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釀
1
行路難,行夜路更難。
老四打了個哈欠,一陣涼風吹來,冷得他縮了縮脖子,也冷走了睡意。仰頭透過樹葉看到高懸于空的明月,估摸時辰差不多了,老四起身拍了拍身邊的人。
“小六,換你守夜了。”老四低聲說。
小六雖然年紀不大,倒是非常爽利,推了兩下就醒了過來,沒有起床氣真是極好的。
小六揉完眼睛,也抬頭看了看圓月,不解道:“四叔,這,這時辰不該我守夜啊?!?/p>
老四皺了皺眉,敲了敲他腦門:“你脾氣雖好,腦子卻不靈光,你四叔當然知道這會兒該輪到鏢頭守夜了,可鏢頭是第一次跟咱們走鏢,再加上鏢頭又是、又是……”
老四支吾了半天,沒把下面的話說出來,一咬牙,抬手沖小六腦門又來了一下:“你小子廢話少說,守夜去!”
小六捂著腦門很委屈:“哦……”
明明鏢頭和他一樣大,怎么就讓他守夜,不讓鏢頭守夜,四叔也太欺負人了。
小插曲后,深夜的樹林重歸寂靜,圓月在樹梢間悄然攀爬著,四下無聲,困意如水一層層泛上來。小六到底不如他四叔老辣,沒注意到林子里悉悉索索的動靜,猶自犯困,老天爺大概是看不下去了,派來涼風狠吹一把,總算把小六的腦袋吹醒了。
小六一哆嗦,立馬注意到了樹林里的動靜。
——不好!
他顫顫巍巍地握上腰間長刀,跟著四叔走鏢兩年,也有兩次在野外過夜的情形,卻從沒遇見過強盜這會兒來犯。瞧,那林中挪動的影子不是人是什么?
“四、四叔……”小六壓著嗓子喊,身子更是動也不敢動,唯恐林子里的人發(fā)狠就沖過來了。四叔是老江湖,他一定知道這情形該怎么做,小六又低喚一聲:“四叔?”
可奈何四叔他老人家就是不醒??!
小六都快急哭了,四叔這鼾聲都比林子里的人聲音大了。
嗨!也罷也罷!
小六勉強鎮(zhèn)定下來,不管了,眼下最重要的還是把四叔叫醒,沒事,悄悄走過去,不會被林中人發(fā)現(xiàn)的!
沒挪腳,右肩突然被一只溫暖的手摁住了,小六立馬被嚇出一身冷汗,正欲出聲,嘴又立刻被捂住了,還來不及反應(yīng)下一步,左耳邊就傳來了壓得極低的聲音。
“噓,莫怕,莫動。”
是鏢頭的聲音。
奇異地,小六這就冷靜下來了。
2
月色如水,溫溫柔柔地溢滿林子,又溫柔地散開,趁著月光,小六扭頭看了一眼鏢頭,月色之下,鏢頭看起來越發(fā)細皮嫩肉,完全不像是走鏢的。小六胡亂又看了一眼,鏢頭好像哪里怪怪的,卻說不上來。
“貨被四叔枕著呢,”鏢頭沉穩(wěn)地說,“他們肯定還沒找到,但你若是把四叔叫起來,那就不一定了?!?/p>
小六想問那貨什么時候跑到四叔腦袋下了,但更想問另一樁事:“頭,萬一他們按耐不住上來生搶呢。”
“哪有這么大膽不要命的賊。”鏢頭看了他一眼,“別被四叔平時編的故事唬住了,但凡是賊,其實打心眼兒里都是怕被人發(fā)現(xiàn)的,除非……”
小六立馬追問:“除非什么?”
“除非對方人多勢眾,有本事殺人滅口,自然不怕?!辩S頭先是略一勾唇,再看對面,頂多也就兩三個人,于是鏢頭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默了一默,突然沉了臉色。
“六兒,我記得,咱們這批貨,是裴氏藥莊的?”
小六不明白鏢頭怎么突然問這個,但還是老老實實點頭了,接著他就看到鏢頭翻了個大大的白眼,立馬就沒剛才那股子緊張勁兒了。
“鏢頭你……”
小六還沒問完,鏢頭突然站了起來,目標這么明顯,萬一對方手頭有弓弩,鏢頭已經(jīng)死了。小六大驚失色,又聽見鏢頭朗聲沖林子里喊話。
“既然來了,就出來吧——”
完了,小六心如死灰,鏢頭到底是新手,走鏢哪能這么個莽法,又不是闖江湖。
“——裴二少?!?/p>
啥?裴二少?
聽鏢頭整句話說完,小六徹底懵了。
林子里的裴思遠一挑眉,輕笑一聲,手中折扇點了點家?。骸澳隳?,把這事兒透露出去了?”
家丁立馬表忠心:“不不不,不敢不敢?!?/p>
“那何田田是怎么知道林子里的人是我呢?”裴思遠又笑著問,總覺得不懷好意。
何、何田田?
裴思遠沒注意聲音,他說的話被這邊的人聽得一清二楚,小六聽到這個名字后懵上加懵。
何田田?何田田不是總鏢頭的大千金,前段時間比武招親的那個嗎!
這、這走鏢的是他家大小姐?
?。‰y怪剛剛他覺得鏢頭哪兒怪怪的,仔細想想,鏢頭的胸肌確實壯實過頭了??!
何田田目光森然,盯著從林子中走出來的公子哥,白衣青衫,大半夜還拿個折扇躲在小樹林,不知道是扇風還是驅(qū)蚊。
白衣公子現(xiàn)身,在月光下越發(fā)顯得謫仙一般,修長的手指將折扇“咔噠”一收,再一笑:“何鏢頭,幸會?!?/p>
何田田:“滾?!?/p>
這廝謫仙裴二少便被言簡意賅的“滾”字閃了個踉蹌。
3
女大愁嫁,何況何田田是何總鏢頭的千金,沒幾分膽色的誰敢娶她?好在何總鏢頭看得開,從來不指望有個體貼的讀書人對著女兒花前月下。而何田田就更看得開了,嫁不嫁人無所謂,她要和她爹一樣,做個名震四方的大鏢師。
可親爹那一關(guān)還是要過的,好說歹說,何田田總算同意了父親的比武招親建議,但表示自己要作為最后一關(guān)站在擂臺上,打得贏她,才夠資格做她的夫君。
不但如此,為了避免因她的身份而影響在比武中的發(fā)揮,對外只說她是“內(nèi)定的”女婿,只有打贏內(nèi)定的,才能見到何大小姐。
原本是個頗有創(chuàng)新精神的比武招親,但是讀書人的奸詐之處絕非他們武人所能測度。
何總鏢頭看中的隔壁鎮(zhèn)付捕頭,在第一輪就敗下陣來,付捕頭的對手是個手握毛筆,上了擂臺只會甩墨水耍帥的書生。endprint
何總鏢頭默然無語。
何田田不歧視讀書人,因此她對這個書生還挺有興趣。
第二輪,書生對陣趙屠戶,書生勝了。
第三輪,書生對陣費拳師,書生勝了。
第四輪……
哦,第四輪就到何田田出場了。
聽聞書生打敗費拳師的時候,何田田對這個書生充滿了崇拜之情,她這輩子最佩服兩個人,第一是她爹,第二,就是費拳師。
假如費拳師今年不是五十有二,說不定她就嫁了,因此知道費拳師來參加比武招親的時候,何田田的心情簡直一言難盡。
何田田在比武前一天,宛若要出嫁的新娘子,坐在窗邊擦拭刀刃時,甚至微笑著想到了日后夫妻二人一同教育兒子好好練功的場景,她坐在床邊期待著??上ё⒍似诖酱螅酱?。
在何田田的期待中,她與書生在舞臺相見,雙方廝殺到日月無光,最后撲倒在擂臺上的瞬間,書生承認他敗了,然后……呃,不管是輸是贏,何田田覺得這個書生非??孔V,然后自然就是雙方結(jié)親。
這結(jié)親前或許要先修養(yǎng)個半年,不,半年不夠,半年怎么能證明他們廝殺的慘烈,須得……須得修養(yǎng)個一年,再行結(jié)親。
但現(xiàn)實是,書生當夜就帶著三個家丁來敲了她的門,月色之下,書生的臭皮囊極好看,像個謫仙似的,何田田沒讀過太多書,但覺得他和手里的愛刀一樣好看。
那一刻,何田田覺得自己即將傾心于……
“你打算多少兩銀子退出這場比武?”
書生掂量掂量手里的毛筆,問道。
……于、于、于……于你奶奶個腿兒!
何田田是不愛讀書,又不代表是個傻子,他這話一出,何田田立馬想到了何總鏢頭在家里說的那幾聲“奇怪啊奇怪”。
想不到、想不到這書生竟然是靠收買對手這種下作手段“打”到了她面前。
書生將手中毛筆放在廣袖之中,溫文爾雅道:“在下裴思遠,家中經(jīng)營著白鶴鎮(zhèn)裴氏藥莊,您出的價,在下應(yīng)當付得起?!?/p>
何田田握著拳,咬牙切齒:“為什么?”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迸崴歼h聲音悅耳且?guī)Α?/p>
“老娘聽不懂!”
話音一落,何田田已然飛出一腳踹向裴思遠,再一瞬,裴思遠便狠狠地撞在了院中桃樹上,桃花被這力道震得簌簌落下來,裴思遠捂著胸口,猛咳了一聲,抬眼,挑眉,半是疑惑半是驚詫地瞧她,那瞬間,竟然顯得愈發(fā)俊逸無雙。
真、乃、斯、文、敗、類!
從這一刻起,何田田決定歧視一下讀書人。
4
比武招親一事就這么黃了,隔天內(nèi)定女婿沒有去比武,擂臺上只站著個白衣佳公子,嘴角噙著意味不明的笑,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中。
坊間傳聞,或許根本沒有這個內(nèi)定女婿,又或許,這裴二少就是那內(nèi)定女婿。
而何田田失魂落魄地消沉了,一言不發(fā)地將自己鎖在練功房練了一天一夜的刀,砍斷了木頭,橫劈了草人,卻斬不斷那晚的目光,穿過簌簌而落的桃花,直直看穿了她。
還有,還有……
“看來……何總鏢的乘龍快婿兄,”裴思遠挨了她一踹,肯定疼的不輕,但依然站直了身子,含笑看她,“竟是何大小姐本人,何田田?!?/p>
何田田冷著臉:“卑鄙小人?!?/p>
裴思遠倒不介意,依然朝她笑:“無奸不商,你得習(xí)慣才是。明日擂臺見,裴某定會娶你?!?/p>
何田田不知道為什么拆穿了裴思遠的計謀后,他還能口出狂言。但是第二天,何田田怎么也提不起勇氣去擂臺,扛著刀去了練功房。
等她出來后,何田田已成了裴思遠的未婚妻,裴思遠請了說書的在茶館酒樓傳布消息,不出一日,整個白鶴鎮(zhèn)便已經(jīng)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何田田第一次嘗到了被欺騙感情的滋味,心灰意冷中,對名譽這些身外之物更加不看重,跪著求何總鏢頭讓她走趟鏢,也沒管她爹看她時欲言又止的小眼神,提刀就走,這便有了深夜老林會面裴二少的一幕。
裴思遠笑著說:“幸會了,何鏢師?!?/p>
而何田田說:“滾?!?/p>
裴思遠被她這直白的“滾”狠狠噎了一下,無奈搖頭:“何鏢師,你運送的是我家貨物,怎讓我滾呢?”
何田田冷著臉:“這鏢我不跑了,你愛找誰找誰去?!?/p>
“那還請賠銀十萬兩。”裴思遠彬彬有禮地伸手要錢。
何田田看了看他修長的手指:“你這偽君子又玩了什么把戲,哪來的十萬兩?”
“這是裴某畢生所有中最值錢的東西,十萬兩定是值得的,”裴思遠依然彬彬有禮,“不僅如此,此鏢是我親自與何總鏢商談,賠銀自然也是我們共同決定的?!?/p>
把她家鏢局賣了都沒有十萬兩,一定是這廝又編瞎話誆她。
可是,這賊子向來奸詐,何田田看了看裴思遠胸有成竹的樣子,一下也有點吃不準了。
走鏢她不怕,但談生意她可一竅不通。
裴思遠察覺到她的遲疑,于是添了把火:“不才裴某,實在想試試何鏢師有沒有這個本事護送好裴某的——”
“當然護送得好!”何田田打斷他,冷冷道,“何家鏢局的牌子,未來可是要到我手上的,怎會有護送不好的道理?!?/p>
“那就多謝何鏢師了,裴某同行?!?/p>
“貨物留下,你滾?!?/p>
裴思遠一斟酌,換了個方式,先作揖,再道:“久聞何家鏢局大名,裴某十分渴望想見識未來的何家鏢局當家人的卓越風采,不知是否有幸同行呢?!?/p>
唔,這……這話說得倒是挺順耳的……
5
裴思遠好不要臉,趁著何田田遲疑了那一瞬,立馬著家丁把一里外的行李搬過來與何田田同住,等何田田生氣要趕他,姓裴的又拿百般好話哄她,真是無恥至極。
至于她對裴思遠的好話頗為受用一事,咳,那是當然,裴思遠夸的可都是她家鏢局的好話,她家鏢局當?shù)闷鹦张岬捏乐耠y書的好話。endprint
“罄竹難書的一般都是壞話,”裴思遠小聲提醒,頓了頓,又補充道,“當然,你教訓(xùn)小六,我不該多言,而且,偶爾口誤一次并不是什么大事,但這口誤既是污蔑了何家鏢局的名聲……”
何田田肅然:“此話在理,你覺得我改什么詞比較好?”
裴思遠覺得可愛,便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fā):“你用你喜歡的詞就好,不必拘泥成語?!?/p>
小六委屈地拽著他四叔訴苦:“四叔,你瞧鏢頭明明就被裴二少的好話哄得暈頭轉(zhuǎn)向的?!?/p>
下一瞬,裴公子造次的手腕就被何田田擰脫臼了。
“誰準你碰我頭的?”何田田語氣陰森森的。
裴思遠只好收回手。
四叔嘿嘿笑開:“也不全是暈頭轉(zhuǎn)向嘛?!?/p>
裴公子的這趟鏢,路途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是要將他的貨從白鶴鎮(zhèn)送至南一百二十里外的河陽城,以何田田一行人的腳程,五天足以一個來回,可第二天眼見著河陽城近在眼前不過十里地,四叔和小六都琢磨著要不要連夜趕去。
“連夜趕去也無用,”何田田敲了敲桌子,說道,“河陽城城門戌時該關(guān)了,最多延遲至戌時三刻,但我們趕到,最快也得亥時了?!?/p>
何田田本以為裴思遠不會站在自己這邊,沒想到他皺眉片刻,難得求了個穩(wěn):“何鏢頭說的不錯,若是大家時間不趕,還是穩(wěn)妥些好。”
何田田點頭,看向四叔和小六。
她雖然是鏢頭,裴思遠雖然是雇主,但論到走鏢,還是四叔和小六更有經(jīng)驗。
四叔哂然:“您二位莫這么瞧我,老四我可拿不了大主意?!?/p>
何田田了然,笑著說:“您直說無妨,這不是大主意?!?/p>
四叔猶豫了一下,便不好意思地說:“鏢頭,是這樣……三日后,是我兒子的生辰,我琢磨著盡快回去,拿了這單的報酬,好請我婆娘和兒子去迎客樓吃頓好的?!?/p>
何田田了然,四叔兩年前因為出鏢錯過了兒子出生,聽說原本是個雙生子,結(jié)果死了一個,婆娘為了這事已經(jīng)兩年沒和他說話了。
況且四叔在鏢局里是老人,出門時她爹也囑咐她有事要和四叔商量,四叔難得提個想法,她不點頭也說不過去,顯得小輩輕狂不夠持重。
裴思遠瞧出了她的心思,便主動開口說:“四叔說的是,家人重要,這也算是趕時間了,我不礙事,假若何鏢頭也同意的話,那我們今晚就連夜趕路?”
何田田覺得裴思遠倒是個體貼的,但面上仍然是板著。
“那,今夜趕過去,四叔可有把握能進城?”
聽她這話,四叔又驚又喜:“多謝鏢頭,進城之事您不用擔心,守城的隊長是我舊識,通融片刻不是難事!”
事,就這樣敲定了。
6
行路難,行夜路更難。
這夜比昨夜更黑,這風比昨夜更冷,圓月已扁,迷霧似的云,一層層纏著月亮,腳下的路因著月光時明時暗,詭譎莫辨。
此刻已然戌時了。
何田田問道:“四叔,看這情況,要到河陽城恐怕得快到亥時了?!?/p>
四叔咧嘴沖三人笑,說道:“鏢頭莫擔心,咱們定能進得了河陽城。”
何田田倒不是擔心,只是這路上靜悄悄的有些不太對勁。她總覺得,今夜太靜了,路邊鳥雀蟲鳴聲都沒有。
“今兒月亮都沒的?!?/p>
何田田說道。
頓時,一前一后走著的四叔和小六皆是一震,接著才若無其事道:“嗯,怕是有云彩?!?/p>
聰慧如裴思遠,立馬聽出了這是三人的暗話,原本跟在何田田身后,這話一出,他便走上前與何田田并肩,手直接拉住了她的。
何田田非但沒有生氣,反倒朗聲笑開,這還是幾人第一次看見何田田笑。
“沒月亮也莫怕,公子?!焙翁锾锢事曊f道,“我何家鏢局還沒有運不到的貨?!?/p>
裴思遠便湊近她:“田田,你何家名頭能讓這些人離開么?!?/p>
何田田的笑臉立刻消失了,死皺著眉:“你怎么知道這路有古怪?”
“裴某不傻,這路靜得詭異,連蟲鳴都沒有,定是有人提前清過了。”
與何田田想到一塊兒去了。
何田田沉重地低了聲音:“只盼著這些人能因著忌憚何家鏢局,快快離開?!?/p>
幾人一時無話。
片刻,何田田又安慰道:“不妨事,你的貨個頭小,他們看不出是什么價格,又有何家鏢局的名頭在前,他們不會貿(mào)然——”
怎的何田田話音未完,四周就突然出了許多土匪打扮的男人,為首的炮頭更是猙獰可怖,死死盯著被圍在中間的四人。
裴思遠不怕反笑:“嗯?貿(mào)然什么?”
什么時候了還好意思開玩笑,何田田翻個白眼。
為首的炮頭發(fā)話了:“喲,這不是何四叔么?”
四叔抱拳,笑著問:“兄弟認得我老四?”
“何家鏢局,遠近聞名,”炮頭嘿嘿笑著,“就是不知道,能給何四叔當鏢頭的,是這身后哪個細皮嫩肉的小公子呢?”
炮頭頓了頓,繼續(xù)說。
“哦,旁邊那位似乎是裴氏藥莊的二少爺,那定然不是他了,所以您的鏢頭是……這位小哥?”
四人臉色一凜。
何田田抿了抿嘴,上前抱拳:“這位兄弟,煩勞通融則個,我們趕夜路,實在是有急事?!?/p>
“呵呵。你還沒報家門,我這通融是給誰呢?”
四叔立刻說道:“那就看在我何老四的面子上,給我們——”
“你的面子不如這位小哥大?!迸陬^冷冷打斷他,“你是誰?”
何田田收回拳,穩(wěn)穩(wěn)站住了:“小弟是何總鏢新收的徒弟?!?/p>
“放屁?!迸陬^扯開嘴角諷刺她,懶得再廢話,一擺手,“來,弟兄們給我搶!”
雙拳難敵四手,更不用說還帶著裴思遠這一讀書人,不消片刻,四人皆是掛彩被捆了起來,裴思遠更是直接被打暈了扛著走。
小六面如死灰,聲音哆嗦:“頭兒,你還記得你昨晚說什么嗎?”endprint
何田田方才胳膊被打脫了臼,疼得直吸氣,此時只從嗓門里憋出一個音回他:“嗯?”
“如果賊子人多勢眾,有殺人滅口的本事,就不會怕被人發(fā)現(xiàn)了?!?/p>
四叔臉色煞白,老淚縱橫:“是我的錯,我害了你了,大小……唉,何鏢頭,呸!老四我對不起何總鏢!”
“都給我穩(wěn)住?!焙翁锾锍谅曊f,“這還沒死呢?!?/p>
“鏢頭,他們都敢把裴二少直接綁走,咱們又有什么下場……”
7
何家?guī)兹死ζ饋肀粊G進了一個茅草屋,蟬鳴聲在屋外響起,這么大、這么多的蟬鳴聲,一定是在山上或者林子里了。
何田田讓老四拽著她的胳膊,她一個發(fā)狠自行把胳膊裝回來了,握了握拳頭確認胳膊沒事,又想起被打暈帶走的裴思遠,唉,那貨正在他那兒,何田田頓時覺得一陣頭疼。
但冷靜過后,何田田才覺得這事不太對勁,她和老四小六一起上路,身上沒帶什么大件行李,對方就算是想要打劫,首先也得知道他們身上有東西才是,更不用說對方準備了這么多人手,顯然是有備而來。
莫非他們走鏢的消息被透露了,而且對方下手這么絕,恐怕也知道他們這鏢不便宜。
何田田想到那十萬兩賠銀,眉頭都皺成了疙瘩。
不過何田田沒有自己琢磨太久,茅草房的門被人一腳踹開,接著白衣的裴思遠就被丟了進來,直直撞到了何田田懷里,何田田大驚失色,趕忙問他:“裴思遠!你怎么樣!”
可那沒個正行的書生這時候還不忘輕聲調(diào)戲一句:“何鏢頭身上真是軟軟的?!?/p>
要不是現(xiàn)在被綁著,何田田真想一腳踹死這個禽獸。
但是裴思遠似乎有點喘得厲害,何田田低頭,便看見他側(cè)臉上的血,還有白衣上暗紅色的血斑。
何田田心一揪:“你……疼嗎……”
裴思遠坐直了身子,倒吸口冷氣,鎮(zhèn)定說道:“不妨事,你胳膊不是脫臼了,現(xiàn)在怎么樣?”
“我沒事了?!焙翁锾飷灺曊f。
“你們還聊個沒完了?”炮頭怒不可遏,徒手把一張桌子丟到墻上,怒吼聲震耳欲聾,“把我六個兄弟砍成了重傷,結(jié)果貨就是這么一個破玩意兒?”
何田田皺眉:“什么破玩意兒?”
“哈……”裴思遠在她耳邊低低笑開,一聲聲悅耳極了:“區(qū)區(qū)一本書罷了?!?/p>
炮頭被他徹底激怒了,幾步上前扯著裴思遠的衣服將他提起來:“你他娘的騙老子是不是?你不是裴二少么?裴家的那株雙子何首烏呢?一本破書能值何家鏢局十萬兩賠銀?”
裴家藥莊有個園子,每年產(chǎn)一株雙子何首烏,其中一只優(yōu)質(zhì)的送往宮里,另一只劣品留在白鶴鎮(zhèn),號稱包治百病,價值連城。裴思遠是裴家最有望的繼承人,他手里有雙子何首烏確實不奇怪。
哦!原來如此!
何田田醍醐灌頂,怪不得這炮頭對老四這么了解,看來對方早就暗中盯上了何家鏢局,就等著他們送上門,而昨晚裴思遠的戲言無疑給他們打了雞血。
這邊拷打裴思遠無果,炮頭怒氣沖沖地離開了,臨走前都沒把裴思遠綁起來,恐怕是斷定他受傷不輕爬不起來。
裴思遠躺在草垛里一動不動,也不說話,直到何田田顫抖著聲音喊了他一聲。
“裴思遠……你、你還活著嗎?”
過了一會兒,傳來裴思遠的笑聲,只是聲音有些虛弱:“尚存氣息,裴某還未娶你回家,怎么會死?”
聽了這話,老四和小六只覺得百般心酸。
8
幾個人被暗無天日地關(guān)在了茅草屋,不知過了多久,反正肯定過了老四請他婆娘兒子吃迎客樓的日子。
何田田這幾日便一直在想著比武招親的事兒。
再記起比武招親,真是恍若隔日。
何田田幾天沒開口,再開口卻笑了:“裴思遠,其實你被那幾個土匪抓走的時候,我一點都不擔心?!?/p>
裴思遠扭頭看她。
“我覺得吧,能打得贏付捕頭、趙屠戶,還有費拳師,即便是收買,你也不至于什么都不會,你定是詐降,等我們被帶到大本營,你會手持那把毛筆,血洗了這破地方,你是勇破匪窩的大俠?!?/p>
裴思遠輕笑出聲。
可老四和小六都不敢出聲。
何田田忍不住問:“裴思遠,你打贏付捕頭、趙屠戶、費拳師,真的全是靠收買嗎?”
“是?!?/p>
裴思遠說道。
何田田閉上了眼睛:“我怎么會——”喜歡上你這么個小人。
“可是,田田,”裴思遠打斷她,語氣一掃頹唐,朝她眨了眨眼,是她熟悉的胸有成竹,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中,“相信我,這世上除了拳頭,還有很多種贏的方法?”
“比方說拿錢收買嗎?”何田田又冷了臉。
裴思遠頓了頓,緩緩解釋道:“付捕頭,有個青梅竹馬的未婚妻,今年五月患了熱癥,命懸一線,我去隔壁鎮(zhèn)談生意經(jīng)過他家時曾免費贈藥給他,他說有機會定會相報;趙屠戶的老母親,一直住在我家醫(yī)館,去年二月,老太太去了,趙屠戶在我家醫(yī)館門口叩謝裴家直到最后也沒放棄老太太;至于費拳師,費拳師他……是我舅舅。”
何田田愣愣地看他。
裴思遠輕笑:“田田,我確實拿錢收買了他們,藥錢也算是錢吧,但除了用錢,也用了善心?!?/p>
“可報答的方式有許多,他們怎么就剛好在比武中輸給了你?”何田田脫口而出,“你不要說瞎話騙我?!?/p>
“因為大家都知道我的夙愿是娶你?!迸崴歼h鎮(zhèn)定地回答。
“我怎么不知道!”
“唯獨你不知道?!?/p>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住嘴,仿佛一切真相大白。
何田田愣在原地,久久不能言。
可是……
“為……為什么?”
裴思遠也沉默了許久,半晌,何田田都以為他睡著了,裴思遠才繼續(xù)說:“幼時,我去讀書,學(xué)堂有個小姑娘,大家笑話她名字土,可我覺得很好,但年紀小,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直到那一天,她再也沒來上過學(xué)?!眅ndprint
裴思遠慢慢地說著:“白鶴鎮(zhèn)的東邊,有一個白鶴池,因有兩只鶴常在那兒成雙地玩耍、捕魚吃,才有了這名,我最喜歡白鶴池的夏天,不僅有成雙的白鶴,池子里還會出現(xiàn)滿池的蓮花,雖算不上‘接天蓮葉無窮碧,但也足夠成為美景了?!?/p>
“那小姑娘沒來上學(xué)的第一天,我賭氣逃了學(xué),就跑去了白鶴池,看到了滿池的蓮花葉,中間夾雜著幾朵半開未開的紅蓮,有句詩你知道怎么背嗎?”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p>
裴思遠說到這兒,輕快地笑出了聲:“我這么念完詩,有個小姑娘從白鶴池里鉆了出來,手里摘了好幾朵花盤碩大的紅蓮,原來白鶴池里開得好的蓮花都被她采去了,她臉上頭上都是水,卻一點兒都不在意,還沖我生氣,問我說,‘小子,你沒事喊我做什么?……”
何田田愣住了。
“我曉得這就是那個沒來上學(xué)的小姑娘,我對自己說,這回一定要安慰她,告訴她,她的名字很好,就和這白鶴池一樣好,但是那小姑娘送了我一朵紅蓮,就潛進了白鶴池里,我守到黃昏,也沒見她再上來,不僅如此,她再也沒來上過學(xué)?!?/p>
是的,何田田被同窗取笑后就逃了學(xué),在白鶴池游了一整天,總算想開,自此決心棄文從武。
他這么一說,印象里確實有這么一個人……
何田田無措又愧疚:“那、那你莫非以為我溺水死了,所以才記我記到了如今?”
“我哪有這么愚笨,”裴思遠好笑地說,“我去問了先生,知道你是何家鏢局的姑娘。我想,我既看了你出水芙蓉的一面,就是輕薄你了,應(yīng)當負責,本來打算隔天你來上學(xué)時,我隨你去你家提親,可從那以后你再也沒來上過學(xué),于是提親一事便拖到了現(xiàn)在。”
何田田臉上似有嬌羞飛過,但很快又垮了下來,嘆了口氣,許久之后才開口,語氣是萬般苦澀:“裴思遠,你這么說,竟是你鐘情我在先,只可惜……這輩子我們只能走到這里了,倘若有來生,你再來我家提親,我定會答應(yīng)你?!?/p>
“不必,來生太遠,今生足矣?!迸崴歼h看向門外,嘴角又是那個胸有成竹的笑,“而且,你們不覺得,外面有些吵嚷么?”
老四小六聽力很“好”,裝死中聽完兩人的故事,此刻經(jīng)裴思遠一提醒,才驀地注意到外面的動靜,似乎、似乎是官兵的喊殺聲!
“我們、我們這是有救兵了……?”老四先是一愣,接著大喜過望,“我婆娘,我還能再見到我婆娘!”
裴思遠笑著說:“那日我讓家丁先去,若是我們?nèi)諆?nèi)沒到,就去喊救兵來找。田田,你瞧,我拳頭雖沒派上用場,但也算得上半個除匪英雄吧?!?/p>
何田田被他這笑招得眼眶泛了紅:“裴思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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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何田田咂摸:“話說回來,你那個賠銀十萬兩還是誆了我?你還說那是你畢生所有最值錢的玩意兒?”
“沒誆你,”裴思遠剛想伸手揉她腦袋,又像想到什么,心有余悸地悻悻收回,“咳,那書是我撰寫,裴某讀書十二載,盡都在這一本中了,今去河陽城,若能得到大人賞識準予傳閱,其后續(xù)價值定不止十萬兩?!?/p>
“哦……”何田田瞥了眼他收回去的手,支吾著說,“咳,還有一事。那個,上次擰了你手腕,不好意思啊。”
裴思遠轉(zhuǎn)頭看她,笑著伸出手,半空中頓了頓,終于放心地擱在她的腦袋上,溫柔地揉了揉:“我不在意,你擰得開心就好?!?/p>
“真的?”
“咳……呃,方才那句,才是誆你的?!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