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江姹
摘要:《老子》四十二章的解讀中,“物或損之而益,物或益之而損”究竟就著什么而言的?它的思想意涵是什么?對《老子》四十二章整體邏輯進行分析,說明“物或損之而益”可能是概括“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思想主旨的命題,“物或益之而損”則是概括王公以卑賤自稱這段文本思想的命題,而“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可能是“反者道之動”這一總命題的分解,它們共同構(gòu)成老子對言說中原初的目的和最終的結(jié)果相反這一現(xiàn)象的觀察與思考。
關鍵詞:道 損 益 反者
《老子》第四十二章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人之所惡,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為稱。故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人之所教,我亦教之。故強梁者不得死,吾將以為學父?!?/p>
關于這一章的解釋,自古以來眾說紛紜,解釋的分歧主要在于對一、二、三的解釋上,然而較少有人從整體上解讀這一章的邏輯關系。“物或損之而益,物或益之而損”究竟就著什么而言的?它的思想意涵是什么?與以往學者從方法論的角度解讀這里的損益思想不同,筆者試圖通過對《老子》四十二章整體邏輯進行分析,說明“物或損之而益”可能是概括“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思想主旨的命題,“物或益之而損”則是概括王公以卑賤自稱這段文本思想的命題,而“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可能是“反者道之動”這一總命題的分解,它們共同構(gòu)成老子對言說中原初的目的和最終的結(jié)果相反這一現(xiàn)象的觀察與思考。
損之而益:言說體道境界的困境。目前可見的關于《老子》的較為早期的幾個版本中,關于四十二章的內(nèi)容,除了郭店本此章空白,帛書甲、乙本有部分缺字以外,其他版本差別并不大。除此以外,其中幾個重要版本如漢簡本、王弼本、河上公本、傅奕本,在“物或損之而益,物或益之而損”句的句首都有“故”或“是故”這樣表達因果關聯(lián)的連詞。即便如帛書甲、乙本和嚴遵本沒有“故”或“是故”連接,我們也可根據(jù)上下文的語境,看到此處的因果關聯(lián)?!肮饰锘驌p之而益,或益之而損”,其字面的意義是:因此萬事萬物有的因為損之反而達到益的效果,有的益之反而達到損的效果。如果“物或益之而損”和王公以賤名自稱之間的因果關聯(lián)確實存在,那么我們不禁要追問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句和“物或損之而益”存在著怎樣的因果關系呢?要解答這一問題,我們首先需要對于“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進行詳盡的解讀。
關于此句的解釋,歷來有不同的看法。其中較為主流的解釋是宇宙生成論的觀點。比如《淮南子·天文訓》說:“道始于一,一而不生,故分而為陰陽,陰陽和合而萬物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边@實質(zhì)是以“元氣”解釋“一”,以陰陽解釋“二”,以陰陽合和解釋“三”。而《淮南子·天文訓》如此解讀《老子》的一、二、三,主要是為了說明萬物是如何生成的,因而它是一種典型的宇宙生成論解釋。
除了《淮南子》以外,《老子河上公注》也用宇宙生成論的思路解釋此章,“道生一”即道始所生者?!耙簧奔匆簧幣c陽也?!岸奔搓庩柹蜌鉂崛龤猓譅懱斓厝艘??!叭f物”即天地共生萬物也,天施地化,人長養(yǎng)之也?!叭f物負陰而抱陽”即萬物無不負陰而向陽回心而就日?!皼_氣以為和”即萬物中皆有元氣得以和柔若胸中有藏骨中有髓,草木中有空虛與氣通,故得久生也?!逗由瞎ⅰ冯m然在“三”的解釋上有別于《淮南子》,但無疑也是從宇宙生成論的思路解釋《老子》的。
漢人從宇宙生成論的角度解讀此章,這種思路直到今天仍為許多學者所認同。比如一種從唯物論來解讀此章的觀點認為,《老子》的“生”是自我分化或內(nèi)部生成?!暗馈笔腔煦缥捶值目傮w,從中“自我分化”或生長出“一”(統(tǒng)一的氣)和“二”(對立的陰陽二氣)和“三”(陰陽二氣參合),從而形成雜多的“萬物”。這只是說“道”衍生“物”經(jīng)過了從“一”到“多”,即從簡單到復雜的矛盾過程。另一種從唯心論來解讀此章的觀點則認為,“道”是無,從無到有的關系來看,這個“一”是有,一代表由精神的道產(chǎn)生的混沌未分的物質(zhì)整體?!耙簧?,二生三,三生萬物”就是說,這個統(tǒng)一物分為陰陽兩個方面,陰陽變化交合,“沖氣以為和”,再產(chǎn)生萬物[1]。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注解都采取了宇宙生成論的思路,如流傳最廣的王弼《老子注》說:“萬物萬形,其歸一也。何由致一?由于無也。由無乃一,一可謂無。已謂之一,豈得無言乎?有言有一,非二如何?有一有二,遂生乎三;從無至有,數(shù)盡乎斯,過此以往,非道之流。故萬物之生,吾知其主,雖有萬形,沖氣一焉;百姓有心,異國殊風,而王侯得一者主焉。以一為主,一何可舍?愈多愈遠,損則近之;損之至盡,乃得其極。即謂之一,猶乃至三,況本不一,而道可近乎?損之而益,益之而損,豈虛言也。”
萬物萬形都從“一”而來,歸宿于“一”,而“一”是從“無”來,“一”可指謂“無”,既然已經(jīng)用“一”來指謂“無”,又怎能無言呢?一與言便構(gòu)成了二。在王弼看來,“一”是指稱“無”的境界的,那么這種“無”是一種什么境界呢?《老子》第四十章說:“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第一章說:“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倍际且浴盁o”指稱“道”的,“無”便是“損之至盡,乃得其極”的體道之境。王弼接下來說:“有言有一,非二如何?”當我們試圖去言說體道之境時,無論是口頭的還是文字的言說,所能用的最簡要的語言便是“一”,那么體道者用來描述所體認到的“道”的語詞“一”和作為表述活動的“言說”一起就成了“二”。那么,“三”又如何理解呢?王弼說:“有一有二,遂生乎三?!薄岸奔热恢缸鳛檎Z詞的“一”和言說,那么與之構(gòu)成“三”的“一”又指什么呢?這個“一”應當是“萬物萬形,其歸一也”之“一”,即萬物一體的統(tǒng)一無分的存在狀態(tài),可簡稱為存在之一。由此,在王弼看來,當體道者試圖描述他所體認到的那個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終極存在境界時,即便用最簡單的語詞“一”,也會導致二、三的形成,如果進一步考慮到不同的體道者和言說者,那么情況就更復雜了,因為每個人言說的都是自己所體的道,彼此之間可能千差萬別,這便是“三生萬物”了。這種使二生三,“巧歷不可得”(莊子《齊物論》),即使是聰明而善于計算的人都無法理解清楚。就像現(xiàn)代的宗教文化,對于世界本根本源的追問,對于“神”和“創(chuàng)生造物主”的追溯與追問,追究的結(jié)果最終也是沒有唯一答案,沒有絕對真理的。反而眾說紛紜,達到無解的地步。那些善辯巧思的人,就像是歷史長河里的那些哲學家,思想家們,尚能夠有所思,有所想,卻也始終達不到終極的結(jié)果,找到唯一的真理和答案,何況是更多的普通人,連能夠去理解“三”的境界也達不到。所以莊子說:“巧歷不能得,而況其凡乎!”王弼說:“從無至有,數(shù)盡乎斯,過此以往,非道之流?!蔽覀冇米詈唵巫钌羁痰奈淖只蛘Z言去概括當下所體征道的道,反而造成無法解釋與言說的困境,使得簡單變得復雜。
在王弼看來,對于道,更多的是從體道的角度出發(fā)闡述的,側(cè)重于對“道”的言說上,然而王弼的這種解釋是他的獨創(chuàng)嗎?《王弼注》的思想可以追溯到莊子,在莊子的《齊物論》里對于“道生一”的“一”做如下解釋:“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歷不能得,而況其凡乎!故自無適有以至于三,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
在莊子看來,“我”與萬物為一,那么“一”的境界是可以理解為體道、達道的境界的,無論是我還是萬物,當達到了“道”的境界,就與道為一,“一”就成了無法言說的“無”境界,還能夠再去言說嗎?或者說已經(jīng)將“一”這個字作為我們達道此時的境界稱呼,又是否還有繼續(xù)言說的可能性?莊子說:“無言乎”。王弼講:“已謂之一,豈得無言乎。”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引申出了言道的困境:當我們體道,用一謂道,那么是否還有繼續(xù)言說的可能性,言說本身與道是否會越離越遠?當我們試圖用最簡單的語言去把握和描述與道為一的境界,最終卻仍然出現(xiàn)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的損之而益的結(jié)果。王弼《注》云:“愈多愈遠,損則近之;損之至盡,乃得極限。即謂之一,猶乃至三,況本不一,而道可近乎?損之而益,益之而損,豈虛言也?!?/p>
越是過多的用言說來釋道,就離道越來越遠。本想用最簡單的語言,用損的方式來接近道,最后卻是無言才能釋道,可是無言是體悟道的極限,無言又怎么能描述得了道呢?既然已經(jīng)用一來稱謂道了,還能繼續(xù)言說嗎?讓一化二,二化三,那么他們的本質(zhì)已經(jīng)不同了,互相之間存在著名的差別,那么離道還近嗎?所以物或損之而益高度概括了體道之損和言說之益的反差與困境。
通過以上的論證,老子用“物或損之而益”來概括解釋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的言道的困境。正是因為人們想要用“損”的方式,即用最簡單的、最深刻的語言和文字來描述自己洞見到的道之本體,卻由此產(chǎn)生了名詞“一”,用“一”來表述“道”又成了“二”。再考慮到主體的不同,又產(chǎn)生了我的言說,他的言說,于是又成了“三”。反而造成了增益的結(jié)果。所以老子說“故物或損之而益”。
參考文獻:
[1]蕭萐父,李錦全.中國哲學史(上)[M].人民出版社,2001:104.
(作者單位:西安歐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