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曉暢

一

這次劉同貴來找我，總算沒有拐彎抹角，迂回曲折，繞來繞去一大圈，方才繞到王愛云那里，而是開門見山，直接發(fā)問：聽說愛云離婚了，你知道嗎？

我說我不知道啊，愛云同學(xué)離婚了嗎？

同學(xué)離婚，這么大的事，你怎會不知？他顯然對我的回答有所不滿，你別不是故意瞞著我不說吧？

我說：現(xiàn)如今，離婚眼看要成為時尚，不離婚才是大事。我有什么好隱瞞的？是真的不知。對了，你又是如何得知王愛云離婚的呢？

劉同貴說：我是聽她母親說的。前幾日我去高崖趕集，順便去了趟愛云家。她母親說愛云不久前回來過一次，說是她離婚了。

既是她母親所言，則消息不假，這下老兄你可就有機(jī)會了，可以跟王愛云同學(xué)重溫舊夢了。我嬉笑道。

別瞎說，這怎么可能，愛云是不會這么做的。人在這時候，最需要安慰，應(yīng)該好好安慰安慰她才是。

這還不簡單，打個電話，好生將她安慰一番不就完了。

手機(jī)打不通，大概是換號了。

那就直接去她學(xué)校，找她本人安慰去。

我一個鄉(xiāng)下人，直接去學(xué)校找她不妥，影響不好。

鄉(xiāng)下人怎么了？天上三光日月星，地上五谷萬物生。再說她王愛云就不是鄉(xiāng)下人？農(nóng)村包圍城市，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吃他娘，喝他娘，早早開門迎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

哎呀，我是說如何見愛云，你啰里啰嗦一大堆干什么？

你，莫不是想讓我?guī)兔β?lián)系一下王愛云？

嘿嘿。

這家伙，說來說去，扯來扯去，終歸離不開王愛云。要說王愛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找她不是難事。打她原先的手機(jī)，確實不通。翻出電話薄，查她們學(xué)校，電話打過去，便很快找到她了。我問她何以打手機(jī)不接，讓我等特別是劉同貴同學(xué)著急得不行，思念得夠嗆，她解釋說是換號了，一時沒來得及通知。

我把電話遞給劉同貴，讓他們倆直接磨嘰去。電話里，這對男女你一言我一語，或是這邊三言，那邊回過來兩語，具體說什么不甚了了，大意是求證王愛云離婚這事兒確是真的，一定要想開、看輕、吃得飽、睡得著之類，最后兩人約定在某某小館會面，吃飯。

咱們一起去吧，都是老同學(xué)。劉同貴還挺客氣。

我不去。以我現(xiàn)在這年齡，做燈泡已十分不適。何況你們倆干柴烈火，要是勁兒一上來，打情罵俏，摟摟抱抱，讓我看了不好，也非常別扭。

那就給你留下只雞吧。我今早上剛殺的，正宗土雞，你一只，愛云一只。

得得得，不要，不要。我可再也不為你背黑鍋了，省得你媳婦見了我老翻白眼珠子。你還是全給王愛云送過去吧。她在這時候，不僅需要心靈雞湯，也更需要真正的老母雞湯補補。

嘿嘿。

二

劉同貴與我同村，從小學(xué)到初中再到高中，又一直是同學(xué)，關(guān)系自然不錯。這家伙人挺聰明的，學(xué)習(xí)也算認(rèn)真，就是成績差了些。當(dāng)年我們一起高考，他落了榜，只好回校復(fù)讀。我們同班同學(xué)王愛云也沒有考中，同樣回校復(fù)讀。于是，他們二位又繼續(xù)做起高中同學(xué)了。

我們就讀的是所農(nóng)村中學(xué)，在一個叫做高崖的村子北面。王愛云同學(xué)乃高崖村人氏，用不著住校，比起我們這些住校生來要少受不少苦。那會兒，王愛云長得又瘦又小，模樣也一般，當(dāng)然現(xiàn)在也不咋樣。印象中，她學(xué)習(xí)極為用功，老老實實，幾乎整天不說一句話，更甭提跟男生有來往。

按理，像這樣的女生不大可能跟男生扯到一起，發(fā)生早戀之事，然劉同貴卻認(rèn)定與王愛云同學(xué)有所糾葛，情投意又合，并且至今也難以釋懷，不能割舍。據(jù)劉同貴自己說，事情緣自他第一次復(fù)讀后的那年秋天，他們正在校園里埋頭復(fù)習(xí)，農(nóng)人忙著在校園外收獲莊稼。當(dāng)時農(nóng)村尚有些落后，耕作、收獲乃至運輸主要靠人力。王愛云的父親早逝，她跟母親隨她哥哥一家過活。農(nóng)忙季節(jié)，人手本來就緊，偏她哥哥那幾天病了，王愛云只好請假在家?guī)兔?，掰棒子，拔花生。要說她與嫂子、母親干這活沒問題，可要是推獨輪車，將棒子、花生從地里往家運，可就不行了，非得男勞力不可。這會兒各家各戶都忙，顧不了別家，想花錢雇人都雇不來。無奈之下，王愛云想起了還在學(xué)校的同班同學(xué)劉同貴。劉同學(xué)長得高高壯壯，結(jié)結(jié)實實，又一樣來自農(nóng)村，推獨輪車應(yīng)該沒問題?；匦：笳宜徽f，答應(yīng)得很痛快。用了兩天工夫，劉同貴即把王愛云家所有的棒子、花生用獨輪車一車車推了回去。

這么一來，王愛云就對劉同貴心存感激，上下課見了面，彼此一笑，再不似原先那般冷漠。之后，王愛云還曾偷偷找過劉同貴兩回，一回是塞給他了十個咸鴨蛋，用一塊好看的手帕包了；一回是給他帶了一飯盒蝦醬炒雞蛋。兩人一如既往，各自用功，拼命復(fù)習(xí)。

第二年高考，王愛云是考進(jìn)了一所師范?？茖W(xué)校，劉同貴還是沒有考中。他說，那段時間他真感絕望，整天昏昏沉沉，不知道干嗎。已成為大學(xué)生的王愛云接連給他寫信，勸他繼續(xù)復(fù)讀，千萬不要放棄。就是考上個中專，也能把戶口從農(nóng)村遷走，不用臉朝黃土背朝天，累死在莊稼地里。受王愛云的鼓勵，劉同貴又背上鋪蓋卷兒，帶好干糧，回校復(fù)讀去了。然而寒窗苦讀，拼死拼活又一年，劉同貴不幸又一次落榜。這下他徹底絕望了，扔掉書本，扛起鋤頭，老實做他的農(nóng)民去。

從此，劉同貴跟王愛云的聯(lián)系就越來越少了，直至音訊杳無。

三

王愛云畢業(yè)后，被分配到我們市區(qū)的一所中學(xué)教書。由于同在一個城市，又是同鄉(xiāng)同學(xué)，我與她提早有了聯(lián)系，電話互通，短信以及以后又有微信往來，逢年過節(jié)，同鄉(xiāng)同學(xué)也能聚會。與以前相比，王愛云胖了些，臉白了些，顯見“洋氣”了不少，但模樣并無多大變化。作為一名教師，她兢兢業(yè)業(yè)，雖稱不上有多優(yōu)秀，但至少算是稱職。其個人生活在一開始也挺不錯。愛人是她的師范?？茖W(xué)校校友，在市教委工作。婚后，他們生了一個兒子，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小日子過得舒服。

那廂邊，劉同貴其實過得也很不錯。他有力氣，肯干活，莊稼地里是把好手，又加上人長得帥氣，家境在農(nóng)村也不算差，所以娶了位又漂亮又能干的媳婦。我們一幫農(nóng)村人好不容易混到了城里，還須遵守“只生一個好”、放開二胎了卻又趕不上，人家劉同貴可早就兒女成雙了。

我們村離市區(qū)不是很遠(yuǎn)，開車也就一個小時的路程。平時我會經(jīng)常回去看望父母，也便有機(jī)會與村里的劉同貴見面，一起喝點酒，聊聊天。劉同貴有時也會進(jìn)城來找我，到我單位一敘或是家中小坐。自從他知道了王愛云的“下落”、恢復(fù)了聯(lián)系后，他來得就更勤了。

這個家伙還挺會掩人耳目。除了確實有事要辦，每次他來我這兒，總是先說想我了念我了，一日不見，如同隔了三個秋天，然后旁敲側(cè)擊，逐步誘我深入，將話題引向王愛云同學(xué)，問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教書累不累呀，家里好不好呀，從身體到工作到家庭，一一關(guān)心個遍。他所帶來的“禮品”——基本上是梨桃、花生、棒米、茄子、辣椒之類的土產(chǎn)，也往往是一式兩份，在給我的同時，一定給王愛云，更確切地說是為了給王愛云，他才另準(zhǔn)備了一份給我。到我這兒扎個幌子，虛晃一槍后，這家伙定會找個什么理由，見王愛云去。

看得出，劉同貴對王愛云滿懷愛意，一往情深。然而，王愛云同學(xué)卻并不“領(lǐng)情”，根本沒有那層意思。對劉同貴經(jīng)常來找她，送送東西、吃吃飯這事兒，王愛云不拒絕，卻也不是那么熱心。兩人見了面，更多的還是客氣，出于同學(xué)間的友情和禮貌。大概在她心目中，劉同貴與我等一樣，都是中學(xué)男同學(xué)，只不過劉同貴曾有助于她，倆人多同班同學(xué)了一年而已。至于別的，則由著劉同貴多想，一個人瞎琢磨了。

以他倆人的這關(guān)系，算不上婚外戀。尤其對王愛云來說，無論在思想上還是行動上都與劉同貴保持了距離，干干凈凈?？伤救藚s是受了“婚外戀”的害，離了婚。他們夫妻感情原先是一直挺好，關(guān)系穩(wěn)定，但當(dāng)她愛人成了一所重點中學(xué)的校長后，就出現(xiàn)了裂痕。愛人有了權(quán)，可能還有了錢，即在感情上有了新目標(biāo)，將糟糠之妻王愛云拋棄。離婚協(xié)議上，兒子歸了王愛云，家庭財產(chǎn)一人一半，其住房歸男方所有，另出一半差價給女方。

四

王愛云的愛人個頭不高，其貌不揚，甚至有些猥瑣，據(jù)說能力也不是太強(qiáng)。以前劉同貴曾跟這位見過面，回來后即連呼可惜，為王愛云抱屈，認(rèn)為他們夫妻倆不般配，不協(xié)調(diào)，套用一句俗得不能再俗的俗話，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當(dāng)時我即把他好一頓揶揄，說你那個愛云是朵花不假，然卻并不鮮艷。依我看，她與牛糞可謂珠聯(lián)璧合，相得益彰，若是被你娶了，則算她高配呢。

說哪里話，我可是真的鄉(xiāng)下農(nóng)民。人家那位怎么著也是大學(xué)生，城里人。唉，還是人家有條件，配得上愛云呀。劉同貴長嘆一聲，又接著說道：不過看愛云現(xiàn)在過得也還算好，他們兩口子和睦相處就行，我這“同學(xué)”心里高興。我們只要能保持聯(lián)系，時常來往，也就夠了。

他不僅惦記王愛云本人，還經(jīng)常利用去高崖村趕集之機(jī)，去王愛云老家看她母親，傻女婿似的，倒比真女婿還要對丈母娘好。

現(xiàn)在王愛云發(fā)生了這么大的變故，成了單身女人，劉同貴應(yīng)更有理由、有托詞，時常前來探望，好好陪一陪她。然而奇怪的是，這家伙反倒來得少了，自打今年春天過來探聽王愛云離婚之事后，直到中秋節(jié)前幾日才來。

哎，好些日子沒見，想你呵。今年雨水好，什么都豐收。我每樣都拿來一點，讓你嘗嘗。

這家伙，鮮棒子、花生、地瓜、毛豆、土豆，雜七雜八，裝了整整兩大袋子。

哎呀呀，你可真舍得。別說你采摘、裝袋費勁，帶過來不易，就是我吃著都費勁。這要吃到啥時候呀。我說。

劉同貴說：嘗嘗鮮嘛。這些玩意兒，過去你不喜歡，現(xiàn)在，可就成了好東西了。

那也無須這么多，就算看在女同學(xué)王愛云的份兒上，你也忒大方了點。你這老兄如此豪爽，可還騎摩托進(jìn)城，無論貴賤，都弄輛車開開。

我還真打算買輛小面，只是手頭上有些吃緊。前兩年，剛起了新房，兩個孩子也都上學(xué)，等以后再說吧。

一輛小面才幾個錢，我不信你拿不出來。你若說沒錢的話，怎么我也能贊助你個一千兩千的，王愛云也慷慨大方，定會出個三百五百。

提起錢，差點兒忘了大事。劉同貴拿過他隨身帶來的一個破布包，說：我今天不就是來送錢的嗎？你有沒有好一點兒的袋子，幫我換上。來前為了安全起見，故意用了一個破布包，現(xiàn)在一看，也太寒磣了。他將布包里的錢倒出來，不大不小，一堆。

你這是何意？是想在城里買房子置地？我詫異道。

是給愛云的。劉同貴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接下來，他跟我道出了因由。原來在離婚后，王愛云馬上就到外面租房，跟兒子搬了家。她愛人也很快把房屋補償款劃了過來。按她自己的打算，是要用這筆錢作為首付，按揭貸款，買套新房子。因她看中的是期房，年后才開盤，故而她跟兒子先租房住。

本市房價不貴，王愛云首付多，又能公積金貸款，以后還貸壓力也不大。在與劉同貴閑聊，談及此事時，劉同貴無多大意見，只是覺得貸款買房不好，不如全款。王愛云說，付全款當(dāng)然好了，既省事兒，還有優(yōu)惠，問題是沒那么多錢呀。劉同貴就問她還差多少。王愛云隨口說，倒也不多，也就差個十萬八萬的。劉同貴表示要送她十萬塊。人家王愛云當(dāng)然不予接受，劉同貴還非送不可，再三索要王愛云的銀行卡號，王愛云就是不給。最后這家伙想了個直接送現(xiàn)金的法子，從銀行里取出錢，打了個包，就過來了。

你這家伙，人家不要就不要吧，干嘛非要上趕子給，難道有錢了就一定這么任性？聽劉同貴這么一說，我嘲弄道，勸他換換腦子，改變主意，別給王愛云送錢了。

甭管有錢沒錢，我都要相送。錢是什么？躺在銀行里，不就是紙嗎？

這么說你很會賺錢，錢在你眼里竟如同廢紙，咦——我忽然看到，他拿來的那一堆錢里，多數(shù)是一捆捆的百元大鈔，但也有些是五十元的，還有二十、十元的?？磥砟闶遣蝗卞X，銀行缺，怎么取給你的錢還有整有零呢？

不是。這里面不光有從銀行現(xiàn)取的錢，還有一部分是前些日子零賣西瓜時攢下的。劉同貴解釋道。他每年都種西瓜，套種花生、棒米。這也是其主要收入來源。

我不禁嘆息道：老兄，你的心情我理解，為人我更知曉。真要是多有積蓄，錢放在那里用不著，送別人些也不是不可以，可你也不是有錢的主兒，掙錢、攢錢那么不容易，就別送了。再者王愛云又不是急用，你完全不用操心。

誰說我沒錢，我這不是拿來了嗎？

你這純粹是打臉充胖子。

我本來就不瘦。你呀，就別再勸我了，既然今天拿錢來了，就一定要送給她。走，陪我一塊給愛云送錢去。

不去，要送你自己去送，拉我干嗎？我有些賭氣。

你今天還非得陪我一塊去不可。劉同貴笑著請求道，一來我一個人帶這么多現(xiàn)金，路上不安全，城里實在不太平。二來待會兒見到愛云，你還得為我美言、作證呢。

作啥證？

就說我現(xiàn)在干得好，收入多，有錢。

唉，你這人可真是，自己打臉充胖子也就罷了，還叫別人再給你添兩巴掌?？磩⑼F這么堅決，再怎么勸也是無用，我只好幫他收拾好那一堆現(xiàn)金，陪他一起找王愛云去。不過，人家王愛云是不會要你錢的。不明不白，無緣無故。我斷言道。

五

等我和劉同貴約出王愛云，遞給她那十萬元錢時，她果然不肯接受，說現(xiàn)在確實不需要錢，不用別人幫助，又說自己貸款買房有啥不好，總共就貸那么一點兒，還貸十分輕松，沒必要湊全款。

劉同貴說：還是全款合適呵。按揭貸款，無論多少，總歸是筆欠賬，每月要還，讓別人聽了笑話。

現(xiàn)在買房的幾乎全都貸款，別人有什么好笑話的？

像咱們現(xiàn)在這年齡，經(jīng)濟(jì)上應(yīng)該比較寬裕了。買一套房，也就五六十萬元，完全能夠拿得出來。若還要貸款，難免引起閑言碎語，叫自己心里不舒服。

你這人想法還挺多，好復(fù)雜呀。王愛云沖劉同貴一笑，說道，就是我要全款買房，也不會用你錢的，自己想想辦法就湊齊了。你在農(nóng)村，辛辛苦苦種那點地，省吃儉用攢了點錢，我怎好意思要？要說我?guī)湍氵€差不多，只是啥也沒幫上，反過來，倒吃了你不少好東西哈。

我不辛苦，如今農(nóng)村錢好掙，這幾年我可是攢了不少，一時半會兒也用不著，花不了。劉同貴趕快發(fā)表聲明。

是真的嗎？怎么我回老家，看我們高崖村還是不咋地，我哥他們照樣辛苦，一年到頭掙不了幾個錢呢？

你們村是你們村，你哥是你哥，我們村可是大有變化，我本人可是掙錢多，富裕。不信，你問咱同學(xué)呀。關(guān)鍵時刻，這家伙把我拋出來了。

這個嘛……我看他的眼神如此期待，那么熱切，實在不好意思戳穿他，只好說：的確不假。

同貴你可真棒！

真的假不了，假的跑不掉。我們的劉同學(xué)從來、一直、永遠(yuǎn)都棒棒的。與企業(yè)家不能比，但在我們村，劉同學(xué)可是當(dāng)之無愧的首富，令人羨慕又嫉妒。我繼續(xù)忽悠。

那么……既然是這樣，你的錢我就先用著，買房改全款？不過說好了是借的，等我過兩年有了錢，再還你。王愛云對劉同貴說道。

不用還，是我送你的。劉同貴很真誠。

如果不算借的話，我就不用了。

那就算借，算借。你什么時候有錢了，什么時候還。劉同貴忙不迭地說。

此事終算落定。明明是送錢給別人，劉同貴卻像撿了個大寶貝似的，異常高興。

謝謝你，老同學(xué)，這么多年來，一直想著我，幫了我這么多。王愛云看著那一包現(xiàn)金，再望一望憨厚、樸實的劉同貴，有些感動。

劉同貴說：謝什么，我是你同學(xué)，大哥，幫你還不是應(yīng)該的？

就是我親哥，對我也沒這么好。

他還是很惦記你的。劉同貴說，前天我趕了趟高崖集，到你家看了看，你哥跟我念叨起你，說快過中秋了，也不知道你回不回去。你母親對你更惦記，還讓我給你捎話呢。

捎什么話？

她說……說要你再找個婆家，一個人過日子不好。

一個人過有什么不好？我是不會再找了。結(jié)過一次婚，已經(jīng)夠受傷了，沒必要再傷一次。

我還是建議你再找找看，一個人過日子，是難。劉同貴勸道。你現(xiàn)在年齡又不大，工作也好，又有房子，各方面條件都不錯，準(zhǔn)能再找個中意的人。

哎呀，老同學(xué)，你就別勸我了。我覺著我現(xiàn)在這樣挺好，母子倆相依為命，眼下我就盼著我買的房子快蓋起來，快些住上，我兒子上學(xué)能更近些。

說起房子，你也真夠可以的。能全款買，卻非得按揭。明明急等著住，卻還是要買期房，買個現(xiàn)房不就完了，省著還要長期在外租房子，好像咱們買不起房似的。

那套期房不是又合適又便宜嗎。要是有合適的現(xiàn)房，我還不知道買？哎，對了，我買房子的那個小區(qū)叫秋實園，就在回我們老家的路上，你今天要是回去，正好路過，你可以過去看看哈。

好啊，等會兒我回家時，就過去看看。

……

嘿，這兩位在一起，又是房子又是老家又是離婚結(jié)婚，還真挺能聊，貌似非常投緣或般配。而一旁的我除了被劉同貴拉出來做了回證明、“吐槽”了幾句外，再沒有插上話，被他們晾得好尷尬。

六

劉同貴給王愛云送完錢，磨磨唧唧大半天，才騎上他那輛破摩托車回了家。之后是秋收冬藏，他家莊稼多，忙得厲害，自是沒時間再來。按照慣例，到了冬天，農(nóng)閑時節(jié)，他準(zhǔn)會過來一趟。然而今年卻是沒有，不知又是什么原因。在微信里，我們倒是有聯(lián)系，他只說他現(xiàn)在很好，不忙但也沒閑著，等我過年回家時哥倆要好好喝一頓。

轉(zhuǎn)眼間，這年就到了。我自然要回去陪父母一起過年，在村里住上幾天，也自然要去劉同貴家里，接受他的招待。

大兄弟，過年好，同貴去衛(wèi)生室換藥了，一會兒就回來。等過完年，找了個空閑，我如約去劉同貴家時，他媳婦出來迎接我——因我與劉同貴經(jīng)常來往，他媳婦跟我也熟悉，見了面頗為熱情。

大過年的，他怎么了？我問道。

他媳婦說：也沒啥大要緊的，就是年前他去扛水泥，肩膀磨破了皮，現(xiàn)在快好了。

這家伙，怪不得在大年初一給我父母拜年時，看他哪地方不對勁呢。

我大哥可真能干，又種地又打工，一年到頭閑不下，嫂子你可真有福。在他媳婦面前，我由衷地夸贊劉同貴。

有什么福，他這人就是吃苦受累的命。要不是家里缺錢，誰還出去打那份兒工呀。都這個年齡了，還扛水泥，出大力。聽得出來，媳婦對劉同貴很心疼。

扛水泥可真的是力氣活。同貴大哥怎么扛起水泥來了呢，他在哪里扛？趕明兒我也跟他扛幾袋，掙倆錢花。最近因美女扛水泥視頻和圖片，搞得“扛水泥”一詞很火，我忍不住跟她開起了玩笑。

就在你們大城市，聽說叫個什么小區(qū)什么園，我忘了。

什么，他在我們那兒？我吃了一驚。

你不知道嗎？我還當(dāng)你早知道了呢。準(zhǔn)是他嫌扛水泥丟人，沒好意思跟你說。唉，他這人，老這么死要面子活受罪。要不是借給你的錢多了些，家里也不至于這么緊張，他也不會大冬天的出去打工，扛水泥。

這里面有些埋怨甚至是責(zé)怪我的意思了，也讓我有些發(fā)懵：他借給我錢？

不是去年秋天時，你要新裝修房子，同貴湊了五萬塊錢給你送過去了嗎？你不會這么快就忘了吧？

呵呵……我這才明白過來，馬上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說：是有這回事兒，我怎么會忘了呢。只不過，我當(dāng)時是急著換新車，并非裝房子，是有些迷糊，一時犯暈哈。

甭管你做什么用，一聽說你要借錢，同貴立馬東拼西湊，那個著急上火勁兒。你看看哈，城里人就是城里人，能掙錢，也會花錢，時不時地裝房子、換車，我們農(nóng)村人掙錢不容易，連花錢都不會，什么也舍不得，可有一點，窮大方。

我竟有些無言以對，只得再次呵呵……

哎喲，你來得這么快呀。我剛出去一會兒，還當(dāng)你沒來呢。虧得劉同貴這時進(jìn)了屋，沖散了這略顯窘迫之氣氛。來來來，快上菜，兄弟倆喝酒，喝酒！

年節(jié)期間，酒菜現(xiàn)成，好做，劉同貴的媳婦不一會兒就弄了滿滿一桌子。我與劉同貴兩人，大吃大喝起來。

剛才，我媳婦對你說什么來著，是不是說我借錢給你的事呀？待說完過年話，一番客套之后，劉同貴嬉皮笑臉地問我。

你這家伙，到底怎么回事，還不老實交待。

嗐，都怪我事先沒跟你串通好。去年我給愛云送錢，哪能提她那茬兒呢，可不就編排你了，說你要裝房子，急需用錢。沒承想媳婦問起你來，這個娘們兒。

得得，好在你說借給我了五萬，平常也對媳婦有所隱瞞，致使她不了解掌握你們家到底有多少存款，要是說出準(zhǔn)確數(shù)來，還不把嫂子嚇?biāo)溃疫€不得被罵死。也多虧我急中生智，靈光閃現(xiàn)，方得化險為夷，如若不然，有你的好果子吃。我白了他一眼。來，罰酒兩杯，此篇翻過。那個進(jìn)城扛水泥又是怎么回事，你又如何做得出來？

跟兄弟你說實話，去年給愛云那十萬塊后，我自己的確是不剩錢了。本來思謀著秋收完，賣掉一茬糧食，就能撐到來年，夠倆孩子上學(xué)、明年種地種西瓜用的了。結(jié)果也真挺不錯，將地里的棒米、花生、地瓜一賣，總共收入了近兩萬。誰想隨后我母親病了，做心臟搭橋，醫(yī)藥費由我們兄弟幾個均攤，我攤了一萬多。這樣，我就又缺錢了。便想著出去打一冬天工，把錢掙回來。

于是，你就來到了城里，扛起了水泥。你這個人呀，扛水泥就扛水泥吧，在我地盤上這么多天，也不跟我說說，好讓我盡盡地主之誼，顯得非常不實在。那時節(jié)，你又是在哪個工地高就呢？

就……就在秋實園，愛云在那里買的房子。我是怕你知道了會笑話我，也是怕傳到愛云的耳朵里，不好聽。

你這家伙，這事我怎會笑話呢！傳到你的愛云耳朵里，又怎么不好聽了？不過，怎么這么巧呵，你連扛活也扛到王愛云那兒去了。

嘿嘿，那回我與你給愛云送完錢，在回家的路上，順道去她說的那個秋實園看了看。正好碰上了工地包工頭，我就向他打聽了打聽建房的工期情況，也順便問他工地上需不需要人。他說來扛水泥吧，人手正緊呢。沒想到這事兒成了真，兩個月后，我真的來他這里扛起了水泥。

唉，我可憐又可愛的同貴兄呀，這等于就是給你的意中人打工呀。我喝下了一杯酒，感嘆道，王愛云要是知道了，看見了，還不得感動死??？

要是真被她看見，就不好了。你還別說，有天我正扛著水泥，還真看見愛云站在工地外面，透過護(hù)欄往里瞅呢。想必是路過那兒，看看建房的進(jìn)度。幸虧我當(dāng)時戴著安全帽和口罩，還有風(fēng)鏡，沒讓她認(rèn)出來。要不多難為情啊。

你呀你，還真像剛才我嫂子說的那樣，死要面子?？赡憔蜎]想想，當(dāng)初你如果不是硬送給王愛云錢，或者少送點，你還用出去打工，還用怕露臉？

這不是事趕事趕到一塊兒了嗎。愛云不容易，錢必須要送。另外扛水泥這活也挺好的，計件，一袋一塊五，我這人不偷懶，一天能扛二百多袋，掙三百多。頭年我干了兩個多月，掙了二萬塊。只是到了臘月二十三那天，工地開始放假，我為了趕回家過小年，水泥扛得急了些，不小心磨破了肩膀，腰也累得慌。

一天扛二百多袋，天天如此，從不間斷，我的天呵。我雖沒干過這活，也知道你這是在拼命，為錢拼命。然并個卵蛋，這也實質(zhì)上是為王愛云拼命，為愛而拼命。你老兄愣是將一襲無怨無悔的愛實打?qū)嵉匾淮淮乜冈诹思缟瞎?/p>

話不能這么說。我掙我的錢，關(guān)愛云什么事，又不是她叫我扛水泥的。劉同貴喝了一杯酒道：不過愛云一個人真的不容易。年前我給她打電話，她說嫁出去的閨女不能回老家過年，所以她只能和兒子兩個人過，多冷清啊。好在過完年后，她就跟她兒子回到了高崖村，正好散散心。

那你也一定會編個理由，去高崖村看看，如同女婿走丈母娘家一般。

哎……劉同貴又端起了酒杯，兄弟，我想求你個事，先敬你杯酒吧。

何事？

你能不能幫愛云再介紹個對象？

這個嘛……實話實說，很難。我不是推托，而是真的說實話。現(xiàn)在像王愛云這個年齡段的女人，離婚的不少，除非本人各方面條件都好，再婚容易些，否則很難。

那愛云也能找。她有條件，自己很快就有新房子了嘛，還是全款，不用還貸，算富裕。你認(rèn)識的人多，碰上合適的，就給她牽牽線吧。

合適的？我看你就最為合適。要不我把你介紹給她，讓你們結(jié)為夫婦，成就一段好姻緣？我沖劉同貴嘻嘻一笑，半是玩笑半是真。

去去。開什么玩笑。我有老婆孩子，日子過得還算不錯，怎么會再找？再者說了，愛云也不愿意呀，她怎會看上我一個鄉(xiāng)下人呢。

我繼續(xù)逗弄他：你是有老婆有孩子，并且老婆還那么好，比王愛云強(qiáng)多了。我只說假設(shè)，假設(shè)王愛云愿意，你會為她離婚，娶她嗎？

不，不會的。劉同貴想了想，搖搖頭。

那我再向你證實下，當(dāng)初你跟王愛云真的沒談過戀愛，弄點情況嗎？

沒有。

她也沒對你有所承諾？比如說你要是能考上學(xué)，離開農(nóng)村，她就嫁給你啥的。

沒有。

以后呢，她有沒有被你徹底打動，說對你有了情感，甚至有了實質(zhì)性行動呢？

沒有。別瞎說。

如此，問題可就來了。你們之間，什么都沒有，或者只是你自己有，王愛云沒有，這么多年，你為何一直對她念念不忘，甘愿為她做那么多呢？

我……我不知道。劉同貴端起酒來，喝了。

為了一個并不愛你的人付出這么多的愛，值得嗎，你到底圖啥？

圖啥？做事一定要圖個啥嗎？劉同貴忽然變得很激動。人……人活著，做不到什么，可總要做夢，想點什么。他又喝下了一杯酒，醉了。

人活著，想點什么呢？

我也喝下了一杯酒，也是——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