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羽
在我 20歲的時候,我很想買一頂白色的帽子。到了我的 25歲,我還是沒有一頂白色的帽子。
為什么呢?因為這就是人生,有人 8秒鐘吃完了一個豆沙包,有人一輩子等待一個人,有人花了 5年時間,還是沒買到她要的帽子。
在我寫的《金陵晚餐》中,莫宇峰心系一個風(fēng)塵女子,與之相會 30年,他叫她“如是”。如是生活在南京,莫宇峰在湯山。我在文中穿插了三個時空,一個是柳如是與虞山先生,一個是莫宇峰爺爺那一輩的南京大屠殺,一個便是莫宇峰自己的故事?;钪且粓鰪P殺。在廝殺中,有人投降,有人放棄自己,還有人日復(fù)一日地與歲月頑抗。在《我的蛋白質(zhì)總是超標》中,鄭水心一直是優(yōu)等生,從小到大事事順心,得到了許多人夢寐以求的一切。然而,她所在的公司里,有三個人與她有過節(jié),并且一一消失了。她們?nèi)チ四睦??鄭水心無法深究,也無法斷定自己是不是那個變態(tài)跟蹤狂。最后,鄭水心離開了地面,離開了自己,才得到了人世間稍微緩和一些的解脫。他們都在追逐著自己的白帽子,白帽子飛著飛著,變成了千篇一律的塑料袋。
有很多人問過我,你為什么要寫這篇小說,你怎么構(gòu)思的?我想提出一些“過時”的詞語。堅貞、謙和、寬容、懷疑、信仰、深刻、慈悲、優(yōu)雅,在這個時代,這些詞早就不流行了。但我想說,我寫小說,是一種對字與詞的迷戀。既然沒人疼、沒人愛,那我就去愛它們,溫暖它們。比如,我問你,你有多久沒有悲傷過了?悲傷是多么好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啊,它讓你自省,又讓你渾身上下充滿了詩意。悲傷往往能成為一個小說家的底色。在大環(huán)境下,選擇做純文學(xué),已經(jīng)很有勇氣了。而有時候,小說就是挽回。黑夜挽回白日,死亡挽回昨天。為什么這樣講,因為小說家寫小說時,都會先“回歸”。魯迅回歸了魯鎮(zhèn),蕭紅回歸了呼蘭河。這是地理意義上的。時間上,普魯斯特回歸了似水年華,馬爾克斯回歸了多年前的一個下午。都要有回歸。我喜歡回歸古老,回歸到遙遠的篝火前。我喜歡老實,我喜歡畢恭畢敬。這是每個人的選擇。老實有老實的好處,在篝火前,講一個故事,然后大家滿足地去睡覺,醒了,又滿足地去打獵。這樣,小說家才能巧妙、充實地度過一生。小說家編織了自己的城市,起床、吃飯、午睡、工作。他們就在那里。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活得久一點,城市再編得大一點,人再多一點。
還有很多人問我,你寫的小說,你自己有沒有經(jīng)歷過?我的老師畢飛宇曾經(jīng)說過,“人的想象有他的局限,有時候,這個局限和想象本身無關(guān),卻和一個人的勇氣有關(guān)。”小說家寫小說,寫很多很多小說,這代表他經(jīng)歷了很多很多人生嗎?不是。足球手在球場上踢球,進了球,這代表他早就計劃好路線、每時每刻都算準了拋物線嗎?不是。我們生活中有太多太多可能,每一種可能都又衍生出更多更多可能。就像細胞分裂一樣。我們要算出每一種可能的最終值嗎?不必。寫小說、踢球、生活,都是讓我們一次次航行,一次次抵達。他們還問我,你寫作的素材來自于哪
里?其實,當你覺得自己長大了,成熟了,能夠獨自面對黑暗了,你就已經(jīng)擁有了足夠的素材。剩下的只有勇氣,去寫的勇氣。
不過,故事和小說之間是有區(qū)別的。小說微妙,有縫隙。故事完整,有情節(jié)。莫宇峰幻想自己變成馬,鄭水心開著飛機飛上天,不是故事應(yīng)到之處,而是人性應(yīng)到之處。人應(yīng)該這么去做,小說應(yīng)該這么走。所以,在各類小說中,“人性”是一個非常普遍的主題。而故事與小說之間有共同點,那就是“創(chuàng)世界”。我創(chuàng)造了人物、地點、時間。但是,你們需要注意的是,小說家在創(chuàng)造的同時,也在被創(chuàng)造。被讀者創(chuàng)造。讀者有讀者的理解。作為小說家,你無能為力。愛因斯坦提出這樣一個假說,過去,現(xiàn)在,未來是同時存在的。那我也提出一個假說。小說是蟲洞。進入這個蟲洞,你不過是人物的影子,唯一要做的是,追隨他們,追隨人物的影子。作為小說家,你還是無能為力。作為小說家的“我”,是不能否定自己的作品的,那是對自己的背叛。而作為讀者的“我”,該如何理解自己的作品呢?所以,小說家是種很無奈的人。他負責寫,其他不要去管。適當?shù)臅r候,學(xué)會背對這個世界,與自己說話。
小說家不單單和自己說話。有時候,他還充當了與上帝說話的職責。生活是什么?按照字面意思,就是生下來,活下去。上大學(xué)三年級時,我選修了一門課,《中國古代書法藝術(shù)》,篆書、隸書、草書、楷書、行書,黃老師講得飄逸生動。然而,我看見了智永和尚的《真草千字文》,縱揚飛逸中,我似乎看見了他的生活,從紅塵中逃脫,只身赴佛海,在窄小的樓中,一個人寫下這一篇行書。然而,
我更多地看到了我們的生活。每個人心中都有筆墨,都有傷痛有執(zhí)念有解脫。智永和尚如此選擇,他經(jīng)歷了怎樣的人生呢?于是,我從大學(xué)生活入手,描寫了一群縫補傷痛的孩子。他們的生活與《真草千字文》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最后完成了屬于自己的最后一筆。這是我第一篇真正意義上的小說,對我影響很深。在小說里,我可以是你,而任何人都可以是我。然而,你創(chuàng)造出一個人物,他有兩條腿,兩只手,兩只眼睛,你可以虛構(gòu)一條路、一座橋、一個星球,但你不能代替他看,代替他走,甚至你不能決定他去哪里。你唯一能做的,只有目送他,看著他走入光芒里,看著他墜入黑暗中,看著狂喜、無助、倉皇飛掠他的臉龐,卻不能觸碰他于一絲一毫。
而我們的意識又是什么?我們的意識是上帝的抽屜,放入一些,拿走一些。靈感多的時候,你要感謝,上帝今天多放了一些。靈感少的時候,你要去尋覓,上帝放在哪個抽屜里了,你要和那些抽屜交流,化為己用。所以,小說家其實很不光彩,他們有自己的小九九。那上帝在哪里呢?上帝在每個人的后腦勺。只有人類相互關(guān)照,才能看見。你看,這個世界設(shè)計得多好。一個人活著,不單單是一個人活著。你要有去發(fā)現(xiàn)的眼睛,還要有去探索的動力。還有人問,小說家寫出這么多作品,意義在哪里?其實,小說家在寫作的時候,也是糊里糊涂。而寫完,相當于走完了一條路,而路的盡頭,所眺望處、所不能及處,就是曙光。就是意義。
我寫小說,也有 5年時間了。說實話,我只是想寫出某些已經(jīng)消逝的東西,某些無法定義的東西,一些狂風(fēng)巨浪后,還存留在一些地方的東西。佛教中,有一句話叫“求島即成島,欲燈化為燈”,說的是商人為了尋寶,常年漂泊在大海中,非常疲憊。于是神便化現(xiàn)為島嶼,讓他們得以休息,解救他們于驚濤駭浪之中。世人孜孜矻矻,常年不見光明,神便成為照明的燈。島嶼、路燈、船只、光明,這些都是我們所求。然而,成為自我的島嶼,需要陣痛。成為他人的島嶼,需要勇氣。也許我的某篇小說,能成為某個人的島嶼。也許我見到的某個人物,能成為我自己的光明。這便是對作家最高的獎賞。
對我來說,寫作意味著拯救自己。小學(xué)的時候,我亂讀書,居然把一本厚如字典的《人類死刑大觀》看完了。里面各種刑罰都有,我看到了人類文明幾千年的殘酷??赐旰?,我整個人都木掉了。我決定再看書“壓住”它。后來我看了《釋迦牟尼故事集》,這才緩過神。非常感謝這兩本書在我生命中的出場順序。有些時候,我們做一些事,不是為了雕塑自己,而是為了連接,連接過去與未來。作為小說家的我們,要甘愿當一座橋梁。人們從黑暗中經(jīng)過這座橋,也許對面也是黑暗,但總是向光明更近了一步。而文學(xué)的作用,就像克里斯多夫,我們以為文學(xué)背負我們到達光明,其實,恰恰是我們背負文學(xué)到達彼岸。
在漫長的文字探索中,我也會想念20歲的那頂白色帽子。我并沒有得到它。在這個世界,無論是人或事物,我們得不到就痛苦,得到了就無聊。我很感謝那頂白色帽子沒有給我無聊的感覺。我也感謝那頂白色帽子給予我的對于漫長歲月的憧憬。這是神跡,也是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