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左小朵 葉希文 楊維 部分圖片由店家提供

英文導(dǎo)讀∶ As the mother town of Chongqing ,Yuzhong has a lot of local food fl avors for its old residents who live here for such a long time. . .

窗外還是一片漆黑，由于臥室臨近馬路，偶爾駛過的汽車的聲音在四下安靜的環(huán)境中顯得尤為響亮。老高下意識地挪了挪身子，翻了個身，然后摸索著打開了床邊的燈，在昏黃的燈光下，老高穿好了衣服，像往常一樣去了人民公園打太極……

左右頁圖：小面是重慶的一張名片，肉醬伴著面條的香味在嘴里綻放。

一碗豌雜面，多年功夫

五點半，鄧麗君的《恰似你的溫柔》在老高的房子里響了起來， 每天到了這個時間，老高都會準時起床，然后到渝中區(qū)公園路東南端盡頭的人民公園。公園里林木高大蔥郁，雖處在市中心，卻有著鬧市難得的清靜。老高幾乎每天早上都會來這里，先打3套太極拳，再去民生路9號吃一碗花市豌雜面。

這家店是典型的蒼蠅館子，面館門口的臺面上放了三個電飯煲，分別盛了肉醬、豌豆、辣湯，面條好吃的關(guān)鍵可全在這里了。說起來也有意思，在店對面，隔了二三十米遠就是一家高檔的星級酒店，而小店這邊則是一排破舊的老房子，落差感極大。

重慶的面館經(jīng)營的各類面食不同于北方，這邊一般管這叫小面，面條就是普通的細面，而特色則是各種面條中拌的調(diào)料和醬。重慶小面普遍偏辣，這也符合重慶人的性格。并且重慶的面是按兩賣的，一般分2兩和3兩，不同于北方的面館有大份和小份之分。

老高一般都是點2兩豌雜，然后擺擺手進去找個位置坐下來。豌雜面是老高最喜歡的，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上面覆蓋了一層厚厚的豌豆，和著灰褐色的雜醬。豌豆煮得透爛，肉醬的香味極為濃郁，把兩者拌進面條里攪勻，絲絲肉醬粘裹在面條上，這味道用老高的話說“巴適得很！”

老高寫得一手好字。哪家的兒子要娶媳婦兒，哪家的孫子考上了大學(xué)，上賬的任務(wù)就交給了老高，老高從不推辭，都會熱心幫忙。有時候老高想，這寫字跟煮面，看似雅俗有別，但其實都得講究個功夫。所以，在別人看來偶爾挑剔的老人，對面館一向青睞有加，甚至有了些惺惺相惜的感覺。

兩年前，老高還把之前鞋廠的幾個老友聚在一起，成立了一個老年合唱團，每周六，老高都會把大家聚集在人民大禮堂的的廣場邊上，開始即興演奏，有拉二胡的，有吹笛子的，還有老婆婆彈著尤克里里的，老高則是主唱，雖然年齡大了，但是老高的嗓音卻一直很好。

老高的臉是四方的，滿頭是銀發(fā)，雖然沒有白胡掛頷的風(fēng)度，卻有那種鶴發(fā)童顏的相貌。一談起唱歌，仿佛眼睛里都發(fā)著光，總是那么津津有味，還情不自禁地用手比劃著。年輕時，工廠里舉辦什么文藝匯演，老高總是全場最引人注目的那個人。以前，老高還會經(jīng)常和老伴一起來一段梁祝，不過自從老伴走后，老高再也沒有演奏過。

左右頁圖：順慶羊肉館從外面的招牌到店內(nèi)的桌椅裝飾，都帶著百年老店古色古香的韻味。

羊湯里的悠悠歲月

在民生路吃完花市豌雜面，老高來到了位于兩路口建新正街的 “小滿舞廳”，曾經(jīng)坐在舞廳門口大聲吆喝“跳舞先買票”的中年女人已經(jīng)不在了，如今門口坐著的是一個和老高年紀差不多大，滿臉都是皺紋的男人。

老高熟門熟路地買了票，然后走過又短又窄的走廊，就進了舞廳，沒有什么特別的裝飾，一個數(shù)十平米的空曠大廳，頂部裝著紅紅綠綠的霓虹燈，曾經(jīng)人多的時候能夠擠下三四百人的舞廳，如今只有寥寥的幾個人。

在八九十年代，重慶的舞廳很多，渝中區(qū)的小洞天、佳藝；九龍坡的梨園、川渝；沙坪壩的皇冠、沙川等等，但是老高最喜歡的是這家“小滿舞廳”，在那時的人眼中，去舞廳跳舞基本就跟“時尚”是同一個意思。

老高來這里跳舞也是有私心的。當(dāng)時一些婚介所把舞廳當(dāng)做相親場地，經(jīng)常辦相親舞會，老高就是在舞廳里相中了自己的老伴。有了老伴，老高去舞廳的時間少了，更多的是和老伴去一家叫順慶羊肉館的飯店吃飯，在當(dāng)時，這家館子可謂是小有名氣。

據(jù)說20世紀20年代初，有一位名叫張生的南充人，來到重慶朝天門的水巷子，開了一家專賣羊肉米粉的小店。因燉制的羊肉湯湯汁味濃鮮香，羊肉耙軟細嫩，羊肉米粉口感好、味道鮮，深受人們的喜愛。生意好了，館子老板不得不擴大經(jīng)營，增加了羊雜湯、羊肉串、紅燒羊肉等菜品，并給自己的小店取名“順慶羊肉館”。在那個年代，很多店的羊肉用料都不是很正宗，而這家店的羊肉選用羊鮮肉。好的羊肉，老高一吃便能吃出來。

從舞廳出來，老高踉踉蹌蹌地又來到這個曾經(jīng)他和老伴“約會”的地方——順慶羊肉館，不過恍然間已經(jīng)數(shù)十年過去了，人變了，羊肉湯熟悉的味道卻沒變。羊肉館裝修得比以前好了，但菜品還是以前的那幾樣。羊肉有燉的、炸的、燒的、炒的、涼拌的，應(yīng)有盡有。菜品口味有麻辣的、家常的、咸鮮的、清醇的，五味俱全。

老高點了一份羊肉湯，坐在門口一個青花瓷樣式的桌子旁，身穿灰色棉服的他顯得尤為臃腫，面前是一鍋熱氣騰騰的羊肉湯。他顫顫巍巍地取下眼鏡，用衣服的下擺隨手擦了擦鏡片然后戴上。單手把剛剛盛在碗里的羊肉湯端起來，瞇起眼睛“嗞”地喝了一口，額頭上四條很深的皺紋尤為顯眼。

在以往的無數(shù)個日子里，老高也曾像今天這樣，坐在門口喝著一碗羊肉湯。如今，幾十年的光陰一晃而過，曾經(jīng)那個穿著藍布衣服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早已是頭發(fā)花白，那雙微微下陷的眼窩，藏著一雙深褐色的眼眸，仿佛還在訴說著歲月的滄桑。

如果你在十幾年前來這家店，運氣好的話，或許能看到老高坐在這里喝著羊肉湯，他的身邊還有一個穿著碎花裙子，編著兩條粗辮子的年輕少女。

耗兒魚和“王鴨子”

老高什么時候來重慶的，沒人能說得清。人們只記得當(dāng)時他來的時候，拿了一個從爺爺那輩傳下來的舊木箱，孤身來到重慶。箱子里裝了一個日記本，一個鈴木牌口琴，和幾本已經(jīng)翻破的書和幾件藍布衣服，除了這些，他什么都沒帶。

來之后，他順利地進入了化龍橋的一家鞋廠，初進工廠時，被安排在車間流水線上負責(zé)油面工作，后來在鞋幫車間收發(fā)鞋子，鞋幫型號幾十個，每天進進出出，卻從來沒出過差錯。

以前工廠福利好，每年都會給員工發(fā)帶魚，一份帶魚足足有20斤，一人一份。老高家的冰箱小，于是總把帶魚油炸了放在家里。那時鄰居同時也是同事，走到哪家都是帶魚的味道，以至于老高好多年都不再吃帶魚。

雖然帶魚不大喜歡吃了，可耗兒魚卻是老高的至愛。耗兒魚肉質(zhì)很嫩，刺又很少，不管是煮火鍋還是干鍋，耗兒魚都是絕佳的美味?，F(xiàn)在，耗兒魚做得最好的要數(shù)兩路口的那家吊鍋耗兒魚，老高第一次來這家店還是被名字吸引來的。吊鍋耗兒魚，顧名思義，就是把鍋用鐵鏈吊起來煮的耗兒魚。這家店隱匿在老式的居民樓里，兩個房子連在一起，變成了一間家庭式館子。

耗兒魚很大，4條就有一斤左右，老高一次能吃掉兩斤。每次夾菜時，鍋便不自覺地搖晃、旋轉(zhuǎn)，第一次來吃耗兒魚，可把老高嚇了一跳，還以為鍋內(nèi)的油湯也會跟著潑灑出來。在后面的一段日子里，老高也會時不時地去這里打打牙祭，慶幸的是，這家店開了二十年，現(xiàn)在生意越做越好，還開了好幾家分店，不過老高苦惱的是，每次不得不提前一個小時排隊才能吃到耗兒魚。所謂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大概也就是這個意思了。

1994年，國家對國有企業(yè)進行改革。在這之前，沒有人會想到下崗，大家都以為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工作到退休那一天。國企改制后，化龍橋地區(qū)很多企業(yè)破產(chǎn)、工人下崗，有些人拿了幾萬塊錢就買斷工齡，從此和企業(yè)一刀兩斷，在這批下崗浪潮中，老高也沒能幸免。

下崗后，老高揣著工廠補貼的錢，以及在工廠做工這么多年的積蓄，和老伴一起到了千廝門旁的棉花街，開了一個五金店，日子過得也還順心。但在開五金店的第二年，老伴在醫(yī)院查出肝癌晚期，沒過幾個月就離開了人世。老高的頭發(fā)就是在那一天全白了。好在膝下的一雙兒女都還算有出息，妻子走后，老高把五金店交給兒媳婦打理。

得空了，老高會常去解放碑八一路好吃街附近閑逛，有時順便還會帶上一只孫子果果最喜歡吃的王鴨子。其實王鴨子不僅是孫子喜歡吃，也是老高和兒子的最愛。

早在上世紀30年代末，王鴨子創(chuàng)始人王忠杰就創(chuàng)造出一套做鴨子的密方，不過當(dāng)時還只是提個籃子走街串戶的賣。直到40年代初他才在夫子池擺個攤攤賣，正式打出“王記鴨子”的招牌，但顧客為了叫起來方便都喊“王鴨子”。1959年公私合營，“王記鴨子”遷入安路，即現(xiàn)在的八一路解放軍劇院對面。

老高第一次吃王鴨子，是在一個夏日的傍晚，那天工廠剛好發(fā)了工資，和老伴一起逛解放碑的時候吃的。老高老遠就聞到了香味。他“大方”地買了一整只鴨，鴨子吃起來肉質(zhì)細嫩，皮酥骨香，異常香脆。

在這之前，人們是極少能吃到鴨子的，更別說這么好吃的鴨子。老高和老伴坐在路邊，把鴨子吃得干干凈凈，甚至連骨頭都不放過，嚼碎了吃了。后來，老高有了孩子，再后來有了孫子，老高總忘不了買一只鴨子，一家人一塊吃。不過，在現(xiàn)在看來，一只烤鴨只不過是日常生活中再平常不過的吃食了。

恰似你的溫柔

周四的下午，躲過了早晚高峰的重慶，沒有排著長隊堵在路上的車輛，似乎行人也變得很稀少，喝完羊肉湯的老高面頰緋紅，在臨江門公交站，老高上了262路公交，伴隨著轟隆隆的嘈雜聲以及車內(nèi)沉悶的味道，老高昏昏欲睡。

“重慶國際商務(wù)區(qū)站到了，請到站的乘客依次下車……”到站的廣播響起，老高從睡夢中驚醒過來。

左右頁圖：彩色玻璃吊燈、拼花地板，所有的裝潢都仿佛有著張愛玲筆下的南洋遺韻，精致中透露著一絲慵懶的氣息

左右頁圖：八一路好吃街作為重慶標志性的美食街，這里擁有重慶各種各樣的小吃，每當(dāng)夜幕降臨，美食的香味便會吸引著人們來到這里慰藉那顆饑腸轆轆的胃。

如今的化龍橋地區(qū)高樓林立、街區(qū)整潔，早已沒有了以前的破舊景象。老高專門去了他曾經(jīng)工作的那個工廠，用他的話說，“公交車都要開幾站的碩大無比的工廠?！笨上a(chǎn)車間和廠房早就被夷為平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片正在施工的工地。在工地旁邊有一個籃球場，是旁邊小學(xué)的籃球場，清晨的陽光照射在斑駁的球架上，四周的看臺沿著球場邊緣階梯依次排開，老高還記得，以前在工廠時，也在這樣的球場看過籃球比賽。

從化龍橋回來，老高特意又去了解放碑給自己疼愛的孫子買了一只王鴨子。此時已經(jīng)到了傍晚時分，人們忙碌的步伐也開始緩慢下來，探頭探腦的人們開始穿梭于大街小巷尋找美食，隱藏在巷子里的居民樓已經(jīng)點亮了昏黃的燈，聚在一起的老人面前一杯茶，手上一支煙，開始擺著東家長、西家短。

兒媳早早就關(guān)了店，和兒子果果一起去較場口的好利來蛋糕店定了一個六寸蛋糕，然后又去了李子壩輕軌站旁邊的藍橄欖餐廳預(yù)定了位置，這是一家西餐廳，余成英考慮了很久才選了這家店。

今天是一個特殊的日子——公公的生日，兒媳早就算好了日子。想到公公辛苦操勞了一輩子，從沒有舍得吃過西餐，一輩子都恪守勤儉，所以決定帶他去吃西餐。

在過去，生活條件艱苦，物質(zhì)生活匱乏，即便男女約會也是選擇公園散步、互換書籍這一類的低成本活動。自然，消費的機會很少。一件衣服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這是老一輩人的經(jīng)典寫照。

老高提著給孫子買的鴨子，特意回家洗了把臉，穿上十幾年買的那套西裝，因為有點發(fā)福，花了很長時間才把扣子勉強扣上，整理了一下發(fā)白的頭發(fā)，然后穿上那雙買來還沒怎么穿過的鞋子，對自己的打扮滿意了，老高才關(guān)上門出去。

俗話說“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雖然沒有吃過西餐，但老高對西餐的禮節(jié)知道的不比一般人少，從左側(cè)入座是最得體的入座方式，點菜完畢后將餐巾打開要將餐巾對折輕輕放在膝上，面包一般掰成小塊送入口中等等。如果讓老高給你講這些，他定能講得頭頭是道。

老高到達餐廳時，老高的兒子、兒媳婦、孫子都已經(jīng)到了。這是一家具有濃烈西班牙風(fēng)情的店，厚重的紅色帷幔，鋪滿異域紋樣的瓷磚，在眾多餐廳中脫穎而出。

這里的環(huán)境和這個穿著一身陳舊西裝的老高顯得極為不協(xié)調(diào)，老高躊躇了一下，故作鎮(zhèn)定地坐到了位置上。

老高點了一個意大利烤面包和西班牙海鮮燴飯，在等菜間隙，老高帶著一種新生嬰兒般的好奇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huán)境，店里有取材自法蘭西宮廷元素的定制木椅，來自黎巴嫩和摩洛哥的小玩物，還有擺放在桌子上的金色盤子，像烈日下北非和中東的默默黃沙，在老高看來，這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這個他曾經(jīng)從沒想過要踏進來的店，現(xiàn)在就如此真實地坐在了這里，一切都恍如隔世。

菜上齊了，老高挪了挪椅子，拿起餐桌上的餐巾整齊地鋪在膝蓋上，那雙粗糙的手剛拿起勺子，餐廳里的音樂便響了起來。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難以開口道再見，就讓一切走遠……”鄧麗君的這首《恰似你的溫柔》仿若穿越了時光般，回蕩在餐廳內(nèi)，老高眼眶瞬間掬滿了淚。

這是孫子果果特意為老高準備的驚喜，他知道老高喜歡這首歌。

老高和老伴第一次在舞廳見面時，舞廳里放的就是這首歌。如果可以，老高一定會帶著老伴再去吃一碗豌雜面，一鍋羊肉湯，還有老伴一輩子都沒吃過的西班牙海鮮燴飯，老伴一定很喜歡。

夜深了，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群也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炫目的霓虹燈光把重慶這座山水之城照的炫目多彩，街邊的流浪歌手永遠重復(fù)著那幾首哀傷的歌曲……關(guān)于這座城市的記憶，應(yīng)該有這里的美景，美食，還應(yīng)該有那些自己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