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艷秋

山城攸縣，鄉(xiāng)賢甚眾，偶遇，周身洋溢著魏晉文人的風(fēng)流之氣，我姑且稱之為新時代的“風(fēng)流”。

何為風(fēng)流？李白嗜酒，大醉，吟出“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是為風(fēng)流。明人張岱，晚年著《陶庵夢憶》回憶年少過往，嘆息“疏影橫斜，遠(yuǎn)映西湖清淺；暗香浮動，長陪夜白黃昏”，閑適之心，不失為另一番風(fēng)流。而早在公元三世紀(jì)，《列子》里就有一篇非常著名的《楊朱》篇，反映了人們的外、內(nèi)兩個層面的“風(fēng)流”：“生民之不得休息，為四事故：一為壽，二為名，三為位，四為貨。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之謂遁人也?？蓺⒖苫?，制命在外。不逆命，何羨壽？不矜貴，何羨名？不要勢，何羨位？不貪富，何羨貨？此之謂順民也，天下無對，制命在內(nèi)?！彼劾?，貪圖壽、名、位、貨者，只是一種低級的粗鄙的享受，不要非得去追求這些，那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風(fēng)流。那么，風(fēng)流者是什么樣子呢？哲學(xué)家馮友蘭認(rèn)為：“有這種超世感覺和追隨道家修身養(yǎng)生的人，對快樂有一種比對具體物欲享樂更高的需要，也具有更敏銳的感覺。他們率性純真地行動，卻全然無意于物欲的享樂?！?/p>

自古，文人多風(fēng)流！

東漢末年，杜康是河南汝陽鄉(xiāng)下的一個釀酒師傅，放羊時，他無意中釀出了秫秫酒，三年開壇，喝過之后，喝酒的人三年大醉，身體壯得好像一頭牛，世間罕見。偏偏，這世界出了一個酒圣劉伶，是竹林七賢之一，號稱“千杯萬盞不醉”，整日放浪形骸。就連《世說·任誕》中，也說劉伶很怪，喜歡赤身裸體，不著一絲一物，還跟家人說他能感受到自己于天地宇宙之中暢游，以此為樂。就是這個劉伶，有一天果真遇見了杜康，并且喝了杜康釀的三壇酒，頓覺天旋地轉(zhuǎn)，扭頭就走，一路跌跌撞撞回家?；氐郊遥瑒⒘娲笞?，就交代夫人道：“我如果死了，請夫人把我埋在酒池里，酒盅酒壺陪伴?！辈粠兹眨瑒⒘孀硭?。他夫人無奈，只得把劉伶埋了。三年后，杜康尋找到了劉伶家，討要酒錢，劉伶的夫人又氣又恨地說：“原來是你釀的酒??！你把我老公都喝死了，埋在村外，你還膽敢前來我們家討酒錢。我非得把你告到官府不可！”杜康哈哈一笑說：“嫂夫人息怒。劉伶他沒有死，是喝醉了。不信，我們打開棺材看看?！北娻l(xiāng)鄰眼睛瞪得圓圓的，打死也不敢相信杜康的話，結(jié)果，打開劉伶的棺材蓋一看，陣陣酒香中，里面的劉伶面色紅潤，呼吸平常，毫發(fā)無損。杜康一拍劉伶的肩膀，劉伶一骨碌爬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塵土，抹著嘴角一串透明的酒水兒問：“杜康賢兄，這是哪兒呀？”眾人大驚，繼而哈哈大笑，為這兩位坦坦蕩蕩、自由自在的風(fēng)流者暗暗豎起了大拇指。劉伶后來寫了一篇酒文章，叫《酒德頌》，區(qū)區(qū)188字，流傳至今。

說到酒，竹林七賢之中的詩人阮籍（210-263）和他的侄子阮咸，兩個人都是好酒量，時不時邀請親朋摯友、宗親族人喝大酒，吃大餐，他們大甕裝酒，大塊吃肉，杯盞不斷。坊間傳聞，說他們有一次喝醉了，席地而坐，酒杯酒碗橫七豎八一地，個個醉眼蒙眬丑態(tài)百出。突然，一頭豬聞著酒味來了，直接喝了某個杯子里的酒，緊接著，一群豬來了，上去好一陣猛吃猛喝。人們也不驅(qū)趕，反而哈哈大笑不止，與豬們共飲。后來，所有的豬都喝醉了，人也喝醉了。時間久了，每當(dāng)阮家舉辦酒宴，不光人多，豬也多，人豬共飲變得習(xí)以為常，大家你吃你的我喝我的，好不快活。哎呀，原來阮籍、阮咸等人看自己和宇宙萬物是同等的，沒有什么高下之分，也沒有異類之別。三國鼎立時期，各地不僅號召老百姓養(yǎng)牛養(yǎng)豬，而且寺廟里的祭祀豬也很多，加上老百姓自家養(yǎng)的，繁殖極快，數(shù)量很高。牛是古代農(nóng)耕時期的主要勞動力，官府規(guī)定不能殺牛吃，違者要被官府抓去坐牢。但是，豬多，肉不稀罕，老百姓是可以隨時殺了吃的，價格相對比較便宜。如此說來，像阮籍阮咸們對待豬們這種友善和睦的態(tài)度，這種“同于萬物”的感覺，正是“風(fēng)流”的重要思想基礎(chǔ)，也是一個人成為藝術(shù)家所必須有的品質(zhì)。這是何等胸襟！

西漢中葉，漢武帝時代，淮南王劉安是當(dāng)朝皇帝劉徹的叔叔，被屬下臣子奉承其有“天子之相”，野心頓起，便沉迷上了神仙黃白之術(shù)。這個人，不僅是個大學(xué)者，著述《淮南子》，且崇信道教，他召集一千余位門客聚集在淝陵山腳下，談仙論道，其中，以蘇非、李尚、田由、晉昌、左吳、雷被、伍被、毛被“八公”為最，他們，像極了那個晚年糊涂的秦始皇?；茨系胤饰镓S，盛產(chǎn)優(yōu)質(zhì)的黃豆，當(dāng)?shù)厝吮阌泻榷節(jié){的飲食習(xí)慣。而煉丹時，必須得用豆?jié){培育丹苗。于是，神奇的一幕出現(xiàn)了：一天，劉安在爐旁端著一碗豆?jié){，走了神，把手中的豆?jié){碗忘得一干二凈，不料手一撒，滿滿一碗豆?jié){潑到了爐旁供煉丹的一小塊石膏上。大約吃過兩筷子面條的工夫，那塊石膏不見了，豆?jié){成了一塊不規(guī)則形狀的東西，肉肉的，顫顫的，滑滑的，白白的，世上沒有比它更嫩的東西了。眾人驚呆了，有人大膽地嘗了嘗，頻頻點(diǎn)起了頭。大家你一口我一口嘗過，都說是人間美味，可惜太少了，能不能再制造出一些呢？劉安站在一旁，不信，命人把大家沒喝完的豆?jié){端過來，倒入鍋中，隨手撿起一塊石膏，碾碎，攪拌到豆?jié){里，眨眼間，神奇般地變成了一鍋白嫩嫩的、滑溜溜的東西。劉安用筷子夾起一塊，滑嫩異常，品之又品，連呼：“離奇，離奇！”所以今天，中國的豆腐初名“黎祁”，也就是“離奇”的諧音；淮南的淝陵山，更名為“八公山”；而淮南王劉安和豆腐，載入明代李時珍《本草綱目》二五卷《谷部》，成為發(fā)明中國豆腐的祖師爺了。

豆腐有很多小名，“菽乳”“黎祁”“小宰羊”等等，先傳入宮廷，被皇家所壟斷，后來流入民間，唐朝之后，才被老百姓稱之為“豆腐”。中國的豆腐制作工藝走出國門，走向世界，也正是在這個時刻！唐代天寶10年（751），鑒真和尚東渡日本，便把豆腐技術(shù)傳進(jìn)了日本，所以，日本人一直視鑒真和尚為豆腐的祖師爺。北宋時期，中國的豆腐傳入朝鮮；19世紀(jì)初，中國的豆腐傳入歐洲、非洲和北美地區(qū)，逐步成為世界性食品。古往今來，“豆腐”一直在中國老百姓餐桌上扮演著重要角色，做法千變?nèi)f化，味道千奇百怪，融合了各地不同民族、不同地域文化的“豆腐宴”不勝枚舉，有關(guān)“豆腐”的詩文更是婦孺皆知，看來，劉安的“無心插柳柳成蔭”之舉，竟然又創(chuàng)造出了一張中國名片。風(fēng)流的中國文人，自然愛上了風(fēng)流的“豆腐”，比如蘇東坡發(fā)明的“東坡豆腐”、四川成都的麻婆豆腐、河南周口農(nóng)村的籮圈熱豆腐、揚(yáng)州人的雞汁煮干絲、廣東梅州的客家豆腐、湖南人的臭豆腐和攸縣的攸縣香干、陜西洋縣的菜豆腐和神仙豆腐、安徽淮南的白豆腐乳、東北人的凍豆腐之類，也難怪，中國人如此風(fēng)流！

豆腐的風(fēng)流，皆“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世說·傷逝》王戎語），風(fēng)流者，天地人生境界合一。

對，說說攸縣的霉豆腐吧——

尋著“五月雪”般的陣陣桐花香味——我們在接站的大巴車上歡呼驚叫著，湘東大地之上，山上那一簇簇白白的油桐花兒，輕輕地、不張不揚(yáng)地開遍山野，是怎樣的一種風(fēng)流呢？

帶著驚喜，我們來到某賓館住下。

中午餐桌上，又嗅著一股似臭又香的氣味，不知道是哪道菜散發(fā)出來的。我細(xì)細(xì)琢磨了幾次，它是一道什么特殊的誘人的湘菜呢？帶著疑問，目光在琳瑯滿目的涼菜熱菜中搜索了一遍，終于，找到了一碟塊狀的紅艷艷的霉豆腐，涼菜?；琶﹂g，迫不及待地用筷子夾了一整塊，果真，那沾滿紅色辣椒面的霉豆腐，淺淺的臭，臭中帶香，香中麻辣，滑膩、誘人，一股股香氣輕輕鉆入鼻孔。終究，我抵擋不住它的誘惑，不管三七二十一，咬上一口，一股咸香、辣香，又似乳酪的味道迅速氤氳開來，溢滿了整個口腔，同時，辣出了眼淚?？粗鴿M桌子的美食，感覺自己還是對這一碟霉豆腐情有獨(dú)鐘，再慢慢咬上一口，細(xì)品，舌尖貪婪地享受著霉豆腐那獨(dú)特的香辣，咽下，咂咂嘴，辣中泛出一點(diǎn)點(diǎn)的微香。

豆腐也風(fēng)流，火辣辣的霉豆腐呀，更甚。農(nóng)家的舊時做法，先把臉盆大的一大塊水豆腐放置案板上，切成小方塊，長寬高，一指半的薄厚，碼在竹子做的簸箕上，陰涼處壓出水分，晾至六七成干，用繩子串了，掛在檐下窗下籬笆下，再不去管它。山區(qū)雨水勤，陽光少，三五天不到，那些豆腐塊就晾成了一指那么厚，就發(fā)霉了，長出了紅蚯蚓綠螞蟻似的毛毛兒，一指半指長，這當(dāng)兒，營養(yǎng)最豐富，生成了許多對人體有益的氨基酸物質(zhì)，千金難買啊。怎么轉(zhuǎn)化成一道人間美味呢？忽然之間，農(nóng)家小院異常忙起來，那邊，梳了鬏鬏兒的小媳婦洗開了壇壇罐罐，這邊，湘妹子高興地朝霉豆腐撒上茶油和山歌，沒了牙的老婆婆一邊切辣椒沫兒，一邊看著一條不停地?fù)泼追鄣耐咙S狗傻笑……一個月過去，新做的霉豆腐就要開壇了，幾條胡同的人家聚集一處，比誰家的好吃，不料比來比去，一家一個味，分不出了勝負(fù)，天王老子也沒法評，誰家的都好吃哩。

風(fēng)流的東西，誰不喜愛！

好幾個外地作家，也喜歡這一口。豆腐哪里都有，但豆子不同，水質(zhì)不同，一個地方一個口味，攸縣由于得了攸水和洣水，豆腐更加滑嫩水靈，柔到骨子里了。特別是霉豆腐，有湖湘的辣，江湖的粗，山村的野，水色的柔，夾起來成塊，入口即化，香辣咸酸臭，多種滋味反復(fù)在你的舌尖上翻卷，久久久久，不肯離去。飯后，正當(dāng)我們尋覓在哪里可以買到正宗的霉豆腐時，不想，回到賓館，竟然看到每人房間都有一瓶，才知道，原來酒店老板非常大氣，送了我們每人一瓶。真是暖心！

去長沙黃花國際機(jī)場的高速公路上，我們犯了難：這霉豆腐，讓不讓我們帶上飛機(jī)呢？一同來的秀麗編輯也是一位霉豆腐粉絲，半路上，她慌忙打電話詢問了機(jī)場工作人員，對方說可以攜帶。盡管這樣，有幾個外地作家返程上車之前，還是怕帶霉豆腐上飛機(jī)麻煩，直接放攸縣賓館，不要了。此時此刻，我們的這四瓶，也不知它們的命運(yùn)如何，能否順利帶到北京。

到達(dá)機(jī)場的行李打包處，我拿出其中的一瓶霉豆腐亮了亮，意思是“可以帶它嗎”，一位工作人員臉色一怔，說：“直接帶不可以上飛機(jī)，必須打標(biāo)準(zhǔn)的包裝件，隨機(jī)辦理行李托運(yùn)?！蔽覀儾凰佬?，又跑到特殊件辦理處，一問，打一般的托運(yùn)包裝不行，必須打特殊的外加三層透明塑料膜的易碎品件，才能行。又問價格，嚇我們一跳，小小四瓶霉豆腐，打包費(fèi)竟然要價200多元！我認(rèn)為要價太高，沒有辦理什么行李托運(yùn)，就說：“算了算了，直接隨身攜帶去安檢吧?！蔽蚁?，如果過不去安檢，再送給打掃衛(wèi)生的大姐也不遲。打特殊件的小伙子看我們不打包，臉色一黑，冷冷地告訴我們：“那就扔了吧，這么沉，就是走到安檢處，也得扔掉！”看他那蠻橫的態(tài)度，我們壓在心底的小火苗，“騰”地躥了出來，理都不理這個人，扭頭就走，堅(jiān)持一定到安檢處試試。剛才，那電話中機(jī)場工作人員說可以，怎么到他這兒就不可以了呢？是不是他眼見無錢可賺，惱羞成怒了？他，怎么可以這么自私，這么貪心？

我們心情忐忑，拖著沉重的行李，一個個沒有底氣地走向了安檢門——哈哈，沒想到，四瓶霉豆腐都順利通過了安檢！

慌忙間，等我們?nèi)堪矙z完，都露出了笑臉，不約而同地做了個OK 的手勢。

有些事，一定要堅(jiān)持到最后，才知道結(jié)果。人生不也是如此嗎？馮友蘭先生在哲學(xué)著作《新原人》里，把不同人的“人生境界”分為四等，即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其中，他重點(diǎn)論述了第四等人：“人也可以達(dá)到一種認(rèn)識：知道在社會整體之上，還有一個大全的整體，就是宇宙。他不僅是社會的一個成員，還是宇宙的一個成員。就社會組織來說，他是一個公民，但他同時還是一個‘天民，或稱‘宇宙公民。這是孟子早已指出的。一個人具有這樣的意義，在做每一件事時，都意識到這是為宇宙的好處。他懂得自己所做的事情的意義，并且自覺地這樣做。這種理解和自覺使他處于一個更高的人生境界，我稱之為在精神上超越人間世的‘天地境界?！蓖?，人在天地境界里生活，所追求的人生最高點(diǎn)就是“成圣”，他最高的成就就是和宇宙合一，超越自己的智性的世界。我們現(xiàn)今的生活當(dāng)中，可能感覺不到哲學(xué)思想對于自己的人生和處事的獲得感，但是卻時時左右著我們傳統(tǒng)意義上的行為。就糾結(jié)于“機(jī)場安檢處讓不讓帶霉豆腐”這件事來說，有偶然而遇的因素，有突如其來的獲得感，從天而降的幸福感，林林總總的不確定性，未知的謎，宛如坐過山車一樣驚險。

豪氣，一路高漲！

等登上飛機(jī)，我們第一個大問題，就是如何把那個沉甸甸的裝有四瓶霉豆腐的食品袋子塞進(jìn)座位上方的行李艙。小曹個子高，幫大家都放到了頭頂上的儲藏室。飛機(jī)上，我興奮地戴上耳機(jī)，盡情欣賞著維也納交響樂團(tuán)的音樂，為這次筆會的成功，為能品嘗到這人間美味的霉豆腐而高興。

飛機(jī)在首都機(jī)場緩緩落地。我們從下機(jī)、出港，直到看見單位的接機(jī)司機(jī)老劉，還在高興地談?wù)撝苟垢?。到家已是凌晨時分了，查看查看行李，卻怎么也找不到了那四瓶寶貝。怎么回事？難道它們飛了不成？

第二天到了編輯部，把這個不好的消息告訴了他們，大家分析，可能下飛機(jī)時，忘記去取那個行李袋子?？磥?，人人都不可能成為道德完美的圣人，但是可以追求“成圣”，在覺而又悟的狀態(tài)中做事，“覺字乃萬妙之源”，感受世界未知的“洞穴”。換言之，就是我們不該享受這個風(fēng)流的美味?。?/p>

過了幾天，老劉突然打電話問我，是不是我們落他車上一個袋子，里面有幾瓶霉豆腐？哈，原來落在他后備箱了。

這失而復(fù)得的霉豆腐啊！

在攸縣，十里八鄉(xiāng)，豆腐很出名，特別是“攸縣香干”，連湖南省外都曉得，名氣大得很。

祖祖輩輩，攸縣人圍繞著豆腐做足了文章，水豆腐，鹽水豆腐，油炸豆腐丸，香干，鹵香干，豆腐皮，等等等等，可謂是人杰地靈、豐衣足食了。問一位鄉(xiāng)村大媽，她一臉正色地告訴我：“你不知道吧？常吃豆腐菜，可以降低血液中膽固醇的含量，減少動脈硬化，加速我們的新陳代謝呢。”一瞬之間，我仿佛看見一團(tuán)團(tuán)灶火燒旺了，茶油貪婪地舔著鍋心，甜甜的湘妹子依次發(fā)進(jìn)去食材，什么臘肉曬肉春筍野豬肉啦，什么香干豆腐泡豆腐皮啦，什么蔥姜蒜苗紫蘇葉啦，末了，不忘撒幾把紅辣椒青辣椒丁兒，“哧啦哧啦”，“啪啪”，“嘭，嘭嘭”，“唧”，“撲哧撲哧”……勺子隨便一翻炒，紅黃綠紫黑，辣味兒升騰，就是一百多道菜，吃起來，絕了！絕了！

風(fēng)流之物，人與人之物，當(dāng)是人間一對難覓的知音。古代知音間的交往，乃至于今天，還在四下流傳。最有名的例子，當(dāng)屬《世說·任誕》中的另一則故事：“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舊聞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識。遇桓于岸上過，王在船中，客有識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與相聞，云：‘聞君善吹笛，試為我一奏。桓時已貴顯，素聞王名，即便回下車，踞胡床，為作三調(diào)。弄畢，便上車去?？椭鞑唤灰谎??！蓖趸罩?38-386），字子猷，東晉名士、書法家，書圣王羲之第五子。王徽之和桓伊因?yàn)槎紣酆靡魳?，彼此之間心有靈犀一點(diǎn)通，可惜見面的次數(shù)極少。二人如何交流呢？下面的故事就很精彩了：某年的某日，河邊偶遇，王徽之請桓伊為他吹一曲，桓伊知道難得遇到知音，停下腳步返回，在胡床上一口氣吹了三曲，然后二人你送我一笑，我賜你一禮，不發(fā)一言，兩人都從對方得到了藝術(shù)的滿足，最后登車而去。這個故事，不知道被多少人講述了多少遍，妙就妙在，“客主不交一言”。想，人生得一知音足矣，即使懷揣著千言萬語，又何必說給他聽？

劉安這個至死都想當(dāng)天子的老皇叔，懷揣篡位登基的陰謀，暗地里招兵買馬，制造兵器，網(wǎng)羅人才，伺機(jī)謀反。公元前122年，這陰謀突然被漢武帝劉徹察覺，劉安畏罪吞丹自殺，留下了一句“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笑話。如此來看，劉安晚年是風(fēng)流的，他著書煉丹，他臥薪嘗膽，為的是“一人得道”，然而事實(shí)上，他沒有得道，只有“豆腐”得道了。不過，老天爺還是非常眷顧他，雖說煉丹不成，卻發(fā)明了豆腐。這一代代中國人視為“神仙的禮物”的豆腐，美麗的豆腐，多情的豆腐，帶給了地球人一段段洶涌澎湃、驚心動魄的口福！

好了，讓我們再把瞳仁放小，聚焦在湘東大地一隅，她，也是他——咱中國的豆腐，張揚(yáng)著一身豐富的植物蛋白、8種人體必需的氨基酸，還有大豆磷脂，愛死了攸縣每一個男人、每一個女人，每一個子子孫孫以及后人，給了這一方百姓水靈靈、火辣辣、脆生生、甜絲絲的風(fēng)流！

想必，我與這風(fēng)流的豆腐，也屬偶遇，當(dāng)是一對知音吧。

雨水的叫聲

臨夏，夜涼，讀起幾本小書，一絲暖暖軟軟的親情包裹著我。眼光便著了一層薄霧，移向窗外，漆黑一片，好像在跟一個老人說話，無邊無際呀。

想千里之外的那座小城，想很多很多的人和事情，沒有頭緒，有什么可想的呢？這樣想著，雨水，就輕輕地走過來了，“啪”“啪”，像是猶猶豫豫里的敲門聲，又不是，他們像極了一群老愛搞惡作劇的小孩子，敲兩下，又跑了。跑就跑了吧，我繼續(xù)胡思亂想。讀作家汪曾祺先生的散文《多年父子成兄弟》，汪先生和他的父親，處久了，真的就變成了兄弟，互相遞煙，喝酒，調(diào)侃三四，可以稱兄道弟？讀散文《我的家》，他的二伯父也真是有性格，剛烈，意氣，竟然一個挑起幾個人的行李而吐血累死，爺們兒?。∵€有，他高孤，晚年尤其貪杯，小醉大醉不止。也許，他小時，聞多了他六太爺?shù)木茪?，說“老姨太太逢七，六太爺要來守靈燒紙。燒了紙，他弄一壺酒，慢慢喝著，給孩子們講故事——說書，說‘大俠甘鳳池，一直說到深夜。因此，我們總是盼著老姨太太逢七”。先生最后一次飲酒，據(jù)說四川宜賓的筆會那次，應(yīng)該是有幾位小作家（日久，就變成今天的老作家了）親眼目睹，可惜，返京不久，即病辭世。如果，汪先生還活著，如果還在寫字作文，我定會有機(jī)緣討教他問題：“為文，如何才有滋味？”

一個思想純粹的人，才有滋味。不是嗎？我讀的另外兩本書，一本是德國作家、詩人赫爾曼·黑塞的中篇小說《悉達(dá)多》，一本是中國作家鮑爾吉·原野的散文集《沒有人在春雨里哭泣》，大抵仿佛在描繪十七世紀(jì)歐洲油畫家眼中的自然主義。感覺里，《悉達(dá)多》充滿了黑塞式的詩意口吻，我們宛如走進(jìn)了古印度小伙悉達(dá)多那位思考者的生命世界，他說：“我曾經(jīng)多么麻木不仁?。∫粋€人讀一篇經(jīng)文，探尋它的含義，他就不會藐視那些詞語和字母，稱它們?yōu)榧傧蟆⑴既缓蜎]有價值的皮殼，而是要仔細(xì)閱讀它們，鉆研和熱愛它們?？晌夷?，我想閱讀世界這本書，閱讀我自身存在這本書，卻為了迎合一個預(yù)先臆測的含義而輕視這些詞語和字母，稱現(xiàn)象世界為假象，稱自己的眼睛和舌頭為偶然和沒有價值的現(xiàn)象。不，這已經(jīng)過去了，我已經(jīng)蘇醒過來，我確實(shí)已經(jīng)覺醒，今天才剛剛獲得新生?！鄙囊饬x何在？“我想閱讀世界這本書，閱讀我自身存在這本書”，我比較喜歡黑塞先生的這句話，對現(xiàn)實(shí)生活中的和宇宙中的兩個“我”充滿了哲學(xué)思考和理解，是否定句，也是結(jié)束句，道出了人生要義。

突然，聽見外面“嘩啦啦”、“嘩啦啦”的聲音來了，遠(yuǎn)遠(yuǎn)近近，沒有緣由似的。我的腦海里跳出了“沒有人在春雨里哭泣”這么一句，細(xì)細(xì)想了想，原來是鮑爾吉·原野一本散文集的名字。當(dāng)然了，鮑爾吉·原野先生是大自然有名的觀察家，落在他身上的雨水都是羞澀的，神學(xué)意義的，慢鏡頭，無意識之間捕捉到了的。比如說，《雨從窗臺進(jìn)屋，找水喝》這一篇，我仿佛親眼看見一群群小雨滴滑下來的樣子，頑皮，活潑，偷偷走進(jìn)了別人家的屋子里，一寸一寸地打量屋里有什么。那么，當(dāng)小雨滴遇見墻上的財(cái)神爺了呢？鮑爾吉·原野先生這么寫下：“財(cái)神爺?shù)呢S儀把它們震懾得手腳沒地方放，雨哪見過這么好看的神靈。管錢的，明白不？況且，屋里還有一張學(xué)生上課的桌子，有兩個桌洞，里邊放著我的炸蠶豆和塞弗爾特的《世界美如斯》，桌上有西紅柿和柿子椒。雨，是這些東西讓你們不敢下來嗎？”幽默的表述之外，雨到底為什么要進(jìn)屋喝水？我想，雨四處奔波，雨不知跑了多少路才來到他們牧區(qū)的家里，已經(jīng)很累很累，渴了，不找他找誰？寫雨，也在寫他自己。寫雨的可愛，也是在寫他自己的可愛。發(fā)現(xiàn)美的一瞬間，也是發(fā)現(xiàn)最美最美的他自己。這是一種新奇的發(fā)現(xiàn)，也是美學(xué)意義上的發(fā)現(xiàn)，讓天空和人間的距離一下縮短了許多，我們伸手可以觸摸得到，可以想象得到，這，也是作家的童心在跳動。

雨水異常猛烈地敲打著什么。我的童心呢？很長時間了，都被自己放進(jìn)了高高的書架上，落滿了厚厚的灰塵，多么可惡的一件事情。

我豎起了耳朵，每一根毫毛都伸直了它的腰肢，聽小精靈的動靜，那么多的。哦，近了，再近一些，好像誰在走路。小步，碎步，亂步，一路小跑著過來，我猜不出他是誰，進(jìn)了窗臺，進(jìn)了屋子，進(jìn)了墻角那盆郁郁蔥蔥的綠蘿，爬上了我高高的書架，它們，為什么那么急呢？也是一晃之間，樹葉叫了起來，枝枝丫丫叫了起來，地面上大大小小的建筑物、塑料車棚子、雨棚子、小區(qū)垃圾桶也大叫起來，平日里默不作聲的各式鐵制、銅制、鋁制物，叫得更兇。我聽不出它們在叫什么，也很想知道。……也許，是在大聲朗讀《我的家》，朗讀《悉達(dá)多》，朗讀《沒有人在春雨里哭泣》吧，也許。

但愿是這樣，先生然后一陣傻笑，入夢，醉吧醉吧。

雪山上的紅其拉甫

不到喀什就不算到新疆，而不到紅其拉甫邊境就枉到一次南疆。這年，四月的南疆，已是滿眼春意，紅的桃花，粉的巴旦木花，還有若隱若現(xiàn)的沙棗花。

紅其拉甫是“血谷”之意，是昔日盜賊出沒之地，也是戰(zhàn)爭的頻繁之地。如今，它是我國的西國門，也是前往中亞的必經(jīng)通道。乘坐在喀什去塔縣的車上，一路心情高漲，司機(jī)是位老新疆，父輩在這里援疆，一晃已經(jīng)幾十年了。他在此生在此長，會講一口流利維語，免去了我們語言不通的擔(dān)憂。他告訴我們今天無論如何上不了山，因?yàn)樯缴虾么蟮难┞坊绿碛虚W失。我們還半信半疑，都四月中旬了，有雪也該化了。汽車從喀什走了將近一個小時，就越來越感到了冷，加了件衣服，繼續(xù)欣賞窗外風(fēng)景。突然看到了遠(yuǎn)處山上時隱時現(xiàn)的白，我們驚呼，快看，雪，山上有雪。司機(jī)平淡地說，不要太興奮，小心高原反應(yīng)，這時我才感到了有點(diǎn)耳鳴，像飛機(jī)上的感覺，不過這絲毫阻擋不了我對自然奇觀的贊嘆。更近了，好像走近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映入眼簾，更令我們興奮了，沒想到，到達(dá)塔縣縣城時，竟然下起鵝毛般的大雪。司機(jī)憂郁地說，今晚一定會上大凍，明天估計(jì)登不了山。我不以為然地說，你看，雪飄到地下立刻就化了，都四五月的天了，明天一出太陽就暖了，沒事的。吃了晚飯，由于天黑得晚，雪也停了，我們沿著塔縣縣城走了近兩個小時。空氣中到處都彌漫著牛羊糞的味道，初聞上去不太習(xí)慣，漸漸地又嗅到了淡淡的草香味。聽司機(jī)介紹，這里海拔已經(jīng)3600多米。走著感覺腳踩地有點(diǎn)軟，暈乎乎的，我特別高興，說今夜保證能睡個踏實(shí)覺。果然，走到賓館簡單洗漱后往床上一躺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夢里夢外都是雪，好靜的一夜。

第二天上午10點(diǎn)，我們向邊境出發(fā)，真如司機(jī)所料，距離哨所五公里處，由于冰凍，路太滑，司機(jī)不得不停下來，說只有打道回府了，的確沒辦法。和我一行的陳老師很不甘心，說難道咱們兩天時間就這樣前功盡棄了？我說安全第一！看到百般靜寂一望無際雪白的帕米爾高原，我們只有仰天長嘆了。恰好此時看到遠(yuǎn)處一黑點(diǎn)晃動，哦，終于看到了生機(jī)，陳老師迅速下車向黑點(diǎn)走近，我看到是一只狗。它看到我們不僅沒有狂叫，還友好地甩著尾巴，從它的眼神里我們也看到了它的興奮。跟隨狗行走了500米，很快看到了一個用泥和石頭壘起的小房子，有個小院，院里停著一輛摩托和拖拉機(jī)。我們很驚嘆，在這荒涼的山上竟然也有如此先進(jìn)的工具！跟隨好客的塔吉克人進(jìn)了屋，我們一下沉默了，黑黑的小屋，除了床和花花綠綠的被褥，一張有些年份的破舊得脫漆的小窄桌，其他什么也沒有。桌上凌亂地放著半個馕，還有點(diǎn)牛油，最引人注意的是那個添加了牛糞的小火爐。主人看到我們的到來，在水壺里裝了一塊冰在化水，陳老師不甘心此次空手而歸，正打著手勢與他們交流。我此時只關(guān)心WC，看了前前后后都沒有，小聲嘟嚷了聲，這個家怎么沒有廁所？聰明的陳老師立馬作出蹲便的姿勢，塔吉克族的大嫂一臉陽光地點(diǎn)頭，并熱情地領(lǐng)著我走出小屋，看樣子是聽懂了，可是她并沒有帶我去廁所啊，而是去了一個很偏僻的屋子后，指著點(diǎn)頭，我也只得認(rèn)了這個所謂的廁所。最后在我們參觀她家的小院時，終于發(fā)現(xiàn)了她家的廁所：在牛圈里，一角有個坑，上面墊了幾個棍，牛糞混合著很是難聞。我此時也理解了這位塔吉克大嫂的善良與聰慧。

時間過得真快，閑聊中一個多小時很快過去了，走回汽車旁時，看到司機(jī)和陪同小張很著急地沖我們走來，說終于看到你們了，還以為你們迷路了呢。由于手機(jī)沒信號，他們干著急也沒辦法，只有在路邊等我們。山里面的幾個塔吉克漢子看到了路邊的車子，也圍聚了過來，司機(jī)的維語真棒，塔吉克漢子竟然也能聽懂，他們勸司機(jī)不要回去，說現(xiàn)在雪已經(jīng)化了，再等一會兒就能上山了。你不用擔(dān)心下山路滑不能踩剎車，等你們下山時，積雪會全部化完。我們和司機(jī)有點(diǎn)懷疑的表情，他們又強(qiáng)調(diào)了一句，說一定要相信我們，以前也出現(xiàn)過類似情況，但下山時路面已經(jīng)很干了，因?yàn)檫@里海拔將近5000米，又有白雪的反射，太陽光很強(qiáng)的，你看我們一年四季都要戴墨鏡。看到塔吉克族漢子如此熱心，我非常感動，并記下他的電話號碼，司機(jī)說如果再有機(jī)會上山，一定給他們帶些時令蔬菜。司機(jī)告訴我們，這些塔吉克族山民幾乎一年四季吃不上蔬菜和水果，因?yàn)樗麄冞@里空氣稀薄幾乎只有平原的48%，而且常年氣溫平均在零下20℃，下一次山太不容易，騎摩托車也要來回七八個小時，而且是地面滑，特不安全，所以他們只有每年短暫的兩個不下雪的月份才下山去采購急需日用品。

五公里的山路雖然滑，但是很快就到了山頂，離老遠(yuǎn)我們就看到了哨所。由于太興奮，我們忘記了司機(jī)的叮囑走得太快，剛走了不遠(yuǎn)，就頭疼心慌，非常難受，細(xì)心的小張給我們帶來氧氣包，吸了幾口，感覺涼涼的，一下子舒服了好多。由于山上還有一輛車沒有下來，哨兵讓我們坐車上等會兒。看到哨兵小伙兒很年輕，我們聊了起來，問他今年多大，適應(yīng)嗎？他說18歲來到這個哨所，今年已經(jīng)兩年了，很適應(yīng)。部隊(duì)為他們打了深水井，有專車下山采購青菜、日用品，伙食很好。他又說，你看我們平日倒的剩飯竟然吸引了七八只巴基斯坦的餓狗，這些狗都是從巴基斯坦那邊跑過來的，發(fā)現(xiàn)了這里每天有飯吃，它們竟然樂不思蜀，都不愿回家了?？吹竭@七八只大狗長得很壯也很漂亮，我們禁不住摸了摸它們，它們一點(diǎn)也不怕人，還友好地甩著尾巴和我們靠近?？粗@和諧的一幕，雖然四周白雪皚皚，寒氣逼人，但我們的心都暖暖的，像高原上的陽光般透明。

終于來到了邊界，摟著邊界碑，左手在巴基斯坦，右手在中國，看著界碑上用紅色宋體字寫著“中國”兩字，更加感到“中國”兩字意義之偉大，也深感作為中國人的尊嚴(yán)。我們在界碑邊留下合影，作為紀(jì)念。

站在這海拔5300米的地方，眼前幾無遮攔，滿世界的白，四周靜得出奇。透過界碑，遙望巴基斯坦，幾處像蒙古包似的小房靜靜地散落在雪山之間，一切都是這般和諧！在這個海拔5000多米的帕米爾高原上，我們竟然看到了一對雪兔在雪中追逐。雪白的兔身，頭部微黃，在靜謐的雪山中像箭一般穿過，我懷疑眼被刺花，這么冷的雪山上，它們怎么能生存呢？司機(jī)說，神奇吧，這山上還有雪雞呢。正感慨著，忽然看見了一群飛鳥，離近看，竟然是一群小麻雀在覓食。這些可愛的精靈！

下山的路上，又碰上住在半山腰的塔吉克山民，我們搖下了車窗和他們打招呼?？吹剿麄儩M足的笑臉，我的內(nèi)心很震撼，多么堅(jiān)強(qiáng)的一個民族啊！比起他們的生活，我們所謂的煩惱與困惑又算得了什么？

阿熱亞路上的小店

“阿熱亞”三個字，用維吾爾語翻譯的話，就是深谷、峽谷的意思。

在新疆，有一條路就叫“阿熱亞路”，歪歪扭扭的，長有五六百米，是一條彌漫著維吾爾族風(fēng)情的老街。這條路有什么故事呢？

當(dāng)?shù)厝烁嬖V我，800多年前的初夏，帕米爾高原上的雪山融化了，雪水越積越多，很快匯集成了咆哮的洪水沖向山下，沖向了喀什古城，也沖出了一條美麗的深谷。洪水過后，聰明的維吾爾人在這條深谷的兩岸做起了生意，有賣水果干果的，有賣農(nóng)具鐵器的，有賣騾馬驢子的，有賣烤馕烤包子的，更有彈唱起快樂的十二木卡姆歌曲的，連空氣中都彌漫著一種誘人的羊肉味兒。漸漸地，這條深谷的名聲越來越大了，成了維吾爾人買賣、娛樂、休閑的好去處，索性就把它叫做“阿熱亞”。后來，深谷被慢慢填平了，變成了一條街巷，也就是今天的“阿熱亞路”了。行走之間，我發(fā)現(xiàn)這條路上的一半人家，都在經(jīng)營著或大或小的鐵匠鋪、鐵器店，人不少，嘈雜的電鋸聲、打鐵聲灌滿了耳朵。維吾爾人還在這里做生意嗎？

那個下午，我們走進(jìn)了其中的一家鋪?zhàn)?，主人是一個30多歲的維吾爾族小伙，他說他們家五代人打鐵，生意還不錯。鋪?zhàn)优R街的店面里，陳列著各種刀子、土坎曼、農(nóng)具、鐵器的成品，上面沒有標(biāo)簽，但小伙子說：“我們店打的東西質(zhì)量最好，價格最低，不需要什么標(biāo)簽的！”一行人都笑了，這人，哪有“王婆賣瓜，自賣自夸”的？看到我們臉上的嘲笑，小伙子急了，用維吾爾語“咕嚕咕?！闭f了一通，我們誰也沒聽懂。老茹雖說是當(dāng)?shù)氐臐h族人，但只會翻譯簡單的幾句，碰上對方這么快的語速，他干著急。最后，還是小伙子聰明，摟住我們當(dāng)中的一個人，推開店面內(nèi)的一個小門，示意我們進(jìn)去看個究竟。剎那間，“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打鐵聲朝我們撲了過來，這，難道是他們家的打鐵鋪？

沒錯，就是一家地地道道的打鐵鋪！機(jī)器轟鳴，鐵花飛濺，幾十名青年工人在鋪?zhàn)永锞o張作業(yè)，烈火熔化、高溫打造、小錘修正、涼水一激——整套下來，大約要花上1個小時的時間。不過，別小看這短短的1個小時，至少經(jīng)過鍋爐、電錘、小錘、毛邊修正、激水等七八道工藝，需要將近百十名工人，雖然這些工藝的名字不準(zhǔn)確，都是我隨便起的，但也說明了這么多的復(fù)雜工序，原來是為一件簡單的鐵器的誕生而準(zhǔn)備的。你說說，能用“簡單”兩個字來概括嗎？我問小伙子：“工人好不好找？給的工資高嗎？”他笑笑說：“一人一天100元，總共120多人，他們都住在這條路上，都是維吾爾人……在喀什，他們算是高工資了！”在一臺電錘機(jī)器旁，我停下來，看見一名工人把長柄的鐵夾子探進(jìn)爐膛里，從一片烈焰里夾起了一個小火球，快速放在電錘機(jī)的兩錘之間，早有一名工人啟動了按鈕，鐵錘開始“叮叮當(dāng)當(dāng)”地機(jī)械作業(yè)了，火球在人工的手控下，被一下下地錘打，身體由圓變方、由方變扁、由扁變面，其實(shí)，那面就是一把刀的面，刀背一指厚，刀身像一本16開的雜志，可惜，沒有開刃……哎呀，那把刀，到底是切菜的刀還是砍骨頭的刀？

在阿熱亞路的另一半，還有一家家西域風(fēng)格的騾馬店。所謂的“騾馬店”，就是維吾爾人在自家改建的小客棧，比較低檔，幾十年了，一個房間只收4塊錢，另外，騾馬驢子和車子還可以院子里照看，免費(fèi)提供牲口的草料。我想，哪有這樣開店的！難道不怕賠錢？黃昏時分，我們半信半疑地走了進(jìn)去，女主人微笑著用維吾爾語向我們問好，把我們迎進(jìn)了樓下一間客房，擺上了四盤干果和一些茶水糖果招待我們。在羊毛毯上，我們席地而坐，和年紀(jì)大的女主人一道喝茶聊天，我把剛才的疑慮說給她聽，她哈哈一笑，說了一段維吾爾語給同行的當(dāng)?shù)厝寺?，?dāng)?shù)厝朔g說：“騾馬店是提供給鄉(xiāng)下進(jìn)城的維吾爾人住的，不能太貴，否則就沒有人來住了。雖然開店不賺錢，但也不賠錢，政府現(xiàn)在對開騾馬店的人家有補(bǔ)貼，不會讓我們吃虧的?！蔽腋鼮椴唤饬?，問女主人：“不賺錢也不賠錢，那你開店豈不是白忙活一場？圖啥呢？”翻譯給女主人之后，她“嘿嘿嘿”笑個不止，悄悄跟同來的當(dāng)?shù)厝苏f了一句什么，當(dāng)?shù)厝艘病昂俸佟毙α恕Ｎ覀儐柈?dāng)?shù)厝嗽谛κ裁?，她說：“女主人說‘圖的是快樂，你不知道，他們天生就是一個快樂的民族！”我們一聽，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是啊，維吾爾人能歌善舞，兩三個人一聚，就是一臺小型的晚會，人多的時候更別提了……他們一旦快樂起來了，年齡和性別遠(yuǎn)去了，煩惱和憂愁遠(yuǎn)去了，富貴和貧賤遠(yuǎn)去了，金錢和地位遠(yuǎn)去了，他們，不正是我們天天夢想的那種生活嗎？離開客房的時候，我們喝了一杯杯藏紅花茶，吃了不少巴旦木、核桃、葡萄干、大棗等干果，心里有些過意不去，出騾馬店的當(dāng)兒，我慌忙掏出幾張紙幣，往女主人的懷里一塞，想答謝她。不料幾次，女主人都退還給我，爭執(zhí)不下之間，當(dāng)?shù)厝税蛋凳寡凵?，暗示我把紙幣收回，我只好作罷。好幾次，我問那位當(dāng)?shù)氐呐笥褳樯蹲屛沂栈啬清X，她笑而不語。

更加令我不解的一幕，發(fā)生在路口的烤包子店。走累了的我們，老遠(yuǎn)就聞見一股股香氣撲鼻的烤牛肉包子味兒，一個個頓時滿口生津起來，問老茹多少錢一個烤包子，他說五塊錢一個，真便宜啊。進(jìn)店落座之后，等我們看到如拳頭大小的烤包子時，一個比一個更懷疑：這么大的烤包子，肉餡肯定大，老板能賺錢嗎？老茹滿不在乎地說：“在喀什，誰家的烤包子都是這么大，大家別想那么多了，吃吧吃吧！”熱氣騰騰里，只見包子被烤得焦黃焦黃的，烤得厲害的個別處，面皮早已經(jīng)發(fā)黑了，一點(diǎn)都不好看，會好吃嗎？一口下去，果真是外焦里嫩，直通心尖尖，特別是里面的牛肉餡兒，又嫩又滑，輕輕一嚼，肉味兒好像春水兒，在口腔里一絲絲蕩漾，嚼著嚼著，那水兒，竟然不知道什么時候消失了，但是，肉香兒殘留。那頓飯，就著小店里的免費(fèi)磚茶，我吃了三個，有人比我吃的更多，一口氣吃了5個，真叫一個香啊！飯后，我問老茹：“他們這么賣烤包子，能賺錢嗎？”老茹也只是抱歉地笑了笑，狠狠吸了一口香煙，笑而不答。直到我乘飛機(jī)離開喀什，一路上還在想，他們能賺錢嗎？

此刻，我才明白了當(dāng)?shù)嘏笥褳槭裁匆⑿Γ涸隍咇R店和烤包子店主人眼里，錢只有被人踩在腳下，人才會變得快樂。反過來說，錢放在了心上，人怎么能快樂呢？我不禁想起西晉愍帝時期，僧人支遁（314至366年）的故事。說有一天，春水見漲，一位朋友送給支遁一對小鶴，后來，隨著這一對小鶴逐漸長大，支遁怕它們飛走，就把它們的翅膀剪短了。不料，當(dāng)仙鶴展翅欲飛的時候，卻飛不起來，只好垂頭喪氣地看自己的翅膀。仙鶴們懊喪這一幕，被細(xì)心的支遁看在眼里，就對它們說道：“既有凌霄之志，何肯為人作耳目近玩！”于是，等仙鶴翅膀再次長大時，支遁讓它們自行飛去了。我想，在僧人支遁看來，萬事萬物皆有靈，都能夠把自己的思想感情注入所要表現(xiàn)的對象，然后通過自身這個中介再表現(xiàn)出來，這是何等快樂啊。倘若不把長大了的仙鶴放走，它整日望著自己被主人剪得短短的翅膀哀嘆，那么，這種壞心情勢必感染主人。世人眼里，仙鶴是玩物，難道，他支遁不是別人的玩物嗎？說起來，他把自己的性情注入了仙鶴，他和兩只仙鶴才徹底快樂呀。那么多喀什朋友，因?yàn)橛辛讼裰Ф菀粯拥男郧?，他們快樂的天性才會如此解放，生活才會更加幸福美滿。一個真正的生活藝術(shù)家，必須要放走舊思維里的自己，解放自己的天性，方可快樂啊。

原來，有快樂的地方，一定會有維吾爾人的身影，比如在新疆的天山南北，比如在喀什地區(qū)的阿熱亞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