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羽
要是記起那天發(fā)生了什么,鄭水心也不至于那么憋屈。她也在努力。那天,她早上吃的是全麥面包,脫脂牛奶,外加兩個溫泉雞蛋的蛋白。中午吃了點炒蔬菜,黑胡椒煎雞胸肉,一個新西蘭金果。晚上點了“有食道”的素食餐,生菜,卷心菜,圣女果,還點了份加奶不加糖的咖啡。至于公司里發(fā)生了什么,想一想,大概就是,左邊辦公格的夏枝的水潽到了鍵盤上,一個星期做的文件全沒了;上司云姐牙齦出血,待在衛(wèi)生間里漱口水;那個公司打字員王佳,普普通通,安安靜靜,一張一張地順著 A4紙。加班完,她把電腦關(guān)了,做了一會脊椎操,滴了些眼藥水,收拾了新款的香奈爾鏈條包,灑了些迪奧香水,走到了公司樓下。樓下是那輛黑色漆亮的凱迪拉克。魏源朝她笑。
魏源愛上她,也不是什么難事。她水心多好啊,上海戶口,名校畢業(yè),高薪工作,才貌俱佳。也許這些對于魏源算不了什么,想他的女孩子多了去了。在這些女孩子里,水心這樣的,一抓一大把。那又如何,最后贏的還不是水心。她會唱歌,會跳舞,英語也是一等一的棒。從小,她不僅是“別人家的孩子”,還是“別人家的?;ā?。
左邊辦公格的夏枝在背后說,鄭水心算得了什么,蘇北小弄弄里的小戶人家。上司云姐明里暗里說,水心這姑娘,心眼多得很,手段也不少。就連那個王佳,也老是給她漏頁錯頁。水心也不回嘴。只是偶爾,夏枝的電腦會亂碼,云姐的水杯里多了些鹽,王佳少不了被人罵。她鄭水心能有今天,可不是裝可憐裝出來的。
公司總是加班,向晚,點一份星巴克的咖啡,再來一份素食餐。平時,她是不敢吃高熱量的食物的,蔬菜沙拉里面,醬料都不敢放。嘴里缺了多少滋味,她的人生就多出多少滋味。有了空閑,約上三兩閨蜜,去陸家嘴轉(zhuǎn)一轉(zhuǎn)。古琦出新款了,香奈爾有了新的配色。她愛上海,上海待她亦如是。
魏源業(yè)務(wù)繁忙,但總是惦記著她。一輛嶄新的凱迪拉克停在樓下,副駕駛座上縈繞的鮮花。陸家嘴周圍的五星餐廳,水心了如指掌。所幸,美味的分量都很少,82年的拉菲能美顏,上千元一兩的日本和牛,說來還能增加免疫力。她過著她配得起的生活。從認(rèn)識第一個字母,到考到第一個雙百,再到獎狀、比賽、自主招生,她的人生從沒有喘氣的時刻。大學(xué)里的軍訓(xùn),她可是儀仗隊。畢業(yè)時的典禮,她是代表學(xué)生。出國交換、獎學(xué)金、學(xué)生會競選,她一個都沒有落下。走在米蘭的街道上,走在塞納河的波光中,走在瑞士的雪山下,她神姿顧盼,兀自清麗。
但還是被問話了。警察問她那天干什么去了。水心又把追憶的過程重復(fù)了一遍。全麥面包,脫脂牛奶,溫泉雞蛋,炒蔬菜,雞胸肉,金果,素食餐,咖啡。說著說著,好像又吃了一遍似的。警察問她經(jīng)歷了什么。水心說,消失的文件,漱口水,A4紙。警察搖頭,問她有沒有有用的信息。水心想了好一會兒。大姨媽,王佳好像那天來了大姨媽。
王佳怎么那天來了大姨媽呢。水心無法理解。也許暗一天更好。更奇怪的是,她怎么就失蹤了呢。
懷著這樣的疑問,水心和魏源一起吃飯,聊天,睡覺。魏源回家晚了,她會給他做壽司。而這段時間,她全都煮了方便面。魏源總是象征性地吃兩口。他問她怎么了。她說她想睡覺。他扶著她上床,撥開她的衣服,想想又算了。魏源側(cè)過身,很快入眠。水心背對著他,覺得心燒得慌。像黑胡椒煎自己的胸肉。從他們住的淮海路別墅看出去,夜空很明亮,紅的,藍(lán)的,紫的。那是啟明星嗎。它照得到每個人嗎。包括哪些死掉的人嗎。
三年前,水心來到了這個金融投資公司。那時夏枝還沒來,云姐還沒升官。王佳已經(jīng)在了,厚重的齊劉海,酒瓶底眼鏡,肉厚,腰粗,聲音有些沙啞。水心問她,辦公室往哪里走。王佳指了指,說左邊直走。水心說謝謝。王佳瞪著眼睛看她,看了好一會兒。水心說,我臉上有東西嗎?王佳搖頭,直走,右手第二間。水心連說了兩個謝謝。王佳低下頭,她在刷淘寶。水心伸出脖子瞅了一眼,藏青白格的包臀裙。她王佳,肯定穿不上。
不過,水心能找到魏源,王佳自然也能換一個人。水心入職后的三個月內(nèi),王佳每天都吃白菜,蘋果??偹阌辛巳藰?。肉勻了,腰細(xì)了,齊劉海換成了大波浪,眼睛也做了激光手術(shù)。有人說,減下肥的王佳,真有幾分神似水心。水心聽了可不樂意,電梯都不和王佳一起坐。單位出差,水心的伴手禮不會給王佳一份。東施攀得上西施么。
沒了王佳的公司,和有王佳的公司,差不了多少。夏枝還是打水心的小報告,云姐硬是讓她趕一周的報告。加完班,魏源又忙于生意,水心就去伊美醫(yī)院坐坐。她是那兒的老顧客,年初又辦了張三萬的卡。潔白帶銀的裝潢,看上去很高級。前些年在這里做了些手術(shù),檔案記錄也被抹了?,F(xiàn)在她來這兒,只是簡單地護(hù)理下皮膚,去去細(xì)紋,補(bǔ)補(bǔ)水,同時可以做一些全身的檢查。有些身體指數(shù)不穩(wěn)定,她注意飲食,加強(qiáng)鍛煉,總算降了下來,只不過,她的蛋白質(zhì)指標(biāo)總是居高不下。她問醫(yī)生,蛋白質(zhì)高,有什么影響嗎?醫(yī)生說沒什么問題,正常人都會有些的。這次,她斷了半個月的牛奶面包,抽空還去健身房請了私人教練,滿心滿意地來做身體檢查了。
嗯,一切正常,不過蛋白質(zhì) 10.1,相對于正常指標(biāo)8.5,還是高了一些。
水心對著空氣白了一眼。醫(yī)生,這代表什么呀。
正常,現(xiàn)代人營養(yǎng)好了。平時要注意,不要多吃肉,高蛋白的食品。
水心換了眼波。醫(yī)生,我可不是喜歡吃肉的人。
噢,不是這個意思。就是平時飲食注意些。
水心在房間轉(zhuǎn)了一圈,拿起了一個針頭:消脂針做得到嗎?
沒等醫(yī)生說話,水心“啪”地一下扎了進(jìn)去。
這下好多了。醫(yī)生,再幫我做一次檢查吧。
怪了,這王佳出去玩瘋了,到現(xiàn)在還不見回來。公安部門例行檢查了一遍,公司又開始招聘新的打字員。水心在工作時,總是朝以前王佳的位置看。也許她是吃胖了,吃得圓滾滾,肉又多了,腰又粗了,眼睛又近視了,頭發(fā)長了,隨便一絞,又成了齊劉海。她是沒臉來見水心了。虧得水心惦記著她。水心自顧自地?fù)u頭。云姐把一堆材料塞了過來,鄭水心,有發(fā)呆的功夫,多做些工作。左邊格子的夏枝笑出了聲。
水心一閉眼,就是那個缺頁漏頁的王佳。說實話,水心甚至有些嫉妒王佳。她說不見就不見了。她說自由就自由了。而且,她瘦下來像水心,而水心之所以像自己,可是動了不少刀子的。高中一畢業(yè),她就來上海做了微創(chuàng),加了正畸。
稍微恢復(fù)了,她又去伊美醫(yī)院開了眼角,墊了鼻子,豐了唇,還稍微添了點蘋果肌。紋眉、種睫毛、瘦臉針、美白針,那些都是小意思。雖說自己底子好,從小就是?;ǎ钱吘故翘K北小縣城的?;?,到了上海大都市,不照樣泯然于眾人矣。水心心里一百個清楚。
是夜,水心躺在真絲被褥的床鋪上,全身全意地呼吸著,活著。身邊是微有醉意的魏源,他出去陪客戶,喝了點茅臺。天花板上綴著水晶吊燈。水心不太喜歡這種浮夸的燈具,但也沒有和魏源提。指不定是他哪個前女友裝的呢,不提也罷。窗外的夜空是真的黑。黑夜有微弱的光,悵惘卻無常年的月。水心往被褥里埋了埋,手指尖觸碰到了魏源。有一種人世才有的溫度。這時,她才放心睡過去。
早餐是蛋奶吐司,還有韓國牧世牌的牛奶。水心用烤箱烤了一片吐司,倒了一杯牛奶,還給魏源煎了兩顆愛心蛋,做了份番茄醬瓜絲手抓餅。魏源說她手藝好。她笑了一笑,嘴里含著半塊吐司,眼淚突然就滾落下來。啪嗒落在牛奶里,勻了點咸。王佳在哪里呢。她吃什么呢。她有沒有喝過牧世牛奶呢。
今日,水心約了伊美醫(yī)院的醫(yī)生,比平日早些下了班。左格子的夏枝還在做方案。水心傍晚點的咖啡,送得晚了些,她就把咖啡給了夏枝喝。夏枝白了她一眼,臉頰還堆著笑,水心姐,你可真有心呀。水心倒是有些后悔,這個夏枝,等她走了,肯定和別人說,水心把自己不吃的東西送人。罷了。水心深舒一口氣。她水心,就是要把不吃的東西給那個夏枝。
到了伊美,醫(yī)生仔細(xì)檢查了她的眼角,和鼻梁上的假體。燈光下,水心的鼻梁有些透明。
醫(yī)生,你說會不會是假體,讓我的蛋白質(zhì)超標(biāo)了呀。
怎么會。假體是硅膠、硅凝膠和生理鹽水構(gòu)成的。
那也不一定。水心捏了捏鼻子。假體到了人體里,總是能碰著血管組織的。萬一里面有什么不知名的元素,導(dǎo)致了身體病變呢。
醫(yī)生笑了。鄭水心,我看你資料,可是名校畢業(yè)的。
正因為是名校畢業(yè),所以我才敢質(zhì)疑。水心眨巴著眼。整容手術(shù)發(fā)展不超過百年,它的后遺癥、危害性,我們并不了解。即使了解了,那也只是很少的一部分,我們怎么可以對大海,對天空,對無知的東西妄下斷言呢。
那是說不準(zhǔn)。醫(yī)生放下手電筒。不過你大可放心,蛋白質(zhì)會流失的。
水心奪下了醫(yī)生的手電筒,對著鏡子照了起來。醫(yī)生,你說這個蘋果肌,好像癟了點,是不是還要做個手術(shù)?咬肌有點腫了,再來點瘦臉針。眉毛過時了,睫毛掉了差不多了,待會幫我種一下。還有,你們有沒有那種時效長一點的美白儀?這美白針,說不白就不白了。有時我早上起來,照了鏡子,簡直不是自己了。你說怪不怪?我男朋友好像口味也換了,從范冰冰換到了李冰冰。我可能還要再瘦一點。瘦了胸也會小,煩得很。醫(yī)生,我們認(rèn)識這么久了,也沒把你當(dāng)外人。我就和你講講,我們公司的打字員失蹤了。我就覺得她很怪。人家說她長得像我,我覺得她是整的,往我的臉整的。這下,她失蹤了??偤臀覜]什么關(guān)系吧?這些天,
我老是想起她。想著想著,心情就不好,蘋果肌難得鼓起來了。醫(yī)生,我這個蘋果肌,是不是癟了一點哇?
醫(yī)生剛要開口,水心的手機(jī)震動了一下。
摩摩挲挲地拿起手機(jī),水心瞥了一眼,身子也為之震動了下。
是夏枝的信息。上面寫了五個大字:你這個碧池。
誰也沒能料到,夏枝也失蹤了。失蹤得無聲無息。公安部門介入了調(diào)查。有同事說,那天,她一直在工作,很晚才回家,走的時候問了她,她說沒人接她,會叫滴滴打車。有同事說,她那天向晚時,她右邊辦公格的鄭水心,給了她一杯外賣咖啡。她喝了兩口,好像很不開心,扔到了衛(wèi)生間,還說了些鄭水心的壞話。
水心又被警察傳訊了,交代了始末,問了些證人,她又被放走了。
為了給水心壓驚,魏源放下了手頭的工作,帶她來水療。水心舒服地洗了個熱水澡,再去冷水池浸了下身。屋子里一片橙花香。女技師讓她放松,再放松,柔滑的雙手拂過她的肩、頸、腰、背,水一樣包圍著她,撫摸著她。水心閉著眼,朦朧中,有馥郁的花朵,長尾的鳥,潔白的云塔,分流的水。她點著腳步,從這朵云跑到了那朵云。絲綢般的,鵝羽般的,海中升月的,瞬息淹沒的,脆弱而厭倦的,一致而無法企及的。她在跳,她在渴望。前方是七彩的云朵,她雀躍,靠近,撥開,那是夏枝,懷抱著有著王佳的臉的嬰兒。
一個激靈,水心坐了起來。女技師問她怎么了。
你知道嗎,我蛋白質(zhì)太多了。水心捏住了女技師的手,大口喘著氣。
這些天,水心覺得自己被跟蹤了。說不準(zhǔn)是哪里,也許是對面的寫字樓,也許是街角的咖啡館,也許還是陸家嘴的奢侈品店。會是誰呢。王佳、夏枝失蹤了,或許下一個是自己。這個世界這么大,上海也這么大,變態(tài)跟蹤狂、紅眼殺人狂,不是不可能??墒窃趺磿亍K谏崃恋膭P迪拉克,穿的都是古琦、香奈爾,吃的東西,都是 82年的拉菲、上千元一兩的日本和牛,健康、自然、高級,連那些醬料都不敢放。而她從小到大,獎狀、比賽、自主招生,出國、獎學(xué)金、學(xué)生會,米蘭、瑞士、塞納河,有誰見過這般的風(fēng)光?她不敢說上天偏愛她,但她能說,她沒有辜負(fù)上天。難道上天要收回她嗎?她在這個世上,還要有更多的光,更多的榮耀,更多的鮮花,更多的愛。
擇了個沒人的時候,水心到了樓下的星巴克坐了坐。左邊是窗子,映得出四周。面前還有一面化妝鏡,斜對角的光面壁磚,也看得見人影。她點了一份拿鐵,慢慢啜著。同時,她也聽著四周,看著四周。似乎并沒有人盯梢著她。她想起了夏枝。夏枝比她小三個月,卻比她晚了兩年進(jìn)公司。她們之間有什么過節(jié)呢。也許是總裁更喜歡水心一點吧。也許不是。也許是她那個不爭氣的男朋友。夏枝以前有一個青梅竹馬,矮矮的,有點胖。有次,這個竹馬來她們公司送午飯給夏枝,夏枝恰巧不在,水心就和他談了一會。能談什么呢。也沒談什么。誰知這個竹馬,通過夏枝的微信加了水心,還不知好歹地發(fā)紅包給她,約她出來吃飯。水心自然沒答應(yīng)。
至于后來夏枝和那個竹馬發(fā)生了什么,水心也沒心思搭理。
現(xiàn)在想想,或許自己處理得太隨意了。水心暗自搖搖頭。沒遇見魏源的時候,她水心的周圍,從來不缺男孩子。小學(xué)時,她沒干過一次大掃除;中學(xué)時,情書塞滿了她的抽屜;大學(xué)時,學(xué)生會會長,又高又帥氣,她也沒答應(yīng)。女孩子長這么大,總要見到幾個拱白菜的豬的。水心毫不介意。就像身體里的蛋白質(zhì),她也不知道怎么這么多。
水心抿了一口拿鐵。醇厚的苦味。她沒加糖。蛋白質(zhì)都這么多了,怎么還能要糖原。
剛放下杯子,水心的手機(jī)又響了。是云姐。她說,有急事找你,你來下我辦公室。
咖啡還沒回過味來,水心看到的是一個空空蕩蕩的辦公室。桌上有幾頁 A4紙,似乎是王佳的錯頁漏頁。電腦邊有點咖啡漬,說不定是夏枝潽上去的。這個云姐,沒想到還真不講究。水心把 A4紙順了順,有些復(fù)印得全黑的,她用碎紙機(jī)碎掉了。她又用抹布濕了水,擦干凈了咖啡漬。在云姐的椅子上坐了會,她想起了那筆大生意,是魏源手下的公司搶去的,云姐升職無望了。她對云姐也有些歉疚,但生意場的事,誰說得清呢。
晚飯時間快結(jié)束了,公司里陸續(xù)來了人。分針一點點地挪著。也許她吃了晚飯,肚子又疼了呢。水心按捺著自己。對面的寫字樓燈火輝煌。也許她又被經(jīng)理喊去了呢。水心夠著脖子,看著自己的辦公格。云姐交代的工作總結(jié),還有一點點掃尾工作,要是不趕緊做了,又會被她罵。水心起身,走向辦公桌。那么一瞬間,她
想起了那個變態(tài)跟蹤狂。
沒錯,云姐也失蹤了。
水心喘了一口氣,癱軟在辦公椅上。也許真有那么一個變態(tài)。他用了望遠(yuǎn)鏡,用了滴滴,用了綁架,用了無所不在的社交陷阱。此時,她能做什么呢。魏源會接她上下班,別墅里有管家、保鏢,可她也要工作,吃飯,逛街啊。怎么可能時時刻刻防著變態(tài)呢。水心喉嚨里咕咚一聲。不只是變態(tài)。她還在等著警察傳訊。
用不了多久,水心成功地三進(jìn)宮了。
你們公司三個人失蹤,她們都和你有過節(jié)。你怎么解釋?
警察哥哥,我也說了,王佳失蹤那天,我一直在工作,同事證明;夏枝失蹤時,我在伊美醫(yī)院,醫(yī)生證明;云姐失蹤,你們也可以去問問我們樓下的星巴克,服務(wù)員會告訴你們的。
一次是意外,兩次是巧合,三次就說不過去了。你三次都有不在場證明,但這也不能保證你沒有參與。
好吧,我也承認(rèn),三次是巧了一點。這些天,我在想,會不會有哪個變態(tài)跟蹤狂呢。
是有這種可能。這種可能和你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警察哥哥,你們要是懷疑,你們可以調(diào)查我。但我可以肯定,真的和我沒什么關(guān)系。
這句話說得太早了。調(diào)查工作,我們還是會做的。
這時,審訊室來了一個警察,看了看水心,對著說話的那個耳語了一番。
咳咳。好了,你也很配合我們工作,我們也希望你能理解。既然上頭出面了,我們也不為難你。你可以走了,不過,我還是那句話,我們是人民的警察。
謝謝警察哥哥。水心站了起來,有些哆嗦地走著。突然,她又慢慢轉(zhuǎn)過來,面對著警察。
你有什么問題?
你們知道嗎,在我生命里,蛋白質(zhì)總是超標(biāo)。水心說著,淚珠掉了下來。
離開公安局的水心,并沒有去找魏源。她叫了一輛滴滴車,去了黃浦區(qū)的上海外灘。
今天是陰天,天空上灰白色的云朵。江風(fēng)挺大,吹來自由的氣息。站在欄桿外,隱隱約約可以看見東方明珠塔的塔尖。還有沙遜大廈,百老匯大廈。似乎都能看得見。周圍來回走著些票販子,說是可以坐船,還可以登塔。坐上船,鮮綠的風(fēng),湛藍(lán)的江水。登上塔,觸手可及的天空,自我的平原,他人所在的山丘。一切都看得見,看得見透亮的過去,看得見姍姍來遲的愛,看得見他鄉(xiāng)眺望的游子,看得見身體里總是多出來的蛋白質(zhì)。從小到大,她是那么優(yōu)異,那么出色。她的父母呢,她的家人呢。她媽媽告訴她,外公當(dāng)年是上海的工人,工廠就在黃浦區(qū)。平時,外婆都在蘇北小縣城生活,拉扯著孩子們。有一天,外婆來上海找外公了。結(jié)果那天,江風(fēng)很大,江水很急,來往的船都停運了。外婆心急,跟幾個漁民租了一條小漁船,撐著竹篙朝對岸劃過來了。幾次差點翻船,外婆從沒想過放棄。到了后來,外公提前退休,回到了蘇北,和外婆過著接下來的日子。她媽媽說,當(dāng)時,外公可是技術(shù)骨干,手里有點存錢,正準(zhǔn)備買上海的房子。要是外婆沒有撐船,鄭水心從小就是上海人了,說著上海話,用著上海的錢。
說實話,鄭水心也有些恨。她為了上海戶口,費了多少心思。而她的外公,就這么輕易放棄了成為上海人的機(jī)會。如果回到那個時候,她會阻止她外婆嗎。鄭水心沒法給自己答案。她對著江對岸,張開了嘴巴,張開了懷抱。咸咸的,濕濕的。
過了一會,鄭水心才睜開眼。模模糊糊的,對面似乎有人在撐著一艘小漁船,竹篙在動,江水很急。誰這么不要命了?水心揉揉眼,瞪大了看。隱隱約約的,似乎是她的外婆,和自己很像。再仔細(xì)看看,那不是王佳嗎?漁船上還坐著兩個人,一個是夏枝,一個是云姐。她們在朝她招手。水心上下抖了一下。什么時候,王佳居然成為了她的外婆?
離開外灘之前,水心一直在等著。外灘上的游客很多,高的,矮的,瘦的,胖的。還有外國人。在一個金發(fā)碧眼的外國男孩經(jīng)過時,水心一把拉過了他。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水心踮起腳尖,吻了他。外國男孩笑了。她也笑了,她低聲說,你知道嗎,我喜歡的其實是你。
到了別墅,水心讓廚師做了份烤牛肉,煎了兩個蛋,還熱了兩杯全脂牛奶。她大口吃著,眼里含著淚。
魏源回來了,看著滿身萋零的水心,渾身水津津的,白皙,圓潤,掛著淚珠子,似乎還在顫抖。魏源一把抱住了她,問她怎么了,她還有他呢。
阿源,水心拉著哭腔說著,我殺人了,我殺了人了。
魏源揉捏著水心的臉蛋,殺誰了,你殺誰了。
我、我殺了王佳……我還殺了夏枝,云姐,云姐也被我殺了……
魏源把水心的臉蛋揣進(jìn)了懷里,不哭不哭,是我殺的,都是我殺的。
不不不,水心在他的懷里使勁地?fù)u著頭,它們太多了。在我生命里,它們太多了,我,我只能把它們一個個殺掉。
嗯,乖,殺了好,殺了好。魏源松開懷抱,望著水心。梨花帶雨的水心,真有些古典美人的韻味。魏源托起了水心,走到了臥室里,拉上了窗簾。
真絲的被褥,滑滑的,摸上去還有些濕潤,潮熱。水心停止了哽咽,空空地望著水晶吊燈。一枚,兩枚,三枚,晶瑩閃亮,肯定費了不少錢。是哪個女人呢。水心感到了疼痛。她親手殺死了她的過去和現(xiàn)在,她只剩了未來,還有身體里踴躍的、澎湃的蛋白質(zhì)。
魏源,你帶我離開我的身體吧。
離開哪里?魏源喘著氣。
離開,只要是離開,都,都可以。
好。魏源又趴了下來。明天,明天我?guī)闳ラ_我的飛機(jī)。
“準(zhǔn)備好了嗎?”
鄭水心點點頭。一雙骨骼凌厲的手按住她的手,啟動了飛機(jī)發(fā)動機(jī)。
手在顫抖,腿在顫抖,整個身體都在顫抖。這是哪里。模模糊糊的,白褂的醫(yī)生升騰起來,晶瑩的儀器升騰起來,經(jīng)年的恨、累月的塵、日記本里密密麻麻的字,都升騰起來,隨著她的身體,一起穿過高空,走上云霄。那里還有些誰呢。還有流著血的王佳,渾身刀口的夏枝,掙扎呻吟的云姐,她們都死在了水心的刀下。為什么呢,你們?yōu)槭裁匆羞@么多,為什么要學(xué)我,為什么要怪我,為什么要為難我。上海這么大,她愛上海,上海待她亦如是。她有了這么多愛,為什么會滋生出恨來呢。獎狀、比賽、自主招生,她的人生沒有說恨的時刻。軍訓(xùn)儀仗隊、畢業(yè)典禮,出國交換、獎學(xué)金、學(xué)生會,她一個都不會落下。米蘭的街道,塞納河的波光,瑞士的雪山,她愛著這個世界,美麗的世界,喧囂的世界,茍且的世界。那又怎樣呢。她點著腳步,從這朵云,又跑到了那朵云。云朵輕柔,月兒黍。清亮的針,暄白的刀,都在她的腳下,繾綣、瀲滟,綿延萬頃,駛?cè)腴]目之前的昨日。
“別緊張。你可以睜眼了。”
水心深呼一口氣,睜開眼。房屋小了,機(jī)場也小了,地面上橫橫豎豎的白線,像極了拆下的醫(yī)用紗布。這一刻,水心才敢微微側(cè)過頭,看著她的魏源。皮膚微黑,眼睛黢亮。他朝她笑,細(xì)白的牙。水心也彎起莓子紅的嘴唇。大概露出了四顆牙齒吧。正正好。水心回過頭,飛機(jī)的前窗上隱約映出了她的面容。玻璃白的肌膚,褐中帶藍(lán)的瞳仁,濃密卷翹的睫毛,順潔的鼻子,飽滿圓潤的唇。她望著,感到濕潤,感到?jīng)?。地面上,和她千絲萬縷的人們,都在縮小,趨于遺忘。她輕輕喊了一聲,又喚了一聲。魏源問她怎么了。她眨巴著洇水的睫毛,搖頭。她的愛,才不見了一刻呢。她對著天空,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朦朧中,她看見了外婆,撐著竹篙,一步步地朝她過來了。細(xì)碎的叮鈴一響,駕駛座的頂燈橙黃帶紫地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