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華
當初,姥爺舍不得媽走遠了,將媽嫁給了鄰村的爸。
那是剛剛填飽肚子的年代,年初,當第一縷春風悄無聲息地拂面而來,家家戶戶競相在園里種滿蔬菜,以備饑荒。姥爺卻不隨眾,姥爺栽種了滿園的櫻桃樹,所以我記憶里的春天,一直都是粉色的。
從我家到姥爺家要走四里山路,快活的心情就像飄在風里的鈴聲,叮當灑落了一路。遠山,近樹,還有綠油油的莊稼,方方整整的水田,都是那樣熟悉和親切。清澈的水渠里,常有長著短須的泥鰍游來游去,可惜那時我總擔心是蛇,所以從未抓過。
姥爺村子的外圍,環(huán)繞了條不寬不窄的河,河水不深,因而連座木橋也沒有,外出干活的人們隨手扔幾塊大石頭在河心,行人踮著腳,踩在上面,幾步也就跨過去了。
這天,我和弟弟剛歪歪扭扭過了小河,還未站穩(wěn),野地里卻突然竄出個黑小子來,看他模樣約莫大我兩三歲,手里還橫著把樹枝削成的戰(zhàn)刀,他那殺氣騰騰的氣勢給我嚇壞了,我回身護住弟弟,結結巴巴地問,你,你想干啥?我懷疑那黑小子是不是相中了弟弟手里的鐵環(huán),想來打劫。
誰知他那惡狠狠的眼神,卻像兩支利箭射向我鼓鼓囊囊的兜里,并且響亮地咽著口水說,兜里是啥好吃的,拿出來。我看看他那黑黢黢的脖子,還有破了幾個窟窿的褲子,心里愈加害怕了,哆哆嗦嗦地掏出了兜里的東西。黑小子興奮的眼神剎那暗淡下去了,因為我掏出的是個沙包。但他還是不甘心地命令道,回家的時候,你得給我?guī)€地瓜,否則……他撇撇嘴角,揚了揚手里的戰(zhàn)刀。
我和弟弟雞啄米似的直點頭,剛走出幾步,又聽他問,你上誰家?上姥爺家。我的聲音像蚊子哼哼。誰是你姥爺?村北的老王頭,園子里種櫻桃樹的那家。那黑小子一聽姥爺的名號,隨即哦了一聲,整個人一下子似乎軟了下去,他終于沒說什么,只擺了擺那只臟兮兮的手,示意我們快走。我和弟弟一溜煙跑遠了,那天傍晚回家時,雖然我真的從姥爺家?guī)С隽艘桓謮训牡毓?,但在小河邊卻沒有見到他的影子。
姥爺是個種櫻桃的高手,不知他用了什么辦法,種出來的櫻桃密密匝匝,鮮紅嬌嫩,像一盞盞小燈籠綴滿了枝頭。收獲的季節(jié),我和弟弟早早就趕來了,站在板凳上幫忙采摘。
摘櫻桃看似輕松,實則不然,兩只手高高舉著,一時半會還行,久了,胳膊酸得再也抬不起來了,可這時我才摘了幾枝果實呢,想想姥爺滿園的果樹,得有三十來棵吧,我就絕望地閉緊了眼睛。這時我就恨姥爺為什么要種這么多的櫻桃,恨得我連吃到嘴里的櫻桃也不甜了。也便是從那年起,摘櫻桃的任務就這樣落在了我和弟弟的肩上了,一直很多年。而每年,我最憧憬的就是櫻花滿園的春天,而非果實累累的季節(jié)。那個黑小子,每次聽見我在櫻花下歡笑,都會遠遠跑開了,這讓我很是納悶。
又是一年初夏,姥爺家的櫻桃豐收了,這次我和弟弟,姥姥,姥爺,舅舅,舅媽,小姨,小姨父,一大家子都上陣采摘去了,樹叢濃密,櫻桃累累,大家又說又笑,只聞其聲卻不見其人。這時,透過濃蔭,我看見園外走過一個熟悉的身影,沒錯,就是那當年的黑小子,幾年過去了,黑小子已出落成了個少年,干凈了不少,也白皙了許多,我正愣神,他也正巧朝著樹叢張望過來,我倆的目光就在那細小的枝葉縫隙間砰然相撞上了,我吃了一驚,他也像一只受了驚嚇的野兔,轉身就逃走了。我紅著臉去摘櫻桃,卻看見光禿禿的枝頭,竟殘留著兩枚尚顯青澀的果子。
十七歲那年,姥爺病重了,再也無力打理滿園的櫻桃了,故而櫻桃樹被砍倒了不少,園子也就蕭索了許多。這時我的個子已長得很高了,早已不用站在板凳上去摘櫻桃了,可是姥爺家的園里,卻沒有那么多的櫻桃需要采摘了。
下一個櫻花爛漫的季節(jié),當我再次走進果園時,姥爺已去了遙遠的世界,我站在園子中央,風兒輕拂,枝葉婆娑,姥爺那佝僂的身影隱隱綽綽,仿佛還在花叢間穿梭。這時舅媽走出屋來,讓我去村西喊地里的舅舅回家吃飯。
太陽懸在山口,大地燦爛金黃,我看見一個個子很高,肌肉壯實的青年正揮鞭趕著一頭老牛在耕地。那頭老牛真的很衰老了,頭耷拉著,皮毛粗糙稀疏,鼻孔里喘著粗氣,踉踉蹌蹌走著。青年的腰桿挺得像一棵白樺,英俊的臉龐在夕陽下泛著麥色的光澤。他就是曾在河邊向我示威的黑小子,他還曾在數年前的枝葉間給我留下了一雙倉皇的眼睛。
我們沒有說話,也無話可說,離開的時候,我偷偷回頭瞥了他一眼,卻被細心的舅舅發(fā)現了。舅舅說,那是根伢,自小就是個孤兒,跟著大伯長大,吃了不少苦,以前在村里喜歡小偷小摸的,還偷過咱家櫻桃,不過現在本份了,干活也賣力,對大伯也孝順……
我依然沉默不語,我有些怪舅舅說多了,我心里很想知道關于根伢的一切,可當我知道的太多,卻莫名地有些不快活了。這天晚上,我獨坐在舅舅家的庭院,天邊,廖廖的幾顆星星不時又藏進了濃黑的烏云,我看著爬滿柵欄的葫蘆剛結出了拳頭大的果實,聽見蛙聲在遠處起起落落,心里無比安靜,忽又如團亂麻。
次日清晨,天幕低垂,窗外剛下過一場大雨,園里的櫻花零落一地,今年,該不會再有什么果實了吧?
秋天,舅舅把滿園不再結果的櫻桃樹全砍了,僅在窗口留了一株做風景。那年我長大了,背起行囊,去了很遠的城市,舅舅村外的那條小河愈加瘦弱,而那個村子,我再沒去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