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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城奇人異事(十八段)

2018-01-19 11:49謝志強
文學港 2018年11期
關(guān)鍵詞:愛麗絲小男孩媽媽

謝志強

媽媽打電話的地方

座椅的靠背震動,嘈雜的聲音沖擊,來自我后排的小男孩。只聽小男孩反復(fù)說:我要看媽媽打電話的地方。

我參加了一個小說頒獎典禮,結(jié)束后,乘高鐵返艾城。這個小男孩跟著媽媽一起上了列車。隔著椅背,我獲知,小男孩的媽媽在艾城打工,小男孩由爺爺奶奶帶。小男孩的媽媽給村莊的那個家接了座機。幾乎每一天都給小男孩通個電話——小男孩聽見媽媽的聲音,就會安靜下來,就會老實睡覺。趁著小男孩入學前,媽媽滿足他的愿望:看一看媽媽打電話的地方。

高速而平穩(wěn)的列車,已經(jīng)行馳了六個小時。我佩服小男孩,似乎不嫌累,一上火車,就沒安分過。起先,在車廂的走道上,順著列車前進的方向奔跑,仿佛列車的高速,加上男孩的奔跑,他以為這是加速——向媽媽打電話的地方前進。

小男孩不坐座位。媽媽抱著他,卻哄不住,他時不時地張望窗外,似乎生怕錯過媽媽打電話的地方,還叮問為啥還不到。媽媽解釋,還有兩個鐘頭,還有一個半鐘頭。現(xiàn)在還有一個鐘頭。小男孩順著列車前進的方向奔跑,仿佛突破時間的限定:列車行進的速度,加上他奔跑的速度。車廂的走道簡直像田徑運動的百米跑道,他頻繁地沖刺。

小男孩積蓄了多少日子的力氣,現(xiàn)在超常發(fā)揮著。疲倦向我襲來,我閉目養(yǎng)神,期望打個盹,可是,后腦靠背的震動,耳朵接收的聲波,我真想起身提醒小男孩的媽媽,管一管愛動的孩子。

小男孩由跑轉(zhuǎn)為鬧了。鬧著要看媽媽打電話的地方。我聽出小男孩的本意,要坐靠窗的座位。那個中年婦女讓了座。

小男孩的媽媽說:這下該老實了吧,只能看不能動,這個車廂里,你最愛動。

換了座位,媽媽抱著小男孩,說:你謝謝阿姨。

小男孩說:謝謝阿姨。

大概那個婦女被鬧得煩了,沒回應(yīng)。

小男孩提高聲音:謝謝阿姨。

媽媽說:阿姨聽見你的感謝了。

小男孩說:沒聽見,聽見了咋不回話?

中年婦女說:我聽到了。

小男孩一臉的不滿意。

媽媽做出接聽手機的姿勢,說:麻煩這樣作個手勢,再說聽到了。

中年婦女真的掏出手機,貼近耳朵,說:聽到了,不用謝。

小男孩奪過媽媽的手機,說:漫游。

媽媽堆起一臉笑,說:麻煩你,撥通電話。

中年婦女撥了報出的號碼(她嘀咕:再寵下去,還不鬧翻天了),小男孩拿著的手機響了。

小男孩宣布規(guī)則:我先說,你再說。然后,小男孩說:謝謝阿姨。中年婦女說:不用謝。

之間的距離僅隔一個座位,可是,兩個女人的手機,來自兩座不同的城市:漫游。那個中年婦女要乘到終點站。我發(fā)現(xiàn),小男孩接聽手機的時候,面朝玻璃窗,背對中年婦女。

顯然是創(chuàng)造一種情景:母子倆通電話的時候,雙方看不到人,只能聽見聲音。

這片座位的旅客都沉默了。小男孩這個舉動,本該引起轟動,畢竟是一本正經(jīng)地可愛,還帶著表演的成分。

窗外,莊稼、樹木的綠色,像一條寬闊而又模糊的綠色飄帶。小男孩跪在媽媽的膝蓋上,臉貼著玻璃,問:媽媽,哪里是你打電話的地方?

媽媽說:有高樓大廈的地方。

我的睡意全無,同時,也擔心,一不留神乘過了站——只停兩分鐘。我想象:要是把我的手機交給小男孩,母子倆通個電話,這么近,只當遠,小男孩就能看見媽媽打電話的地方了。列車上移動的手機。

漸漸地,樓宇替代了田野。車廂里傳出播音:艾城北站到了,停車的時間短,請各位旅客準備下車,艾城北站到了。

我取行李架上的旅行包。

小男孩驚喜地喊:媽媽打電話的地方到了。

小男孩的媽媽也在取行李——拉桿箱,說:到了,爸爸來接我們呢。

小男孩說:媽媽,我來拉箱子。

她牽著小男孩的手,說:箱子拉你,還是你拉箱子?你就乖乖地拉著媽媽的手,別亂走。

勞務(wù)費

過后,我知道了兒子的秘密。我兒子聲稱那是“互訪”。他和班級新來的一個同學約定。一天到那個同學家“訪問”,另一天到我家“訪問”。所謂訪問,就是盡情放開來玩耍,并套用戰(zhàn)國時代,我家是秦國,兒子的同學家是齊國,取自雙方父親的姓。

那天,晚飯時候,兒子還沒回來,我猜兒子是不是惹了禍,被老師留校,或者,玩耍,把時間玩忘了?我和丈夫習慣晚上十點入寢,畢竟單位的事情忙。遲遲聽不見兒子的腳步聲??赡艹鍪铝??車禍?我容易往壞處想。

過了一刻鐘,門開了,估計兒子以為我們?nèi)胨?。我竟沒聽見他的腳步聲。我和丈夫坐在客廳間,突然開燈。兒子一愣,仿佛中了埋伏一樣。

兒子說:我去同學家訪問了。

隨即,電話響了。我接聽。兒子同學的家長打來的電話。對方說要我兒子去收拾“爛攤子”,現(xiàn)在,家里像被抄過那樣,亂七八糟。我邊聽邊看,看著兒子。兒子和同學肯定選擇了父母有什么應(yīng)酬或是加班的“空當”,放肆地玩。把家翻了個底朝天,對方這么說了。

我能怎么說,只有替兒子道歉,不斷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我丈夫用眼盯住兒子,眼神像固定了兒子。

對方終于提出要求:讓我兒子明天去收拾“爛攤子”,還邀請我去現(xiàn)場觀察,他保護著“現(xiàn)場”。

我丈夫走近門內(nèi)立著的兒子說:自己拉了屎,自己去擦屁股。

我怎么好意思登門道歉?可以想象小孩難得遇上了大人不在場,有了想怎樣就怎樣的放肆機會,那個家可想而知了。我委托對方,請個鐘點工來整理,恢復(fù)原樣,并表示,我們愿意支付勞務(wù)費。

我丈夫說:都是你寵愛的結(jié)果,老虎不在家,猴子稱大王。

放下聽筒,我立即給兒子布置了幾項“家務(wù)”。以前,兒子做家務(wù),我支付勞務(wù)費。他平時的早點費、零花錢,都是通過從我這兒掙勞務(wù)費來“開支”。這一回,我說:作為懲罰,只干活,不給錢了。

兒子嘀咕:白干活?同學的家,我的家,橋歸橋,路歸路,兩碼事,我抗議。

我說:抗議無效。

我丈夫說:怎么回事?這么晚了還爭論什么?

兒子對我悄聲說:我要爭取自己的合法權(quán)益。

我說:從哪里聽來的這些詞語?睡覺,明天還要早起上學。

臨睡,我對丈夫說:今后,兒子在場,說話要小心。

第二天,我下班回來,兒子和一個年齡相仿的同學坐在客廳里,看動畫片。

兒子向我介紹,說:這就是班里新來的同學,媽,今天他來我家訪問,這叫互訪,我們要好好接待來訪的客人。

我沒說怎么預(yù)先不打聲招呼——秘密訪問。我得給兒子面子,表現(xiàn)出熱情,像電視新聞里,國事無大小。我對兒子的同學說:你倆先看電視,我去一趟菜場。

我大包小包拎著歸來,仿佛是過去“抄家”的重現(xiàn)(我的父親是右派,“文革”時被抄家,我熟悉這種情景)。

兒子來廚房,說:媽媽,這樣,我同學的爸爸也不能說什么了,不能提什么要求了。

我說:這就是你說的“互訪”?相互搗亂。

兒子說:我為了不讓同學為難……挨打,同學說我是主謀,現(xiàn)在,你也可以打電話,給我同學的家長,請他爸爸來現(xiàn)場……那么,就可以不生氣了,消氣。

憑我家的現(xiàn)場,可以想象出兒子同學家的現(xiàn)場。我套用媒體的話,說:友好訪問,是相互增進友誼,相互促進發(fā)展,哪能這樣訪問呢?

兒子指指座機,說:媽媽,你打個電話嘛,通報情況。

我說:你這個小腦袋里,是不是裝著個魔鬼?

我丈夫出差了(勞務(wù)輸出中介)。他倆又坐在沙發(fā)上看動畫片,似乎討論著動畫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現(xiàn)場”保持著紊亂。他倆在亂中取靜。

一個一個菜端上桌。兒子的眼神顯示出對我的感謝——我非但沒當著他同學的面發(fā)火,而且盛情接待,似乎認可了現(xiàn)狀。

兒子時不時地看座機,似乎在等待電話,又瞅瞅我,仿佛催我打電話。兒子完全像個東道主,不斷推介我做的菜肴——比他同學家的菜味道好,花樣多。

在友好的氣氛中進行了“晚宴”。我發(fā)起一個建議:一起整理,恢復(fù)秩序。

兒子的同學立刻響應(yīng)。他的同學擺東西時,還問原來所在的位置。破得來勁,立得費勁,我擔任了指導(dǎo)。

恢復(fù)原來的秩序之后,兒子遺憾地說:要是你爸爸來現(xiàn)場看一看就好了。

兒子的同學說:阿姨,昨天,不等鐘點工上門,我起了個早,也把家恢復(fù)成了原樣。

我分別給兒子和他的同學支付了勞務(wù)費。兒子的同學不肯接受。兒子說:勞務(wù)輸出,掙錢不容易,收進吧。

據(jù)說,兒子的同學將勞務(wù)費交給了他的媽媽。兒子似乎發(fā)現(xiàn)了一個“經(jīng)濟增長點”,對我說:媽媽,我們把家弄亂,再整好,就這樣掙到了勞務(wù)費,可是,他爸爸為什么不這樣做?國與國不平等。

愛麗絲的抗議

這對中年夫妻午后搬入一層的房間,一個行李,一個包裹,包裹里都是鍋碗瓢盆等簡易的日常生活用品?,F(xiàn)成的雙人床。鋪床鋪、擺物品,忽然,旋形的樓梯像滾下一個毛茸茸的球,一只小狗出現(xiàn)在門口。

他像迎接客人,他拍拍手,說:進來吧。

狗沖著他倆狂吠。

他做出一個表示親近的姿勢,說:這么兇,就不可愛了。

樓梯先是出現(xiàn)移動的腿,接著,一個身體降下來。那個男人指指樓上,說:我租二樓的房間,愛麗絲歡迎你們呢。

愛麗絲停止了叫,搖動尾巴。

二樓的房客說:愛麗絲,你發(fā)現(xiàn)了個好人家。

他說:誰的狗。

二樓房客說:我住進來之前,愛麗絲已在這兒了,你別叫它狗,不然它要生氣。

他說:我在老家時就養(yǎng)了一條雜毛狗,愛麗絲是外國品種吧?

二樓房客把“狗”字輕輕帶過,這么說:我沒跟狗打過交道,叫愛麗絲,當然是洋玩意兒了,現(xiàn)在許多商店,商品也興洋名字嘛。

他憑過去的經(jīng)驗,看出狗餓了。他喜歡吃荷包蛋,就說:愛麗絲餓了吧?

愛麗絲搖搖尾巴,像舉手揮動手帕。

妻子打開煤氣灶,煎了兩個荷包蛋。蛋打進油鍋那一瞬間,驟響,愛麗絲后退一步,伏吠了一聲,像是陌生食物的響聲。

他把盤子放在地板上,鼓勵道:不燙了,好吃。

愛麗絲蹲在離盤子一步遠的地方,似乎還客氣。

他說:特意招待你的呀,要不,我吃給你看?

愛麗絲的眼珠在轉(zhuǎn)動,注視著筷子夾著荷包蛋從碟子上升到他的嘴里。

他還做出“味道好極了”的表情,說:我都舍不得吃呢。

愛麗絲朝著盤子狂吠。

二樓房客又一次趕下來,說:愛麗絲對荷包蛋沒興趣。

他問:那吃啥?我看出這……愛麗絲餓了。

二樓房客說:吃牛排,所以,我們招待不起愛麗絲,我們自己吃牛排也要掂量掂量收入情況呢。

他說:房東怎么不把愛麗絲帶走?

二樓房客說:帶走了也養(yǎng)不好,而且,愛麗絲不肯離開這套別墅,我試過,蒙住眼,運到郊區(qū),愛麗絲又回來了。

他說:愛麗絲蠻重感情的嘛。

愛麗絲再次沖著地板上的盤子狂吠。

二樓房客說:你要把盤子擺到餐桌上。

他把盤子端上餐桌,吠聲戛然而止。他說:愛麗絲蠻講究的嘛。

二樓房客笑了,說:是你禮數(shù)不到位,眾生平等嘛,愛麗絲在爭取狗權(quán),食物放在地上,等于貶低了她。

小小的慶祝晚餐,妻子去菜場購了一斤牛肉,燒了一塊牛排,其余加調(diào)料水煮,切片。果然,愛麗絲跳上椅子,前爪像手一樣扶著盤子(他說:小時候吃飯,爹娘要我捧著飯碗),吃掉牛排,舔凈盤子,看看他倆,搖搖尾巴,仿佛說:我吃好了,你們慢慢吃。

他不習慣別人關(guān)注他吃飯,他感覺到愛麗絲的目光,隨即,他分辨出狗眼盯的是他的水杯。他起身去自來水龍頭接了一碗水,擺到愛麗絲面前。

愛麗絲在碗上邊嗅了嗅,突然狂吠起來。

妻子手中的筷子嚇掉了,還直咳嗽,食物嗆了喉嚨。

他拿起杯子,像做示范,說:你不是要喝水嗎?

椅子上的愛麗絲一聳一聳,扳著桌沿的雙爪,像要推翻圓桌,加劇了狂吠。

一陣樓梯腳步聲。二樓房客來了,說:晚飯時間,我聽出愛麗絲的抗議,碗里是不是自來水?

他疑惑,點點頭。

二樓房客說:愛麗絲要喝開水,涼到不燙嘴,溫開水,但不能涼。

他說:這不是公主范兒了嗎?

二樓房客說:我也是在愛麗絲的叫聲中漸漸悟出的門道……可是,我在建筑工地干活,累也累壞了,哪有時間侍候……好了,愛麗絲認上你倆了……你倆就把愛麗絲當女兒寵吧,女孩會撒嬌。

他說:窮講究,我倆剛到艾城,還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呢。

二樓房客說:我看你倆心眼好,有些事,慢慢來吧,樓上還有空房間,愛麗絲會投向新房客的懷抱,現(xiàn)在嘛,你不能驅(qū)趕,你趕愛麗絲,她整個晚上會叫得你們不得安寧。

他悄悄地說:愛麗絲報復(fù)心還那么重?

二樓房客說:不信,你就試一試,我領(lǐng)教過了,另外,我提醒一下,愛麗絲每天還要洗個澡,別忘了。

妻子睡眠不好,她想到婚后這么久沒懷上孩子,似乎愛麗絲是引弟,農(nóng)村婦女懷不上孩子,會領(lǐng)養(yǎng)或借個孩子一起睡,那個孩子(通常是男孩)被稱為引弟,抱著引弟睡,可能就懷上孩子。

他說:這狗,比人還講究衛(wèi)生?

愛麗絲分明對“狗”這個詞忌諱、抵觸,又一次狂吠。

妻子用手指豎在嘴上,說:愛麗絲抗議了,我們就把愛麗絲當個孩子吧。

浴缸注入溫水。夫妻倆聯(lián)手給愛麗絲洗澡。

愛麗絲突然狂吠。他說,不燙呀。

妻子說:這脾氣,說變就變。

樓梯傳來緊湊的腳步聲,二樓房客說:一聽抗議,我知道,我忘了交代,愛麗絲洗澡要用沐浴露,喏,這是在我那里剩下的半瓶。

他說:我在老家農(nóng)村,最好的也就用香皂,愛麗絲檔次那么高?

二樓房客說:我也是慢慢體會出愛麗絲的生活習慣,愛麗絲的主人長期嬌慣出了這種習慣。

他說:這狗主人是誰?

愛麗絲又狂吠開了,帶動一浴缸水花飛濺。

妻子說:抗議了,你要養(yǎng)成習慣了叫愛麗絲。

二樓房客會意一笑,說:這套別墅的主人破產(chǎn)了,本來生意也做得不錯,賭博賭的,抵給現(xiàn)在的房主,據(jù)來收房租的人說,原先的房主遠走高飛了,還留下一屁股債,愛麗絲也被丟棄了,逢賭必輸,連愛麗絲也養(yǎng)不起,可能生怕虧待了愛麗絲吧?

愛麗絲的身上頓時冒起香香的泡沫,一副享受的樣子,那眼睛,天真而又可愛。

二樓房客說:下一次來收房租,我會提醒現(xiàn)在的房主,給你們愛麗絲的生活補貼。

他說:狗也有生活補貼?

愛麗絲狂吠。

妻子說:又說漏嘴了。

二樓房客撫撫愛麗絲,說:啥都懂,就差不會說人話,生活補貼,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在房租中減免,這個新房主給舊房主留個情分。

氣 味

我所在的這個住宅小區(qū)的門衛(wèi),是個老頭,姓啥名甚,沒人叫過。仿佛他長得飽和了,等候著我們老。他來做門衛(wèi)正已五年,看不出他衰老的進度。不見有什么親戚來走動,他顯然孤身一人。偶爾有一次,他指指桌椅,說: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

老頭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待在門衛(wèi)房兼宿舍。十來平方的門衛(wèi)房,一排郵件投遞柜作隔墻(屏風),里邊一張單人床,外邊工作間,墻角有個煤氣灶。我猜,物業(yè)管理聘他為門衛(wèi),其實也節(jié)省了支出,因為,其他小區(qū)的門衛(wèi)起碼兩班倒。他一個人干了兩個人的活兒。

我們這個住宅小區(qū)開發(fā)得較早,無論管理,還是樓房,已老舊了,而且四通八達,有三四處口子可以隨便進出。但是,門衛(wèi)老頭仿佛固守一個正規(guī)的大門,晚上十點鐘,他關(guān)閉大鐵欄柵門,大鐵門上還鑲了個小窗門,居民遲歸,只要喊一聲,他準出來放行。他那認真的樣子,顯然不知還有別的進出通道。防君子不防小人嘛。我想。

老頭的本職是門衛(wèi),他自覺承擔了收發(fā)——兼收發(fā)室,算是義務(wù)勞動。每天,總有居民送他食物,一碗面或一碗菜,有的是菜場歸來,順手留下一點菜(一條魚或一塊肉)。這也是對他收發(fā)郵件(多為特快專遞)的報答吧。我說:你吃百家飯。他說:每天換換口味。

我在單位,接到投遞員電話(或短信),我回:請放在南門的門衛(wèi)室里。我收到的多為書刊。若發(fā)表了小說,我會炒幾個菜,弄個拼盤,讓他分享。有一次,我還帶了一瓶酒,在門衛(wèi)室的那張靠墻迎門的桌上,三盅酒下肚,他的話多起來。他平時多用表情加手勢。

老頭說:我就是喜歡吃別人的飯,早年我討,現(xiàn)在人送,你靠寫故事吃飯,是吧?

我說:業(yè)余愛好。

老頭說:兼職?我過去兼職,現(xiàn)在也是兼職,我有一肚子故事,碰上你這個寫故事的人,我不能讓故事爛在我的肚子里。

我的創(chuàng)作,已遭遇了瓶頸。柳暗花明又一村——這是個有故事的老頭,仿佛我遇見了期待已久的書。每個人都是一部書。我就聽他往外倒。

早年,老頭是個乞丐(討飯的),也兼職小偷(小偷小摸)。這兩個“職業(yè)”有一點一致,均針對食物。純粹討飯(不討錢),自己帶兩個碗(講究飯是飯,菜歸菜)和一根棍(打狗兼拐杖)。老頭伸出兩個指頭,說:這兩個活兒,脾氣相反,討飯得慢性子,我知道,一次,不能管肚子飽,要向幾個人討,靠積累,有時還討不上,所以,得耐心,實在討不上飯,特別是天氣不好,運氣不好,一冷一餓,心就急,像點起一把火,對事物的氣味也高度敏感,偷起來,我就成了急性子,要短時間里解決問題,怎能不快?我像換了個人那樣,急。

我敬他一杯,鼓勵他說故事,好像他青春煥發(fā)——模仿自己當年的偷竊行動。所謂當年,就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三年困難時期一個冬夜?,F(xiàn)在,門衛(wèi)室里,月光鋪進來,蓋著燈光。

現(xiàn)在的老頭——當年的青年,聞出了土屋里老人的氣味,是老兩口躺在炕上(后來知道老兩口餓得賴床,減少消耗),他在老人的氣味里辨析出小米的氣味(他的鼻子在乞丐里很有名氣,當然是對食物的敏感)。除了土炕,屋里,一個灶臺,還有鍋碗瓢盆勺,炕頭一口大水缸,水缸里不是水,缸蓋泄露出了小米的氣味。

那個晚上,月亮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概也餓得沒力氣——不再高高在上了。他聽見輕輕的打鼾聲。他的手夠不著缸底,就將上半身深入,終于摸著了缸底的小米。手指測量,腦子換算,估計有十來斤小米。

那口大缸,容一個人還嫌寬松。他常見,一般人家,放在屋檐下接“天水”,也有人兼當米缸。他像跟一個胖漢摔跤,不弄出響聲,扳倒大缸。他脫下黑布“中山裝”(夜晚行竊的衣服,比夜色還黑),攤在炕頭,一捧一捧小米捧到“中山裝”上,盡量不讓小米發(fā)出聲響。

鼾聲突然停了。仿佛缸是個地洞,他半邊身子蹲進去。老太婆說:老頭子,啥聲音?老頭子說:老鼠在干著急吧?

鼾聲重起。他聽出老頭子的鼾聲格外響。他的手能感到缸里光了——沒有殘余的米粒,他升起身體,伸手,摸“中山裝”的袖管,可以把兩個袖管像系袋口一樣系住“中山裝”的小米。

可是,小米周圍,沒有想象中攤開的袖管,領(lǐng)子。他焦急起來,脫口說出了疑惑:咦?袖子呢?

老太婆睡覺可能很淺,像浮出水面一樣,坐起,說:老頭子,屋里有小偷。

老頭子終止呼嚕,說:睡吧,哪來的小偷?

他忘了自己的“職業(yè)”和處境,控制不住急性子,附和道:有小偷,不然怎么摸不著我的“中山裝”?

老頭子說:別急,我點上燈。

他感到壞事了??衫项^子已搶先關(guān)上了門,點起了油燈。老頭子手里拿著他那根討飯時用的棍子。

老太婆看著他,說:你這個小伙子,像我的兒子,這缸里的小米,就是留給兒子……等也等不來。

老頭子要老太婆生火,說:來一趟不容易,不能空著肚子走。

火散發(fā)著溫暖,還傳達出米香。他平生第一次不好意思了。

老頭子說:還能不好意思就好,你就是個急性子,現(xiàn)在,慢慢吃吧。

他終于知道,老頭子一直在佯裝入睡——趁他專心捧小米時,把“中山裝”抽走。中山裝在老兩口的被窩里,取出,穿上,還帶著悟熱了的溫度。至今他還記得那股氣味。他說:人到老了,就是那種老人的氣味,你能不能聞得出?

向日葵

這個留著濃密花白的齊耳短發(fā)的婦女,一坐下來,就整理兩個偌大的紅色塑料袋。我以為她退休前是檔案管理員。

她位居B座,鼓鼓囊囊的兩個紅色塑料袋,就如同兩個又矮又胖的男孩。放在腳前,她縮起腿。和諧號動車啟動時,她就開始整理袋中的東西。我估計她臨行前有些倉促,只是把攜帶東西隨手裝入袋。

她把這個袋的東西拿到那個袋,就這樣不停地來回倒騰,看得出,那是合并同類項。她的手仿佛長了眼,能在袋中黑暗的擁擁擠擠的東西里,手伸入進去,取出一樣。玩具歸玩具,水果歸水果,衣物歸衣物,食品歸食品。如此熟悉分類,似乎這些東西屆時要接收檢閱或驗收。

兩個紅色塑料袋,經(jīng)過半個多小時的整理,還是不多不少,不增不減,袋子那么飽滿。A座的我,不得不把腿往窗邊讓一讓,我指著頭頂?shù)男欣罴?,說:放到上邊去,這樣,坐著就會舒服。

她笑一笑,卻不動,仿佛那是兩個孩子。她把兩個袋貼緊了,又解開袋口,似乎檢查哪個歸類還不夠嚴格。然后,又給拎環(huán)打上結(jié)。她那樣子,好似一下閑下來了,琢磨接下來還可以干什么。但暫時還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值得動手的東西,或者,觀察哪里還沒安排到位。

顯然,這是一個忙碌慣了而空閑了就難以忍受的婦女。

這當兒,手機鈴響了。我以為出現(xiàn)了“雄雞一唱天下白”的意境。她的手積極響應(yīng),實在有點捉迷藏樣子,而她是尋找的這一方。她摸一摸這個袋,又掏一掏那個袋。她在整理歸類紅色塑料袋時,手機可能潛入了袋的深處。她的手機似乎有聽覺,深入袋中,摸出了持續(xù)響著的手機。

她接聽,就像獲得指示一樣,竟然帶點女孩表情,天真和向往。聽得出,通話另一端是男孩。我卻聽不懂她的方言。那是我此次參加中國微小說校園行那座城市的方言,而且是城郊鄉(xiāng)村濃郁的方言(城與鄉(xiāng)的方言有差別)。

但是,我還是大概聽出了一點眉目:那個男孩是她的孫子,半年前被打工的父母接到艾城,她一手帶大了孫子,孫子喜歡村莊的土地生長出的物產(chǎn),她匯報了屋后一片向日葵生長情況,都朝著男孩離開村莊時的小路望呢。

通話通了一刻鐘。她還拍一拍兩個紅色塑料袋,似乎她帶領(lǐng)農(nóng)村的孩子去和城市的孩子相聚呢。

我忽然想起她的手機鈴聲,分明是公雞啼鳴的聲音。難道她把村莊里的公雞啼鳴錄下來,作為手機的鈴聲?

我覺得,她的頭發(fā),像一個姑娘戴著假發(fā),裝扮老太婆,因為,她的笑,是姑娘的笑容。這一下,她似乎接到了命令,可以行動了。她取出紅色塑料袋中的一個白色的小塑料袋,袋中裝著籽粒飽滿的葵花籽。黑白相間的條紋,瓜籽足有食指的指甲蓋那么大。

她把瓜籽嗑出脆生生的響。她放下桌板,變魔術(shù)般拿出兩個小紙盒。仁歸仁,殼歸殼,分別放在兩個紙盒內(nèi)。她竟然只嗑不吃。

列車在穩(wěn)定而又迅疾地行馳。我閉目養(yǎng)神,聆聽著有節(jié)奏的脆響,像一串鞭炮被點燃了,不斷地響。我佩服她的牙齒,準確,干脆,熟練。動車停了好幾站,我睜開眼,兩個紙鶴都滿上來了。我以為她會把盛殼的盒子交給來收集垃圾的列車員??墒牵褍蓚€紙盒子都合上。瓜籽已嗑完了。

大概我的目光透出了好奇,她說:這個盒子,裝著葵花籽的衣服。

我笑了。她是要把仁和殼向?qū)O子展示,說明葵花籽是她親手種(產(chǎn)地),親嘴嗑(加工)。

她盡量咬著普通話的音,說:我那孫子,到艾城半年,就一口城里口音了,孫子跟我的時候,睡覺光著身子,那么暖和。

我記得我初中的同學也裸睡,那是他們家鄉(xiāng)的習俗。我問:你們那里的大人也這樣睡嗎?

她遲疑了一下,臉紅了,說:過去都習慣了那樣,那樣睡暖和嘛,現(xiàn)在就不知道了,這種事,不好問。

我說起我的初中同學,說:我念初中時,也試過,冬天沒生爐子,光著睡,確實暖和。

終于完成了嗑瓜籽,她顯出疲倦。看看我放下的椅背,她的椅背保持著垂直。她疑惑地在尋找調(diào)整座椅角度的按鈕。

我在她那邊的扶手頂端扳了一下,椅背立即往后傾斜。

她摁了一下,椅背恢復(fù)垂直,她又撳了一下,椅背迅速傾斜。她笑了,掌握了其中的奧秘那樣笑。她說:這個椅子蠻聽話。然后,靠著椅背,合上了眼。

我喜歡香脆的瓜籽(嗑起來就不由自主,嘴停不下來),但已經(jīng)不敢接觸了,我的牙齒,多數(shù)已“下崗”。我聽她嗑瓜籽,就替她的牙齒擔心。不過,她嗑得那么順利那么快樂。我閉上眼,立刻浮現(xiàn)出一大片花田——金色的向日葵。好像高速行駛的列車兩邊都是連片的向日葵。

我驚了一跳。雄雞又啼叫了。她反應(yīng)靈敏——手機一直握在手上,傳出男孩的聲音。

草莓冰激凌

過一年就要入小學的小女孩,就喜歡冰激凌,而且,很固定、很單一,只食草莓冰激凌,一年四季,即使潮濕寒冷的冬天,她也每天要食草莓冰激凌。

小女孩的爸爸說:外邊這么冷,還吃草莓冰激凌,里邊也凍住了。小女孩跳個街舞,像小鳥圍著想象中的草莓起舞。爸爸叫她草莓冰激凌。媽媽特意給打扮,頭頂扎了個草莓一樣的蝴蝶結(jié),襯托著她那奶油一樣白皙的皮膚,她食了草莓冰激凌,肉肉的小臉蛋,白里透紅,更像草莓冰激凌。

小女孩的家前邊百把米,臨街有個大型超市,超市里有冷飲專柜,小女孩每天起碼一支草莓冰激凌,要是她有什么好的表現(xiàn),爸爸或媽媽稱贊她,她會做出草莓冰激凌的造型,還伸出一個有小肉穴的食指,說:那就獎勵一支草莓冰激凌。

所以,爸爸媽媽不輕易贊揚小女孩。小女孩惹了禍——有一次,不慎打破了一個碗,爸爸很忌諱,認為這是不吉。爸爸說:今天取消你吃草莓冰激凌的資格。

小女孩的樣子,仿佛是剛從超市冰柜里取出的草莓冰激凌,她說:我上超市調(diào)換個爸爸。

有時,媽媽在超市購了商品,回來檢查,過了保質(zhì)期,就去調(diào)換。小女孩的眼里,超市里,除了購物的顧客,所有的東西都是商品。她已把所有的商品分為兩類:一類是不動的商品,都陳列在貨架上,包括冰柜的玻璃罩護著的冰激凌;另一類是會動的商品,是指超市的營業(yè)員(統(tǒng)一款式顏色的服裝,胸前還有一個徽標,小女孩認定那是商標),已經(jīng)熟悉的面孔——叔叔阿姨,每天都在超市里。她時常看見一個阿姨,對她笑,還跟她的媽媽說話,有時,阿姨撫摸她的頭,那是又厚又熱的手,她避開,似乎生怕自己融化了。

爸爸以為小女孩把商品與爸爸混淆了,說:這閨女,沒錢還想辦事?我倒要見識見識。

小女孩平時不帶零花錢,去超市,總是由爸爸或媽媽陪同,她指定草莓冰激凌,爸爸或媽媽付錢。她拿到草莓冰激凌,仿佛這個世界,或說艾城,只剩小女孩和草莓冰激凌了。爸爸媽媽發(fā)現(xiàn),唯有草莓冰激凌能夠讓小女孩專注一件事。要是買不起(嫌貴)小女孩鬧著要的電動玩具(能說話的布偶),爸爸就說:我?guī)闳コ圆葺ち琛?/p>

總是有效,目標立刻轉(zhuǎn)移到草莓冰激凌。

小女孩在前頭走,她已經(jīng)熟門熟路。爸爸跟在后邊。像“小鳥在前邊帶路”。這個老舊的住宅小區(qū),居民差不多都是外來打工者,而且,幾乎都操著一個遙遠的省份的鄉(xiāng)土口音——抱團取暖。超市里的許多營業(yè)員也操著同一種鄉(xiāng)音。臨街的小餐館,也充滿了這種鄉(xiāng)音土語,而且,餐館的菜肴也是與鄉(xiāng)音相配的家鄉(xiāng)菜。

爸爸一副見識小女孩“能咋樣”的神情。他常拿草莓冰激凌說事。他說過,有錢能吃草莓冰激凌不稀罕,有本事,你不花錢,能吃上草莓冰激凌?

小女孩一進超市,就如同進入了兒童樂園。她目不斜視,不看貨架,不瞧冰柜,在迷宮一般的一排排貨架之間轉(zhuǎn)悠——她在尋找,關(guān)注著一張一張大人的臉。最后,她笑著,蹦蹦跳跳奔向叔叔,叔叔的臉像太陽。

爸爸曾向小女孩轉(zhuǎn)述過我說過的雪孩故事(我和小女孩的爸爸是朋友,他租了我那套小戶型的房子,一來二去,就談得攏了):雪孩趁夜向太陽升起的方向奔跑,但太陽出來之前,雪孩又往回跑,不然就會被太陽曬化。這是我的父親當年墾荒時發(fā)生的事情,我懷疑那是父親編造出的雪孩。有時候,我看這天真的小女孩——草莓冰激凌,我想,小女孩喜歡草莓冰激凌,是不是像雪孩怕融化,用冰激凌增強自己的存在?

小女孩跑到那個笑臉相迎的叔叔面前(叔叔穿著工作服),保持著一米的距離,可能不讓叔叔摸她像草莓冰激凌似的頭,她仰起小臉,含羞一樣紅了,她說:叔叔,你跟我走,上我家。

叔叔說:我不能出超市,我在上班。

小女孩轉(zhuǎn)身,對爸爸說:你跟叔叔調(diào)換一下,互相換服裝,穿上這里的商標、包裝。

爸爸一愣,他一向?qū)欀∨?,他與那個營業(yè)員四目對視,似乎達成了默契,按小女孩導(dǎo)演的戲劇展開劇情。他拉開T恤的拉鏈說:還要看人家愿不愿意演你指定的角色?

叔叔笑了,解開工作服的一溜紐扣。小女孩仰著臉,看看這個,望望那個,她鼓掌,說:都是好孩子。

于是,小女孩牽著叔叔的手,像小車頭牽引著大車廂,叔叔竟然知道她家的地址,望見二樓一扇窗,叔叔彎腰,說:我背你上山。

小女孩熟悉這句話,在家鄉(xiāng),有個叔叔也這么說,他趴在叔叔的背脊上,登上了村頭的那座小山。小女孩還熟悉叔叔的味道,只不過,現(xiàn)在混進了超市的氣味。

想不到,媽媽也熟悉這個叔叔,驚訝地說:你怎么……一起來了?

小女孩的爸爸來我的辦公室,對我說了整個過程,他確實頂替那個男人的白班,傍晚,也不見來“調(diào)換”。他終于知道,妻子和那個男人是戀人。他在艾城打工賺了錢,回家娶妻。那個男人出不起聘禮。

小女孩的爸爸說:洞房花燭之夜,我發(fā)現(xiàn)她已被別人用過了。

那個小女孩,慢慢長大,學會了走路,學會了說話,當然,也叫他爸爸。甚至,小女孩掌握了實用有效的交換方法:用草莓冰激凌換她叫爸爸,一支草莓冰激凌就叫一聲爸爸。

小女孩的爸爸開設(shè)了小餐館,專營家鄉(xiāng)的小吃。那個男人和他同一個村莊。他接妻子、女兒來艾城,那個男人也出來打工了。

離了婚——沒料到小女孩“調(diào)換”成真。那個男人照樣在超市上班,據(jù)說:每天都用冰壺帶一支草莓冰激凌回家。離婚的原因是:小女孩越長越像那個家伙,血緣這個東西真奇怪。

插 銷

終于,又聽見插銷的金屬聲。那個老太婆又來了。可是,我坐著沒動,而是搖頭,笑了。我覺得這件事兒——持續(xù)已久的事兒,怪有趣,像個靈感。我得把它記下來。

其實,起初,我非常惱火。一年前,我進入別墅寫作,以我姓名命名的工作室。別墅在住宅小區(qū)里,住宅小區(qū)的樓房已有三十多年的歷史。這幢近四百平方米、二層的別墅(沒有門牌號碼,說起來,要以鄰近的住宅為參照,就像一個人出生,還報不上戶口,起不出名字),內(nèi)外裝修,煥然一新,院子里可泊小轎車,一側(cè)有長著柚子樹的綠地。我在一樓的那一間,打開窗子,三米遠,就是大運河。每一天,不知經(jīng)過多少貨船,向西的船,水吃近船幫上端,向東的船,船幫出離水面有兩米多。

我關(guān)閉窗戶,拉嚴窗簾,而且關(guān)起門,開著燈,創(chuàng)造出白天是夜晚的氣氛,這樣,我虛構(gòu)的人物就會放松地出現(xiàn)。我閉上總門,以及院子的鐵柵門。

記得剛進來時,有裝修后的氣味,我打開別墅門,兩扇防盜門,通風。有一天,我聽見客廳有響動。一個老人,像小孩一樣?xùn)|張西望。

我還沒完全脫離小說,我以為是小說里的人物找上門來了,那也得有個先來后到的順序吧?我問:你找誰?有什么事嗎?

他說:我看一看,這地方不錯,老年活動室?

我要寂靜,他要熱鬧。我不響。似乎他遺憾,這么大的空間,卻閑置著。不久,又有幾位婦女(顯然已退休),議論評價著別墅,似乎“夢里尋她千百度……”。我不響,等待著。小說里的人物還等著我呢。

有時,我會驚一跳,因為,我聽見響動,拿著筆,走出門。有人什么時候進來了?

那以后,我就關(guān)上了別墅的總門(兩扇構(gòu)成),而且,反扣著保險。這樣,就沒有人擅自進入了。

別墅內(nèi)部,有八扇門,除了樓上樓下各一個衛(wèi)生間,以及總門,其余的就是房間的門,我很少去開其他房間的門,都空著。只在一樓臨河的這間。有時,妻子打電話:飯菜都涼了。我拉開窗簾,河面反映著燈光。我說:我寫忘了時間。

關(guān)燈,鎖門。我的手已能獨立行事,可是,院子的鐵柵門(可容轎車開進),里邊的插銷已打開,而外邊的插銷卻插上了。

一定是小區(qū)熱心的居民在義務(wù)關(guān)心這幢別墅。

早晨我來,把外邊的插銷抽開,然后,把里邊的插銷插上。這表明,我在里邊——別墅里有人。傍晚,我則相反。插上外邊的插銷,意味著別墅里沒人。我也懶得鎖鐵柵門,雨水多,鎖會銹,何況,別墅主體的總門——防盜門鎖了。

別墅里有沒有人在,插銷是個標志。我的朋友來訪,就是以插銷來判斷。別墅,說小些,是那個小間,是產(chǎn)生小說的地方,小說里的人物很脆弱,虛構(gòu)的人物一見現(xiàn)實的人物就會消失。好像我是守護者——創(chuàng)造條件,讓他(她)們冒出來。

我只是午飯出去吃。什么時候,什么人,抽開了里邊的插銷,插上了外邊的插銷。好像我已不在。我竟然毫無察覺。一幢幢住宅樓的空地,看不出動過插銷的人蹤影。

隨后,一連數(shù)日,我離開別墅,不得不先拉開里邊的插銷,再把手伸出鐵柵,從外邊把插銷抽開,然后再插上,望著鄰近的樓房:陽臺,窗戶,總覺得窗戶背后有人觀察著我,在笑,那是孩子般的惡作劇造成了效果。分明不是小孩,小孩夠不著插銷。白天,住宅小區(qū)里,只剩老人了。

我警覺起來。一個人獨享這么大的一幢別墅,而且,小區(qū)沒有可供老人聚集的場所,別墅自然成了嫉羨的地方。

上午(我對時間的概念已模糊:小說似乎離現(xiàn)實的時間)。我聽見插銷的金屬響聲。我立刻趕出去。一個人影消失在對面樓房的拐角處。我追出鐵柵門,樓房前邊沒人——溜得真快,像捉迷藏。

我覺得自己像貓等鼠。一分心,小說的人物就不爽氣了,遲遲疑疑,一副丑媳婦怕見公婆的姿態(tài),千呼萬喚不出來。

一聽得金屬的抽動,我沖出去,一個老太婆的身影,矮胖矮胖,幾乎要在拐彎處消失。她一頭白發(fā),仿佛落了冬雪還沒融化——現(xiàn)在是夏季,頭發(fā)在腦后來了“一糾”,挎了個小包,是念佛的老太婆那種姿態(tài),又似小學生背著書包上學校,卻像要出門遠行。我追過去,仿佛她融化在樓前的綠地里一樣。綠地里的樹上,鳥在叫——掩護了她?鳥似乎對我說:沒人,沒人。

是錯覺,還是幻覺?插銷分明是她所為,仿佛否定了我:不在。

聲音和行蹤。之后,我聽見插銷的聲音,迅速趕出去,她似乎踏準了我的反應(yīng)時間。我弄不懂的是:明明看見她沉著的步子,不緊不慢,可她的身體卻離開得那么迅速,好像騰云霧一般。

我惱火了。每一次都如此。仿佛前邊的那幢樓是神話(童話)的空間,她一旦拐進去,就無影無蹤。樹上的鳥叫,像在歡迎,又似嘲笑。

每當我聽見兩個緊湊的聲音:外邊的插銷被插上,里邊的插銷被抽開。我的眼前就浮現(xiàn)出,如雪的白發(fā),沉著的步子,老舊的挎包,似乎她不斷地出發(fā)。把我反鎖在門里,不讓我出去頑皮,惹禍。漸漸地,我仿佛在時間的隧道里往回走——變小,甚至,小男孩也闖入了我的小說。白天開著燈。兒時,我喜歡神秘的夜晚。

我沒能見那個老太婆的臉。我已賦予她的臉若干我熟悉的相貌,比如外婆,比如母親。我不再惱火。仿佛一場游戲開始進行。所以,今天,我又聽見插銷的金屬聲,我用文字固定住了記憶。

院子里異常寂靜,柚子樹上的鳥叫,反而加強了寂靜,似乎另一個時間——童話的世界即將開啟。我的肚子餓了,那是時間流逝的標志。太陽當頭照。寂靜中隱藏著奇跡?現(xiàn)實的花園里能夠開出幻想的玫瑰。

我的手穿過鐵柵,拽開外邊的插銷。我出去,再伸手,穿過鐵柵,插上里邊的插銷——那是有人在的標志。我在前邊樓房的拐角處,好奇地回頭,望了望鐵欄柵門——外邊的插銷沒插上。我笑了。茂密的枝葉亮光耀眼,里邊傳出鳥叫。我忽然想,那個老太婆也棲在樹上吧?

補述:我寫小說,喜歡“冷處理”——放一段時間(最多的放三年),似乎等待人物有新的行動。一個星期,一個月,現(xiàn)在,過了半年,鐵欄柵門不再傳來響聲,游戲結(jié)束了,我反而有點失落。

看 見

她揭掉月牙形的桶蓋,倒泡腳水,桶蓋,里朝上,像燙手一樣,她差一點失手。桶蓋里有一只大大的眼睛。眼睛如一片樹葉,雙眼皮,黑眼珠,微笑地看著她。她本能地要取內(nèi)衣遮擋裸露的上身。

她笑了。那是一個樹疤。只不過像用畫筆在拼得嚴絲無縫的蓋板描繪出的那樣。她選來選去,竟然沒發(fā)現(xiàn)泡腳桶蓋上的這個燒焦似的疤。她不禁生出歉意,有愧他對她的信任。一定是樹在生長的過程中遭到了傷害。發(fā)烏的疤更像長著濃密的黑睫毛的眼睛,沒有邪念,倒有好奇。

香柏木泡腳木桶的清漆,保留著樹木剖面本色的年輪,像丟了一粒小石子的池塘,濺開凝固而又自然的漣漪。而樹疤,如同清澈的水底一個孩子般的眼睛。

一個星期前,她在家政中介所,排除了老人、病人,確定了護理他——盲人,比她大五歲,一個人一套住宅,七十多平方米。條件很簡單,做一頓晚餐,洗換下的衣物,陪傍晚散步,而且,她有單獨一個房間,可以節(jié)約開支。因為他是盲人,她打消了顧忌,他泡腳,她淋浴,同時。

她發(fā)現(xiàn)他的燥腳,朽木一般,干裂、起皮,她就建議他泡腳,而且,她選購了香柏木桶,還放入養(yǎng)生的中藥。泡過的腳,紅潤得如同羞澀的臉。她的臉不再發(fā)熱。她試過,他的眼睛、表情,像桶蓋,毫無反應(yīng)。

一連三天,倒泡腳水時,她反轉(zhuǎn)桶蓋,她看出,那個木疤的顏色漸漸淡了,或說,脫離了桶蓋,仿佛沉入水底。終于,有一天,如傷口復(fù)原,木疤消失了,像水中的月亮到了日出的時候,她甚至觀察木桶,想象月牙倒映在水中。

她第一次聽見他的笑聲,那是憋不住的笑。失明的黑眼珠似乎動了。她的雙乳和他的雙眼在同一個水平線上。她的手本是遮,卻改變了姿勢,在他眼睛晃一晃,一種“拜拜”的動作,她說:看得見我的手嗎?

他搖頭,眨眼。

她說:你笑什么?

他的臉紅了。

她要端木桶雙耳的瞬間,忽然看見水中的那一只眼,似乎木疤徹底脫離了桶蓋,沉入水中。睜得大大的眼,像是笑眼。她放下木桶,取來毛巾,以往都由他自己擦干,說:抬腳。

腳在水里,憋久了氣那樣,出離桶中的水。

她幾乎要叫出來,腳背上有一只眼睛,像按上去一樣,卻是活靈靈的眼。

本來,他泡腳,她淋浴,她無所顧忌?,F(xiàn)在,他的笑,是看見她的裸體的反應(yīng)?她用手撫摸了一下他腳上的眼,如同小時候,媽媽說:閉上眼,睡覺,做個好夢。不過,腳上的眼,很頑皮,似乎合了一下,又稀奇地睜開。

她陪他散步,總是等到夜色漸濃的時候,省得住宅小區(qū)的無數(shù)雙眼來關(guān)注,前后樓層的窗戶,像一片眼睛。她說:一天最后一個節(jié)目,散步。

她和他在河邊的步道上散步。他說:河里的魚跳出來了。

她說:你能看見?

他說:小時候能看見,后來,失明,可能要下雨,天氣有點悶。

她說:你釣過魚嗎?

他說:小時候,常在河邊看大人垂釣。

她瞧瞧他的盲眼,接著,她看看他的腳,整個腳都裹在穿著鞋帶的跑鞋里。她說:人釣魚,魚在水底,怎么看人?

他笑了,說:魚在水里,看見釣魚的人,小時候我從魚的角度,想象自己是一條魚,觀望岸邊的人,故意逗水中的魚餌,讓人鉤鉤落空,不讓人釣起……我喜歡那么想。

她想到泡腳木桶里他的左腳背上的那只眼。她說:你談過女朋友嗎?

他說:今晚的月亮一定很明亮。

她說:是一個彎月。

他說:像木桶蓋。

她沉默,那桶蓋上的眼看見了她。目光像硝煙,她的雙乳仿佛膨脹起來。要是解開鞋帶,那只眼望見月亮、星星,他會有什么反應(yīng)呢?

起風了。

她第一次給他攤開被子。沒開燈。她想象他一直不開燈攤或疊被子的情景。好像手上長了眼一樣。她把被子蓋住他的腳。她說:我來艾城打工,已經(jīng)有一年了,我覺得這座城市適合我。

他說:就像穿鞋,腳知道合不合適,合適了就喜歡穿,我感謝你給我?guī)砹讼M?,泡腳效果明顯,我的腳不裂口不起皮了,你在老家也泡腳嗎?

她說:我是汗腳。

他說:汗腳好,濕潤。

她說:可是……容易臭。

他說:沒聞到臭呀,我這干腳,像干旱的土地。

她突然說:我們那個村里有個老習俗,女人的身體要是被男人看見了,就是那個男人的女人了,我娘就是被我爹看來的呢,泡腳的時候,我看見你笑了。

他從被子里伸出腳,高高地抬起,說:就跟河里的魚看岸上的人,起初,我還以為我恢復(fù)了視力……是它看見了。

她穿著散步時的衣服(天藍色的工作服,洗腳工)忍不住雙手護胸,似乎防止雙乳頂出來。

他撳亮床頭燈(以往,它僅是擺設(shè)),然后,將腳背朝她,仿佛一臥一立的兩人之間,插進了淘氣的小男孩——腳背的那一只眼還分別朝他倆眨一眨眼。他說:感謝您選來一個長眼的木桶,其實我看見了。

對 蝦

我們以為飯店的總經(jīng)理親自出面給我們端盤子,是出于對戲劇大師的敬意。因為,我們都是專門研究戲劇大師表演藝術(shù)的所謂學者(說我們靠戲劇大師吃飯也不為過)。

面部和善表情從容的總經(jīng)理舉手投足,頗似剛從舞臺卸了妝的演員,想必他也是戲劇表演大師的“鐵粉”吧?他一一從服務(wù)生的托盤中取下一個一個小瓷盤,一一放在我們面前。

我從來不想代表誰,不過,作為同行,我發(fā)現(xiàn)大家都有一種沾了大師之光的感覺,向大師致敬,也向研究大師的人表示敬意。我們都很受用:此生值了。

我以為盤中是鵝掌,因為薄薄地覆蓋著的湯汁給我造成這種印象:這是鵝掌的燒法??偨?jīng)理及時提示:這是對蝦。

我的家鄉(xiāng),對蝦均為清蒸。其實就是清水煮對蝦,至多放些許姜絲。保持對蝦的本色和鮮味。這個以戲劇表演大師親筆題款的飯店,濃汁飽含的調(diào)料已抵消了對蝦的鮮味。

隨后,我就不能用“我們”了,因為,大家的表現(xiàn)各異。我似乎要率先品嘗這個以大師題款的飯店對蝦的烹飪方式。我用筷子撥開透明的蝦殼,里邊的肉身,仿佛正在解體,像用久的棉絮,或似豆酥糖。我撮了一段,吃不出對蝦的味道。能把對蝦制做成非對蝦的味道,就如同老婦扮演少女,用粉脂掩蓋。

一直陪在總經(jīng)理身旁的召集人也是東道主,看見總經(jīng)理攜服務(wù)生退出包廂并隨手關(guān)門,召集人說:不要吃。

我試圖證實什么,說:是不要吃還是不能吃?

他說:不能吃,我要保證這兩天大師表演藝術(shù)研討會的正常進行。

我追問:為什么不能吃?不能吃為什么要上,上了不吃不就浪費了?

他給我遞上一支香煙,并給我點燃了香煙,說:浪費了就浪費了。

我指指墻壁上有標牌:禁止吸煙。我覺得在這種場合吸煙,是對大師不敬,因為,墻壁有一幅大師半個世紀前寫的一首詩,大師的書法、詩詞都那么好。何況,大師所在的城市已頒布了“禁煙令”——我這個嗜煙者,自感像過街的老鼠,不受歡迎,卻在此受歡迎。

他指指關(guān)著的門,說:這叫有得有失,失卻了對蝦,得到了香煙……吸煙的待遇。

我發(fā)現(xiàn)我們一桌子都叼起了香煙。甚至不吸煙的老鄭也破戒了,只不過,僅僅是個形式,吸進直接吐出,不在身體內(nèi)部循環(huán),那是糟蹋了香煙。

我們的包廂屬于預(yù)訂,據(jù)說,半個世紀前,大師告別舞臺,在此用餐,還表演了一段。所以,我們都感到榮幸,但已物是人非。像解禁了一樣,召集人一圈一圈散煙,點火。我說:煙吸多了也要醉。

整個包廂,煙霧彌漫。我有點云霧里的感覺。召集人要老鄭接上一支——以毒攻毒。老鄭離席,出門,他受不了了。出門的一剎那,他像放尾氣那樣,然后隨手關(guān)門。

每個小盤上的對蝦,都原封不動。能見度低了,“禁止吸煙”的標牌也模糊了,亦沒人來干涉(制止、罰款)。

召集人的本事,我早有所聞,他能使不可為變成可為(他的嘴上常掛一句口頭禪:還有什么走不通的路嗎?)。他說:當然要付出一定的代價了,一個對蝦六十八元,六十八乘十八。

這個包廂,擺了兩桌,每桌九人。預(yù)訂的時候,召集人特地來現(xiàn)場勘察,他知道我們都是“煙民”,他跟總經(jīng)理磋商時提出允許吸煙。

總經(jīng)理卻說:增加一個菜,每個人來一只對蝦。

召集人見過世面,其家鄉(xiāng)在海邊。總經(jīng)理陪同他去看實物——冰箱里儲藏的對蝦。這座城市親近大海的方式,就是享用大海的物產(chǎn)。似乎吃了對蝦,就能感受到大海的博大。

召集人沒有點穿對蝦儲藏過久不新鮮——變質(zhì)了。他痛快地答應(yīng):好吧。

總經(jīng)理親自端盤,主要是擔心內(nèi)行的顧客提出質(zhì)疑,沒想到顧客毫無反應(yīng)。上不上是他的事兒,吃不吃是我們的事兒。

我仿佛醉了,說:不抽了,不抽了,不能再抽了。

召集人把煙讓我叼上,又親自給我點上,說:整座城市,此時此刻,公眾場合,唯有我們這個包廂開禁了,這可是大師當年即興表演過的地方,你們搞研究、寫評論,都在挖掘意義,沒發(fā)現(xiàn)這里的意義吧?

我說:誰能來當年大師表演過的那一段呢?

召集人說:我獻丑,來一段,以此向大師致敬,但是,各位專家不要去吃面前的對蝦。

空谷回音

我有個朋友叫姚太和,中學時代的同班同學,參加工作后,我倆還來往頻繁,參加對方的婚禮,等到參加對方子女的婚禮,我們已退休了。他的脾氣好。我心情不好時,我就跟他碰面,然后陰轉(zhuǎn)晴,我總能高興地回家。好像小時候拜年,收到鄰居的禮物那樣。

我這個人有一個特點,繞開生氣。惹不起,還躲不起嗎?我從來不見姚太和跟別人生氣,似乎誰有氣,到他那里就消解掉。他的善友甚多。

有一次聚會,他說:小時候,我的脾氣很糟糕。

我曾陪伴他去過他山區(qū)的老家住過一個晚上。那是山坳里的一個村莊,現(xiàn)在已開發(fā)為旅游避暑的景區(qū)——艾城大峽谷。那是姚太和童年的“搖籃”(猛眼一看,峽谷像個大搖籃)。而我習慣了城市的喧囂,山村的溪水聲反襯出寂靜,我失眠了。

童年的時候,姚太和三代同堂,而且,三代單傳。爺爺只有他這么一個孫子,寶貝得不得了。爸爸從未動過他一個指頭。這個家爺爺很有權(quán)威。爸爸是個孝子。要是姚太和做錯了什么事,爸爸拉下臉,爺爺會制止。姚太和簡直就是這個家的中心。寵愛有加,他也以為理所當然。

可是,村莊里的小伙伴卻看不起姚太和,在家里是“皇帝”,在小伙伴里則是“隨從”。他總想當主角,有一次,他違反了游戲規(guī)則——還堅持自己的“規(guī)則”。孩子王宣布:我們聯(lián)合起來懲罰他,宣布“開除”他。孩子王說:你用你的那一套,跟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去玩吧。

于是,他走出村莊,像一只追獵物的野獸,一個勁兒地奔跑。他憋著一肚子氣,突然看見前邊一座峭壁,兩邊是山嶺。峭壁上流下瀑布,像一條沾了水的白綢帶,他能聞到水的氣息:涼爽、清新。

腳前是一條溪水,清澈的水流動,能看見水底臥著的圓石,大小不等,像一群動物。他咬咬嘴唇,吸了吸氣,抬起頭,仰望著峭壁,峭壁頂上的樹像眉毛,背后襯著藍藍的天。

他把手罩在嘴邊,像個喇叭,他喊:我恨你!我恨你!

幽深的空谷像是藏著一群小孩,群體反擊:我恨你!我恨你!

他喊了三次,空谷回蕩著三次他的聲音,似乎他的聲音由一群模仿他的小孩喊回來。峽谷里裝滿了那種聲音——都跟他過不去。漸漸減弱,然后,溪水的流淌聲又恢復(fù)了。

那一天,姚太和回到家,夜色已降臨。小山村彌漫著炊煙。他感到肚子空了。

媽媽一見他,說:你跑到哪里去了?

爺爺、爸爸還在村莊里尋找他。媽媽隔著院墻對鄰居喊:我家太和回來了。

姚太和聽見鄰居把他媽媽的話,像擊鼓傳花一樣傳出去,村莊采取這種方式尋找孩子,就是這么一個一個傳話,很快能傳遍整個村莊,甚至,還動用了廣播喇叭——家家戶戶都安裝了揚聲器。

媽媽高興起來,說:肚子餓了吧?所有的小孩都不知道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沒跟他們一起玩?

他委屈得哭出來,說:他們恨我,到處都恨我。

媽媽問明了事情的經(jīng)過,笑了。

他撅起嘴生氣,說:你還站在他們那一邊,笑話我?!

媽媽牽起他的小手,說:我陪你去說。

他還以為媽媽要帶著他跟小伙伴緩和緊張關(guān)系,他可不愿認錯。他扳著門,不肯走。

媽媽說:你帶我上你去過的地方,媽媽倒要看一看,什么惹你生了一肚子氣。

走出村莊,進了山谷。村莊像個夢,籠罩著炊煙,炊煙里閃著點點燈光,如同剛睡醒的小孩的眼睛。

山谷里那么幽深,神秘,峭壁像一道隨時要傾倒的巨大的影子。溪水的潺潺流淌、跳躍的聲音在腳前。

媽媽放開他的手,說:太和,現(xiàn)在,你朝你喊過的方向喊一喊,我愛你,聽一聽有什么反應(yīng)。

他仰臉看一看媽媽。媽媽微笑了。他雙手合在嘴上,做個喇叭狀,沖著裝滿夜色的神秘山谷,喊:我愛你!

媽媽說:再喊。

他喊了三遍,空谷回蕩著那三個字,他說:山溝的溝里裝滿了“我愛你”。

一個“恨”,一個“愛”,對同樣的山谷,過后,他知道那是“回音”——空谷回音。他對我說,那天晚上,他好久沒睡著,一個村莊傳話尋找一個孩子,可是,那個小孩離開了人們居住的范圍,是逃避,是發(fā)泄,還是尋找?長大后,他偶爾想起那一段童年的經(jīng)歷,就要獨自一笑。他還告訴我,一位朋友就是當年的孩子王。

我說:現(xiàn)在,那個景點,有一個環(huán)節(jié),戀人到了峽谷,要喊一喊“我愛你”,然后,聽一聽,大峽谷景區(qū)那個空谷回音的景點,出典是不是來自你的經(jīng)歷?

兩元面額的紙鶴

大年二十七晚飯,我們家的小喇叭(應(yīng)當稱揚聲器)像往常一樣播送著革命樣板戲。我記得是《智取威虎山》“打虎上山”選段,我特別喜歡楊子榮,想象他在我們項家村的山嶺里(當然沒有虎,卻下了雪)。突然,楊子榮不唱了,插入生產(chǎn)大隊項隊長的聲音。

那年,我五歲(虛歲),一直好奇大小喇叭(大隊部屋頂架了個高音喇叭),怎么能同時發(fā)出一個聲音?

我們?nèi)?,爸爸媽媽,哥哥姐姐(一個姐、兩個哥),都停下碗筷和嘴巴(食物在嘴里,暫停咀嚼),生怕影響了收聽效果那樣,學著爸爸,一齊將耳朵朝向客堂間門上端那一面墻,正中央一副毛主席像,旁邊接著個小喇叭,像個匣子,向下偏傾。

只有我說:楊子榮怎么不唱了?

爸爸瞪我一眼。媽媽指指上邊,說:有通知,別出聲,好好聽。

項大隊長的聲音被放大,他說:項家村的社員請注意,經(jīng)大隊黨支部研究,為了叫社員們過個紅紅火火、歡歡喜喜的大年,明后兩天,讓社員們上山撿柴,但是,嚴禁傷害活樹。

又接著那段“打虎上山”??墒?,姐姐和哥哥都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好像這一下能夠顯示我們家的力量了,大哥順口引用毛主席語錄:人多熱情高,干勁大。

爸爸終于發(fā)話,他叫我姐姐把鬧鐘擰到半夜兩點。他要率領(lǐng)我姐我哥上山,他要求我姐我哥抓緊時間睡覺。

媽媽說:我現(xiàn)在就準備干糧。

我說:那我呢?

姐姐說:上了,是你撿柴,還是柴撿你?

爸爸說:你跟著你娘,不要亂跑,隨時聽候你娘的調(diào)遣。

“調(diào)遣”這個詞,也來自《智取威虎山》,那是土匪說的詞。我糾正到:應(yīng)當叫命令、指示。

二哥說:都是一個意思,反正,娘叫你干啥你就干啥。

我躺下睡覺,一股烙餅焦香的氣味飄進來,仿佛把我托起——騰云駕霧,不過,我腦子里響起的都是“打虎上山”的旋律,甚至聽見大雪將樹枝壓斷的聲音,那么,我爹率領(lǐng)的“小分隊”就可以爭取斷枝了。……我醒來的時候,聽見水聲,是往水缸倒水的聲音。陽光已躍進窗子,安靜地守在我的床前。

項家村位居半山腰,老井在村中央,像個太陽,通向各家各戶的石階路,如同圖畫上四射的太陽光芒。我家的院子有兩口大水缸,每天早晨,兩個哥哥負責挑水。大年二十八的早晨,媽媽挑水,水缸已挑滿,兩個水桶歇在水缸邊。

媽媽說:東放醒了呀,有個東西,你來看一看。

我過去。媽媽問:是啥?我和小伙伴常用紙折疊各種各樣的小動物,我說:紙鶴。媽媽打開紙,恢復(fù)一張紙的原樣,又問:是啥?我說:是錢。仿佛燙手,媽媽說:多少?我說:你連兩塊錢也不認識?

平時,去供銷社營業(yè)店打醬油、買食鹽,都是我跑腳。媽媽掌握的都是分、角,最高的也不過一元面額的紙幣,可是,我在店里見識過五元、十元面額的大鈔。我有點得意,好像見過大世面,其實,我沒走出過項家村的范圍。

媽媽依照折痕,將兩元錢恢復(fù)成紙鶴,似乎拿不定主意是收還是放紙鶴,她說:那個丟了錢的人家,一夜沒睡覺吧?

媽媽不識字,卻珍惜紙,特別是有圖有字的紙。她挑水在石階上走,發(fā)現(xiàn)了它,仿佛它是一只受傷的小鳥,還沾著露珠,帶著汗水的潮濕,她以為哪個小孩玩了又丟了它。我的眼里,它可以買“好多好多”東西。過年,給我壓歲錢,最多也只有一角,我也舍不得用,過后,媽媽提出由她替我保管了說:小孩不能隨便花錢。

紙鶴在媽媽的掌心上,像考我,她說:東放,你說,怎么辦?

喇叭常插進通知或叫人(有時,正轉(zhuǎn)播“國家大事”,突然插進喚人,點著我們村里的某個人的姓名:聽見廣播,馬上到大隊部;仿佛一個村和一個國,不分大小,有了聯(lián)系,所以,我覺得我們村是大世界),我說:大隊部,叫喇叭。

媽媽笑了,說:我還發(fā)愁,我們東放腦袋真靈活,娘給你縫個書包,今年,一定要供你上學,撿了錢還失主,東放懂事。

我第一次看見項隊長對著話筒,大大小小的喇叭,聲音原來是通過這個拳頭大小的東西把聲音吃進吐出的呀。而且,像爆米花,爆大了。

吃過了午飯,我和媽媽一直等待著的什么人會出現(xiàn),卻沒有傳來腳步聲。媽媽說:都上山撿柴了,山里沒有安喇叭。

晚飯的時候,我的肚子已響過好多次了,爸爸他們那么辛苦,還沒回來,我就忍著餓。喇叭里傳出項隊長的聲音,重復(fù)了上午的那個話,然后又繼續(xù)革命樣板戲,還是蓋不住我們村莊現(xiàn)在的聲音:狗叫人喊。看得見背著擔著柴火的大人,好像一捆捆柴火在移動。

我以為是爸爸回來了,腳步很多,卻是小木匠。他爸爸是老木匠(大隊里的木工活都歸他做)。小木匠身后跟著項隊長,像是電影里押著一個俘虜那樣。

小木匠進門就說:東放他娘,我丟了錢。

項隊長對我媽媽做了個制止的手勢,問小木匠有幾張、多大面額。小木匠豎起食指:一張,就兩元。

項隊長又問:丟在哪兒?小木匠疑惑地看我媽媽,像求救。他說:丟了錢,我爹扇了我一個耳光,長這么大,我爹頭一回扇得那么重,要是錢能說話就好了。

小木匠還哆嗦。項家村,差不多都有曲里拐彎的親戚關(guān)系,平時做了木工活,暫不收錢,往往與集體年終分紅掛鉤,分了紅,或者,年底宰豬,有了錢,那么,木匠的規(guī)矩,接近大年,可以理所當然上門收工錢。木工活由大木匠來做,小木匠當下手,給那一戶人家做的是結(jié)婚家具,婚期定在正月初九,新郎的爸爸是我的遠房舅舅,隔著多重關(guān)系。收了兩元面額的一張紙幣,當時,小木匠喝著一杯茶,順手將紙幣折了個紙鶴,逗小孩開心,小孩是我遠房舅舅大女兒的兒子。臨走,接了一支香煙,走到石階路,他掏出香煙點上,一不留神帶出了紙鶴。那恰巧是我媽媽挑水走的石階路。

項隊長問:嬸子,能不能對上號?

我媽媽們已掏出紙鶴,說:沒錯。

小木匠做出要下跪的姿勢,說:東放他娘,你就像東方出太陽,救了我了,昨天,摸黑,我找了幾趟,今天上山撿柴,我打不起精神,我以為折成了紙鶴,它趁機飛走了呢。

我冒出一句話:羽毛濕了,它飛不動。

媽媽扯一下我,說:大人說正事,小孩別亂插嘴。

項隊長摸摸我的頭發(fā),說:這顆小腦袋好使,一想就想到廣播。

小木匠指著紙鶴,生怕它飛掉那樣,他表示他爹還要一起登門感謝。我希望來因為要帶禮物。媽媽連連擺手,說不用不用,自己的錢回到自己的手里,我的心也放下了。

項隊長說:這么辦吧,小木匠,你到大隊部,在廣播里感謝一下,讓全部社員都能聽見,好人好事,就是要叫廣大人民群眾都知道。

小木匠臉紅了,說:隊長,我說不好話。

項隊長說:感謝的話都不會說?先在肚子里準備好,這叫打腹稿,我會幫你理理順,說可得由你親口說哦。

媽媽說:省了省了,隊長,你也別為難小木匠了,這點小事不要弄大了。

這時,我聽見爸爸的腳步聲,我望見長了腳的幾捆柴火排著隊進了院子。我已憋不住——我出的點子找到了失主,喇叭那將傳出這件“大事”,好像小山村里發(fā)生的事跟國家大事放在一起了,小也成了大。我感覺像個英雄,做出一個楊子榮“打虎上山”的姿勢。我聽項隊長說:小木匠,跟我上大隊部。

我也跟上去了。根本不在乎媽媽在喊:吃飯了。

鳥 叫

父親是公社小學的校長,那里叫他項校長或項老師(因為他還兼語文教學),可是項家村大隊的社員,稱他教書先生。我記事起,父親的生活很有規(guī)律。周六,夜色漸起,他從村西的山嶺小道出現(xiàn),母親已燒好飯菜,我們四個孩子盼著父親回家,我站在院門口,因為我肚子餓了,但父親不到,不能吃晚飯。

父親肩上一根扁擔,一頭挑著一個布包。星期天,吃過晚飯返校,扁擔就挑著兩個布袋,母親縫的土布袋,青蓮色,扎染。分別裝著米、油、鹽,一個星期的伙食,還有點心:米糕,番薯棗子(番薯干),因為父親的胃不好,少吃多餐。還有衣物和書、報。書是教XX的書,報是《人民日報》,帶去帶回。

星期天怎么過,父親也有慣例,幾乎雷打不動。太陽從山嶺背后露出了臉,父親起床,早晨,我們都習慣了輕手輕腳。母親說:腦筋動了一個禮拜,要睡個好覺,把辛苦睡掉。

我總覺得父親的腦袋里裝了一個學校,各種聲音,回到村里總算寂靜了。

父親起來,母親把鍋里煨著的早飯端出來,饅頭、稀飯、咸菜。吃了早餐,父親先在院子里、屋背后走一遍,然后操起掃帚,院內(nèi),角角落落都掃到,隨后,拿上剪枝的剪刀,給院中的桔樹、梨樹修剪枝條,有時,圍著樹抬著頭,觀察了好一陣,終于決心剪一根不起眼的枝條。接著,他持著鋤頭,鋤掉屋后墻根的雜草。他叫我跟著,但用不著我動手,我只是把剪或鋤的枝枝草草當即歸攏,他完全沉浸在一系列勞作之中,偶爾向我介紹他的舉動,點評一句,像點評范文。

父親的額頭已沁出一層汗珠。太陽已當頭。他做這些事情,穿著“工作服”——打補丁的褪色草綠色軍便裝(文革時流行過)。母親接過父親最后一項活兒的工具(鋤頭),說:水好了。

母親在屋里忙著家務(wù),仿佛看見父親的進度,大木盆里的水,溫度適中(根據(jù)季節(jié)、氣候調(diào)節(jié)水溫,倒多少熱水、摻多少涼水)。

父親洗了澡,像進教室上課一樣,換上了學校穿的衣褲,藍咔嘰布的中山裝,有母親用燙斗燙過的痕跡。母親早把一把藤躺椅放到院里的樹下,樹枝稠密,像一把大陽傘。父親拿出布袋的書報,仰面躺著,大多時間看《人民日報》。他不允許挪用,因為,還要完整地帶回學校。

那時我也一本正經(jīng)地看《人民日報》,偶爾也打擾父親,問生僻字。記得有一次,父親讓我讀報給他聽(胃病發(fā)作),我念得磕磕巴巴。父親批評我。我抬頭說:鳥影響了我讀報。父親說:念不好別怪人家。父親送我一本《新華字典》。他說:不認識,查字典。

直到初三下半學期,父親仍保持我記憶里十多年的慣例,還是那根扁擔,似乎短了一截,其實原先就那么短。公社已改稱為鄉(xiāng)了,村莊不再叫生產(chǎn)大隊了。包產(chǎn)到戶,我回村種田。村民說:教書先生那么好的一個腦袋,兒子的腦袋怎么裝不進書?書都叫當?shù)淖x走了。

院中的果樹,似乎力氣不夠了,少結(jié)果。不過,鳥兒還是常住客,父親躺在長藤椅上,鳥會在枝葉里邊叫,像好奇的議論。我在自家的地里干活。不久,父親進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接著,轉(zhuǎn)到艾城人民醫(yī)院,胃癌晚期。

父親去世,學校允許一個子女頂替,我最小,當了校工。父親“德高望重”(鄉(xiāng)黨委書記說),我轉(zhuǎn)崗,到了鄉(xiāng)信用社。信用社每晚有兩個員工值班,理所當然是我。夜里空閑,也沒電視,單位訂了幾份報紙,填充著漫長的夜晚。

念書時,只不過像久旱一陣雨,濕了地皮,好多字不認識。我細讀《人民日報》,碰上生字,查父親送我的字典,仿佛父親陪著我閱報。主任另眼相看我,因為,其他員工知道總書記是誰,可我隨口能說出部長的名字,好像受過部長親自接見過了一樣,接見時的外賓我也能說出。主任說我身在山鄉(xiāng),胸懷中國眼望世界。

我跟父親一樣,養(yǎng)成了讀報的習慣。鄉(xiāng)里的郵遞員送報遞信,騎摩托車,我能憑著摩托車的聲音,判斷艾城的郵車何時到達了我們鄉(xiāng)。郵遞員送郵件,先遠后近,遠是鄉(xiāng)管轄的村,近是鄉(xiāng)所在的單位。我直接上了郵政所取郵件,次數(shù)多了,就熟了,可以順便看一看其他雜志報紙。

慢慢地,我開始剪報,當然是等到信用社全體員工(五個人)都不看了——過期了,我收集起來。剪貼我喜歡的文章,甚至專題,分類保存。我比別人多識了字,靠的是報紙,主要是《人民日報》。鄉(xiāng)里要信用社推薦一個代表發(fā)言(或演講比賽),都會點我。講多了,我的嘴巴也靈活了。

時不時,我會想起,項家村我家的院子,父親躺著,我坐著,在樹蔭下,看不見鳥,卻能聽見鳥叫,那么近。當時,我念《人民日報》的文章,還念得老是斷句、卡殼。而且,一說話,就臉紅。村民說我像小姑娘。

我當了鄉(xiāng)信用社副主任,已能夠不打腹稿,滔滔不絕地講一通了,臉還不發(fā)熱。憑著這張嘴巴,我調(diào)到了艾城信用聯(lián)社——出口成章,好像拿著報紙在朗讀那樣(同事這么贊許)。我特地在項家村山嶺里錄了一盤鳥叫,偶然一次,我得到一盤我講話的錄音,我把這兩盤錄音同時播放,似乎互為背景,我的兒子陪著我笑了。兒子認為我在模仿鳥叫。我察覺這么多年,唯獨模仿不出鳥叫。

其實,私下里,我已在集報。也想叫兒子閱報(關(guān)心時事政治,國家大事),兒子卻迷上電視(再后來,是手機游戲和網(wǎng)絡(luò))。我成了艾城收藏家協(xié)會的副會長(這與我在信用聯(lián)社的位子也有關(guān))。有時,我在不同的場合參加會議,想獨處,鬧中取靜,我閉目養(yǎng)神,總會浮現(xiàn)出在家鄉(xiāng)院中樹下的情景,那些會場的聲音,會轉(zhuǎn)化為鳥叫。

我也養(yǎng)成了散步的習慣,在樹多的地方漫步,時不時駐足,試圖透過枝葉觀察背后的鳥兒。鳥兒在喧鬧的艾城能存在已稀罕了。我手里拿著當天的報紙,似乎書上傳來鳥叫,然后,選擇鳥叫的樹下,坐著閱報,那時,時間似乎不起作用了,我沉浸在報紙里,鳥叫提醒了我時間的進程,該回家吃飯了,好像家里等待著的是童年的我。起身,四下無人,我模仿鳥叫,樹上的鳥似乎點評:不像。

像小孩一樣的耳朵

那天早晨,我發(fā)現(xiàn)耳朵異常。睡覺時,我習慣把手機放在床頭柜上,一來是可以查看時間,二來可以隨時接聽。我清楚這幾年話少了,畢竟閑賦在家了(三年前退休),可是,萬一來電話呢?有一天,手機沉默了一整天,到了傍晚。我用座機撥了手機號碼,似乎有了一個圓滿的一天。我也不知道我在期待誰的電話。

起初,我還以為是門鈴——門鈴早已是聾子的耳朵。我被鈴聲從夢里牽出來。床頭柜上的手機亮了,像青蛙鼓著腮幫子,聲音卻遙遠。我聽到熟悉的聲音。是老伴。我從一片朦朦朧朧的聲音(如同字跡模糊的一頁紙),隱隱約約聽出其中的若干詞語:鑰匙、門。

妻子將鑰匙忘在家里了。她晨練之后,又買了小菜。她說:外邊那么大的動靜……你倒能睡。

我側(cè)頭,左耳朝著她,又轉(zhuǎn)頭,右耳對著她,就像話筒那樣。我分別用兩手揉一揉耳朵,可是,只見她說話的口型,卻聽不清聲音。我小時候在河里洗澡,耳朵灌入了水,跟現(xiàn)在聽覺差不多。我套用“耳不聽,心不煩”的俗語,無奈地安慰道:你聽不見,我心不煩。

妻子曾說:你的耳朵像狗一樣靈敏。我引以為自豪。一個人衰老,是慢慢地一點一點進行,而且是局部開始。像一臺老機器,一個一個零部件磨損、老化。單是肩上的球體表面,牙齒,眼睛,落的落,花的花,可是,我的耳朵敏銳,屋里有一個蚊子,我也不得安寧。耳朵影響了我的睡眠,屋里、屋外有什么響動,哪怕我在夢里——我的睡眠淺,我也像響應(yīng)招呼一樣驚醒,去應(yīng)對夜里的聲音。臥室里裝了很厚的窗簾。

不過,那一天早晨,我睡得很深沉(似乎是回籠覺),以至妻子何時起床,我毫無察覺。仿佛我又回到童年——貪睡的小男孩。有一次,媽媽叫醒我,說:太陽曬到屁股了,要遲到了。我醒來,陽光照在窗玻璃上,窗玻璃結(jié)滿了霜花,像枝繁葉茂的森林。

我自豪,我的耳朵像個小孩,頑皮的小孩,似乎身體其他部分都衰老了,它還保持著小孩的姿態(tài):長不大,不會老。

我先到大運河旁邊散散步。妻子說:都什么時間了?人家都上班了。我說:最高境界,是一覺睡到自然醒。

遠處的山嶺,一片朝霞,太陽在山嶺的背后。大運河兩岸,各種機器已活躍起來,大吊車,推土機,運輸車,還有夯橋基的沉悶的錘聲。仿佛打開了音響,我的耳朵又恢復(fù)了聽力。我猜,早晨這段時間,它是守護我的睡眠(這一覺,像滋補的膏方),關(guān)閉了。

念小學一年級時,沒蚊帳,媽媽擔心影響第二天我上學,就用一個蒲扇給我驅(qū)趕蚊子兼驅(qū)熱,還給我哼童謠(搖呀搖,搖到外婆橋)?,F(xiàn)在,大運河上正在建一座大橋。天剛蒙蒙亮,機器的聲音就響起,天上、地下都是金屬的聲音,我所居住的老樓似乎也在震顫。我數(shù)日睡不踏實,甚至用藥用棉塞著耳朵,還是抵御不了驚心動魄的聲音。大橋的建筑在趕進度吧。

不過,耳朵幾經(jīng)折磨,終于受不了金屬構(gòu)成的喧囂,受了驚嚇一樣,聽不見,意味著它死了。我的一顆大牙也“死”了,醫(yī)生沒拔除它,說:保留它,讓它站好最后一班崗。

那顆死去的牙齒,還跟相鄰的活著的牙齒一起,幫助我進食。我常常對著鏡子(口腔像一個原始洞穴),表示對它默默堅守致以感謝?;氐郊遥夷竽蠖?,說:現(xiàn)在它又恢復(fù)了。我說:耳朵可能在照顧我。

妻子說:大橋聲音那么大,我睡不著,你反倒睡得跟死豬一樣。

我笑了,說:睡得香,你也嫉妒?

到了我這樣的年齡,睡眠差應(yīng)該是正常的事情,可是,我特別能睡,就如同貪睡的小孩一樣。漸漸地,夜里,我對聲音遲鈍了,按妻子的說法:在房子里敲鑼打鼓你也沒反應(yīng)。我發(fā)現(xiàn),夜里至天亮(以太陽升起之前為界限),是我的耳朵隔絕了外界的聲音。我知道,它在守護我。至于我對妻子說聽不見,就有了一個說法:耳朵還在睡呢。我總是把耳朵對著妻子,像接聽,又像擴音(話筒、喇叭都失靈)。

又一天,妻子推醒我,她已拿起了床頭柜上的手機。我揉揉眼,看見手機屏幕上亮了,我設(shè)定了一個“日出”的圖案,標志著來電——鈴聲像池中丟入一個石子一樣,一輪一輪的漣漪。

我接聽,聲音如磨損的老唱片,我喊:聽不清。我換了一個耳朵,還是聽不出,似乎有什么急事。

我將手機遞給妻子。妻子邊聽邊傳——傳達手機里的話。我還沒徹底從夢境中出來(我習慣醒來后,先不動,回憶夢)。妻子同步傳達手機里的話:你還睡著呀。

我接過手機,喊:我已醒了,對不起,我的耳朵還在睡呢。

妻子說:你喊那么響干啥?

我掀開被子,踏上地板,拉開窗簾,仿佛一場戲拉開幕布。手機貼著耳朵,我只是“嗯”或“哦”,似乎我聽明白了,其實,我沒聽清內(nèi)容。我暫時無法將零碎、跳躍的詞語組合起來。我很焦急。我望著樓房之間的空隙,間隙里可以望見運河,運河的遠處有山嶺,山嶺柔合的曲線上的天空噴發(fā)出陽光。

甚至,我沒確定手機那一端是誰。但是,想象中,是個小男孩的聲音——他在呼喚。我等待著,我知道,我的耳朵即將完成守夜的使命。

妻子貼近我另一個耳朵,問:是誰?沒完沒了。

我擺擺手,用手指豎在嘴上。于是,我聽見來自大橋工地的機器喧囂的聲音。剎那間,我的耳朵“醒”了。我對著手機喊:喂喂喂,像是失聯(lián)的呼叫。

螢火蟲

發(fā)現(xiàn)小男孩不見了,小男孩的姐姐正睡得香呢。媽媽把她推醒,問:你弟弟呢?

我們家的這個院子,本在郊區(qū)的村莊里。艾城開發(fā)房地產(chǎn),村莊已成了城中村。院子的附近已立起高高的樓宇。祖輩傳下的青磚黑瓦的老宅,有一半,我租給了民工。這對中年夫妻,有兩個孩子,女孩七歲,男孩五歲。幾乎都是姐姐帶著弟弟,抱著抱著,弟弟能走了。會走的小男孩到處走,不嫌累。

兩個孩子的父親是艾城的一個塑料機械廠的工人,不小心,機器啃掉了他右手一根食指,廠方賠了他三萬元工傷費。于是,他就待在家里,其妻索性也不去飯店洗碗了。夫妻倆來自四川的農(nóng)村,喜歡搓麻將。第一次得到了最大的一筆錢,他想用“大錢”生“小錢”。約了一位同鄉(xiāng),但三缺一。我妻子補缺。不能掃人家的興,妻子說。

這個老宅院子,坐北朝南。有人說,風水好。背后是一群高樓,像是靠背椅,前邊是一條河,河水流淌不息,意為財源滾滾。我們也發(fā)不了什么財,只是收固定的房租。這已經(jīng)不錯了,相當于有一個人,只賺錢,不花錢。我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妻子不睡,我也睡不著,妻子打呼嚕,我聽了如放音樂。

晚飯后,妻子去搓麻將,我靠著床檔,先看電視,頻繁調(diào)換頻道,我也不知自己究竟要看什么節(jié)目。有睡意了,頭一挨枕頭,卻清醒起來,旁邊的枕頭空著。我聽見隔壁的麻將聲,又聽見河水流淌聲。聲音一硬一柔,每一次洗牌,我都認為是最后一圈。我不得不看書,竟然看進去了,進入了另一個陌生的世界。

突然,我聽見呼喚那個小男孩,是小男孩的媽媽。手機上的時間顯示,已凌晨三點一刻。麻將聲中止了,河水聲隱去了,呼喚的聲音替代了其他的聲音,沖破了深夜的寂靜。我連忙起床。出事了,半夜三更,像個噩夢。

過后,妻子轉(zhuǎn)述小男孩媽媽的話,一圈結(jié)束,手氣不錯,那個媽媽去解個手,順便去兩個小孩的房間,發(fā)現(xiàn)小男孩的小床空著,被窩里涼著。

小男孩的姐姐似乎一腳踩在夢里,一腳落在夢外,她沒弄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兒。據(jù)姐姐回憶,父母的牌局開始,她領(lǐng)著弟弟到河邊——出了院門,幾米遠就是小河。小河岸邊長著野草,野草頂著一朵朵小花。

那個夜晚,月光朦朧。姐姐發(fā)現(xiàn)了螢火蟲,像童話里無數(shù)小孩打著小燈籠走來走去,她去追螢火蟲。弟弟可能被魚吸引過去了。有點悶熱,河水里時不時地現(xiàn)出小魚,或許一群小魚在水中嬉戲,眼看要追上了,一躍,出水。我猜想。因為我常常在河邊觀察夜色中的水。

姐姐追逐著小燈籠,幾次雙手一合,以為捂住了一只螢火蟲,她以為小燈籠滅了。后來,她累了,早已過了往常睡覺的時間。她回屋,躺下就入睡了。她一定以為弟弟比她早回床上睡了。弟弟像是上了發(fā)條,到處跑,可是,她背起他——弟弟在她的背上就能睡著。小男孩在夢中長得快,弟弟動不動就睡著了。

兩家人一起到河邊尋找小男孩。我希望小男孩玩著玩著,在河邊的草窩里睡著了,草窩像席夢思床墊。我觀察河水的動靜。河水淙淙地流淌。好像在議論什么。現(xiàn)在流過的水,可能早先也經(jīng)過這個地方,被陽光吸收,聚集為云朵,到山里,降下來,再匯集到河里。

屋里、院中,所有的燈都亮了。小女孩的媽媽又是呼喚,又是咒罵。憤怒集中到小女孩的身上。小女孩只有對著河水,哭著喊弟弟。河水像藏了一個秘密,不露聲色。

忙活了大半夜,天亮了。岸邊的草也被踩得伏地。小女孩在水中的蘆葦叢中發(fā)現(xiàn)了漂浮著的弟弟。她說,弟弟,醒醒,起來。

父親倆給小男孩送葬,艾城郊外的一座小山,增加了一個小男孩的墳?zāi)埂?/p>

我有個女兒,跟那個小男孩同齡,放在我岳父岳母那里。由岳母提出,因為岳母擔心院前的小河。小男孩喜歡玩水,卻不知道水的厲害。

妻子知道我一夜無眠,似乎她不在,我不睡——為此她得意過?,F(xiàn)在,她問:要是我給你生的兒子落水,你會怎樣?

我說:這話可不能隨便說,孩子要走到頭了,我就大人也不要了。

三天后,那對夫妻要換一個地方。選擇租我們的房子,一是價廉;二是實用——洗衣、洗澡都用河水,節(jié)省了水費??墒瞧淦拚f:我不想再看見這條河了。

那個丈夫說:可惜了,養(yǎng)成這么大了。

我聽他那口氣,像機器截斷他一根手指。我差一點當面流淚。我別過臉。

預(yù)付的半年房租和押金,妻子退給他們,畢竟是不可預(yù)料的事故,怎么能計較租房合同里的條款呢?

那個男人用完整的左手接過紙幣,說:換個地方,再生一個。

小心著火

起初,鎮(zhèn)里的居民以為他是殉情。因為,他的父母反對他和那個姑娘戀愛,而父母已替他做主,選定了另一個姑娘。

據(jù)他的父母說,洞房花燭之夜,他的父母才看見對方的面目,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爺爺奶奶包辦了他爸爸媽媽的婚姻。父母并沒有透露婚前的陌生而生出的好奇、猜測、想象、僥幸、無奈之類的感情。父親只是說:我和你娘不也好好地過來了嗎?他只是在媒人口中知道另一個姑娘,像杜鵑花一樣。

他繼承了父親做豆沙大糕的手藝,艾城唯有這個古老的小鎮(zhèn)才有這種大糕。他瞞著父母與那個姑娘交往,姑娘喜歡他制作的大糕。前店后屋。有一天,姑娘進了后屋。

據(jù)那個姑娘說,他突然著火。但是,據(jù)他說,他知道這場戀愛可能沒有好結(jié)果。他一向順從父親,可是,未曾謀面的另一個姑娘像冬天的杜鵑花,只是一種幻覺,而那個姑娘真實——尤其是擁入懷中的身體點燃了他,起先是發(fā)熱,隨后,是火光。他沒有驚慌,是不是以自焚表達對父母的抗拒?過后,他說:我的身體代表我的想法了吧?

那個姑娘慌了。她確實看見了他在燃燒,拿起枕頭拍打他。他操起葫蘆水瓢,舀缸里的水,兜頭澆,撲滅火。他尋找火源。隔一天,他倆接觸?;鹕嗨查g舔短了她長長的秀發(fā),一股焦糊味。她發(fā)現(xiàn):你的身體著火了。

她終于察覺了火災(zāi)發(fā)自他的身體。一旦戀愛,就會身體起火。很快,媒人也中斷了牽線。他想象杜鵑花一樣的姑娘可能在他的店鋪前走過。他的生意清淡了許多,以前來買大糕的姑娘不再出現(xiàn)。要么老太婆,要么小男孩,都用疑惑、好奇的眼光打量他,似乎他隨時會起火,燃燒自己,殃及別人。

另一個大糕店的生意紅火起來。恰巧鎮(zhèn)里要物色一個消防員。大概那一次戀愛起火,滅得及時,沒能造成火災(zāi)(鎮(zhèn)里的老屋有百年以上的歷史,主要的建筑材料是木板、木梁,而且,房屋之間連接緊密)。他對火很敏感,父親出面說情,鎮(zhèn)長就選定了他當消防員。還給他一個馬口鐵皮制作的喇叭筒,傍晚時沿街喊話——提醒居民小心防火。

他出生以來,還沒出過這個古鎮(zhèn)。相當長的時間里,他認為古鎮(zhèn)就是整個世界,至于艾城,只是居民的幻覺,就如同夢見現(xiàn)實里不曾見過的景象。所以,他認定古鎮(zhèn)的真實,他閉著眼都不會走錯。他熟悉每一個門里的居民,甚至知道他(她)在燒什么飯、炒什么菜——聞著糧食、蔬菜在燒的過程中散發(fā)出的氣味,他又能憑氣味尋出實物。

作為古鎮(zhèn)有史以來第一位正式的消防員,他的嗅覺既發(fā)達又靈敏。他往往在同齡的年輕人家門前停留。沖著關(guān)閉的院門喊話:小心著火。他吸一吸鼻子,就能在各種氣味里調(diào)出一種特別的氣味。因為他經(jīng)歷過“熱戀”。鐵皮喇叭放大了他的聲音,他會不斷地喊話,就像戰(zhàn)爭年代,敵人被包圍,進行宣傳攻勢,引導(dǎo)敵人投降。直到那種“熱戀”的氣味漸漸淡去,他繼續(xù)走,嗅新的氣味。

他還向鎮(zhèn)長要求,配齊了滅火器。他背負著紅色的滅火器,有人說他像個潛水員。終于有一天,他使用了滅火器——那般“熱戀”氣味在他反復(fù)呼喊中非但沒有減弱,反而濃烈起來。他感覺門里邊的一間屋子起火了。他破門而入,對著沒亮燈的黑屋子噴射。他被一頓拳腳擊倒在門外。

屋里確實有一對戀愛的男女。男的還是他童年的小伙伴。正在被窩里親熱。你以為都像你一樣會起火?這是他迷迷糊糊躺在地上聽到的最后一句話。他壞了別人的好事。

他仍然忠于職守,而且延長了時間。深夜,突然會響起他的呼喊:小心著火。居民猜定,有一對戀人被他“嗅”出了。他以為戀愛就是火災(zāi)的隱患。

那年冬天,鎮(zhèn)里的居民發(fā)現(xiàn),消防員的呼喊減少了,能聽見他的腳步,表明他在履行職責??赡苁撬袄哿撕皡捔税??

鎮(zhèn)里出現(xiàn)一種情況:年輕人少了。有人說,年輕人進城了,進城談戀愛。鎮(zhèn)里談戀愛,總是受干擾——暴露隱情。不知誰給他起了個綽號,消防員前加了個定語:道德消防員。仿佛他在維護古鎮(zhèn)的風俗:只講結(jié)婚,不談戀愛。道德的維護者。

這是我從已落戶艾城的古鎮(zhèn),一位青年那里聽來的消防員故事?,F(xiàn)在,古鎮(zhèn)已是個旅游景點,它完整保留了明朝民居的樣貌。

那個消防員已五十出頭,仍是光棍。姑娘都避開他(古鎮(zhèn)只剩老人和小孩)。我去過一趟,他身著正規(guī)的消防制服,背著紅色的消防器,還兼了導(dǎo)游(現(xiàn)身說法:自己曾經(jīng)燃燒的情景)。只是,他多了一些表演的成分,而且,他已鳥槍換炮——電喇叭,時不時地播放他自己錄制的喊話:小心著火。當我要求他說出我們這個旅行團隊里“哪一對男女正在熱戀”,他像警犬一樣沖著我們吸一吸鼻子,搖搖頭。

確實沒有正在戀愛的男女。但是,我逗他,說:你的嗅覺不靈了。好像所有的人都存在著隱患,他卻摁了一下電喇叭,頓時發(fā)出念經(jīng)一樣的聲音:小心著火。

永 久

十六歲進城念高中,父親給我買了第一輛自行車,隨后多年,我也不知騎過多少輛自行車,有的更新淘汰,有的半新不舊,有的丟失……可是,我記住了最后一輛永久牌自行車。

四十五歲那年,有一天,我冒出一個莫名其妙的念頭,明天正式起,以步代車。為了打消我對自行車的依賴,我決定,讓它離開我的視線。

我在市政府大院供職,每天兩點一線,沿著江邊的柏油路,慢慢騎,不過五六分鐘。

那輛“永久”,我已騎了三年,因為保養(yǎng)勤快,它還有七成新。套了皮革的坐墊套,我還把三腳架包裹了布條,后架配了橡膠墊子,還給腳踏配了橡膠套,外胎換新過一次。我把這些包裝——保護套全都去掉,而且擦拭了鋼圈,上了一層油,陽光下,它銀光锃亮。鋼圈絲毫沒有銹斑,好像姑娘要出嫁。

永久就如同它的車牌,似乎永遠年輕。正好我要去商廈選擇一雙跑鞋。大型商廈前的停車處,其實供自行車停放,估計有上百輛各種各樣的自行車,緊密地排列著。我見縫插針,把“永久”推進隊列。

我默默的對它說:你跟了我三個春秋,現(xiàn)在,對不起,我們要告別了。

購了跑鞋出來,我一眼就看見了自行車隊列里我那輛“永久”,它渾身上下都在閃亮。我特意沒鎖它,還將鑰匙留在鎖眼里。就好似母親對我說:你長大了,翅膀硬了。

回到辦公室,我想象,沒鎖住的自行車會不會追到我這里,好像小孩認識家門?我到辦公大樓架空層原來它所在的地方,它沒來,我放心。不過那個空出的地方,仿佛我的心里有什么被騰出來了。

下班,我繞了遠路,去商廈,我擔心它還在,艾城雨水多,說變臉就變臉,雨淋日曬,它已沒有什么遮護。僅剩十幾輛自行車。我那輛“永久”不在那里了。我預(yù)想它:被人領(lǐng)走,一定到了個好人家。

第一天步行,沿著江邊的步道。平時,一眼能望見市政府大樓,似乎望山跑死馬——它總是保持著遙遠的距離、我接近不了那樣,我以為我進它退,我的腿發(fā)酸,一會兒,我就渾身發(fā)熱。

一個星期之后,我的腳輕了,我發(fā)現(xiàn)之前從來沒注意過的微小事物:一片葉子落下,一條魚被釣起,一朵花兒綻開,我彎腰,像喇叭一樣的花竟然哈氣一樣,我感到香香的涼意,大概它把一冬的寒冷吐出來隨便,順便散發(fā)出香味。

我每天都走走停停,關(guān)注垂釣者的收獲,有時遺憾,有時贊吧。上班逆流,下班順流。時間如流水,春去冬來,好像永遠是那么一江水。我也知道,現(xiàn)在的水已不是過去的水。水面偶爾會開過貨輪,偶爾會漂浮著魚尸。我還是一早一晚,兩點一線,二十分鐘步行。我已經(jīng)嫌它距離太短了,沒多久就到單位或者到家。

我所在的住宅小區(qū)已經(jīng)有些年頭,明顯地老舊了。經(jīng)濟能力不允許我換新居,我覺得我與舊宅已氣息相通——住著挺好??墒牵幸惶?,樓下的鄰居來說,衛(wèi)生間發(fā)生水災(zāi)。可能是上邊我家的衛(wèi)生間水管爆裂。

浴缸常常放出鐵銹色的濁水。我聯(lián)系了操著外地口音的管道工。他檢查,說要換掉墻壁里的水管,因為客廳的花崗巖地板也滲出了水漬。我也順便打算將浴缸換成淋浴。這鑿敲,像作手術(shù)把身體內(nèi)部的毛病都袒露出來了。家里如同建筑工地,不是一二天就能完工。我得請假協(xié)助管道工。

一天后,管道工列了個清單,由我去購淋浴器具。他交給我一把鑰匙。

他的自行車停在樓下。過了兩年,我還熟悉騎車技能。立刻有了人車合一的感覺。我掀鈴鐺,清脆、悅耳。我剎車,車有雷厲風行、立竿見影的作風。于是,我打量它。除了后架按上了載重支架……我拍拍車座,有彈性,我說:我倆邂逅了。

購了淋浴器具,我順便買了熟食:麻油鴨,雞爪,牛肉,花生。兩瓶啤酒(我看見,管道工每一餐都喝一瓶啤酒,他叫的是快餐飯盒)。

傍晚,我說:我請客。他疑惑地看著我,以為我有什么喜事,說:不用破費了。

一人一瓶。碰瓶,泡沫涌出,他一口舔掉。我證實他擁有這輛“永久”已一年,之前的一輛是雜牌組裝,常掉鏈子,屬于“鈴鐺不響渾身都響”的那類,一度他還步行,因為舍不得購新車。

我說:由車看人,一看你就是好心人。我克制著不吐露我的車總算有了好主人。你這樣的人是車就愿意伴你行。

如果要說一個母親好,就去贊揚她的小孩。仿佛“永久”是他懂事的孩子——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他羅列了“永久”的任勞任怨,超載也不打晃。

我欣慰的是,他再苦再累,每天都要擦一遍“永久”。他說:我讓它干干凈凈迎接每一天陽光。

我敬他——舉瓶一碰,我說:想不到你還說出詩意的話。

他說:關(guān)鍵時刻,它從沒掉過鏈子。

我說,它跟隨你,你重用它愛護它,它高興。

他說:你怎么看出它高興?

我笑了,說:我看出你高興了呀。

他說:我接過許多活,你最客氣,我保證你的樓下,滴水不漏。

我說:辛苦你了,謝謝。

他說:“永久”也辛苦。他還說:騎慣了車,要是走,我這腿像綁了沙袋一樣。

我倆碰了瓶,吹起喇叭。我只說,我放棄騎車了,不讓腿退化。我想象他發(fā)現(xiàn)插著鑰匙的“永久”,好像我望著商廈前的自行車隊列,提醒他:沒上鎖,就是讓你領(lǐng)走。而且,望著他推走“永久”,我說:謝謝。

溫柔的權(quán)力

大運河邊的步道,一邊是石砌河沿的攬護鐵鏈,隔幾十步就有個木樁,鐵鏈連接木樁,如浪,一波一波。一邊是綠地,各種幾何圖形的綠地,隔一段,有個牌子,或提示已走的長度(以什么為起點計算?),或提醒人與草木的關(guān)系。有一塊牌子,我每次經(jīng)過都要瞥一眼:花草約會,請勿打擾。

不過,已入“頭九”,不見花?;赡茈[蔽在一種向往里。記得去年春天,花開。我說不出花名。那花,白得惹眼,打開的花瓣,如爆開一樣,我俯身,一陣寒氣帶著淡淡的香氣。也說不出究竟是什么香。可能花蕾吸納了一冬寒氣,舒了一口氣一樣,吐出寒冷。

步道僅能容納兩個人交擦而過。前邊,一個身材魁偉的男人,后邊低低的跟著一只白色的卷毛狗。白中帶黃,那黃,要是用沐浴露洗一洗,一定能恢復(fù)純白。

我瞅中一個空當(可能他聽見背后的腳步聲了),幾乎擦著他過去。

他懷中抱著一只寵物狗,黑得發(fā)亮,兩只如玻璃球的眼睛,像剛從水中洗過一樣。一條胳膊似椅圈,一條胳膊像椅座——托著。他說:散步?!

每天早晚都走河邊步道,叫不出對方,但會打招呼,點點頭,或笑一笑。而他總是明知故問地問候一聲。一條小黑狗,一個大身胚,總是形影不離,以往,小黑狗或前或后,陪著他,他遛狗,還是狗遛人?可能小黑狗身體不適,他抱著它出來走了。

我說:放下來,讓它倆一起玩不好嗎?

五大三粗的他笑容像花綻放,看看身后的白卷毛,介紹到:那是雄的。再撫撫黑狗的頭,像活動活動椅子一樣動一動托著的胳膊,說:這是雌的。

剛走過“花草約會,請勿打擾”的牌子。我在心里翻譯為“男的”,“女的”了。白卷毛已停在他身后一步遠的地方,仰著頭,嗅著空氣,搖著尾巴。尾巴像豎起一根旗桿。

他說:這幾天,我這個寶貝發(fā)情了。

我立即將“發(fā)情”翻譯為“戀愛”,或者“想要”。偎在他懷抱中的黑,仿佛從揮手不見五指的夜晚竄出來,與其說染了一身的夜色,倒不如是黑暗的濃縮。

他轉(zhuǎn)頭俯視白卷毛,說:不知誰家的狗,大概聞出了什么。這幾天,總是在樓下……等待,趕也趕不走,我走到哪兒,它跟到哪兒。

我說:不是跟你,是跟著你懷中的黑,你不打算讓它有后代?

他搖搖頭,說:懷了孩子,還要喂奶,我這個寶貝這么好的身材,就會變,我不想讓它變,我抱著它。

我知道,不能在他面前用“狗”來說事,明明是狗,我說:你不是耽擱了它的青春嗎?

他說:過了這段時間,就讓它下地散步。

我沒說出腦海里刪除的一個詞組:溫柔的權(quán)力。我猛然覺得,他懷抱中的黑,高高在上,仿佛是坐在龍椅上的皇后,黑桃皇后,目光中閃著天真和無奈。

我繼續(xù)走?;仡^望,他走,它也走,只是在他的后邊,保持著一兩步的距離,一高一低。白卷毛在等待時機。他抱著黑,他穿著黑色的T恤衫,似乎一段黑融化在黑之中,一滴水滴入河流之中。我撿起一個鵝卵石,擲入河中,擊起一個水花,連漣漪也來不及產(chǎn)生,然后,歸于平靜。河水照常靜靜地流淌,我知道,河水流向大海。

名人的扇子

現(xiàn)在,我已退休了,可那時,我還是個蓬勃向上意氣風發(fā)的青年。我有幸建議發(fā)起我們艾城古代一位名人的學術(shù)研討會,國內(nèi)有關(guān)學者、專家、媒體聚集到艾城,那次研討會的意義,隨著歲月的流逝,逐漸顯示出來,它提升和擴大了艾城的形象和影響。當時,各地興起了爭奪名人的時尚,而一度曾是批判的對象。我們研討的那個古代名人,因為行政區(qū)劃的調(diào)整,其出生地已劃入艾城,但史料記載,其出生地在歷史上屬于相鄰的縣級市。我們搶先一步,坐定了那把交椅。有些事,得看誰的動作快。

那個名人的學術(shù)研討會,專門匯編了資料,隨后,還有不定期的刊物,國內(nèi)影響頗大,還衍生出一系列相關(guān)的旅游產(chǎn)品,名人的扇子就是其中的一種。

籌備那次研討會,因為經(jīng)費有限,但要準備小禮品——確定為扇子。扇子可有大學問。大會領(lǐng)導(dǎo)小組,下屬為接待、后勤、論文、保衛(wèi)等四個組。我和丁天負責后勤。我在史籍里沒有發(fā)現(xiàn)那個名人與扇子的記載。

丁天考證出了名人使用過扇子。討論什么款式的扇子,有位領(lǐng)導(dǎo)提出鵝毛扇,那也是個隱喻:說好話。丁天反對,因為鵝毛扇有損那位名人的形象。最后確定:折疊綢扇。古代的艾城絲綢行業(yè)很興旺。

折疊綢扇裝入了資料袋。上午,開幕式,艾城的最高領(lǐng)導(dǎo)開幕詞后,會場突然斷電。人多熱氣高,加上大熱天,那本來不起眼的小禮品頓時派上了用場。整個會場一派扇扇子的景象,頗有古代文人薈萃的遺風。

我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zhuǎn)。丁天是后勤組組長,他頗有那位名人的風度,說:處驚不亂。我感到失職了,說:得采取措施。他搖著扇子,說:天助我也。

丁天做事有點一根筋,文史哲,他樣樣都有興趣有鉆研,而且,總能獨辟蹊徑,發(fā)現(xiàn)出新意。我想到他說幾天前提起契訶夫戲劇觀(第一幕出現(xiàn)槍這個道具,那么,在第一幕,槍一定要響)。我懷疑停電是不是他預(yù)先安排,因為,他熱衷物盡其用。

幸虧與會者每人都有一把折疊綢扇,會場的氣氛、秩序良好。一刻鐘后,恢復(fù)供電。我寫小說,跟契訶夫的戲劇觀相反,我認為,第一幕的那桿槍,到了劇終也不該響,那就造成對觀眾的期待的顛覆。而且,我獲知會議期間的氣象——氣候陰涼,多陰,有時有小雨。那天早晨,就喜降小雨,但是,隨后是個艷陽天,好像有個偉大的人物出現(xiàn)帶來了大太陽。折疊綢扇發(fā)揮了物理作用。

艾城的領(lǐng)導(dǎo)——丁天的頂頭上司,會后總結(jié)表彰時,贊賞丁天力主發(fā)小禮物,同時,也點到后勤組的疏漏,但“壞事變好事”了。

我這個人好奇心特別強(這點像丁天),探丁天的底,是不是為了達到“物盡其用”的目的,人為制造停電事件,它確實是個事件,只是有驚無險。

丁天說:物件,哪怕一個小小的物件都有靈性,我費了那么大的精力,考證出名人的扇子,古代的扇子出現(xiàn)在當代,他當然能顯示自己的存在。

于是,艾城名人館,率先推出了以那位古代名人命名的扇子,仿佛古代就出現(xiàn)了那把扇子,到了當代終于扇出了涼風。我知道丁天正在搜集挖掘史料、撰寫一部那位名人日常生活用品趣話的系列隨筆。

我私下里向會議樓的電工了解了停電事件的真相,是否有丁天的運作——為了一把扇子,丁天人為創(chuàng)造名人效應(yīng)(名人的扇子效應(yīng))。我失望了,電工明確告知:那是線路超負荷造成的故障。

現(xiàn)在,丁天老有所樂,他已是艾城研究那位名人的權(quán)威,可謂著作等身。我向他坦白多年前調(diào)查停電事故的真相。他一笑了之,說:好奇是個好東西,但掌控不好就容易偏離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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