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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陽公園

2018-01-20 16:37張楚
山花 2018年1期
關鍵詞:老白泥鰍小豬

那個下午,我們逃離了醫(yī)院。

那是個春日午后,當護士小丁為我們打開窗戶時,老白發(fā)現迎春花開了。他小心翼翼地抱著暖氣片攀上窗臺,用本地方言大聲地喊著花兒!花兒!然后他矬圓的身軀朝窗外蠕動。泥鰍一把揪住他的毛衣領,叱喝道,小家伙,不要命了!老白就不再吭聲。老白怕泥鰍,可老白依然扒著沾滿花粉和蒼蠅屎的玻璃喊,花兒!花兒!日后念及老白,我總要想起日本動畫片《瑪亞歷險記》里的那只蜜蜂,橢圓肚,雀斑臉,臉上蘸著蜜汁與奶酪,只不過,那只叫瑪亞的蜜蜂是女孩,老白是男的。

老白的叫聲把小豬、蘋果和我也吸引過去。小豬操著一口滄州話嘀咕著什么,盡管我一句沒聽懂,也不難猜出他被窗外的天空與花朵迷住了。而蘋果,跟我們一樣六個月沒離開那棟樓的蘋果,唏噓著說,花兒都開了,學校又要組織春游了呢。泥鰍笑瞇瞇地問,你們去哪里春游?蘋果說,我不是跟你講過嗎,每逢五月,各年級的少先隊大隊長,都去云岡石窟寫生。哎,那些老師從沒換過地方,比如,去懸空寺,去棲云閣,去晉祠,哪怕去公園里逛逛也好,那些石佛,又冷又硬,我真看膩了。

我們沉默了片刻。我們,從住進醫(yī)院那天起,就在病房、廁所和檢驗室里吃飯、尿尿、趴在一張巨大修長的床上被醫(yī)師按捺住抽骨髓。老白是白血病,泥鰍和我都是過敏性紫癜,蘋果和小豬是腎炎。我們每天都吃激素,我們都長得蛆蟲般又白又肥又美,這么說也不對,泥鰍跟蘋果黑,小豬才是白條豬。他脫了衣服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宛如豬圈里剛產完崽的母豬。如果他身上的肉勻給他媽媽一些就好了。他媽媽瘦得像條暴曬了一冬的紅薯干。

你想不想出去……逛一逛?泥鰍問蘋果。蘋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說,你瘋了嗎?小豬也盯著泥鰍問,你瘋了嗎?蘋果說,要是被翟主任發(fā)現……你不怕嗎?小豬盯著泥鰍問,要是被翟主任發(fā)現,你不怕嗎?蘋果挑了挑眉說,不過,也沒什么大不了,最多寫封檢討書。小豬往嘴里塞了塊水果糖,嘟嘟囔囔道,不過,也沒什么大不了,最多寫封檢討書。

我有個好主意,泥鰍說,既然從正門出不去,我們就走偏門。蘋果問,偏門?小豬問,偏門?老白跟我也好奇地望著泥鰍。泥鰍正了正他頭頂上的呢絨前進帽,雙手括成喇叭的樣子,神秘兮兮地壓低嗓子說,你們,從來就沒走過地下通道嗎?我們狐疑地看他,他看著蘋果說,那次我爸帶我到翟主任家吃飯,走的就是地下通道。說及“地下通道”時,他似乎打了個寒顫,不過,他馬上挺直了腰身,握著蘋果的手說,不用怕,我們有手電。有什么怕的呢!不過是太平間在那里。蘋果咬著嘴唇沒吭聲,一會兒望望天花板,一會兒看看泥鰍,小豬把她的手從泥鰍手里拽出來,她才說,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我也有手電筒,你帶著小豬和小楚,我?guī)е习祝昂竽_,很快就能到外面了。外面,她忽而笑了,外面,她說,那么多的花兒!那么多的蝴蝶!那么多棉花糖!小豬說,外面,那么多的花兒!那么多的蝴蝶!“那么多棉花糖”還沒說出來,泥鰍死死捂住了他的嘴巴。小豬的大眼珠咕嚕咕嚕轉了許久,泥鰍才收手。憋死我了!小豬喘著氣說,那么多棉花糖!

小豬是從什么時候變成鸚鵡的?沒有人知道。他跟蘋果是后來轉入我們病房的。據小丁阿姨說,他們從住院那天起,就在一個病室。中間也分開過,不過小豬離開了蘋果,就會哭得昏厥過去,醫(yī)生沒有辦法,只好把他們安排在一起。后來,小豬就變成了鸚鵡,蘋果說什么,他就說什么。他是個喜歡讀書的孩子,有本《格林童話選》,封皮掉了,內頁臟兮兮的,粘著干掉的口水,被夾死的蚊子和它的血,還有些碎掉的花瓣。他小氣得很,從來不把書借給我看,我也不在乎,反正我也很忙,我每天都會寫日記。他不會寫日記,他的字也很丑。

按照泥鰍的安排,我們一個個逃離了第五病室。先是老白。老白最矮,估計從醫(yī)生眼皮底下大搖大擺地走過去也不會被察覺。第二個是小豬,小豬遇到些麻煩,正好有醫(yī)生來找他,敦促他交住院費。泥鰍不慌不忙地說,袁醫(yī)生,小豬壞肚子了,跑了四趟廁所。袁醫(yī)生皺著眉頭說,這孩子,真不讓人省心,他要是回來,叫他來我辦公室。泥鰍說,袁醫(yī)生,你的頭發(fā)真好看。袁醫(yī)生笑了笑說,小滑頭。第三個是蘋果。據蘋果自己講,臨行前很是猶豫,要不要脫掉病號服,換上那件領口繡著牡丹花的黃裙。泥鰍斜著眼說,你會凍死的。這才打消了她的念頭。泥鰍最后一個離開,我們四個在負一層圍著圈發(fā)抖、咳嗽、蹦跳許久,才聽到了泥鰍的聲音。他的聲音在暗處顯得異樣洪亮。孩子們都在吧?他清了清嗓子,準備好了沒有?出發(fā)!

之后的三十多年,我常常想起那條陰冷、狹長、類似石油管道的甬道,也曾經在夢里行走在無盡的黑暗中。夢的結局無非如此:在甬道的終點,是個水缸般粗細的出口,要不是我吃了激素,可能很輕易就爬了出去,可那時我肥胖如蛾,這樣問題就變得滑稽起來:我的上半身爬出了洞口,下半身卻卡在了洞口里面,就像童話里偷吃農夫母雞的狐貍一般,只好仰望著洞外蔚藍的天空,等待著獵槍隨時響起。而真實的情景是,我們五個人,手拉著手行走在甬道里,盡管有手電筒,可光亮只能照到兩三米遠的地方。我走在最后,前面是小豬,他的手心不時沁出的汗水把我的掌心弄濕了。后來,是的,后來突然響起了歌聲,如果沒有猜錯,那歌聲無疑是從小豬的喉嚨里顫顫巍巍喊出來的。他唱的什么歌?唱了多久?在唱歌的過程中有沒有人制止他?已然忘記。我們在他的歌聲中默然行走,我唯一能聽到的,是自己心室里血液流淌的聲響。多年后我對那條甬道的回想似乎證明了我是如此迷戀那漫長的、幾乎沒有盡頭的危險旅程。我一點都不記得是否看到了太平間,是否看到了標有“太平間”字樣的房間,是否看到了在空中飄蕩的魂靈,或者說,我對太平間的存在與否始終保持了一種懷疑的態(tài)度。反正,當最前面的泥鰍停住了腳步回頭對我們吹了聲口哨時,小豬的歌唱才戛然而止,仿佛一場盛大、奢華的演出終于被唯一的觀眾厲聲喝止。我們,聽到泥鰍不緊不慢地說,孩子們,推開這扇門,就出住院部了。

老白就是此時哭起來的。他的哭聲沒有孩童般的稚嫩,更像是位中年肺結核病人午夜時的抽泣。蘋果將老白一把抱起來,緊跟著泥鰍出了甬道。老白尿褲子了,尿液順著褲管淌進鞋子里。老白只是一心一意地抱著蘋果哭。他大概是將蘋果當成小白了。小白是老白的爸爸,他是大同市第二機械制造廠最優(yōu)秀的鉗工。

接下去我們似乎該在草地上打滾、摘野花或者挖蚯蚓??墒聦嵅⒎侨绱?,事實是,我突然緊張地說,我必須重新回趟病房。忘了拿樣東西。泥鰍彈了下我的腦門說,發(fā)什么神經!我只好說,忘了拿病歷卡。泥鰍又彈了下我腦門,你個兔崽子!除了病歷卡,就不能用白紙寫日記嗎?

他們知道我每天必須寫日記,隨時隨地地寫,他們也知道我為何如此勤奮。住院之前我寫了一篇作文,被語文老師當成范文在全班朗讀,并且說,如果張楚同學每天記日記,每天摘錄好詞好句,長大后就會成為一名作家。她說話時的語氣我至今仍記得,毋庸置疑中透些疲憊,或者說,有些輕微走神,我們都知道她兒子在今年的“嚴打”期間,因為親吻一個氮肥廠的陌生姑娘被關進了拘留所,正在等候審判。我不知道什么是“作家”,可當我看到語文老師爆皮的上嘴唇下嘴唇噘了噘馬上又縮回、臉頰上的肌肉瞬息消瘦又瞬息復原時,這個陌生的名詞猛然讓我的呼吸有些急促,就像是鐵匠揮動手中生銹的錘子,終于給一匹駑馬釘上了第一副馬蹄鐵。從那天起,我就開始寫日記。我什么都寫,什么都敢寫。住院后尤其勤奮,我忠實地記錄著病友的名字、年齡、性別、愛好、籍貫、是否少先隊員、誰打針的時候哭、誰的尿是黑色的、誰喜歡吃飯時放屁、小丁阿姨到底是喜歡我還是喜歡泥鰍、比巫婆還老的翟主任為什么臉上總是副要把我們扔進烤爐的神情,當然,還記載了蘋果每天都跟我說了哪些話。就是這樣的。那些文字被我記錄在一摞偷來的病歷卡上。我把病歷卡藏在褥子下面。

你放心,我給你買個練習簿,蘋果說,我有五毛錢,剩下的給老白買棉花糖。小豬說,你放心,我給你買個練習簿,我有五毛錢,剩下的給……朱小明買棉花糖。泥鰍撇撇嘴說,小豬你真不要臉,都多大了?還搶棉花糖。小豬不說話,老白就說,小豬你別心窄,我一口你一口,哥們有福同享。蘋果說,你們這些小屁孩,咋都是話癆,你褲襠干了沒?老白說,姐呀,有啥了不起,誰沒尿過褲子啊。蘋果說,你再頂嘴,我把你賣給馬戲團。她說話時的語氣是輕快的,透著棉花糖的甜味。我看到柳樹的絮子飛到她唇上,很大的一團,她用舌頭舔了舔咽下去。她的喉嚨蠕動時,我也忍住不咽了口吐沫。

我立馬開心起來,說,你們知道公園在哪里嗎?小豬搖搖頭,蘋果和泥鰍也搖搖頭。我說,沿著這條馬路一直走,走啊走啊,過三個紅綠燈,路的右邊就是公園。老白問,公園里有狗熊嗎?有老虎嗎?有蟒蛇嗎?有金錢豹嗎?我說,除了北極熊和帝企鵝,公園里什么都有。于是大家開始議論起最喜歡的動物。老白說他最喜歡鴨子,鴨子嘴扁扁的,還會吃栗子跟杏仁。蘋果最喜歡猴子,她的夢想就是結婚了在家養(yǎng)只母金絲猴,還要教金絲猴織毛衣織毛褲織套袖。泥鰍最喜歡獵豹,他說獵豹總是獨自覓食,也不怕豺狗。小豬呢,小豬說他最愛白天鵝。他只在《格林童話》里聽說過這種動物,但從來不知道它長什么模樣。在童話里,要不就是公主在絞刑架下給變成天鵝的哥哥們編織翅膀,要不就是天鵝馱著女孩去尋找傳說中的龍。我們這樣雜七雜八地爭論不休時,泥鰍喊,一級戰(zhàn)備!快!快!小??!小??!

我們立刻朝他手指的方向瞅去。一點沒錯,那個梳著馬尾辮、慢慢悠悠騎著白鴿牌自行車的女人不正是每天給我們打針、量體溫的小丁阿姨嗎?她肯定是去幼兒園接孩子了。要是被她發(fā)現可就慘了。瞬間我們就被馬路旁的一間小賣部吸了進去。我們透過木門上的窗戶盯著她,盯著她一寸一寸消失在槐樹的濃蔭里,這才呼了口氣。等我們轉過身,才發(fā)覺店主乜斜著我們,半晌他才打了個嗝,拖著鼻音問道,你們這些病孩子,要買什么,嗯?

蘋果說,你這里有練習簿嗎?店主說,要幾個?蘋果說,一個就夠了。店主說,一個不賣。蘋果說,你可不能耽誤我們作家寫日記。店主又打了一個嗝,蘋果說,你最好給他便宜點,等他成了作家,把你的店名寫進小說,那可是免費廣告。店主嘁了聲說,一毛二。蘋果朝我吐了吐舌頭。她的舌頭很短,舌苔是黑色的。

我們按照我的說法先過了一個紅綠燈,又過了第二個紅綠燈。在第二個紅綠燈的崗樓里,坐著位警察叔叔。泥鰍說,老白,你去問問他,公園怎么走。蘋果說,真是多此一舉,小楚不會騙我們的。小豬說,真是多此一舉,小楚不會騙我們的。泥鰍說,我剛才看公交車的站牌,下一站是棉織廠,根本不是公園。蘋果瞥我一眼,我的臉就紅了。我說,我也記不清楚了。

我確實記不清楚了。我從來就沒有去過公園。我到現在也沒弄清楚,當時為何要撒謊。大人撒謊很正常,大人要是不撒謊,世界就沒法正常運轉??晌耶敃r為何騙他們?也許是我太興奮了,人若是過于興奮,就會說一些別人嘴里的話。我記得蘋果并沒有生氣,她拍了拍老白的屁股說,去吧,去吧,就說你迷路了,你家住在公園旁邊。老白捶了捶胸脯說,有困難找老白,看我的!我們盯著老白滾進崗樓,又很快從崗樓里滾出來。他說,我們方向走錯了,應該在第一個紅綠燈就往左拐,遇到紅綠燈再右拐,就到公園了。不過,警察叔叔說,公園里根本就沒有狗熊,老白盯著我說,難道狗熊也生病,去住醫(yī)院了?我說,也許它們都出去春游了。它們老關在籠子里,也想出去拜佛像,向管理員匯報后,管理員擺擺手說,去吧去吧!早點回籠子里!它們就手牽著手去云岡石窟玩了。老白哼了聲,啥都沒說。泥鰍和蘋果朝我笑,只有小豬朝我吐了口吐沫。

好吧,我們就往回走,按照老白的說法,在紅綠燈處往左拐,走著走著,對面晃過來三個男孩。他們斜挎著書包,還抽煙。也許在他們眼里,我們就是一群穿病號服的胖斑馬。你們有錢嗎?為首的那個男孩問。這個男孩比其他男孩瘦,左眼比右眼高,腳上趿拉著雙回力牌球鞋,鞋幫是黃色的。我們都不曉得說什么,我們好久沒有跟病房之外的孩子們打交道了。

問你們話呢!都是啞巴??!男孩將香煙啐掉,上前揪住小豬說,兔崽子,給爺爺兩毛錢,爺爺買煙抽。小豬掙扎了幾下,男孩就扇了他倆耳光,你不給爺爺錢,爺爺煙癮上了咋辦!你咋這么沒良心!他將小豬的襖兜褲兜上上下下摸了個遍。窮光蛋!滾!男孩踢了小豬兩腳,小豬就嗚嗚地躲到樹后。我們緊緊地盯著他,盯著他朝蘋果走過來。蘋果往后退了兩步,尖著嗓子喊道,你們干嘛?!我是第十實驗小學的大隊長張春艷!敢欺負我,我就告訴老師!

男孩嘿嘿笑著摸了摸她的臉,她就喊,前面是崗樓,敢欺負我,我就喊警察叔叔!男孩說,傻逼,你以為我怕警察?操,我怕的是你這樣的丑姑娘。他邊說邊朝蘋果的兜里摸去,蘋果踉蹌著往后退,坐跌到馬路牙子上。男孩上前一步,將腿叉在蘋果身體外側,感覺像是在朝她撒尿。也許他真是那么想的,只不過偶然路過的行人打消了他這個念頭。他踢了踢蘋果的屁股,又蹲下身去摸她的褲兜。蘋果扭過頭看了看泥鰍,又看了看我。

泥鰍沒動。

我脧了泥鰍一眼,也沒動。

蘋果又尖叫起來。她的聲音把樹上的葉子都震了下來。小豬是何時沖上去的?反正我沒看清楚。我只恍惚瞥到一條條藍杠紛紛躥了過去,猛然將男孩拱倒在地上,男孩還未來得及罵人,先行呻吟起來。他的聲音恐怖又刺耳,仿佛醫(yī)生沒有打麻藥就將他身上的腐肉割了下來。等那一條條藍杠閃回我們身邊時,我們看到男孩嚎啕著跳起來,捂著耳朵轉身就跑。另外兩個男孩愣了片刻,也蹽了,他們飛奔的速度讓他們猶如兩條倉惶逃竄的野狗。我們去看小豬,才發(fā)覺他的嘴里叼著什么東西,黑血順著他肥胖的脖頸流到病號服。他看了看蘋果,又看了看我們,才將嘴里的東西吐出來。是一片薄薄的肉。如果沒有猜錯,應該是那個男孩的耳垂。老白抱住蘋果,蘋果說,別怕老白,老白別怕,有姐姐呢,我們走。小豬吸溜下血沫子說,別怕老白,老白別怕,有姐姐呢,我們走。

泥鰍我倆訕訕地跟在他們仨后面,不知說些什么。無論說什么都丟人。走著走著蘋果轉過身,哼了下。老白也轉過身,哼了下。他們繼續(xù)走,泥鰍跟我也繼續(xù)走。走著走著蘋果又轉過身,倏爾笑了,說,你們倆想啥呢,快走,難道等他們再追上來?泥鰍也笑了,說,我剛才……蘋果說,別說了,你們肯定嚇傻了。我和泥鰍去看小豬,小豬的嘴里還在流血。我們聽到老白說,同志們,到公園了!我們順著他的胖爪子看過去,有個高高的木牌,上面寫著四個大大的毛筆字:“朝陽公園”。我們還看到好多老人和孩子,孩子手里牽著紅氣球,還有些人在不遠處的草坪上放風箏。有一只風箏是巨型蜈蚣,飄著許多只細腿。老白說,蘋果啊蘋果,你看到賣棉花糖的了嗎?我的蟲牙又癢癢了呢。我咋這么沒出息呢。

我們沒有看到賣棉花糖的,卻看到一位戴帽子的解放軍叔叔大踏步朝我們走過來。走到我身邊時他抓住我的手說,咦,小楚,你怎么跑這里來了?我這才看清,是爸爸的警衛(wèi)員小李。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說。當然我怎么說并不重要,反正小李將我拉到他身邊,對我又親又抱,后來他說,想不想你媽媽?跟我回軍營吧,她要是看到你,肯定高興死了。

沒錯,那天,我確實沒有跟泥鰍蘋果他們去公園里春游。后來我也沒去過那個公園,我甚至不曉得里面到底有沒有大象,有沒有帝企鵝和蟒蛇。也許它只是座普通的公園吧?除了些花草,就是些游人。沒錯,那天我跟小李叔叔回了部隊,爸爸去北京出差了,只剩下媽媽在家里。她看到我時一點都不驚訝,只是懶懶地問了聲,回來了?然后慢騰騰地和面,給我切了一碗面條,里面放了肉絲、筍干跟荷包蛋。吃完后我就看電視,電視里正在上演一部電視劇,里面的人武功都很厲害,能在空中翻好幾個跟頭,那個男孩很笨,叫郭靖,他的很多長相奇特的師父們經常打罵他。看著看著我有點傷心,要是我會武功,就不會怕那個一只眼高一只眼低的男孩了,旋爾我又同情起那個男孩,要是他父母看到兒子的耳朵缺了肉,還流血,會不會揍他?……后來我睡著了。等我醒來時,天已經亮了,我媽給我熱了面包和牛奶,吃完后又讓小李叔叔開車把我送回醫(yī)院。我從正門目不斜視地走了進去。說實話,我已經忘記那條甬道在哪個方位。在進入住院部的瞬間,我想起來昨天晚上沒有寫日記,更讓我懊惱的是,我把蘋果送我的練習簿也落在家里了。

我作好了最壞的準備,我想小丁阿姨肯定會罵我,袁醫(yī)生會罵我,翟主任不會罵我,她極有可能把我從窗戶扔出去。她盡管枯瘦,我卻老覺得她極有可能是位深藏不露的大力士。我順著樓梯一階階爬上去,又躡手躡腳地回到病房。讓我奇怪的是,病房里一個人都沒有,我又跑到醫(yī)辦室,也是一個人都沒有。我只好又回到病房,在門口,我遇到那個總是不停擤鼻涕、得了慢性肺炎的女孩。她眨著眼說,你也不知道小豬去哪里了?我說小豬能去哪里呢,他又沒長翅膀。女孩不耐煩地白我一眼說,小豬失蹤了,你還幸災樂禍。我說小豬怎么會失蹤呢,昨天下午我們還去公園春游呢。女孩說,是啊,聽說你們一起去的,你回家了,不過,只有泥鰍、蘋果和老白回來。袁醫(yī)生和翟主任等了半個晚上,小豬還沒影兒,就派了全科的醫(yī)生護士去公園找,找不到,報了警。今天又去找。泥鰍他們也去了。

我沒有搭理她,進了病房,翻出病歷卡,開始補昨天的日記。我寫道:1983年5月12日,晴。今天,我和蘋果、老白、小豬和泥鰍去公園游玩。一路上花紅柳綠百鳥爭鳴,鼻子里全是柳絮。我們遇到了警察和壞人。在公園門口,我被小李叔叔帶回了家。媽媽還是那么瘦,她的病什么時候才能好?我不喜歡吃面條里的姜絲……寫著寫著我就趴在床腳睡著了。等我醒來時,身邊站著袁醫(yī)生和警察。警察說,要我跟他去醫(yī)辦室做筆錄。我說筆錄是什么?他虎著臉說,筆錄就是我讓你說什么,你就答什么。

后來那幾天,醫(yī)院里常常有警察出入。第三天,小豬的媽媽回來了。她是接到電報后連夜坐火車趕來的。她到醫(yī)院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抱著翟主任哭。她哭的聲音比雷聲大,她說為了兒子治病,將女兒嫁給了一個傻子。她說醫(yī)院要是找不回她兒子,她就喝敵敵畏自殺。反正她也活夠了,世上再也沒有她稀罕的人了。她哭,醫(yī)生護士也哭,我們也哭??拗拗O果就暈過去了。小丁阿姨忙掐她人中,她才醒過來。我偷偷地問她到底是咋回事,小豬咋會失蹤了呢?她冷冷地看著我說,警察來審問我,連你也來審問我?

小豬真的失蹤了,我后來再也沒有見過他。這起失蹤案成為當時轟動一時的新聞,有段時間,全城的警察和熱心人士都在馬不停蹄地找他,他的照片整日整夜地出現在電視機里、墻上的廣告欄里以及火車站汽車站的電線桿上。全城的人都知道,一個住院的男孩跟病友去春游,半途走散,就再也沒有回來。小豬失蹤后,泥鰍的病情突然加重,最讓人擔憂的事發(fā)生了,他的過敏性紫癜轉為腎炎,尿蛋白竟然有四個加號,為了保證兒子康復,他當海軍的爸爸將他轉到了北京兒童醫(yī)院。泥鰍轉院那天,他爸爸來接他。他爸爸長得比泥鰍還黑。我們在樓道里排成一列目送著他離開。走了大約七八米他轉過身小跑過來,緊緊勒住我的脖子。幸虧那天你回家了……那是他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我看到眼淚從他的眼眶里滾出來,像是從煤糊里流出了幾滴牛奶。后來,他緊了緊那頂灰色呢絨前進帽,向我隆重地揮了揮手。

蘋果病情還算穩(wěn)定,不過,從那時起,我再也沒有聽她說過話。她的唇線除了吃飯喝水,從來都是被針線縫起來的樣子。她整日躺在病床上酣睡,很快胖得像頭大象,當她做骨髓化驗的時候,醫(yī)生和護士不得不用擔架將她抬到手術室,還派了兩個練過散打的男醫(yī)生專門負責翻身。老白還是老樣子,小白來了,兩個人就下跳棋。小白曾經得過大同市工會組織的職工體育大賽跳棋組的冠軍。

在我出院前夕,老白發(fā)起了高燒。小丁阿姨去拿藥,讓我先守著他。她說老白四十一度,再不退燒就燒傻了。不過我堅信他一點事都沒有。他雖然渾身哆嗦、蓋著三層棉被還吵吵冷得要死,可他比誰都清醒。他抓住我的手說,哥,哥,我怕。我說有啥怕的?老白說,我老看到小豬。我想了想說,小豬去南極旅行了,等你長大后,他就會帶著愛斯基摩老婆來看你,沒準還會給你帶回一條虎鯨呢。你就騎著虎鯨,去云岡石窟春游。老白說,小豬不會回來了,他走進河里了,不回來了。我說,你個小孩子亂說什么。老白說,真的,他給蘋果采蓮花,陷進去了。我說小豬不會游泳,怎么敢下水呢,他比老鼠還膽小。老白說,我老白啥時候騙過人?蘋果跟我們說,誰要采到花兒,她就嫁給誰……這時小丁阿姨來了,她把長長的針扎進老白屁股,老白就不吭聲了。

那個春天很快過去,夏天來了。我是夏天出的院。等我站在陽光下時,我聽到了蟬鳴。小李叔叔把我拉回家里,媽媽不在,爸爸也不在。小李叔叔說,媽媽的病情加重,爸爸帶著她去太原看病,這些天他會照看我。他把我照看得委實很好,每天幫我從食堂打洋蔥炒肉,還幫我把那些寫滿字的病歷卡裝訂起來。他對我說,你真的想當一個作家嗎?我點點頭,又搖搖頭。無疑他對我的答案有些失望,只好安慰我說,你要真的想寫作,我那里倒有很多本《故事會》,可以借給你讀。我沒吭聲,好久才問他,人要是掉到河里淹死,會浮上來嗎?他摸了摸我的腦門說,哎,整天胡思亂想些什么?你們啊,真不讓首長省心。我說,他不用再交醫(yī)藥費了。他這輩子再也不用住醫(yī)院了。小李叔叔說,十歲的孩子,凈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你啥時能長大呢?你咋就長不大呢?

沒錯,那年,我十歲。我十歲,蘋果十二歲,泥鰍十一歲,小豬也是十一歲,老白呢,最小,只有五歲半。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有遇到過他們,他們也沒有遇到過我。我的記憶仿佛是播放了多年的黑白膠片,鏡頭時常有黑線與雪花跳來跳去。比如,我們真的走過一條甬道嗎?甬道里真的是太平間嗎?比如,那頂灰色呢絨前進帽真的戴在泥鰍頭上,而不是小豬頭上嗎?還比如,朝陽公園里真的有一條湖泊,湖泊里盛開著蓮花嗎?甚至某天,我盯著我們唯一的一張合影——合影上是五個蛆蟲般肥碩的孩子,想,那個空氣里散發(fā)著焦煤味兒的春天,這五個孩子,真的有必要踏上一次漫長的旅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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