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 勇
《唐開元二十年石染典過所》上的印跡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各地不斷有隋唐官印資料出土,隋唐官印資料大增。尤其是大明宮封泥和吐魯番帶印文書的發(fā)現(xiàn),為我們研究隋唐官印提供了寶貴且可靠的資料。
隋唐官印是我國印章史上的一次大變革,在印學史上具有承前啟后的重要意義。從外形來看,隋唐官印的尺寸徹底改變了秦漢印方寸大小的傳統(tǒng),而是寬邊朱文大印。從印章的管理制度來看,隋唐時期結(jié)束了官印私配的局面,代之而起的是官署印的制度(印不隨人),這一官印制度對后世影響深遠。從鈐印制度來看,由于文書用紙,官印的簽押作用增強,其封緘作用逐漸為封函印替代。
隋唐印制的主要因素孕育于南北朝后期,隋建立后的官制、印制雖也有南朝因素的滲入,但主導(dǎo)方面承續(xù)北齊和北周。隋代盡管國祚短暫,只有短短數(shù)十年,但如同其在政治、文化、經(jīng)濟等方面的建樹一樣,中國古代官印制度的重大轉(zhuǎn)折即在隋代實現(xiàn)并經(jīng)由唐代完備起來的。孫慰祖在《隋唐官印體制的形成及主要表現(xiàn)》中總結(jié):從魏晉南北朝至隋的官印演變中,我們?nèi)匀豢梢哉J識到它潛在的一個動因,即朱文官印的行用,是與封泥之制的衰退相聯(lián)系的,封泥方式的廢用又是紙張普遍使用后的必然結(jié)果。至于北周及隋官印增大,除了與漢晉時期尺度上的差別以外,由封泥之制轉(zhuǎn)變?yōu)橹苯诱荷诩埳镶j印,也使得官印的尺寸增大不僅必要,而且不再存在使用的障礙。
隋唐官印的著錄開始于明代顧從德的《集古印譜》,經(jīng)清代馮云鵬兄弟、望中溶等人的努力,至羅振玉編《隋唐以來官印集存》,隋唐官印的收集始蔚為大觀,但終因資料所限,未做真正的深入研究。1981年,羅福頤《古璽印概論》一書開始論及隋唐印章,并簡潔地將其特征歸納為:“隋唐官印開始加大,用朱文,書體為小篆?!保_福頤《古璽印概論》,8頁,文物出版社,1981年)緊接著沙孟海在《印學史》中由“金山縣印”,推測了唐印的制作方法,并將唐印稱之為“蟠條印”(沙孟?!队W史》,3頁,西泠印社出版社,1987年)。
近三十年來,印學界從篆刻藝術(shù)、地理沿革、職官變遷、制作工藝等諸多方面作了有益的探討,取得了一定的成果,而首次專題論述唐宋元官印的文章當推劉江的《唐宋元官私印簡論》一文。(載《印學論叢》,西泠印社出版社,1983年)十余年后,孫慰祖《隋唐官印體制的形成及主要表現(xiàn)》一文對隋唐官印進行了更為全面的論述,不僅論及印章形式、印章制度、印文屬性等方面,還析明了北朝官印與隋唐官印之間的制度聯(lián)系。(載《中國古璽印學國際研討會論文集》,139—151頁,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2000年)年輕一輩研究隋唐官印而有成就者,有程義(《隋唐官印研究》,2002年西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和孔品屏(《隋唐印風的成因、特征及其影響》,2010年華東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
隋唐以來,官印體制的變化、印面的擴大、印文樣式的改變,開創(chuàng)了一種新的印風或者說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新的篆刻審美形式。通過對存世隋唐官印的比較和觀察,我們會發(fā)現(xiàn)隋唐官印的特征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幾個方面:
作為隋代印制變革的標志,隋開皇九年(589)廢止官員佩帶官印具有重要意義。開皇九年隋平陳后,制定條例規(guī)定官印“并歸于官府,身不自配”。晉以前的官印多是職吏印,職吏印的內(nèi)容是官吏本人的職稱,官署印的內(nèi)容是官府的名號,官署印已不再由官吏個人佩系,而是官署行使職能之公器,這是佩印習慣退化的真正原因。隋朝政府便專門設(shè)置掌印官管理和使用印鑒,普遍實行了監(jiān)印權(quán)與用印權(quán)分離的制度。
由于官印制度的變化,官印的尺寸不斷增大。秦漢一直到南北朝時期,官印尺寸都在20毫米至30毫米見方,而到隋唐官印的尺寸已大至50毫米至60毫米見方,印面徹底擺脫了“方寸璽”的束縛。
秦漢時期的官印大都是白文的,隋唐時期官印則都變成了朱文。這種變化,應(yīng)該與鈐印方式的改變有關(guān)(直接鈐蓋于紙面上,而非秦漢白文官印抑壓在封泥上),也與印章的制作工藝有關(guān)(焊接成?。?/p>
魏晉以后,篆書在實用中日漸式微,隋唐官印印文雖然主要采用小篆字體,但篆法大多不如秦漢謹嚴,有的筆畫甚至呈波折狀。相比于秦漢印的陽剛之氣,隋唐官印印文的曲屈盤繞,更多體現(xiàn)出一種陰柔的氣質(zhì)。
唐沙州之印(《唐開元二十年石染典過所》上的印跡)
唐伊州之印(《唐開元二十年石染典過所》上的印跡)
隋唐官印的制作,有直接鑄文、焊接印文、鑿刻文字三種。鑄文和刻文是中國古代印章的主要成印方式。焊接成印是隋唐官印中較為特別的成印方式,也叫做“蟠條印”。王獻唐曾指出“唐印用銅條焊接而成,疑是急用之法也,不是常法?!保ㄍ醌I唐《五燈精舍印話》,齊魯書社,1982年)后來沙孟海正式提出“蟠條篆”一詞。(沙孟?!队W史》,西泠印社出版社,1987年)
隋唐官印的藝術(shù)性相比于秦漢印章,或許是一種退步,但就實用性而言,卻不失為一種“進步”。而且,對于篆刻藝術(shù)的發(fā)展來說,它為我們提供了許多新的印章形式,清代丁敬曾發(fā)出“看到六朝唐宋妙,何曾墨守漢家文”的感嘆。隋唐官印展示出了的篆書線條的柔美和圓勁,而元明印人對于朱文印“流動有神”的審美要求,或可上溯至此。(李剛田、馬士達主編《篆刻學》,112頁,江蘇教育出版社,2009年)
由于隋代官印存世數(shù)量極少,且印風大致類似,故篆法、結(jié)字、布局下面數(shù)印綜而述之,而各方官印之尺寸、館藏等信息則逐一注明。
永興郡印隋代銅質(zhì)官印。印面縱52毫米,橫52毫米。此印己失,今見者為鈐蓋于敦煌藏經(jīng)洞發(fā)現(xiàn)之《雜阿毗曇經(jīng)》殘卷末尾及背面的朱砂印痕。羅福頤先生曾將此印斷為南齊官印,并由此推論官印加大而用朱文,最早見于南齊。20世紀80年代有學者撰文對此印的歸屬進行了重新考正,此印風格和目前所見南齊官印甚至和整個南北朝官印并無相似之處,卻與隋代官印基本相同,且北周時曾在瓜州一帶置永興郡,隋初方廢。故此印當為隋印。
觀陽縣印隋代銅質(zhì)官印,鼻鈕。印面縱53毫米,橫52毫米。斷代為隋代開皇年間,原歸安吳氏二百蘭亭齋藏,現(xiàn)藏天津博物館。清代瞿中溶《集古官印考證》《隋唐以來官印集存》著錄。
桑乾鎮(zhèn)印隋代銅質(zhì)官印,鼻鈕。印面縱53毫米,橫54毫米。斷代為隋代大業(yè)五年(609),現(xiàn)藏天津博物館?!吨苁鍙娤壬璜I璽印選》著錄。
崇信府印隋代銅質(zhì)官印,鼻鈕。通高40毫米,印面縱58毫米,橫49毫米。斷代為隋,日本太田夢太郎舊藏,現(xiàn)藏日本巖手縣立博物館。《楓園集古印譜》《書道全集》著錄。
右武衛(wèi)右十八車騎印隋代銅質(zhì)官印,鼻鈕。通高29毫米,印面縱51毫米,橫51毫米。斷代為隋,發(fā)現(xiàn)于陜西咸陽韓家村。
左司武印隋代銅質(zhì)官印,鼻鈕。印面縱52毫米,橫53毫米。此印斷代下限為隋代,為西安市文物商店舊藏。
瓜沙州大經(jīng)印
在隋代官印中,字形與線條基本以圓屈為主,伸縮自由,部分印文呈波折狀,如“永興郡印”“觀陽縣印”等。個別印文在轉(zhuǎn)折處仍見方折之態(tài),“桑乾鎮(zhèn)印”一印體現(xiàn)得較為明顯。隋代官印字數(shù)以四字較為常見,也有九字印,如“右武衛(wèi)右十八車騎印”,故章法一般不作平均分布。字大則占用空間多,字小則占用空間少,甚至根據(jù)筆畫多少或章法布局的需要對筆畫作挪移處理。如“桑乾鎮(zhèn)印”中“?!迸c“乾”互相穿插,而“印”亦取橫勢,“觀陽縣印”中“縣”字舒展而“印”字斂收,文字不以等分來劃分印內(nèi)空間。縱觀以上六方隋代官印,無論布局如何變化,印內(nèi)空間均有充盈之感。
隋代官印,除上述印面的變化特征外,還有一點就是,在隋代官印印背上出現(xiàn)了款識(秦漢時代,官印從不署款)。這些款字筆畫橫平豎直,其鑿刻痕跡清晰可見,具有方折硬朗之感。如“觀陽縣印”,背部鑿款“開皇十六年十月十五日造”,“桑乾鎮(zhèn)印”印背上的“大業(yè)五年”款,均記錄了印章制作的時間。雖然當時印款的鑿刻極其草率,僅是一種標注制造年份而已,但這些簡率的楷書印款,正是中國印章邊款的濫觴。
傳世的唐代官印也不是很多,唐官印多是銅印鼻紐,印文中多用“之印”結(jié)尾,并出現(xiàn)了“記”的名稱。帝王用印不再稱“璽”而改為“寶”,據(jù)說是因武則天忌諱“璽”字的發(fā)音與“死”“熄”相近,故而改之。傳世的唐印中還有一類,如見于唐人寫經(jīng)之上的“報恩寺藏經(jīng)印”“瓜沙州大經(jīng)印”,以及出土的“武威習御圖書”“渤海圖書”等,這些印章與官印在形制上并無太大差別,前兩印為寺院的印章,后兩者則是含有職官(或封賜)性質(zhì)的藏書印。
唐代鈐印的方式多在每紙文書不同部位鈐印多處,如《唐開元二十年石染典過所》,鈐有“伊州之印”“沙州之印”“瓜州都督府印”,其中“沙州之印”“伊州之印”印重復(fù)兩處,《沙州敦煌縣懸泉鄉(xiāng)宜禾里大歷四年手實》一紙上鈐“沙州都督府印”及“敦煌縣之印”,其中“敦煌縣之印”密集地鈐蓋于騎縫處。
乾封縣之印從出土的文物來看,唐代還有一些陶質(zhì)的官印,如“乾封縣之印”(通高15毫米,印面縱58毫米,橫53毫米。斷代唐代早期,現(xiàn)藏西安博物館),而絕大多數(shù)的唐代官印都為銅印。下面就幾方代表性唐代官印,略作梳理。
齊王國司印唐代銅質(zhì)官印,鼻鈕。通高36.5毫米,印面縱56毫米,橫56毫米。斷代下限為初唐,現(xiàn)藏上海博物館。
孫慰祖于《古璽印斷代考例續(xù)》中考證此印為武德元年(618)至武德九年(626)所造,乃初唐官印之標準品。此印線條圓轉(zhuǎn)流暢,印文排列均勻,空間分布上比較從容,可以看出制印者對篆法的把握得心應(yīng)手。
中書省之印唐代銅質(zhì)官印,鼻鈕。通高39毫米,印面縱57毫米,橫56毫米。斷代下限為唐景云二年(711),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
為追求印文布局上整體的勻稱,印文中遇到筆畫較少的字時,常通過盤曲筆畫的形式使印面平衡,如此印之“中”字,豎畫下部變成曲折狀,這種屈曲處理既不突兀,也與其他字十分協(xié)調(diào),同時也使整方印看上去自然有趣。
尚書兵部之印唐代銅質(zhì)官印。
此印目前雖無文獻可證其時代,但根據(jù)印風可大致推出其使用時間約在中唐。根據(jù)印文文字的簡繁安排印面,“尚”字體勢上縮成扁平狀。印文兩行排列,左右基本對稱,筆畫間距大致均整,排列有序。章法處理上以勻稱為主,印文體勢和筆畫的弧度亦處理的十分協(xié)調(diào)。
萬年縣之印唐代銅質(zhì)官印,鼻鈕。通高38毫米,印面縱55毫米,橫53毫米。斷代為唐代早中期,現(xiàn)藏上海博物館。
唐印在布白上吸取了漢印的優(yōu)點,但在筆畫處理上則比漢印相對靈活,每遇曲折處也大都作圓轉(zhuǎn)狀,顯得婉轉(zhuǎn)流麗。此印在圓轉(zhuǎn)之外,“萬”字下部和“年”字上部的兩處方筆處理,使全印柔美的氣質(zhì)中多了些許陽剛之氣。
臨海縣印唐代銅質(zhì)官印。印面縱55毫米,橫55毫米。斷代下限為大中七年(853)。
此印筆畫瘦挺硬朗,在印章法布置上,字字獨立,不做交疊穿插狀,四字所占位置大小大致相當,“縣”字筆畫的方圓結(jié)合上十分出彩。
諸道鹽鐵使印唐代銅質(zhì)官印,橛鈕。通高50毫米,印面縱61毫米,橫61毫米。斷代下限為唐代晚期,現(xiàn)藏洛陽博物院。
此印斑駁較甚,有一些筆畫的盤曲和折疊,可以看作是宋以后疊篆的初始。唐初印章鈕式從隋代接近漢魏的鼻鈕向宋以后的橛鈕又跨進了一步,鼻鈕升高,鈕穿漸向豎長方形發(fā)展。此印印穿已消失,完全演化為橛鈕,方便鈐蓋。
武夷縣之印唐代銅質(zhì)官印,鼻鈕。通高42毫米。斷代為唐代中期,現(xiàn)藏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博物館。
1984年,此印于廣西隆安縣農(nóng)民耕地時被發(fā)現(xiàn),據(jù)王克榮《廣西隆安縣發(fā)現(xiàn)唐代銅官印》(《文物》1990年10期)記載,出土時印置一銅盒內(nèi),印盒通高95毫米,子口合蓋,蓋與身以鉸鏈相連,作攢尖形加圓寶頂,四邊鏤空作心形。此印印背刻楷書印文“武夷縣之印”五字,而不是像隋代官印鑿刻造印時間。
唐會稽縣?。ㄓ∠唬?/p>
唐金山縣印
貞觀
三藐毋馱
唐代印匣一般為方形,銅質(zhì),兩側(cè)有耳與印蓋相連接,另一側(cè)以子母口相扣合,可上鎖,蓋有頂,呈寶塔狀。唐代印匣實物目前發(fā)現(xiàn)已有數(shù)例,除“武夷縣之印”外,尚有“會稽縣印”(縱56毫米,橫55毫米,現(xiàn)藏上海博物館)“金山縣印”(1968年,浙江安吉出土,蓋、器以子母口相扣合)“武平縣之印”“右武衛(wèi)右十八車騎印”(1993年間出土于陜西省咸陽市北郊唐順陵附近韓家村田間)“武威習御圖書”“渤海圖書”(1984年河南堰師杏園村李存墓出土,印章連同印匣同出于墓葬,內(nèi)殘存紅色絮狀物,孫慰祖先生以此推測該印匣兼作印泥容器)等。
唐代張彥遠稱“前代御府,自晉宋至周隋,收聚圖畫皆未行印記,但備列當時鑒識藝人押署”。這種鑒定書畫墨跡之后所作的押署,后來為鈐蓋印章所取代,這是印章由實用向藝術(shù)轉(zhuǎn)化的一個重要契機。徐浩《古跡記》稱:“(唐)太宗皇帝肇開帝業(yè),大購圖書,寶于內(nèi)府,鍾繇、張芝、芝弟昶、王羲之父子書四百卷,及漢、魏、晉、宋、齊、梁雜跡三百卷,貞觀十三年十二月裝成部帙,以‘貞觀’字印印縫,命起居郎褚遂良排署如后。”
韋述《敘書錄》亦謂:“自太宗貞觀中搜訪王右軍等真跡,出御府金帛,重為購賞,由是人間古本紛然畢進。帝令魏少師、虞永興、褚河南等定其真?zhèn)?,右軍之跡凡得真、行二百九十紙,裝為七十卷,草書二千紙,裝為八十卷;小王及張芝等,亦各隨多少勒為卷帙,以‘貞觀’字為印,印縫及卷之首尾。”
經(jīng)過鑒定的書跡,再鈐上“貞觀”年號印以作為識別,上行下效,此一行為引發(fā)了在鑒藏書畫上鈐印的風氣,此一風氣綿延至今,為書畫的遞藏、流傳及考辨可謂功莫大焉。竇臮在《述書賦》中概要地記錄了當時鑒藏印的大致情況,除“開元”印外,還有如太平公主武氏家胡書“三藐毋馱”印、魏王恭“龜益”印、竇臮“竇臮”印、張懷瑾“張氏永?!庇 ⒏]蒙“竇蒙審定印”、劉繹“彭城侯書畫印”、李泌“鄴侯圖書”等印,其中唯有“三藐毋馱”印今尚可見于隋人古草書《出師表》中。(李剛田、馬士達主編《篆刻學》,175頁,江蘇教育出版社,2009年)
隋唐官印在中國印章史上處于承前啟后的時期,是秦漢以后中國篆刻發(fā)展的又一個樞紐。隋唐官印由小到大,從繆篆到小篆,從鑄鑿到焊接,是古代官印印制的重大轉(zhuǎn)折,也是古代官印形制形成的基本過程。隋唐官印對后世私印和流派印也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尤其對“圓朱文”的啟發(fā)作用是顯而易見的。
(本文作者為南京藝術(shù)學院美術(shù)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