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志剛
《艾城奇人異事》有兩個關(guān)鍵詞,一個是“艾城”,這是小說家營造的虛擬化藝術(shù)空間,是小說家的自我世界,出入其間的是小說人物,而不是現(xiàn)實性的人和事,這個世界是“內(nèi)指性”的,指向小說家的內(nèi)心,而不是指向現(xiàn)實。另一個關(guān)鍵詞是“奇人異事”,似乎具有傳奇性質(zhì)。傳奇是中國小說傳統(tǒng)之一,六朝有志人志怪,唐代有傳奇,宋元明清亦有戲劇小說以傳奇命名者?!栋瞧嫒水愂隆匪鼋云匠J隆⑵胀ㄈ?,未見奇異之事和非常之人,而作者統(tǒng)之曰“奇人異事”,猜測有“拍案驚奇”之義。明代所謂“拍案驚奇”(三言二拍),“必有一番激揚勸誘之意”(馮夢龍語),激濁揚清,勸善懲惡,所述多為尋常事、普通人,而作者以為有當戒者、當禁者、當止者,是為“奇”也。實際上,《艾城奇人異事》所述皆往事,往事不遠,今日可鑒,詩云:伐柯伐柯,取則不遠。也許,這正是作者的用心吧。
小說家似乎對“往事”情有獨鐘,曹雪芹用“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書寫大觀園中女子的往事,寄寓深情,感動了一代又一代讀書人。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追憶”挖出一段一段往事。魯迅提起筆寫小說,就回到了“魯鎮(zhèn)”,翻騰出童年的故事、故鄉(xiāng)的人物;沈從文念念不忘的邊城故事,那個純凈、活潑、憂傷的翠翠,伴隨了沈從文一生。小說家“返觀”自身,進入“虛靜”狀態(tài),調(diào)動起所有經(jīng)驗進入藝術(shù)構(gòu)思階段的時候,“精騖八極、心游萬仞”,總是很容易回到過去,沉溺于“往事”中不能自拔。從很大程度上說,小說是向“過去”敞開的,許許多多的往事就像一根一根絲線,牽動著藝術(shù)家的靈魂,牽引小說家返觀內(nèi)在心靈。因此,“往事”意味著小說家的生活積淀和藝術(shù)感悟,意味著小說家文化心靈建構(gòu)的歷程,意味著小說家靈魂的內(nèi)涵深度和層積厚度。
最近幾年,謝老師陷入三組交織的往事回憶中,站在“今天的立場”書寫昨天、前天的故事:一組是新疆農(nóng)墾老兵的故事,那些老兵聯(lián)系著他的童年和青年時代,懵懂的少年和騷動的青春,通過老兵們代言;第二組是上海青年支邊(新疆)的故事,牽動著特定時代的特定人群青春年華;第三組是艾城往事,艾城連接著謝老師的中年生活,表露出成熟、理性、寬容、淡然的情緒。無論是對新疆建設(shè)兵團老兵、上海支邊青年,還是對艾城居民日常生活的書寫,謝志強老師都用“心”書寫,注意傾聽來自心靈深處的聲音,用真誠的靈魂與往事對話,淘洗了“往事”現(xiàn)場的浮躁氣,淡化處理了“往事”的喧囂,讓往事中那些真純的內(nèi)核緩緩地流出來,讓人物走向前臺表演自己,而他愿意做一個聽眾,一個記錄員,聆聽人物的聲音,記錄人物的動作。
小說就是講故事,似乎成為一種習慣,有故事的敘述,大部分小說作者都能掌握,而面對沒有故事的敘述,許多人就會束手無策。要把沒有故事的故事講好,在沒有故事的地方發(fā)現(xiàn)故事,不僅需要巧思,更需要經(jīng)驗,需要功夫。謝志強老師就有這種功夫,而且武功高強,他特別善于在無故事的地方發(fā)現(xiàn)故事,并鋪陳可以敘述的“事件”。《艾城奇人異事》所選擇的“事件”故事性都不強,有些根本沒有故事性,作者或者營造一個場景,或者抓住人物的一句話,或者捕捉人物的一個動作,或者專注于一個小物件,采用放低敘述者姿態(tài)的方法,在不經(jīng)意間,向我們展示事件的意義和功能。相對而言,《空谷回音》和《兩元面額的紙鶴》等篇算是最有故事性的片段了。《空谷回音》敘述媽媽用愛的回音消除孩子的孤獨感,喚醒孩子心靈深處愛的能量,引導孩子健康成長。《兩元面額的紙鶴》敘述“我”撿到兩元錢,通過社隊大喇叭喊話,歸還失主,中間穿插京劇“打虎上山”的背景音樂,具有成長小說的基本元素?!稓馕丁酚幸粋€相對簡單而完整的故事,謝老師通過轉(zhuǎn)換敘述人的方式,讓看門老頭自己講述“兼職”偷小米的故事。《艾城奇人異事》中更多的篇章是沒有故事的,《向日葵》捕捉一個場景:中年婦女嗑瓜子,將瓜子仁和瓜子殼很整齊地分好。也許,這個故事的契機就是這個場景,全部敘述也是由嗑瓜子的場景散發(fā)開來的,“屋后一片向日葵,都朝著男孩離開村莊時的小路望呢”?!恫邃N》全篇沒有完整故事性,敘述視點關(guān)注于一個小小的物件——插銷,敘述線索時斷時續(xù),動不動就蕩開“插銷”,進入“小說中人物”的場景中,然而,正是由于這種不著痕跡的蕩開主要物件的敘述,將一個沒有故事的物件敘述成一個故事?!犊匆姟繁緛聿痪邆涔适滦?,但謝老師用魔幻的方式找到了“談資”,洗腳桶蓋上的樹疤變成了眼睛,轉(zhuǎn)移到盲人的腳上,于是,他“看見”了,謝老師就此完成了一次冒險的敘述?!断裥『⒁粯拥亩洹贰睹说纳茸印返绕?,采用片段場景串聯(lián)的方式,組成一個可以講述的故事。
謙遜的寫作是《艾城奇人異事》的基本姿態(tài)。古典小說多采用全知全能視角,作者和敘述人“重合度”很高,作者享有“乾綱獨斷”的霸權(quán)?,F(xiàn)代小說往往采用有限制的視角,通過具有一定能見度的敘述人,盡可能“客觀地”面向讀者,一點一點地剝開故事,基本不會采用上帝視角,對人物和情節(jié)進行封閉式、評價式敘述。羅蘭·巴特認為作者不是全知全能的上帝,而是敘述人的書記員,寫作就是作者不斷撤退的過程。他推崇紀德式謙遜的寫作,這種謙遜的寫作才能讓故事自己呈現(xiàn)出來,而不是由作者強行“說教”后,以非真誠的、扭曲變形的狀態(tài)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栋瞧嫒水愂隆饭灿惺硕涡」适?,謝老師對待每一個故事都采取一種完全信任的態(tài)度,甚至不免有些“放任”故事,作者不對故事進程和方向進行任何“干涉”,而是任由故事自我呈現(xiàn)、自由表達,無論這個故事是有力的還是無力的,謝老師都沒有采取剪輯、編碼等“措施”,既不壓制有強力的故事,也不輔助無力的故事。我感覺,謝老師就像一個過分溺愛孩子的父親,他將故事視為自給自足、自我負責的孩子,唯恐采取一點點措施就會損傷故事的原初狀態(tài),他樂意把敘述人放置在一個非常低的位置上。他任由那個小男孩在車廂里吵鬧(《媽媽打電話的地方》),“我”和周圍的人都沒有干涉,中年婦女盡管有些不滿意,但還是配合小男孩打電話。他對那個“草莓冰激凌”女兒交換父親的舉動,既沒有評價,更沒有制止,而是讓小女孩把自己設(shè)想的“動作”進行下去。在《勞務費》中,他靜靜地看著兩個小孩把家里搞得亂七八糟,其中一個小孩由此想出“生財之道”,把家里搞亂,然后再整理,以此向父母討要“勞務費”。《對蝦》敘述一件“異”事,兩個毫不相關(guān)的因素被一種奇怪的邏輯聯(lián)系起來,一種因素是抽煙,一種因素是對蝦。這是一家富有藝術(shù)氣息的特色餐館,召集人訂餐的時候,特意問老板是否允許抽煙,老板告訴他全城戒煙,如果要抽煙,必須為每位客人訂一份對蝦,而老板親自端上來的對蝦是不能吃的,只能作為“抽煙”的條件。在煙霧彌漫中,召集人再一次提醒專家不要吃對蝦,故事到此結(jié)束。敘述人沒有對這個“異”事進行任何評價,他要做的只是把故事原原本本地呈現(xiàn)出來,但香煙和對蝦的奇異組合仍然彌漫在餐桌上,彌漫在讀者的心里,讓讀者自己進行判斷。也許,正是由于《艾城奇人異事》采取了這種謙遜的、低位視角的敘述姿態(tài),可以讓讀者“平視”所有的故事和人物,體驗故事的原初狀態(tài),并毫無壓力地伸展自我判斷。
不動聲色的憂慮是《艾城奇人異事》的情感基調(diào)。謝老師是一個很寵愛孩子的人,在我的印象中,他對孩子很遷就,對后輩文學寫作者傾心提攜,不遺余力,圈內(nèi)傳為美談。正因為他是一個愛孩子的人,對受到傷害的孩子就特別敏感,總是能夠在平淡無奇的日?,嵤轮?,發(fā)現(xiàn)特異之處?!栋瞧嫒水愂隆分袛⑹龅挠行┦虑?,在我們看來或者不值一談,或者習慣成自然,在不經(jīng)意中悄悄滑過,當謝老師把這些事情敘述出來之后,會讓我們突然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讓我們看到孩子們受到的傷害有多深。在高速奔馳的高鐵上,那個頑皮喧鬧的小男孩,總是在詢問媽媽打電話的地方,他已經(jīng)習慣了通過電話聽到媽媽的聲音,非得要求阿姨做出打電話的動作,才覺得阿姨接受了他的感謝。當列車穿過田野進入高樓林立的城區(qū),小男孩真的找到媽媽打電話的地方了嗎?讀到這個故事,打工者的辛苦和孩子的孤獨,總給人一種心酸的味道。《勞務費》敘述父母為了培養(yǎng)孩子勞動的品質(zhì),通過發(fā)放勞務費的方式激勵孩子做家務,竟然在孩子幼小的心靈中埋下“生財之道”?!恫葺ち琛分械男∨?,已經(jīng)學會用“交換原則”處理自己的生活,在她看來,整個世界都是商品,不僅超市貨架上是可以交換的商品,而且超市的工作人員、顧客叔叔阿姨、甚至父親,都是可以交換的商品,她用父親和叔叔交換而獲得草莓冰激凌。《愛麗絲的警告》中那條小狗,像“公主”一樣驕橫、富貴,對新房客沒有一絲一毫的理解和尊重,一味索取高檔次的享受,竟然還有生活補貼。狗尚如此,而況人乎?《螢火蟲》中,丈夫因為工傷獲得3萬元補償,夫妻二人均停止工作,陷入打麻將的狂歡中,放棄對孩子的關(guān)愛和培養(yǎng),導致小兒子落水死亡,而父親竟然冷漠地說:“換個地方,再生一個”。《小心著火》有點魔幻現(xiàn)實的意味,“他”一進入戀愛狀態(tài)身體就著火,陰差陽錯,竟然變成了消防員——道德消防員,陷入一種迷狂狀態(tài),專門干預男女青年談戀愛,提醒人們“小心著火”,這種“斷崖式”變化,令人吃驚。當年,魯迅筆下的“狂人”在癲狂的狀態(tài)下發(fā)現(xiàn)封建文化“吃人”,今天“他”摁著電喇叭,四處喊:小心著火。由戀愛時著火到道德消防員,精神和身體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是一種傷害,還是一種幸運?作者沒有點出,讀者自會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