看到這些有意思的事情。尤其愛看人喝多酒,臉紅燥熱,亂叫亂鬧。幾個菜上來,人們都是低著頭忙乎著嘴,不說話。一片吃飯的聲音,嚼東西像豬吃食一樣,稀里嘩啦地響。也有喝一點酒的,抿著一小口。再一看,桌上的菜早沒了大半。剛開始,玻璃花爺和那位高親喝掉兩口。西院五奶就告訴我,小子,都吃點,趁著他們喝馬尿。玻璃花爺喝過酒后,低頭想吃菜,沒了多少。氣得直咧嘴,哼一聲,用的是鼻子。營子里蒙系的人不少,喝酒之后,必唱。老會計就是蒙系人,漢話有時說得快,就夾雜蒙語。蒙語罵人的話,我都懂。老會計帶著三大伯、三大娘東西兩屋和院子、下屋走著,高聲大氣地喊,今個是老王家的大喜日子,三哥三嫂是東家,敬咱們老少爺們一杯酒,謝謝捧個人場,托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福,良子結(jié)婚,咱們都高興,高興怎么地,喝一口酒啊。良子哥和新娘跟在后面,挨桌倒著酒。到了我們這桌的時候,三大伯看見我,眼睛立即瞪圓。良哥也看見我,還眨眨眼睛。我本來對三大伯就有點發(fā)怵,現(xiàn)下,更不知所措。我又后悔來到這里,吃這種下眼食。再一想,是爺叫我來的,我坐在這里,是爺和爹。便不看三大伯。還是老會計,對著我說,我說,小爺們,什么時候喝你的喜酒。玻璃花爺馬上接過話茬。他的媳婦,說不定在誰的腿肚子里轉(zhuǎn)筋呢。一幫人聽見這話,都噴著酒氣地笑。
老會計又接著說,咱們光喝酒沒意思,我呢,就會唱兩段,祝祝酒興。說著,站在地中央,把衣服抻平,就扯嗓子嚎起:
金杯銀杯,斟滿美酒啊
美好的日子,流金淌銀
一對新人啊,幸福像大凌河綿長呦
我們祝福,日月照耀
讓我們干杯,干掉這一杯
老會計漢語一遍,蒙語一遍,屋子里的人很多會說蒙語,也跟著唱,唱畢,大伙嗷地一聲喊,干杯呦。
我也跟著人們瞎哼哼,這才有點意思嘛,這才是婚禮嘛。哪知,三大伯直沖著老會計使眼色,老會計也點頭,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這個時候,干丸子上來,才十多個。高親對我說,孩子,趕緊吃一個熱乎的,香。我夾起,入口,細嚼。嚼到半道,才想起該給姐包幾個丸子。就和西院五奶說,給我姐包幾個行嗎?玻璃花爺?shù)晌?,你就說給你爺吃得了。我知道爺不吃這些,有好東西給爺吃的時候,也都分給我們一些。還說,苦了孩子,什么都沒吃過。當(dāng)年,槽子糕怎么也算是稀罕。奶就用手制止他,不叫他說話。西院五奶把丸子包到我的手絹里,不多不少,六個。
老會計對著屋里屋外的人們,又喊了起來,大伙都灑落點,西北來天頭了。一早上,我和娘出門的時候,天就有點陰。娘說,要下雪嗎。這個破天頭。老會計怎么說,只對我們東屋里的人喊。西屋他不去。哪知道,東屋的人好像沒有聽見。玻璃花爺居然和鄰桌的一個人劃起拳來。嘿嘿,老會計的臉色有點難看,看看吃興正濃的人們,搖頭。
老會計一下子看到我,仿佛明白些什么。點頭,沖我擺擺手。我以為他還要干什么,諸如揪住我的小雞雞,說打酒喝。我趕緊拿好丸子,下地,到他跟前。他俯下身,問我,吃飽了嗎?我點頭。那就趕緊回家,聽大伯的話。我就要走,還被他喊住,又偷偷地告訴我,晚一點,都給老長輩送點喜菜。喜菜就是席上吃的菜,挑四碗,要給一些不能動的老人送去。在過去,這是規(guī)矩,主事的人家懂禮節(jié)、知長幼的行為。三大伯家也能這樣做,看來,爺也可以吃席了。
我跑到屋外,天已經(jīng)飄起雪花,漫天陰郁,雪花大小不均,下得緊。想著老會計的話,快跑,去告訴爺。幾個胡同,一拐就到了家。很奇怪,看見娘居然在家。問娘吃席了?娘點頭,不說話。但臉上很有些悲戚,這只有和爹打架的時候,才顯出來。罵二姨姥,說人家缺德之類,介紹到這個人家。這個時候,一家人都不說話,等她發(fā)作完畢。娘就摟著姐哭,才好。我就不愿意看見娘哭,一點都不愿。
我還是把老會計的話告訴爺,爺也不說話,點頭。問我,是會計做的知客。我這會也不說話,點頭。爺說,也罷,我沒白指點他。我和爺說話的時候,姐就在我們身邊轉(zhuǎn),我想起,褲子兜里還有著手絹包著的干丸子。一摸,馬上一驚,褲子兜癟癟,哪里還有什么丸子。一急,竟出一身汗來。多年以后,我還有一著急就出汗的毛病。
我和姐說,姐你別急,我肯定是把丸子跑丟了,就回去找。不等姐說話,就又跑到外面,沿著原來的路線回跑。我一口氣跑到老史家胡同,在胡同的拐彎處,我看見手絹包歪歪地躺在那里,上面附著薄薄一層清雪。趕緊拾起,揣兜,繼續(xù)回跑。endprint
我跑進屋里,一身的汗,頭冒著熱氣。奶心疼我,給我擦汗。我把手絹包遞給姐,姐接過,打開,完完整整六個。那丸子已經(jīng)沒了熱氣,凍成一坨。姐倒毫不在乎,一口就吃掉一個。吃第二個,便小心翼翼,換了平時的斯文,小口小口地細嚼慢咽。
爺和奶在一邊看著姐吃著干丸子,背過頭。不知道他們在想什么。姐好像明白什么,遞給奶一個丸子。奶笑著搖頭。爺說,過一半天,就有人給爺送來四碗席的。爺說的話我們都懂。原來,家里也有過這樣的事,有人家給爺送過四碗席,我跟著吃過。想三大伯肯定會給爺送來的。
那天下午,我一直盼望著有人走進我們家的院子??墒堑搅送砩弦矝]有人進院子。爺?shù)胶髞韺χ炭嘈?,一邊搖頭,一邊說,這嗟來之食可不容易。娘說,吃一頓席不能飽一個集。冬天,家里都是兩頓飯。娘下地?zé)?,一會,屋子里就冒出煙來??赡苁遣駶竦脑?。娘做的是苞米糊糊,一個冬天家里都吃苞米糊糊。大人們就蝦醬腐乳,把糊糊喝得滿屋的響。我和姐倒上醬油,也喝得滿屋的響。只是這東西經(jīng)不得餓,幾個屁出去,肚子就開始擂鼓。姐看見娘做苞米糊糊,噘嘴。我無所謂,肚子里有葷有素,正飽滿。苞米糊糊的熱氣誘得我還是吃掉一大海碗,吃完,舔舔嘴唇。娘說我,你就這能吃,是好燒的灶坑。
爺?shù)乃耐胂降讻]有來,天已大黑,星斗滿天。爺和奶都坐在炕頭,不睡,老羊皮襖披在身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偶爾,爺嘆口氣。奶在一旁絮絮地說著,不比先前,咱不是人前顯貴呢,不在那個意。我也沒睡?;匚吨惶斐韵倪^程,還是坐席有意思,不單是能吃到好東西。我還是有點不明白,三大伯和玻璃花爺這些個人的種種,到底是為什么。好像似乎又有所懂得。迷迷糊糊中,我的肚子開始翻江倒海,口中酸水泛濫。怎么回事?我哭著問娘,娘啊,我是怎了?難受呢。我不知道怎么來跟娘說。娘在炕梢和姐一起睡,也迷迷糊糊。我爬出被窩,下巴倚著炕沿。一陣的酸水再次在口中翻涌,我沖著下面,噴出一口。接著,第二口,第三口。我嘔吐不止,直到口中酸水見止。我的鼻涕和淚水滿臉,哭咧咧地難受。
是爺下地,點燈,把我的嘔吐物收拾一下。我望著,看見沒消化的半塊丸子,后悔。那邊,姐說,還不如叫她去坐席。
爺說,孩子,記住:吃完飯別急著在外面跑,戧風(fēng)!
我答應(yīng),用哭腔:一輩子,吃完飯不急著在外面跑。
〔特約責(zé)任編輯 李羨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