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宏
當代的中國古代史研究,從新中國算起將近70年,從新時期算起將近40年,已經到了應該總結也可以有所總結的時候。問題是如何總結,如何來看待和總結當代中國古代史研究所走過的學術道路。趙軼峰教授為中國古代史研究的學術總結選擇了一個很好的認識路徑,給會議定了一個很好的主題:“評論與反思——中國古代史研究的國際視野”。這個題目顯示的是一個主題兩個基本點。一個主題就是反思,要反思、評論、認識、總結當代中國古代史研究的現狀和問題,弄清中國古代史研究的發(fā)展趨勢,以使我們能夠以自覺的、理性的態(tài)度推動其健康發(fā)展;兩個基本點,就是批判的眼光和國際的視野。
這兩個基本點非常重要,所謂反思就是通過這兩個基本點來實現的。先說批判的眼光。批判是學術的本質屬性,推動學術的發(fā)展更需要有批判的力量。而這恰恰是中國學術最大的軟肋。當代中國的古代史研究,是新中國以來六七十年間學術的合邏輯的發(fā)展,它所取得的成績和存在的問題,應該有一個批判性的清理。幾年前,我寫過一篇10多萬言的評論文章《六十年中國古代史研究的思想進程》,發(fā)表在彭衛(wèi)先生主編的《歷史學評論》創(chuàng)刊號上。這篇文章引起了一些關注,其特點就是其批判性。這次會議的主題定在反思與評論上,需要的就正是這種批判性思維,需要我們以批判的眼光來看待古代史研究中的成就與問題。這樣一個學術角度,不僅可以使本次會議取得靚麗的成果,而且可以在學界引導一種風氣。
新中國以來的學術界,最缺乏的就是批判精神。其實,學術的本質屬性就是其批判性,離開批判就沒有學術的發(fā)展,就不成為其學術。因為任何學術都是人類認識史的推進,而要推進人們的認識,就要對前代的認識進行反思、檢討和評論,這就需要有分析的態(tài)度和批判的眼光。學術史就更是這樣??偨Y新中國以來或者是新時期以來的古代史研究,離開分析的批判的態(tài)度,是無法發(fā)現問題,不能找到發(fā)展方向的。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第二版跋》中講他的哲學,他的辯證法,說“按其本質來說,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我們做學術史,總結古代史研究的利弊得失、發(fā)展路徑和發(fā)展趨勢,需要的也是批判性思維。所以,把總結的起點確立為評論與反思,總結的方法確定為分析與批判,是選擇了一個真正科學的學術態(tài)度。
再說國際視野。在人類歷史走向高度一體化的時代,學術的發(fā)展不可能再拘于一隅,我們必須擁有世界眼光,必須最大可能地融入世界性的學術之中;否則,學術就不可能真正地發(fā)揮它應有的功能和作用,其發(fā)展就會偏離時代的要求。從這個角度說,趙軼峰教授確定的這個會議主題,是真正把脈中國學術、引導學術方向的一個學術指南。
我所理解的國際視野,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個是國際眼光,把中國古代史放到世界史的范圍內去考量,從世界看中國,打破過去孤立地研究自我歷史的封閉或閉塞,這樣可以給我們的歷史評價以一個較為客觀的歷史定位;另一個方面,是以國際史學界的新理論新方法來關照我們的古代史研究,以國外新的史學理論史學思想來補充或改善我們的方法論手段。
所謂國際眼光,就是提倡一種比較史學的方法,將中國古代歷史放到世界歷史中去比較,以認識中國歷史道路的特殊性。任何一個民族的歷史道路都是獨特的,而其獨特性或曰特殊性,不通過比較的方法是無法認識清楚的。就中國說中國,很容易被某種偏見所遮蔽。比如最近一些年來,關于中國秦至清社會性質的認識,不通過比較,是很難弄清中國所謂的封建社會,的確是和歐洲有著質的不同的,如果都稱之為封建社會,就無法反映中歐之間歷史的差異性,也就無法對中國秦至清的2000年歷史達到本質性的認識。
判斷社會性質最根本的問題,是政治問題,是人在社會中的地位問題。過去判定秦至清的中國歷史和西歐一樣都是封建社會,是根據斯大林關于“封建主占有基本的生產資料和不完全占有生產者”去立論的,這是個極其模糊的說法。如果把中國歷史和西歐的歷史作以比較,我們就會發(fā)現二者的根本不同。西歐封建社會的基本法則是契約規(guī)則,通過契約的形式規(guī)范人在社會中的地位,即使領主與附庸之間,也不是一種占有關系,而是一種很明確的雙向契約關系,相互義務關系。領主對附庸絕不是無條件的絕對的支配關系。在領主不履行對附庸的契約義務的情況下,附庸有抵抗領主的法定權力。也就是說,在人(所有人,而不僅僅是統(tǒng)治者)的社會地位問題上,是有法律保護的。馬克·布洛赫在其名著《封建社會》中寫道:
附庸的臣服是一種名副其實的契約,而且是雙向契約。如果領主不履行諾言,他便喪失其享有的權利。
各附庸群體在塑造其心態(tài)的禮俗的影響下,首先將這些觀念付諸實踐。在這種意義上,許多表面看來似乎只是偶然性反叛的暴動,都是基于一條富有成果的原則:“一個人在他的國王逆法律而行時,可以抗拒國王和法官,甚至可以參與發(fā)動對他的戰(zhàn)爭……他并不由此而違背其效忠義務。”這就是《薩克森法典》中的話。這一著名的“抵抗權”的萌芽,在斯特拉斯堡誓言(843年)及禿頭查理與其附庸簽訂的協定中已經出現,13和14世紀又重現于整個西歐世界的大量文件中。
西歐封建主義的獨創(chuàng)性在于,它強調一種可以約束統(tǒng)治者的契約觀念,因此,歐洲封建主義雖然壓迫窮人,但它確實給我們的西歐文明留下了我們現在依然渴望擁有的某種東西。
封建主和其附庸的權利,都受法律保護,是一種確定的雙向契約關系,這不僅是馬克·布洛赫的觀點,也是20世紀中期以來西方歷史學家較具共識性的新見解。侯建新在一篇文章中總結說:“領主附庸關系從法律和實踐層面看,表現為領主和附庸相互承擔和享有一定的權利和義務,可歸納為以下幾方面:其一,從形式上看,雙方都是自由人,各有所求,自愿結成,而且是雙方面對面的約定;其二,從內容上看,雙方都承擔了權利和義務,都發(fā)誓履行自己的諾言;其三,對約定的束縛也是相互的,‘由于行了臣服禮而封臣對封君有多少忠誠,則封君對封臣同樣也有多少忠誠,所以,從原則上講,如果一方沒有履行義務,封君可以宣布他不再是他的封臣,封臣同樣可以宣布他不再是他的封君。”侯建新寫道:endprint
歐洲的封建誓約體系是包括國王在內的。誓約制約體系不僅涵蓋國王,而且是該體系中的核心部分。國王的加冕誓詞清楚地表明,國王的權力同樣可以從領主附庸的關系中得到解釋??茽柭赋觯阂话阏f來國王的權力被認為是執(zhí)行正義,自己也應服從法律,如果他沒有做到,另一方可以廢除約定。所以,人們不難發(fā)現國王與其他貴族因地權、地界問題產生爭議,對簿公堂……在中世紀人的觀念中,附庸的服從和義務不是沒有條件的,即使受到國王不公正的對待,也有反抗和報復的權利。
附庸乃至農奴依法抵抗,成為歐洲封建制一個十分顯著而獨特的特征。正如一百多年前著名法國政治家和學者基佐指出:“封建制度輸人歐洲社會的唯一的政治權利是反抗的權利……封建制度所支持的和實施的反抗權利是個人反抗的權利……我們應該歸功于封建制度,是它將這種思想感情重新引進了歐洲的生活方式中來,并不斷公開地承認它、保衛(wèi)它?!?/p>
從基佐到布洛赫,再到當代中國學者,都指出了西歐封建社會的根本特征,附庸有反抗權,領主與附庸是雙向契約關系,并且正是這種契約關系給歐洲近代文明留下了最可寶貴的遺產。如果從這樣的角度來審視中國秦至清的中古歷史,能看到一絲一毫這樣的影子嗎?中國古代社會的政治生活中,有這樣明確的契約關系嗎?中國古代的君主與臣民,從來都是單向度的支配關系,絕對的服從關系,正所謂“君叫臣死臣不死不忠”,帝王對他的臣民有絕對的生殺予奪之權,也就是管子說的:“明王之所操者六:生之,殺之,富之,貧之,貴之,賤之。此六柄者,主之所操也?!薄肮视柚诰?,奪之在君,貧之在君,富之在君。”國君掌握了臣民們的生存命脈,生殺予奪之權全系于國君一身。這就是中國帝制時代人們政治地位的真實寫照。歐洲封建社會中那種領主與附庸、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之間的關系,在中國的古代社會,能尋覓其蹤影嗎?如果歐洲是封建社會,那中國就沒有資格與之同名。放到國際視野中去比較,從歐洲看中國,中國秦至清的歷史不能稱為封建社會,則是不容置疑。至于中國應該叫做什么社會,那則是需要我們付出艱苦的努力去探索的。
再說國際視野的第二個方面,即引入西方的理論與方法來關照中國古代史研究。新時期以來,學界對于引入西方理論與方法是有熱情的,也是取得了一些成績的。關鍵的問題是,應該如何把這些產生于他土的理論和方法,恰當地運用到我們的具體歷史研究之中。在這個問題上,需要的不是一味地求新和出奇,也不是直接拿來套用,而是要結合中國歷史實際有分析的運用,盡量把它活化到我們的研究中。
譬如最近一些年來,在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中,人們較多地開始關注經濟力量的作用,特別是在關于唐宋以來中國社會性質的判斷中,農商社會、工商社會、富民社會的提法相繼產生。關注中國社會內部新興的社會力量,研究基層社會經濟發(fā)展所帶來的社會變化,發(fā)掘社會發(fā)展新的動力因素,在很大程度上豐富了人們對唐宋以降社會的認識,是一個值得肯定的研究方向。但就筆者的觀察來說,這些研究卻也存在著某些認識上的偏差,或者說是有可商榷的地方。特別是富民社會說所做的歷史論證,很有討論或反思的必要。
唐宋以后的中國社會是否真的形成了一個富民階層,是一個可以討論的問題。即便是真的存在這樣一個穩(wěn)定的社會階層,這個階層的產生和存在是否影響了中國社會的政治格局呢?表征這個階層存在的是他們的經濟力量,而他們是否提出了反映其經濟權益的政治訴求?他們是否有反映自身經濟關系的理論表達?他們是否已經形成為獨立于皇權控制之外的一種政治力量?作為一種社會力量的存在,他們是否是皇權或國家的否定因素?這種經濟力量或者社會階層,是否已經強大到可以左右社會的發(fā)展方向或干涉到皇權意志的貫徹或表達?它們是否是中國社會發(fā)展的支配力量?這種經濟力量是否是皇權專制社會中滋生的革命性因素?如果這些問題不去回答,如何能將其命之為“富民社會”,認為“富民”可以作為社會時代的表征或代表呢?遺憾的是,在所有關于富民社會的論證中,我們看不到任何關于這些問題的回答。富民社會論者完全在回避著這些進行重大理論判斷所必須回答的根本性問題。
如果富民階層的產生與存在,是唐宋以后社會經濟生活中出現的新的經濟狀況,我們首先要做的事情,應該是去分析這種經濟現象本身的性質,分析它是否構成相對于傳統(tǒng)政治來說一種新的社會力量,是否相對于傳統(tǒng)社會是一種革命性因素,而不是單純地去看某家富民財富的多寡,也不是去考察富民現象存在的所謂普遍性。而要分析富民階層本身的性質,引入西方近代政治學中的“國家與社會”分析框架,將會是比較有效的。
“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論,是西方近代社會的產物,是市民社會形成之后與王權相對抗的理論表達。按照現代政治學的理論,隨著市場經濟、市民社會的發(fā)展,公民的個體利益和社會權力突出出來,而日益發(fā)展的王權專制及其所衍生的各種形式的國家公權力,與公民權利的矛盾也日漸凸顯,于是,公民以其群體力量的整合形成社會力量,制衡政治,以防止公權力的擴大。這樣,在公民的社會力量與國家公權力之間,相互抗衡,反映在政治理論上,就提出了以“國家與社會關系”為核心的諸種政治理論。不同的政治理論體系各有側重,或主張以國家強制力控制社會力量的發(fā)展,或主張以社會力量制約公權力的無限擴張,以社會力成為公權力的界限。近代以來西方社會的政治進程及其政治制度建設,也就是在公權力與社會力,或曰國家與社會的不斷沖突、磨合、調適的過程中,進行著制度的選擇和創(chuàng)新。于是,“國家與社會”就成了西方近現代政治學、社會學中的核心命題。
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論,不僅是近代社會的產物,也同時是分析近代社會的一種理論工具。它作為一種分析框架,在思維屬性上表現為一種強調國家與社會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這樣一種思維模式,對于我們看待中國古代社會問題,提供了一種觀察視角。特別是對于認識傳統(tǒng)社會中新出現的社會因素,具有很大的啟發(fā)意義。
就如唐宋以后社會中出現的富民階層,假如它確實存在的話,它就應該是一種新的社會力量,按照富民社會論者的說法,它還確實是一種非常強大的推進社會發(fā)展的力量。那么,借用國家與社會分析模式,這種社會力量與國家的關系如何呢?這種社會力量在國家與社會的框架之中,是一種什么樣的角色呢?這樣的觀察角度,似乎可以使我們看清這種社會力量的真正本質,從而對它的歷史地位和政治影響給予較為妥當的歷史評價。endprint
現在,我們就來看看中國歷史上的富民(一般以工商業(yè)者為代表)階層與國家的關系如何,看看他們與皇權、國家處在一種什么樣的關系結構中。從國家與社會的角度看問題,從政治的角度去考量,中國先秦、秦漢時代的商人階層,是沒有權利意識和政治意識的?!妒酚洝へ浿沉袀鳌匪d最早的商賈大戶是范蠡和白圭。范蠡隱名埋姓去做生意,本來就是為了逃避政治,做生意也只是個“所謂富好行其德者”。他不追求財富的積累,不追求資本的再生產,不以財富為資本謀求政治權利。白圭“樂觀時變,故人棄我取,人取我與”,能夠把政治智謀用于經商治生,卻不以財富的積累而提出政治上的要求。以他們?yōu)榇淼闹袊钤绲纳倘穗A層,天生就缺乏權利意識和政治意識。
《史記·貨殖列傳》所載秦始皇時期的商人烏氏倮和巴寡婦清,是另外一種典型:
烏氏倮畜牧,及眾,斥賣,求奇繒物,間獻遺戎王。戎王什倍其償,與之畜,畜至用谷量馬牛。秦始皇帝令倮比封君,以時與列臣朝請。而巴寡婦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數世,家亦不訾。清,寡婦也,能守其業(yè),用財自衛(wèi),不見侵犯。秦皇帝以為貞婦而客之,為筑女懷清臺。夫倮鄙人牧長,清窮鄉(xiāng)寡婦,禮抗萬乘,名顯天下,豈非以富邪?
他們不要求自己的政治權利,卻知道與王權溝通,受到王權的青睞。烏氏倮和巴寡婦清,如果是那個時代商人的代表的話,那他們就是以財富顯貴而與皇權結合的典型,成為皇權所樹立的典型或模范。像這樣的商人階層,無論如何強大,無論其財力如何雄厚,都不會成為皇權的對立物,不會成為獨立于皇權的政治力量。一句話,他們不是有自己獨立政治立場而威脅到國家或皇權并與之構成對立之兩極的社會力量。
烏氏倮和巴寡婦清,奠定了中國富商階層依附于皇權的政治屬性。及至漢代,皇家國策是重農抑商,對工商業(yè)者歧視、打擊,剝奪他們正當的政治經濟權益?!案咦婺肆钯Z人不得衣絲乘車,重稅租以困辱之。孝惠、高后時,為天下初定,復弛商賈之律,然市井子孫亦不得為官吏?!蔽涞蹠r又暴力剝奪工商業(yè)者,著名的算緡告緡就是其杰作。但是,面對國家或皇權的強力剝奪,工商業(yè)者卻都不曾提出他們的政治訴求,史籍中見不到他們對自身利益訴求的正面表達,而只能看到他們消極地隱匿財產,瞞報應稅財產,但這樣做又要受到嚴酷的懲罰:“匿不自占,占不悉,戍邊一歲,沒入緡錢。有能告者,以其半畀之?!弊詈笤谡吒邏汉涂崂魢揽嵴蔚拇輾埾?,工商業(yè)者受到毀滅性的打擊,“商賈中家以上大率破”。面對政府的暴力剝奪,工商業(yè)者不僅不能捍衛(wèi)自身的政治經濟權益,而且,還大都選擇與政府合作的態(tài)度,向皇權靠攏,擠入皇權體制之中?!妒酚洝へ浿沉袀鳌分兴d的東郭咸陽、孔僅、桑弘羊就是其代表。他們擠入體制之中,以專家內行的角度給政府出謀獻策,從事滅絕私營工商之利的政府行為。此外,還有卜式一類的工商業(yè)者,自愿將自己的產業(yè)半數入官,貢獻于國家,表達強烈的家國情懷,以自己微薄的產業(yè)相助國家討伐匈奴的大業(yè)。卜式的例子,也很能說明中國古代工商業(yè)者階層的政治屬性。
漢代的商賈階層,這個從事商業(yè)手工業(yè)的社會階層,本來是一種由直接的具體利益聯系而客觀存在的社會力量。但是,在中國這樣特定的文化土壤上,卻看不到他們具體的利益訴求。他們要么經不起政治權力的誘惑,通過捐錢買官由富而貴,走入公權力體系之中;要么在強大政治權力的威壓和彈壓下,向皇權屈服,喪失自己的經濟利益。在秦漢時代,看不到這類人群的結社或他們的權利主張。這個在社會中最可能提出權利訴求、對公權力最可能起到制衡作用的社會階層,卻是一個沒有政治覺悟的階層,而在事實上形不成相對于皇權的真正的社會力量,不能被視作從皇權專制社會內部滋生出來的革命性因素。
唐宋以后,隨著社會經濟的發(fā)展,還的確出現了像行會這樣的工商業(yè)者的社會組織。行會作為一種經濟組織,自然應視為一種社會力量。如果聯想到歐洲中世紀的行會組織,中國帝制時代行會的出現,還真是值得憧憬一番的。但遺憾的是,學術界研究的結果,卻對之并不看好,它依然沒有成為帝制社會的異己力量。也就是說,中國唐宋時代的手工業(yè)行會,仍然不是中國帝制社會內部滋生出來的新的經濟因素,它無力承擔推進社會發(fā)生質變的歷史使命。相反,大量材料證明,唐宋時代行會的出現,并不是新的經濟關系的產物,并不是手工業(yè)者、商人為保護行業(yè)利益而進行的政治性結社,并不是源于工商業(yè)者要求合法權益的需要;恰恰相反,而是皇權、國家征發(fā)賦稅雜役的需要,是宮廷采買的需要。在這方面,學術界有著大體一致的看法,幾乎所有的研究,都強調了行會為政府所用的問題,而不是為著保護工商業(yè)者自己的政治經濟權益。像這樣的社會組織,根本不可能起到制約國家力量,與國家相抗衡的作用。從國家與社會的角度看問題,行會并不是一種有效的社會力量。不是國家力量的異己性存在。
富民社會論者在談論宋元明清的富民階層的時候,也關注到了富民對國家制度的支撐作用。如林文勛先生的書中,就大量征引了古人對富民作用的看法:
蘇轍說,富家大姓,“州縣賴之以為強,國家恃之以為固,非所當擾,亦非所當去也?!?/p>
葉適說:“富人者,州縣之本,上下之所賴也?!?/p>
錢士升說:“故富家者,非獨小民倚命,亦國家元氣所關也?!?/p>
王夫之說:“大賈、富民者,國之司命也?!?/p>
魏源說:“富民一方之元氣,公家有大征發(fā)、大徒役皆倚賴焉,大兵燹、大饑饉,皆仰給焉?!?/p>
林文勛先生自己的征引,也在證明一個事實,即富民階層是皇權專制國家的階級基礎。
中國古代的任何歷史時期,皇權或國家權力都是社會發(fā)展的支配力量,是歷史發(fā)展的決定性因素;而富民階層,無論他們有多少財富,當他們不去染指政治,不去爭取自己的政治權利,還沒有走上歷史的政治舞臺而有力量左右國家大局的時候,他們就始終不處在歷史的核心地帶。而這樣的社會力量如何能夠來代表一個歷史時代呢?以他們的名字命名一個時代是多少有點蒼白的!
以上我們借用近代西方國家與社會分析框架,從經濟力量與皇權或國家關系的角度提出問題,質疑了過于拔高中國帝制時代以工商業(yè)者為代表的經濟力量的傾向。簡單地考察即已證明,中國帝制時代的商業(yè)手工業(yè)發(fā)展,并沒有發(fā)展出對皇權專制的否定因素,并不構成對專制社會基本屬性實現革命性變革的基本要素,相反,它們處在皇權專制的社會母體中,是這種社會結構必要的組成部分。以工商業(yè)者為核心的富民階層,恰恰是皇權專制的社會基礎和依靠力量。從中國歷史的實際出發(fā),我們看到,在中國這塊特殊的歷史文化土壤上,是不可能從一般工商業(yè)的發(fā)展中找到變革社會的積極因素的,至少晚至明清也沒有出現這種因素。工商業(yè)的發(fā)展盡管是社會發(fā)展中最活躍的因素,但在中國這樣的專制社會母體中,它也無力發(fā)展為革命性因素,無法促進社會發(fā)生質的變革。這就是馬克思說的:“極為相似的事情,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中出現就引起了完全不同的結果?!眹遗c社會的分析方法,使我們清醒地看到了這一點。
以上我們以簡單的例證分析,證明了以國際視野的這兩個方面,看待中國古代歷史的重要性和可行性。將中國歷史置于世界歷史的比較中去認識,借鑒西方比較成熟的史學理論或方法作為“他山之石”,是我們拓展古代史研究理論思維的兩個重要維度。這二者,一個是歷史本體論的角度,一個是史學方法論的角度。從這兩個維度的國際視野出發(fā),來關照我們的古代史研究,并作出批判性的評價和總結,是一個很高的要求,是一個很宏偉的目標。這是中國學術應該具有的氣度和魄力,也是中國學術研究應該有的目標和方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