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珊
(南京工程學院,江蘇 南京 211167)
兩晉南北朝,是中華文化轉折之大界。華夷之辨自古存在,三國之前,中原諸夏在文化上一直占據(jù)著統(tǒng)治地位,自十六國起,大規(guī)模人口流動頻繁,漢文化作為當時的先進文化依舊占優(yōu)勢。一方面北方少數(shù)民族政權為了統(tǒng)治好境內(nèi)漢人,爭取文化上的正統(tǒng),均有漢化傾向;另一方面北方境內(nèi)漢人同樣受到北方少數(shù)民族文化的影響,漢文化與少數(shù)民族文化甚至外來文化在交流中有沖突、有融合。而南下避難的漢人士族,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漢文化正統(tǒng)。其后南卒于北,北方統(tǒng)一全國,至唐取代隋,中國南北文化最終交融、重構,達到一種新的平衡。自此,與漢代三國相比,中華文化呈現(xiàn)出全新的面貌。
這種文化的重構,同樣體現(xiàn)在服飾的變化上。東漢三國,中原衣冠制度完備,屬漢族服飾體系,并以交領右衽為基本特征。而隋唐的服飾,則包含多民族的服飾元素,在保留大部分先前服飾體系的基礎上,男女服飾在式樣上更為豐富。首服,除冠、幘、巾等日常首服外,幞頭興起;身衣,除交領外,又增加圓領、對襟等多種式樣;足服,除履、屐外,靴受到歡迎;而帔子逐漸成為女性必不可少的配飾。之前的褒博服飾作為禮服,而緊窄的袍袴、裙衫則成為人們的日常服飾。兩晉南北朝的服飾,上承漢魏,下啟隋唐。正是在這一特殊時期,中華服飾繼往開來,承襲漢魏與融匯胡服并舉,是中國服飾發(fā)展史上一個關鍵的轉折期。
因此,對不同時段、不同地域的兩晉南北朝服飾進行深入研究,對中國服飾發(fā)展史甚至中國文化史而言,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筆者對自民國時期至今的相關論文、著作進行了初步梳理,對兩晉南北朝服飾的研究進展與狀況進行分析后,將兩晉南北朝服飾研究大致分為三個階段。
早在建國之前,就有學者對兩晉南北朝服飾進行過研究。如王國維1915年發(fā)表的《胡服考》[1],徐益棠于1943年發(fā)表的《漢族服飾之演變——物質(zhì)文化與民族分類》[2],徐家珍在1947年發(fā)表的《“襪”的演變》[3]《“袍”的起源》[4]《古代的“袴”》[5]等論文。這一類論文,多為通史性質(zhì)的概述或?qū)U?,研究方法以文獻考證為主,輔以少量的圖像資料,而兩晉南北朝服飾涉及非常少,故其研究不夠具體、深入。在這其中,比較有價值的是王國維的《胡服考》。該文從文獻的角度考證了胡服式樣以及自趙武靈王胡服騎射后胡服在中原的發(fā)展史。與兩晉南北朝服飾相關者,主要是對褶袴服的考證。王國維認為,漢魏之后流行的褶袴服即為趙武靈王所改的胡服。此結論至今仍然被廣泛引證,然而該文并未對胡服具體式樣進行考證。同在建國前,偶見一些著作涉及到兩晉南北朝服飾。例如,日本考古學者原田淑人1937年的《漢六朝的服飾》[6]從考古學的角度,通過對傳世及出土的服飾實物及圖像資料、傳世繪畫及雕塑等與文獻記載相對照,考證了漢六朝的織物、祭服、朝服以及服裝的配飾。原田淑人的將考古資料與文獻記載相互印證的方法,比之前的研究更準確、直觀。但受當時考古資料匱乏的限制,其研究范圍尚不全面。又如呂思勉1948年的《兩晉南北朝史》[7],文中從文獻角度考證了兩晉南北朝服飾的由來及變遷,包括身服(袍、深衣,衣裳、褶袴)、足服(履、靴、屩、屨、屐)、首服(巾、冠、帽)、戎裝(裲襠)、北朝服飾的改革等。呂思勉對兩晉南北朝服飾的研究更側重于服飾的發(fā)展史角度,并未涉及到服飾具體式樣的考證。
建國后,古代服飾研究漸受重視,涌現(xiàn)出大批通史性質(zhì)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專著,如沈從文《中國古代服飾研究》[8]、周錫?!吨袊糯検贰穂9]、周汛和高春明《中國歷代服飾》[10]、華梅《中國服裝史》[11]、黃能馥和陳娟娟《中國服裝史》[12]、王明澤《中國古代服飾》[13]、婁慧珍《中國傳統(tǒng)服飾文化》[14]等。其中最有代表性者為沈從文1981年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全書按照朝代先后為序,以不同的圖像資料為主題進行描述,共179項。其以傳世與出土的實物及圖像資料為研究對象,并結合相關文獻記載進行論證,涉及到的兩晉南北朝服飾研究主題共17項。這些研究,從傳世繪畫、墓室壁畫、隨葬俑等出發(fā),結合正史《輿服志》及筆記小說等古籍資料,考證了兩晉南北朝圖像資料中出現(xiàn)的首服(巾幗、步搖簪、平巾幘、梁冠、籠冠、小冠、帕頭、菱角巾等)、身服(衫子、鹿皮裘、曲領中衣、兩當衫、褶袴、袙腹等)、足服(高齒屐、笏頭履等)、戎裝(兩當甲、人馬鎧等)、發(fā)式(垂髾式、假髻、雙丫髻、飛天紒、十字形大髻等),對兩晉南北朝時期的穿衣風尚進行了探討。沈從文《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圖文互信,其中史料豐富而確鑿,結論直觀而準確,對中國古代服飾研究起到承先啟后的作用。然而因考據(jù)是從圖像資料出發(fā),難免仍受當時出土資料不足的限制,其涉及的服飾種類并不全面。再看周錫保的《中國古代服飾史》,也以朝代先后為序,分章闡述不同時代的服飾特征。周書與沈書相較,對古代服飾的闡釋與考辨更系統(tǒng),涉及到的服飾種類更全面。然而周書的文獻考釋與圖像考釋雖并重,但卻各自獨立,缺少相互印證??傮w說來,這一類通史類的著作屬縱向研究,所涵蓋的中國服飾種類及式樣的發(fā)展演變上啟原始社會,下迄清代民國,追求通貫全史。其涉及兩晉南北朝服飾的研究側重于服飾制度總體的變遷與兩晉南北朝的主要服飾品類,而對以下兩個方面的探討研究比較缺乏:其一為服飾的具體式樣及其承襲與演變過程;其二為兩晉南北朝服飾的分期、分區(qū)研究。
進入20世紀90年代后,學界開始關注兩晉南北朝服飾研究,然而兩晉南北朝服飾斷代著作依然鮮見,相關的學術論文則大多為宏觀研究,斷代研究與分類研究缺乏。可能受沈從文《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的啟發(fā),部分學者逐漸意識到圖像資料尤其是考古發(fā)掘資料在古代服飾研究中的重要性。如孫機1993年的《中國古輿服論叢》[15]即運用考古學方法研究古代輿服。其中的《南北朝時期我國服制的變化》一文,立足于北魏孝文帝漢化改革、南朝狂發(fā)輕慢之風盛行、北齊北周的西胡化傾向等政治文化背景,再結合實物、圖像、文獻資料,直觀準確地反映了南北朝時期服飾的風貌,并得出如下結論:南北朝的民族融合使中國服飾從漢魏時的單軌制轉變成隋唐時的雙軌制;隋唐服飾的其中一類繼承了北魏改革后的褒博的漢式服裝作為禮服,而另一類則繼承了北齊北周改革后的圓領袍和幞頭作為常服[16]。這是服飾史上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結論,至今仍然被廣泛征引。又如暨遠志1995年在《敦煌研究》上發(fā)表的《中國早期佛教供養(yǎng)人服飾》一文,暨遠志結合文獻資料與其他相關考古資料對十六國時期佛教石窟的炳靈寺169窟、涼州石窟、北涼石塔和敦煌早期石窟中供養(yǎng)人服飾進行了考論。他認為北涼時期女供養(yǎng)人主要穿袿衣、深衣袍、廣袖襦裙,男供養(yǎng)人穿深衣袍、戴遠游冠,且均是漢魏衣冠,并得出十六國時期河隴地區(qū)衣冠服飾保存漢魏舊制的結論。這也是20世紀90年代兩晉南北朝服飾研究領域中為數(shù)不多的專項研究,不僅考證了部分漢魏衣冠的具體式樣,并在一定程度上填補了十六國服飾研究的空白。
這一階段,大部分學者依舊從文獻角度研究服飾演變背后的文化變遷,圖像資料仍作為文獻的輔助性材料。如傅江1993年在《六朝史論集》上發(fā)表的《“服妖”的一點思考——從“服妖”看兩晉南北朝服飾新尚》[17]一文,其在正史《五行志》對兩晉南北朝“服妖”記載的基礎上,分析六朝時服飾的變化,并探究了當時社會的服飾風尚與審美心理。傅江其后于1996年在《東南文化》上發(fā)表《從容出入望若神仙:論六朝士族服飾文化》一文[18],結合當時的政治背景,從文獻角度闡釋六朝士族文化,認為玄學思潮影響了六朝士族服飾的風貌特征。郭黎安于1995年在《南京社會科學》上發(fā)表的《六朝時期建康居民的飲食與服飾》一文以文獻為主要線索,以考古資料為佐證,闡述了以建康為中心的六朝服飾。
總體來說,20世紀90年代關于兩晉南北朝服飾研究大多著眼于宏觀的政治文化背景,具有時代地域跨度大的特點,更加重視大背景下服飾整體的特征與變革,專題研究很少。這一階段宏觀研究大體上分成兩類:一類是在南北方民族大融合與孝文帝漢化改革等因素影響下中國服飾的變遷[19][20][21];一類是受到玄學影響、崇尚魏晉風度的南方六朝士族的服飾特征[22][23]。
2000年至今,從考古學或美術史角度出發(fā)對兩晉南北朝服飾進行研究的方法蔚然成風。這一階段,在對兩晉南北朝服飾的宏觀研究方面沒有大的突破,依舊圍繞著民族大融合:北方孝文帝漢化改革、南方士人的魏晉風度、兩晉南北朝服飾主要品類等??上驳氖牵瑢W界對兩晉南北朝服飾的斷代研究、分類研究更加重視,出現(xiàn)了大量的包括大篇幅碩博士論文在內(nèi)的學術探討性成果。大多數(shù)論文通過對考古資料及傳世圖像資料的梳理分析來研究兩晉南北朝服飾。至于禮服系統(tǒng),尤其是冠冕服章等,則由于圖像資料不足,多從文獻角度進行研究。如閻步克于2005年發(fā)表的《宗經(jīng)復古與尊君實用——中古〈周禮〉六冕制度的興衰與變異》系列論文[24][25][26]和2007年發(fā)表的《北魏北齊的冕旒服章:經(jīng)學背景于制度源流》[27],均是以《周禮》及漢唐之際正史《輿服志》為基本依據(jù),進而研究漢代至隋唐冠冕服制的演變。又如苗霖霖2013年的《北魏后宮服飾制度考略》[28]一文,其主要以《晉書》《魏書》《隋書》《通典》為依據(jù),考證北魏后宮女性服飾制度。這一階段,考古學界開始重視兩晉南北朝服飾研究,涌現(xiàn)了一批高質(zhì)量的研究成果,這些研究多重視斷代研究和分類研究,立足于考古發(fā)掘資料,結合文獻記載對兩晉南北朝服飾體系進行研究。短篇學術論文,如宋馨《北魏平城時期的鮮卑服》[29]、商春芳《北魏女俑服飾淺論》[30]、張金茹《北朝陶俑冠服》[31]、李雪芹《試論云岡石窟供養(yǎng)人的服飾特點》[32]、馬東《青州傅家畫像石〈商談圖〉服飾文化研究》[33]等。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這一階段對兩晉南北朝服飾進行系統(tǒng)而深入的斷代研究者多為大篇幅的碩博士論文。如山東大學宋丙玲2008年的博士論文《北朝世俗服飾研究》,其從考古學角度對除宗教服飾之外的所有北朝服飾進行探析,系統(tǒng)梳理了北朝服飾圖像資料、實物資料以及相關的歷史文獻資料,并對北朝服飾進行了分類、分期、分區(qū)研究[34]。該文橫向與縱向研究并重,所涉及的北朝服飾種類與服飾具體式樣全面完整,堪稱目前為止對北朝服飾研究最系統(tǒng)、全面、準確的論文[35]。此外,宋丙玲還發(fā)表了一些與北朝服飾相關的論文[36][37][38][39][40][41],其所述與論點均是從《北朝世俗服飾研究》一文中衍生而來。又如2009年黃良瑩的博士論文《北朝服飾研究》[42],黃文與宋文研究范圍、研究方法與研究結論相近,只是后者對北朝服飾背后的文化交流和性別體系研究的深度上不及前者。此外,還有一批從考古學或美術時視野出發(fā)進行研究的碩士論文,其多屬兩晉南北朝服飾專題性質(zhì)研究,如石華《北魏婦女服飾研究》[43]、楊景平《北朝在華粟特人服飾研究》[44]、徐曉慧《六朝服飾研究》[45]、王麗丹《曹魏服飾研究》[46]、劉君為《北魏鮮卑族服飾研究》[47]、公阿寧《嘉峪關魏晉壁畫墓中的百姓服裝研究》[48]、史硯忻《西魏北周服飾初步研究——以關隴地區(qū)的圖像資料為中心》[49]、何菼《北齊服飾研究——以山西地區(qū)為例》[50]等。又有從美學角度出發(fā)者,如程可《論六朝服飾的浪漫風》對魏晉南朝士人服飾以及貴族女性服飾進行了美學方面研究。
2000年之后對兩晉南北朝服飾的研究成果如上所陳。這一階段,兩晉南北朝服飾斷代研究與分類研究有了較大發(fā)展,然而有價值的研究成果多為以北朝服飾為主的北方服飾體系,以東晉南朝為主的南方服飾體系則少有涉及?!读椦芯俊芬晃膶蓵x南北朝時南方服飾體系做了系統(tǒng)性研究,文章也涉及六朝哲學思想、宗教文化、審美風尚、生產(chǎn)生活、商業(yè)活動等,但研究廣度有余而深度不足。
綜上所述,自建國前至今,學界對兩晉南北朝服飾研究日益重視。從最初的零星研究漸進到宏觀研究,再到斷代、分類研究的深入研究。總體來說,目前兩晉南北朝服飾研究還存在“北重南輕”問題。有價值的研究成果多為以十六國、北朝服飾為主的北方服飾體系,缺乏對以東晉南朝服飾為主的南方服飾體系進行的深入研究。造成“北重南輕”局面的原因主要有三點:第一,南北朝時北方服飾體系在中國服飾史上有著舉足輕重地位。自十六國時期起,華夏服飾體系因少數(shù)民族政權在中原統(tǒng)治發(fā)生了諸多變化,直接影響隋唐乃至后世中國服飾。沈括甚至在《夢溪筆談》中說:“中國衣冠,自北齊以來,乃全用胡服?!盵51]第二,因南北朝時期,南北比較,經(jīng)濟、武備,北方遠勝于南方[52]。20世紀80年代后,學界提出“北朝主流論”,故以北朝服飾為主的北方服飾體系更受關注。第三,北朝的皇室貴戚、世家大族墓目前發(fā)現(xiàn)相對較多,隨葬品、墓葬裝飾也豐富,涉及到服飾的實物資料(紡織品、首飾等)與圖像資料(俑、壁畫、畫像石、畫像磚等)因北方干燥的氣候原因而得以相對完好的保存。再加上北方統(tǒng)治者崇尚佛教,廣開石窟造像,北方的現(xiàn)存服飾資料比南方更為豐富。
兩晉南北朝時中國南方的禮服體系源自漢魏衣冠。十六國時期,漢族政權失去了對中國北方大部分地區(qū)的控制,直接導致“中原衣冠缺失”。正如《隋書·禮儀志》記載:“自晉左遷,中原禮儀多缺?!盵53]與此同時,晉室南渡后,漢魏衣冠在南方得以保留。時人認為,東晉繼承華夏正統(tǒng)。前秦王猛臨終前勸誡苻堅,“晉雖僻陋吳、越,乃正朔相承”。所以,要“親仁善鄰,國之寶也”[54]。苻堅之弟苻融甚至也說:“正朔會不歸人。江東雖不絕如綖,然天之所相,終不可滅?!盵55]東晉成為中國南方服飾發(fā)展的新起點,其服飾體系沿襲至南朝,后又反向傳播至北朝,繼而影響隋唐禮服體系。可見,以東晉南朝為主的南方服飾同樣是兩晉南北朝服飾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中華服飾體系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在兩晉南北朝服飾研究上“北重南輕”的局面,勢必影響中國古代服飾史研究的總體認識與完整性。這一現(xiàn)狀,需引起學界重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