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寧 銳
從漢口到武昌,天氣始終灰蒙蒙的,抵達那日正是農(nóng)歷節(jié)氣大雪,武漢卻開始下起了綿綿冬雨。彳亍東湖風雨中極目遠眺,野水長天,煙波浩淼。烈風扯落岸上梧桐萬千黃葉,不斷地闖入我的眼簾,搖搖晃晃灑落湖際,不知所往。
入夜,與漢上書畫諸友開懷暢飲。酒意闌珊之際,眾人揮毫遣興。未谷、青峰、草者及張波等諸兄自是方家,揮灑間觀者喝彩不絕。席間未谷老兄喊來一人,為黃陂徐某,此人不善畫,專擅養(yǎng)蘭,自謂家中養(yǎng)蘭近千盆,大半為其常年入深山老林所采之下山草。有蘭客作伴,我這里興致更高,那邊作畫,我們這邊聊蘭,徐君諾開春當送我好品鄂蕙幾株。
歷史上,蘭蕙勝地唯在江浙,湖北不以蘭知著,近些年大江南北養(yǎng)蘭蔚然成風,鄂豫皖一帶的蘭人才開始挖掘本地野蘭資源,湖北的下山蕙蘭以香濃色艷也有了些名號。從古至今,尋蘭釆其佳種并非易事。清人朱克柔在其《第一香筆記》里寫那些采蘭人:“登高崗,涉長途,欣然不憚其勞,中心之所好者,不能以歷險而置之也。”
人心有所屬,方有所棲止處。所謂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書畫如是,滋蘭、吃茶或亦當如是吧。
杭州西溪,樓含松院長召集的冬日雅集圓滿結束。諸師友歡聚一堂,龔鵬程師主持,杜如松吹笛,林海鐘畫水云,張志紅唱昆曲,最難忘沉香堂為我們沏茶的小姑娘,笑容恬靜而美好。
曲終人散,劉恒師約我再去其工作室小坐。西溪的冬夜,晚風輕拂,靜謐的空氣中漂浮著熟悉的野塘草木氣味。經(jīng)過一家園區(qū)里的小店,劉師進去取別人為他治的印,我也跟著進了屋,廳堂處,赫然盛放著三五盆蘭花。都是典型的下山草,日本人熱衷的杭州寒蘭,雖是行花,卻寒味十足。花瓣輕描淡寫,色彩青紫相間,似蘭葉叢中拔出莛莛新篁,雖不鮮麗,自有一股冷逸格調(diào),契合這西溪的冬夜。
遽別幽蘭,劉師的小院里燈火闌珊。燈下濡墨拈毫,臨王羲之書札一通,展劉師近作拜觀。一老一少又嘮些家常,聊聊這兩年的瑣事,窗外流光似水,轉眼已近夜半。昔日東坡記承天寺夜游,乃良辰清景,以賦閑之身對寂寥之心。吾與劉師忘年恩誼,真情豈一緣字可盡蔽之,唯嘆生涯碌碌,難能長相與樂如此時。
三更夜色愈濃,遠近不聞人聲。興盡,與劉師起身出,一路踏月而歸。
夜上海,會罷蘭友,做客秦漢胡同。與陳鵬舉揮毫,觀陳佩秋先生畫蘭。一眾新朋故友歡聚,家人從京城發(fā)來照片,畹廬蘭花又開—心心相印和清裊寒素。
對此花照,忽然慨嘆。想平生壯年,旋踵江南京洛間,讀書數(shù)十載,涉事數(shù)十載,癡蘭數(shù)十載,始終書生意氣,未覺歲月蹉跎。即賦詩云:
人生隨處可淹留,空谷移根任沉浮。
數(shù)點墨寒千嶺雪,一花幽吐萬年愁。
寒夜赴龔鵬程師家宴,紅酒淺酌,肥牛低涮,聞龔師閑聊年來經(jīng)歷,圍爐暢談。
嵊州有古寺,建于山頂,俯臨曹娥江。山寺住持出家前,其祖父乃羅振玉親家,亦書香門第。住持頗好客,云起公造訪,特命人款待以酒肉,深屋閉門相酬,一宿酒醉。次日天明,忽見窗外大雪封山,山險路滑,車騎不得出入,乃使二子挑擔,公自拄杖涉雪而下。
又嘗登泰山,夜半載酒獨飲于道觀,觀內(nèi)道士法事方作,磬鐸陣陣未歇。及一醉睡覺,磬鐸聲止,遠近無響,四顧無人,觀門緊鎖,公乃逾墻而出。山下石階,月色空明,光鋪滿路,如水中行。夜黑不覺階下深崖,其實險境也。
同慨逝者如斯夫。余問龔師尚記多年前畹廬夜飲作歌否,公笑曰:“自然記得,曲名猶未忘,唯可惜所贈蘭花矣?!庇盅约敖鼇矶嘣鈿еr,余告龔師:“此非小事,不可大意。今混淆黑白者眾,本以大師之風,竟至為不知者視為江湖之草,豈不可惜,令人痛哉!萬萬珍重。”師默然,頷首沉思,良久無語。
夜半告辭,天寒地凍,月朗星稀,龔師相送巷口,惜別依依。遠近雜樹之黑影,橫斜墻上,若文人手跡摩崖題壁。
(本文作者為作家、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