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綏 曳 圖/godapple
山寺靜謐,草木都生出慈心。蘇蕙挽著父親的手行于黛色映染的小徑。鳥雀啁啾鳴啼,繁花綴滿枝丫。十六歲的蘇蕙眉眼姣然,氣韻溫婉,父親為她簪上一枚初綻的花,正是灼灼芳華。
“若蘭,”父親喚她的小字,“可在佛前許下心愿?”少女頰上暈開緋色的霞,低垂了頭。方才她虔誠地向肅穆的佛像叩首,檀香氤氳里,她在心底默語:愿得良人,此生不離。只是這樣的話,她怎好對人言說。
那個能與她相伴白首的男子在哪里呢?蘇蕙期待又忐忑。她是縣令府中的三小姐,詩畫皆能,織繡亦工,才貌雙絕的名聲引來絡(luò)繹不絕的求親者。紅娘舌燦蓮花,把他們說成光風(fēng)霽月的公子,卻不過是庸常之輩。她不知命里的緣分何時才能來到。
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在她思量之時,緣分已悄然來臨。微風(fēng)漾起漣漪,流云掠過天際,她隔著扶疏草木望見少年的身影。羽箭劃過長空,飛鳥應(yīng)聲而落;鐵鏃沒入碧波,游魚帶矢而浮。那個持弓射箭的英俊少年映入她的眸中,悄然撥動她的心弦。
穿枝拂葉,她理了理裙裾,舉步上前。日光添上暖意,她走到池畔,又見一柄出鞘的寶劍,精致的紋理刻滿了俠骨風(fēng)韻。劍下壓著幾卷經(jīng)文,又顯書香雅致。她凝神打量,一抬首卻見少年淺笑,已在身前。
他放下弓箭,話音如松風(fēng)磊落,“在下竇滔,字連波?!碧K蕙沉浸在他溫潤的笑里,不由露出淺淺梨渦。他們談?wù)撋剿馊?,共話詩里春秋,一見如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戀慕潛滋暗長,如溪泉般悄然流深。
他是仕宦子弟,她是官家女兒,彼此門當(dāng)戶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締結(jié)良緣,沒有戲文中的坎坷波折。蘇蕙披著嫁衣,青絲綰髻,眉如遠(yuǎn)山,眼含秋水,她將柔荑輕輕放在竇滔掌心,在他耳畔瓷音輕語:“死生契闊?!彼o緊握住她的手,許下諾言:“與子成說。”燭影搖紅,愿歲月無波。
如果他們身處清平盛世,舉案齊眉,一生順?biāo)欤窃摱嗪?。可是東晉年間,國亂了,他們的相守也亂了。入仕前秦的竇滔,曾憑借卓然才能立下顯著功績??汕刂鬈迗詫υ鵀闀x臣的他心存猶疑,又有嫉妒之人捏造竇滔“忤上”的罪名,苻堅遂下令將其徙放流州。
離別之前,她與他并肩走在山寺小徑,相顧無言。風(fēng)光似舊年,與卿情不減,只是昔日美好的邂逅已被時光撕裂成愴然傷別。他折一朵山花簪在她的鬢間,輕輕拂去她眼角的淚痕,他指尖的薄繭讓她記了很多年。
他眺望澄明如洗的天空,嗓音艱澀,“此去路遠(yuǎn),不知何日是歸期,若你另擇良婿,我不怪你?!彼p嘆一聲,不忍辜負(fù)她的青春??商K蕙怎愿意違背彼此的誓言?她望著他的雙眸,一字一句道:“??菔癄€,我亦等你。”他攬她入懷,“死生契闊,與子成說?!?/p>
路途迢遙,竇滔孤身遠(yuǎn)去,車輪碾過,揚(yáng)起陣陣塵煙。而蘇蕙留在故地,于漫長的等待里獨(dú)數(shù)歲月的年輪。
山花開了又謝,牽掛的人遲遲不回,她只得掩上重門。她倚著軒窗,白日里盼夕陽西下,暮色里又恐長夜無眠,輾轉(zhuǎn)寂寥。她執(zhí)筆在宣紙上反復(fù)勾勒他的模樣,卻覺得每一幅都未畫出他的神韻。那個曾驚起她心湖漣漪的少年,那個與她相濡以沫的男子,有描摹不出的文采風(fēng)流。
可惜鴻雁不托錦書,天涯不解思念。當(dāng)蘇蕙滿心歡喜地盼得竇滔歸來,他的身邊已有傅粉施朱的佳人。他在流州另覓新婦,迷上歌姬趙陽臺。剎那間,她的心如墜寒淵。她堅信不疑的感情像鏡中花、水底月。她為他等老了時光,蹉跎了歲月,他卻如此輕而易舉地忘卻彼年盟約。
天地未改,死生未至,誓言已付笑談間。自古癡情女子薄幸郎,她從未想過會應(yīng)在自己身上。她恨,她怨,開始變得歇斯底里,與他漸行漸遠(yuǎn)。她倔強(qiáng)地目送趙陽臺挽著竇滔施然離開,爾后淚如雨下。他攜新歡赴任襄陽,她沒有同行,而他亦不曾挽留。
從此,蘇蕙的歲月籠上一層霧靄,人比落紅憔悴。所有驕傲都消磨在日月更替中,她的心慢慢變得低微,畏懼愛戀如露珠般消散得不留痕跡。恨也好,怨也罷,皆于無盡的等待與孤獨(dú)里凝結(jié)成原本的模樣—如琥珀般沉淀的感情。
燭光微明,蘇蕙寫下一行又一行詩句,情到深處淚濕羅襟。拾一支舊釵撥亮燈芯,記憶里盈滿他的蹤影。寂靜的夜里響起紡車的吱呀聲響,素指分經(jīng)緯,飛梭織錦布,每一寸都是相思淚。往事與晨曦薄暮一同落入絲縷。她細(xì)捻彩線,繡出比紅豆更凝重的詩行,愛怨纏繞,以回文的姿態(tài)生長,像藤蔓般綿密延展。
《璇璣圖》是蘇蕙的繾綣與無望,心事縫入錦緞,成為巧奪天工的詩章。千字織就回文錦,她要為愛情放手一搏。那些婉轉(zhuǎn)的詩句,字字泣血,不同的句讀藏著相似的悵然。她要說的話都在其中,只愿君心似我心,能明白回文纏繞里的深情。
當(dāng)《璇璣圖》被送至竇滔官邸,他摩挲著錦繡詩行,愧不能已。往事如山花盛開,他憶起年少邂逅,憶起朝夕情濃,到底是他先違背了海誓山盟。
他讀著環(huán)往復(fù)的詩章,黯然心傷。這樣憔悴無望的女子,竟是昔日那個鬢邊簪花、言笑晏晏的姑娘。他何曾沒有牽念過她呢?只是彼此都太決絕,情之一字,盡如璇璣。竇滔遣人將趙陽臺送回關(guān)中,又備寶馬香車接來結(jié)發(fā)之妻。
蘇蕙登上去往襄陽的馬車,車輪碾過,她憶起彼時城外送別的情形。他輕輕拂去她的淚痕,哪怕頻頻回首,終于遠(yuǎn)去。這些年,他們之間曾樹起籬墻,霧靄把情意遮蔽,所幸她最終守住了深情。無論過去多久,他還是她的少年。
一轉(zhuǎn)眼,流光錯付數(shù)載,余生繾綣,再不輕易辜負(f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