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齲齒(短篇小說)

2018-01-17 19:53鬼魚
滇池 2018年1期
關鍵詞:牙醫(yī)前夫齲齒

鬼魚 1990 年生于甘肅甘州,藝術學碩士。小說見《青年文學》《創(chuàng)作與評論》《作品》《西湖》《青春》《廣州文藝》等刊物,部分被《小說選刊》《長江文藝》選載。發(fā)表小說40 萬字,獲第六屆黃河文學獎。現(xiàn)居蘭州。

像是依舊在舞臺中央豎蜻蜓,此刻,于白灼的燈光下,她看到他的那張臉,仍然顛倒著。倘若不是躺在這把堅硬的椅子上,她真覺得是世界發(fā)生了旋轉(zhuǎn)??刹皇敲?,面對無數(shù)倒置的鼻梁、影燈、盆景以及煙花,這讓她時常以為生活于世界的另一面。那么,自己必然就是這世界的旁觀者了,得是平行關系,絕非附麗。自己與世界是平行的。這樣想來,她便心生了底氣十足的孤傲,當然,作為一名著名的舞臺劇演員,她或許真的有資本來支撐如此的想法——然而這,不過僅僅是她以為罷了。

比如此刻。這張顛倒的臉的右側(cè),有一束水花花的燈光,正投射在了她的嘴巴。而由這燈光所就地形成的光柱里,她明明觀察到漫漶地游動著無數(shù)肉眼可視的浮塵——像是嘴巴里被插入一根由細菌形成的棍子,這一度讓她感到惡心——但就在此刻,卻被他冷面命令道,“不許動?!狈路鹗菑臉屘爬锷涑鰜淼?,猝然,剛猛,一下子就凜冽地擊到了她的心臟。一開始,她理所當然以為是他的玩笑話,怎么會不呢,他昨晚就是用相同的口氣和力道,對她說出了這三個字。

那自然是一個神魂顛倒的時刻,他們在酒精殘褪的興奮里迎來了彼此的第一個夜晚。從壓抑的車庫到空閬的小區(qū)再到靜謐的電梯,當勉強騰手掏鑰匙扭開房門,直到倆人均齊刷刷倒在漆黑的臥室床上,他們還是不能從初遇的新鮮里,脫出身來。吃五谷雜糧,終歸不能免俗,既然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一步,也不在乎去糾正是干柴遇烈火,還是久旱逢甘霖了。反正皆為單身,也無關道德,尚上升不到罪惡、救贖等哲學高度。

于是事情就這么自然而然地發(fā)生了。其實在這真正降臨之前,對此事,她還是抱有一定程度的美好幻想。哪能沒有呢,畢竟恢復單身也有好幾個月了,而這幾個月,又恰逢身體的欲望處于膨脹的階段——盡管書架上那盞德藝雙馨的水晶獎杯,宛如一塊貞節(jié)牌坊,讓她每有此念便顫栗無比——閨蜜體諒她的苦,幾次都神秘兮兮地拽她去夜店,她當然是拒絕的,理由聽上去也充滿了良家婦女道義,那是正經(jīng)人該去的地方嗎?

“可是還沒去過就怎么知道不正經(jīng)?”每次提起來,總陷入無盡的詭辯循環(huán)。辯來辯去,沒完沒了,末了閨蜜還要再甩出一句,“虧你還混演藝圈!”一棍子打死整個演藝圈,她當然知道閨蜜話有所指,但終究不妥協(xié)。擔任劇院院長的前夫是與很多年輕演員有染,但這絕不能構(gòu)成自己必然要墮落的理由啊。

這次,她一定要把自己奉獻給那個愛她她也愛的男人。即便二婚,她還是不打折有如初婚般的憧憬:我的意中人是一位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身披金甲圣衣、駕著七彩祥云來娶我。雖然她也明白自己處境的尷尬,但那又怎樣,哪個女人心里,沒住著個一輩子都不想長大的少女呢?昨天,當在舞臺中央豎蜻蜓謝幕,看見與世界一同顛倒著的他,捧著那束嬌艷的玫瑰朝自己走來時,她就已預感到,這個夜晚要屬于他了。

一切鋪開得有序不紊,像是提前彩排過。對于倆人這種平穩(wěn)到仿佛滑翔般的關系的推進狀態(tài),她是懷有不小驚詫的。她也算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舞臺劇演員,六歲從藝,到如今已過去三十多年,還從沒見過未經(jīng)排練,就能登臺表演的成功案例。哪怕是天才呢。這么多年,她早習慣了凡事須排練,即使是真實的生活。對此,前夫時有指責——犯神經(jīng)。是呵,這個已是劇院院長的男人,恐怕遠不記得他年輕時也曾為戲癡狂過吧。矛盾就是從這點滴成長起來的,集腋成裘,直到雙方都忍無可忍??稍陔x異后,她終究不去改變,依舊活得三思而后行。如果人生等同于戲,那么,三思就等該同于排練啊。經(jīng)排練的戲,方寸不亂,那三思而后的行,不也是謹慎的表征嗎?于是昨晚,當他們在那張床上互相吮吸著,準備將這暗夜推向另一個高潮時,她便有如自省地突然中止了自己的行為,然后向他發(fā)出了警惕般的聲音,“這,是不是太快了?”

“嗯?”他先是為之一愣,但在黑暗中立刻捕捉到她那雙眼睛里的目光并不十分堅毅后,就又自以為明白地再次將嘴巴湊了上去。這次,他的速度明顯緩慢了下來,就連動作,也輕柔了不少。顯然,他根本沒有意識到,她所言的快,并非是指接吻的動作和速度。

冷寂了這么多年,她早期盼著此刻的燃燒,但畢竟才初遇,就算有酒精的催化,難道這一切就該發(fā)生得如此之快嗎?

對呢,這個快字,對她來講,指的是欠妥當,欠三思啊,甚至是不負責任。難道就這樣輕率地把自己交付給這個男人了嗎?

他還在忘情地吮吸著,絲毫沒有察覺到她的無動于衷。

難道暗示不夠明顯?她開始對自己的行為產(chǎn)生了質(zhì)疑,可接吻不該是一件相互配合的事情嗎?自己都中止了,他卻還要湊上來。那種接吻的美妙感一點也不復存在了,干巴巴,黏糊糊,還略帶口腔異味。對,就像是在舔舐。當這個詞語冒出來的那一瞬,她還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了惡心,甚至還帶有尖銳的刺痛感,嗯,就像牙齒被鉆通了。于是,當絲絲涼氣翻涌上來時,她終于還是一把推開他,沖進衛(wèi)生間對著馬桶嘔吐了起來。隨之傳出的噦噦之聲,讓原本寂靜的夜顯得更加寂靜。

她是故意的嗎?他不知道。但只在床上呆坐了一小會兒,他便立即明白,是被這個正在衛(wèi)生間嘔吐的女人,嫌棄了。首先漂浮上來的情緒當然是不可理喻。既然如此,那么她為什么還要答應與自己約會,酒是她主動要的,手也是她主動牽的,散場后,要不是她說上家來坐會兒,自己也不會唐突與她發(fā)生這樣的事。但這情緒也只是僅存了幾十秒后,就在她源源不斷制造出的噦噦之聲中,發(fā)酵升級為羞憤了。接吻途中發(fā)生嘔吐,這不是羞辱是什么?就算是藝術家,可藝術家就不食人間煙火,沒有男歡女愛?裝什么裝,還當自己是情竇初開的小姑娘嗎?——當這個在生理和心理高度契合的情緒下而衍生出的疑問漂浮上來時,他索性聽從了內(nèi)心的安排,赤腳沖進衛(wèi)生間,一把按開燈,劈頭蓋臉對她喝道,“有必要嗎?”endprint

燈光瀉下了一地,將她本就雪白的身體照射出通透之感,像一塊歷久彌新的白玉,但又比白玉憑生出更多的柔和之感。她可真是白極了,白的無處可遁。但——她顯然是被這突如其來的燈光和喝聲嚇到了。

對,他開燈的目的就是如此,他倒要看看,這個主動將他擒獲又丟棄的女人,到底是怎樣的一副面目。她那已妝花的臉,雖不如上妝時漂亮,但到底也還比同齡女人精致幾分。當這聲光俱備的驚嚇襲來時,即便是帶有慍怒的臉,在他看來,也極具風韻。但那又怎么樣,畢竟她在接吻的中途跑出來吐了,這簡直是不可饒恕的侮辱。因此,當瞅到這張臉上的慍怒時,他便以更加高分貝的聲音向她提起了二次的重復質(zhì)問,“有必要嗎?”誰讓她是個漂亮女人呢,要降服她,就得花比對付普通女人幾倍的氣力來。氣場不大,怎么能鎮(zhèn)得住她。

這更上一層的氣氛驟變讓他倆皆為之一怔。空氣緊張且壓抑??伤?,并沒有從她的眼睛里讀出對他的一絲歉意,是自己做的不夠強硬嗎?這讓他不由想起前妻來,那個一向飛揚跋扈的女人,恨不得所有人都對她俯首帖耳。當然,出于寵愛的緣故,他也確實如此做了,但換來的后果呢?她居然跟一個老外跑了。理由也讓他無言以對,“你 hold不住我?!彼€能怎樣,只有放她漂洋過海。后來每次想起,他都恨得要命,發(fā)生這樣的事,自始至終,他居然也沒敢對她發(fā)火。母親知曉此事后,從千里之外打電話罵他“孬種”??刹皇秦N么,許是奴隸做慣了,奴性已融進血液,長進骨頭,再改頭換面,也得是行脫胎換骨之術。于是辭了工作去旅行,兩年之后倒真是變得面目全非了,其中最突出的一點就是對人對事強硬。要不后來怎么能在短短幾年之內(nèi),坐上這家醫(yī)院的副院長之位呢,當然,技術入股是一個顯著因素,但手腕不也得強硬嗎?“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這是父親教導的。他在打算翻身那天就立誓,日后決不讓任何一個女人騎在自己頭上。因此,面對她的毫無歉意,他決意要做些什么,就算她沒有道歉的打算,那也得讓自己在她面前看上去顯得理直氣壯。于是,他便昂了昂胸膛,順勢將雙臂交叉著抱上了。這意思已經(jīng)相當明朗:你必須給我解釋清楚。

反而在她看來,他這就有些幼稚了。像小孩子間的置氣,只讓她感到好笑。但她并不能立刻對此作出應有的姿態(tài),因為那尖銳的疼痛,就在他昂胸的那一瞬,竟然劇烈地加深了。那真是疼啊,仿佛扯住了某根神經(jīng),讓她不可抑制地在吸氣的同時,毫無保留地發(fā)出了嘶嘶的聲音。接著,她又轉(zhuǎn)頭對著馬桶吐了。

出于職業(yè)的敏感性,他立刻就從中辨別出了另外的那種熟悉的液體味道。沒錯,只邁步稍微向馬桶里巴望了一眼,他就確定無疑地認識到自己此前的確過分了——馬桶里是好幾團已暈染開的血水。淡粉色的液體還在繼續(xù)擴散,燈光仿佛愈加明亮,他想,自己的失態(tài),她該是一覽無余了。他局促地看著她,心底便應時涌起了愧疚。

瞥見了馬桶里的血水,一開始,她原是慌神的。面對他的大聲質(zhì)問,她本理虧且心虛,接吻中途嘔吐,性質(zhì)雖不惡劣嚴重,但到底傷人自尊。可這血水曝于燈光下,瞬間便給了她鎮(zhèn)靜的理由。仿佛與人斗狠,自己先拿磚往腦門一拍,心里也就底氣十足了。

他又朝前邁了一步,這次卻是懷著滿滿歉意。即刻,他便伸出手來,搭在了她肩上,待接觸到時,又暗暗用了些力。這個動作的意思,雖不如剛才插胸那樣明朗,但究竟也不隱晦。可她只專心嘔吐,對他這模糊的道歉,仿佛置若罔顧。他自當討了沒趣,卻并不甘心,趁她取手巾的空兒,竟一把將她摟住了。

這便有些死皮賴臉的打情罵俏味兒了,見好就收,他是懂得的,心里自是原諒了她,但嘴上卻不說明。等在他的摟抱中漱了口,又拿手巾去清潔嘴角時,那要命的疼痛便再次降臨了。這次,她不覺又發(fā)出了“嘶嘶”的吸氣聲。

他當然已經(jīng)猜測到致她如此的原因。于是,便從背后松開了雙手,將她掉了個方向后,把那張精致的臉,扳向了自己。做完這些后,他卻并未給她騰挪更多時間,去延宕他準備大展身手的機會。

她以為他又要吮吸她,男人不都如此嗎?上一秒腆臉道歉,下一秒就預謀霸占。但沒有。她聽到的是一個猝然而剛猛的聲音,這聲音仿佛一道口號,沖擊著她的耳蝸,讓她竟暫時忘卻了那揪心的疼痛。有那么一瞬間,這聲音,真讓她以為置身于遭遇劫匪的現(xiàn)實。顯然,她是被他這命令般的口氣,嚇到了。真討厭,又想干什么。當這處于醞釀階段的牢騷還在繼續(xù)發(fā)酵時,那個聲音竟又迸了出來,口氣、力道,絲毫不減。

“不許動!”他說。

于是在接下來,他便看到了她那張掛滿委屈的臉。那真是委屈啊,差一秒,就有可能掉下眼淚來。對此,他似乎頗有些得意,順著這得意,他便再一次向她發(fā)出了命令,“張開嘴?!币娝怨哉兆龊螅靡饬?。待煞有其事地杵著眼睛向內(nèi)仔細瞅了一圈后,就像是在對世界公開一項重大發(fā)現(xiàn)一樣,他近乎用驕傲的語氣向她宣布,“果不其然,齲齒。你有一顆齲齒!”

一開始,她并沒有弄懂他的意思。很小的時候,她就被父母送進文工團訓練,文化課知識并沒有學到多少,即便在離婚前已調(diào)任師范學院,但那畢竟是舞蹈老師啊,每日只指導學生們練形體,這么長時間,幾乎就沒見著過書。更何況面對的是一個充滿了專業(yè)味道的術語,她實是沒搞明白他究竟在說什么。但也并沒有產(chǎn)生請教他的想法,這算什么,一股兒的驕傲勁兒使給誰看呢。當然,她也并不想去懟他,畢竟折騰這么半夜,酒也醒了,面對一個才初遇的人,她還做不到完全的任性。于是,為了讓自己在他看來不至于失禮,她只好回答了一聲“哦”,來掩飾自己對他所言“齲齒”一詞的無知的尷尬。

如果此事的鋪染這里就結(jié)束多好——至少現(xiàn)在,她也不會躺在這把堅硬的椅子上,第一次以平行于地面的角度,看到一張顛倒的臉,一張冷冰冰的面,一張對她再一次施以“不許動”命令的臉——但問題在于他,精準地說,在于他的職業(yè)。作為一名牙醫(yī),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坐視一顆齲齒不理的,更何況,它還出現(xiàn)在了她的嘴巴里。因此昨晚,當聽到她這聲甚于敷衍的“哦”時,他就沒有再放任她不管的理由了。繼而,他用恨不得馬上就可以對這顆齲齒進行操作的口氣對她說,“得拔掉你這顆壞牙!”endprint

所以此刻,她便躺在了這把堅硬的椅子上。

她是在早上還沒醒來時,就接到他的電話的。

昨夜的酒精,讓她在黎明時出現(xiàn)了昏沉的頭疼。一向如此,每次深夜飲酒,她必在次日天亮前被頭疼折磨。她就是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發(fā)出了疼痛的呻吟。那會兒,他尚一絲不茍地用雙臂環(huán)繞著她。離婚后,他和數(shù)量不少的女人有過床笫之歡,當然,也不全是為了尋求身體上的快樂。與其中的幾個,也曾虔誠地奔著婚姻而去,但中途,她們卻都無一例外地止步了。在她們看來,他真是太奇怪了,明明每晚都會雙臂環(huán)繞著自己睡醒到天明,可一旦在某些事情的看法上出現(xiàn)分歧,無論是語言,還是行為,卻都表現(xiàn)得強勢不堪。到他這個年紀,還能溫柔地摟著伴侶睡到天亮,簡直堪稱優(yōu)秀的品質(zhì)啊。可為什么一有矛盾,就如瘋子暴君,一副癲狂模樣呢?

那會兒,當她疼痛的呻吟傳入他耳朵時,他以為又是那顆齲齒在侵害她了,于是便決絕地說,“天亮就拔了它!”但很快,他就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了,因為他看到,她正伸出雙手在使勁地箍著自己的腦袋,就像決意把它捏碎一樣。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他自然是不能繼續(xù)再安眠了,否則,就顯得有些無恥。翻箱倒柜去找鎮(zhèn)痛藥,居然沒有,這不免讓他生出惴惴不安。作為一個醫(yī)生,家里居然找不到一顆鎮(zhèn)痛藥。樓下廣場是有一家 24小時營業(yè)的藥店的,他要去買,她沒攔住,遂躺床上聽他在衛(wèi)生間一陣叮叮咣咣,繼而,又在一聲巨大的“哐”中,她便知道,他出門走了。

屋里一下子陷入了一種可怖的死寂,不光是物理上的,她知道,更大的原因來或許自于心理。甚至懷有沉重的負罪感,自己怎么可以赤身裸體地獨自睡在一個男人家里呢,說是陌生人也不為過啊,畢竟才初遇。這樣想來,她便對自己昨晚的隨便感到懊悔了,她說,喂,你怎么這么不檢點呢??勺焐虾爸灰眢w卻真的很老實。畢竟他走了后,她的羞恥無人可知。于是,就在這反反復復的自責與原諒中,她竟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接到他的電話時,已是九點。他以一種像是在講述別人故事的口吻告訴她,下樓那會兒,他還沒買到藥,就被院長的電話叫走了。一位位高權(quán)重的官員的太太,牙疼了整整一夜,黎明時,竟暈厥了過去。作為本埠最權(quán)威的牙醫(yī),他必須即刻趕到……她對他喋喋不休的講述并不感興趣,頭早就不疼了,何必為那顆沒有及時買來的鎮(zhèn)痛藥,而耿耿于懷呢。有些事情,過去了,也就過去了。她淡淡地回了句“我知道了”本想就此結(jié)束這次通話,但就在準備掛斷時,她卻清晰地聽到他說,“下午來拔牙!”

居然又是一個命令般的句子,他的眼中,人與人之間,就只有上下級關系嗎?她受夠了,簡直一分鐘也不想再躺下去。沖進衛(wèi)生間去洗漱,一股蘇打消毒液味,正濃郁地漂浮在了空氣里,她一推開門,就被嗆到了。一瞬間,她對他的好感消失殆盡,就像昨晚那句反復質(zhì)問過自己的“有必要嗎”,這一瞬,她迫切地想要用這個句子來回敬他,“有必要嗎?”

對啊,有必要嗎?不過是在他家馬桶里吐了幾口齲齒產(chǎn)生的血水而已,用得著這樣大張旗鼓地消毒嗎?他這是另一形式上的以牙還牙么,就因為自己在接吻中

途跑出去吐了,他就要在衛(wèi)生間噴灑這么刺鼻的消毒液?恐怕那被院長半路叫走的故事,也是謊言吧。就像昨晚他被她灼傷了一樣,這個早上,她也被他所灼傷了。他忿忿地想,大不了當一夜情緣,以后再也不見便罷了。收拾好自己的東西,黯淡著臉,在強烈地委屈中,她匆匆離開了。

一整個早上,她都陷入在了循環(huán)往復的委屈中。

十點鐘,照例是表演課。按慣常的規(guī)則,上半節(jié)課,她出題目,學生投入速排,下半節(jié)課,學生表演,她依次點評。因此,在上半節(jié)課,當她給學生出好題目后,便就又不自覺地將記憶回溯到了昨晚他們的初遇。

——那并未像絕大多數(shù)人的一夜情緣那么隨便,他們是經(jīng)過閨蜜搭橋的。雖然這聽上去落俗,但到底也附帶點“光明正大”的味道。話是挑明了的,閨蜜說,他是她老公親妹妹的大學同學,離異無孩,沒不良嗜好,有正經(jīng)工作。這樣的介紹,雖不如婚介所那些一水兒清的“有車有房年薪百萬”魅惑人,但經(jīng)閨蜜講出,還是頗具可信力?;榻樗哪切┬畔?,誰知道是真是假呢?于是征得她點頭,在不久后,嗯,也就是昨晚,他便拿著她交代閨蜜轉(zhuǎn)給的一張演出票,出現(xiàn)在了劇院的貴賓席上。

昨晚,是這座城市的戲劇家協(xié)會成立60周年,紀念晚會在前夫所任院長的劇院里舉行。作為本埠最活躍的舞臺劇演員,她的演出排在最后,壓軸,以示對她的尊重。她是很早就拿到主辦方所贈的演出票的,傳統(tǒng)嘛,請自己的親朋好友來捧場。雖然她已紅到不需誰來捧,但規(guī)矩總不能破。她并不是本地人,結(jié)婚后,跟丈夫來到他所在的城市生活。所謂的親朋好友,絕大多數(shù)是前夫一方的。自離婚后,她的社交圈子明顯小了下來。不僅從原來的家里搬了出來,就連唯一的女兒,也被判給了前夫。因此那演出票,她也是在閑置到了演出前的最后一天,才想起讓閨蜜轉(zhuǎn)給他的。畢竟浪費了也挺可惜,倒不如借著藝術的名義,見見他。當然,這樣做的目的也是有故意想讓前夫瞧見的意思:喏,我并不缺乏追求者,盡管,盡管你身邊的那些新歡,比我年輕。

演出開始前,她就瞅見了前夫。那時,她正在后臺化妝,過道里亂糟糟一團,一些初登舞臺的演員慕名而來,將她的房間圍了個水泄不通,都是嚷嚷著要她簽名的。她可是他們心中的偶像啊,這座城市里最年輕的梅花獎得主,盡管她的年齡在他們面前,已不年輕。都是因為打骨子里愛著這份登臺表演的感覺,哪能嫌煩就拒絕呢,自己不也是這么過來的么,于是便心平氣和地挨個兒簽名。那些拿到了簽名的,喜歡得活蹦亂跳,惹得還在往前湊的人更沒耐心,大家爭前恐后地擠,場面一度失控,有幾個力氣小的,竟然被踩倒了。

前夫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離婚后,他們雖不能天天看到對方,但每隔十天半月,還是可以再見的。畢竟女兒還小,一周見不到媽媽,就哭鬧得不行。每次她去接女兒,他們之間都互不言語,有什么好說的呢,離都離了,一切已變得毫無意義。但昨晚,就在后臺,前夫居然朝她吼了。他撥開那層層疊疊的人群,直接沖她吼道,“還分不分輕重緩急?”顯然,作為整臺演出的總監(jiān),他有權(quán)對一切可能耽誤演出的行為進行指責。哪怕,這種行為的發(fā)生者,是他前妻。endprint

前夫是秦腔演員出身,這猶如天雷的一聲吼,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噤若寒蟬,但她,卻故作響聲地壓了壓頭上的點翠后,款款兒出去了。她想,有你閉嘴的時候。果不其然,在最后的那場演出中,當她倒立著看見牙醫(yī)捧著那束嬌艷的玫瑰,當著囊括了這座城市絕大部分有頭有臉的人朝自己走來的同時,她也目睹了坐在副市長旁邊的前夫的極盡的尷尬。他那張臉拉得可真長啊,如驢似馬。那一刻,她的心里竟真有了種大仇得報的快感。因此,在演出結(jié)束后,當牙醫(yī)優(yōu)雅地摟起了她的后腰時,她并沒有去干預,而是隨他并排穿過整個劇院,走向了門口的那輛豪車。在眾目睽睽之下,她甚至可以體察到自己身體的輕盈,那感覺,仿佛踩在一地的羽翼上,像是馬上就要飛起來了。

美好總是轉(zhuǎn)瞬即逝。很快,記憶就將她帶入到了被他家衛(wèi)生間里那刺鼻的消毒液味所嗆到了的這個早上。一想到此,她就滿腔委屈。一個牙醫(yī)有什么了不起,那么愛干凈,干脆把自個兒泡到消毒液里去啊。那多好啊,舉世皆濁,你獨干凈。整個上半節(jié)課,她的思想都跟消毒液糾扯不清。直到下課鈴聲響起,她還是沒能將自己從中解放出來。對啊,就是委屈。然而她并未預料到,這不過只是后面那一連串委屈惡性循環(huán)的開端而已。

接下來的委屈是從下半節(jié)課蔓延開來的。問題出在有關一臺著名話劇導演歸屬的口誤上,當那個女同學表演完,點評時,她誤將本是由賴聲川導演的話劇《暗戀桃花源》,錯誤地描述成了由孟京輝導演。作為一個舞臺劇演員,就算沒學過多少文化知識,這也夠得上是明顯的常識性錯誤。當然,她也是說完了很快就意識到此的,可問題是,卻并沒有及時對此進行糾正。她想,又不是多么致命的錯誤,誰在乎呢?但那個女同學卻站出來說話了。她說,“老師,不是孟京輝,是賴聲川?!?/p>

盡管女同學的聲音聽上去是那么幽微,可還是被她靈敏地捕捉到了。比起那些傷人的謊言,對,就像牙醫(yī)早上所講述的那個半路被院長叫走的故事,一句口誤,算得了什么呢?既然如此,何必又再折回去大費口舌?于是,她只當沒聽到一樣,繼續(xù)讓下一個同學進行表演。本來這事過了也就過了,可那個女同學卻不依不饒了,這次,她竟以正式登臺時才會用到的表演腔調(diào),有板有眼地正視著她道,“老師,《暗戀桃花源》的導演是賴聲川,不是孟京輝。你說錯了?!?/p>

這么一來,她就不能再假裝若無其事了。畢竟這個聲音讓在場的所有人都聽見了。但,這很重要嗎?只是記錯了一個導演的名字而已,又不是殺人犯火了,用得著如此正式嗎?他又想起了昨晚那個牙醫(yī)的質(zhì)問,對啊,有必要嗎?于是,她眼皮也沒抬地就像是對著一團空氣,從鼻子里哼哼道,“嗯。”算是對那個女同學的糾正進行了不得不表態(tài)的回應。

這算得上是一個良好的認錯態(tài)度嗎?作為老師,她竟如此敷衍。終于,那個女同學爆發(fā)了,這次,她不再糾正,而是直接對她進行了猶如審理一樣的宣判,“誤人子弟!”還是宛如正式登臺時才會用到的表演腔調(diào)。

天吶,她居然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指責她誤人子弟。甚至有那么一會兒,她的思維都恍惚起來了,在她看來,這分明就是恥辱啊。赤裸裸的恥辱。這恥辱,簡直和被當眾扒光了衣服拎到臺上曝曬,所受到的傷害等同啊。

為什么?牙醫(yī)傷害自己也就罷了,為什么連自己親手教授的學生,也要來傷害?離婚以后,除了閨蜜,在這城市,她幾乎再沒有可值得信賴和傾訴的人了,就像是曾經(jīng)手植的一棵樹,倒下且砸到了自己一樣,她繃不住了,就在這所有準備袖手旁觀的同學面前,她不可抑制地,哭了。她弓下腰去,像一只全力做好防御姿態(tài)的蝦,將自己的頭深埋進臂膀和雙腿之間,使勁兒哭了。

這下,倒輪到那個女同學手足無措了。這叫什么事嘛,去安慰吧,不合適,不安慰吧,同學們都瞎起哄。好不容易有幾個不愛熱鬧的女同學上前去安撫了,可她卻將頭埋得更深了。任誰勸也沒用。于是這下半節(jié)課,幾乎就是在哭、勸、鬧的吵吵嚷嚷中度過的。

中午,她連飯也沒吃就直接午睡了。怎么能吃得下,胃部疼得還在戰(zhàn)栗呢,真是委屈啊,一委屈胃就疼,就像酒后頭疼,都是老毛病了,已經(jīng)長進骨頭里去了。況且,因齲齒而引起的牙疼,一陣有,一陣無,鬼知道它會不會在進食時偷襲。本以為和牙醫(yī)在一起,會真的像昨晚那樣,快樂得飛起來,可一夜過去,怎么就偏偏落得如此下場。生活在巨大的落差里,她真是感覺委屈極了,但這還遠遠不夠。

更大的委屈還在后面。就像在早上被牙醫(yī)的電話吵醒一樣,午后,她也被女兒的電話吵醒了。女兒在那頭以一種同樣委屈的語調(diào)說,“媽媽,你怎么還不來接我?”于是,她便意識到,今天又到了她與女兒的親子時光了。每逢月初,月中,月末,她可以與女兒待在一起,這是離婚時,她從前夫那兒爭取來的。為此,她幾乎放棄了一些必要的財產(chǎn)分割,這是她的權(quán)利,條款清晰地寫入了那張離婚協(xié)議書呢。

胃部還有些不舒服,但她已顧不得了。待仔細地整飭了一番裝束,再化上套新學的妝容后,她便開車出了小區(qū)。整飭是必須的,去接女兒,免不得要見前夫,說不定,還會遇到他身邊那些陌生的新歡呢,前幾次,不都是遇到了么。她才不想讓她們覺得她是黃臉婆,是因為顏色衰退而被他所拋棄。即便是離開了他,她也一樣要活得光鮮靚麗,甚至,還要比和他生活在一起時更明媚。她想,年輕有什么了不起,比你們年紀大,我一樣可以甩你們八十條街。

自從在某次看到他身邊的新歡所流露出的鄙夷后,后來的每一次,她去接女兒,都要打扮得格外漂亮。但這次,她卻沒能如愿。剛把車在小區(qū)停穩(wěn),她就看見女兒連飛帶跑地朝自己撲過來了。女兒等不及她來,早就從家里出來,坐在門口的椅子上張望呢。沒見到前夫和他身邊的新歡,她不免生出些許的失望來。

一路上,女兒都在嚷嚷著要去新建的方特夢想王國玩,女兒委屈地表明,班里的很多同學都去過了,當他們談論起在那里的經(jīng)歷時,她總有種被拋棄的感覺。呵呵,女兒還這么小,知道什么是拋棄的滋味嗎?幾個月前,她被睡了半輩子的前夫拋棄了;今早上,她又被睡了一晚的牙醫(yī)拋棄了。當“拋棄”這個詞語,從一個

七八歲的孩子口中說出時,有過真實經(jīng)歷的她,不免為之一顫。女兒是在講述自己的境遇么,怎么總感覺她是在宣布一個母親的失敗人生呢?這仿佛是在說,你看你,總是被男人拋棄,就算長這么漂亮,又有什么用呢?這樣想著,她就又委屈起來了。以至于將車一路開進現(xiàn)在所住的小區(qū),也沒有意識到,在情緒的牽引下,女兒那強烈的愿望,被她干干凈凈地忽略了。endprint

等到女兒再一次提出時,所剩的時間,已遠不夠讓她在方特夢想王國寬裕地暢玩一回。因此,在這個母女倆都各懷委屈的下午,她和女兒一直都待在她的這棟新房子里。先是一起做比薩,再是一起看電視。到下午四點半時,牙醫(yī)再次打電話過來,依然是命令的口吻,“立刻來拔掉那顆齲齒!”

她當然還沉浸在他所帶給她的委屈當中,因此,幾乎是懷著一種故意沖撞的口氣,她問他,“為什么非得是今天呢?明天不行嗎?后天不行嗎?”

三個問句中的戾氣暴露無遺,這讓牙醫(yī)感到莫名其妙。氣給誰撒呢,那個以如此口吻說話的人不該是自己嗎?要知道,自己在醫(yī)院足足等了她多半個下午呢。有誰敢給一個副院長擺這么大的譜嗎?想到此,他便有意換上一種好為人師的深沉語調(diào),對她進行了有如心靈導師的教育,“你看,好比是人生,總有一些事故來阻礙它一帆風順,而這顆齲齒,就是你的人生事故。是事故,就必須要對其根除隱患。晚除不如早除,以免引起更大的事故,你說呢?”

一旁的女兒立刻觀察到她臉上再次翻涌上來的委屈,甚至從接上自己上車的那一刻,她就已看出了母親的委屈。幾個月來,家庭的驟然變故,讓她幼小的心靈,也接受了不小程度的沖擊。因此,當聽到母親對著電話發(fā)火一般地喊出這三個幾乎一樣的問句時,她先是敏感地握緊了拳頭,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拽拽母親的衣角說,“媽媽,我該回去了。”

至此,兩個選擇,就像兩道難題一樣,置放在了她的面前。要么,去牙醫(yī)那里拔這顆齲齒,要么,把女兒送回前夫家。而恰恰這兩件事,都是她所不愿。因此,她并沒有動身,而是一直就那么坐著,拖延著。電視里在重播著昨晚一檔收視率非??捎^的相親節(jié)目,主持人問一個離異的女嘉賓,想找一個什么樣的男人做老公。女嘉賓不假思索地說,得陽光、踏實,有錢與否,并不重要。這真是一個體面的答案,她想,同樣是離異的女人,那自己呢,自己又想找一個什么樣的男人做老公呢?對比起前夫的劣跡斑斑,最起碼得是一個不喜新厭舊的吧。女兒再次拽她的衣角,可她的拖延心理卻愈發(fā)重了。她明白,把女兒送走后,她必將再次回到一個人生活的現(xiàn)實之中,那就好像是跌入了冰窟一樣,她得承受不論是夜晚,還是白天,都一樣漫長的孤獨。

女嘉賓的故事并沒有完結(jié),當問及過去的那段婚姻時,她絲毫也沒有回避。女嘉賓說,前夫是一位大學文科教授,天生的陰柔性格造就了他的郁郁不得志,他十分希望得到學界認可,但卻又靜不下心來做學問,因此整天唉聲嘆氣。一次,因在網(wǎng)上無理抨擊民國某大師,意外受到網(wǎng)民熱捧。嘗到了胡說的甜頭后,他便刻意犀利起來,懟天懟地懟世界,直至變成一個狂熱的所謂著名公知,整天帶著一幫不明真相的網(wǎng)民,在虛擬的世界,沖鋒陷陣,快意恩仇。她當然是勸過的,但沒用,人一旦瘋狂起來,簡直無藥可救。最終,做了他十幾年妻子的她,竟然被他家暴了。女嘉賓說,“你真的無法想象,曾經(jīng)那么陰柔的一個人,揮起拳頭來,竟?jié)M帶血腥的殺戮氣息,”繼而,她又感嘆道,“要看清一個人的廬山面目,無論花費多久的時間,都不算長?!?/p>

女嘉賓這最后一句話,她是贊同極了的。前夫不也是如此嗎?婚后的第三年,兩個人的工資還是少得可憐,連孩子也不敢要,溫飽當然是沒問題,但為了能讓她過得體面,他竟然跟著一個神秘的民間走穴文工團,學習了噴火、吞針、胸口碎大石等絕技。那幾年,正是憑著這些獵奇式的江湖功夫,混跡于各種演出場所,他才掙來了大把的鈔票。盡管有很多次,他都因表演失誤,血濺當場,被緊急送進了醫(yī)院。他曾是那么肯為她犧牲的人,可誰能想到,苦日子的波浪都沒將他們的船打翻,趕上了發(fā)達,他卻親手將她扔進水里去了。

親子時間已過了先前與丈夫所約定好的界限。很快,丈夫就打了電話過來,但卻不是和她說話,接通后,他說,“把電話給孩子。”沒頭沒腦一句話,又是像命令一樣。怎么感覺誰都可以對自己發(fā)號施令呢,真是委屈啊,那種在舞臺上倒立時感覺可以與世界平行的傲氣呢?可還能怎么辦,即便再不愿,終究也得讓女兒回家去——似乎那才是她真正的家,而不是這個有媽媽存在的地方。

收拾好東西下了樓,甫一出門,她就在小區(qū)里看到了前夫的車。原來他早就在這里等候了,怎么,是擔心自己不讓女兒回去么,一日夫妻還百日恩,十幾年的婚姻呢,就連這么點信任都沒有了?有必要這么做么,作為親生母親,自己難道還能將女兒押為人質(zhì)不成?她倒是想去問問他,對,即刻就問,必須問出口:你這么做,有必要嗎?

高跟鞋扯著腳,腳扯著腿,腿扯著連衣裙,連衣裙扯著她,她扯著女兒,走起來虎虎生風。女兒使勁掙扎著,幾乎要跑起來,才能不被她扯倒。她明明感覺到了女兒的不愿,但就是不停下。就像過去幾十年走路的那樣,這一刻,她感覺要是依舊款款而行,就會失掉戰(zhàn)斗的勇氣。對,從沒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個戰(zhàn)士,多么荒誕啊,戰(zhàn)斗的對象竟然就是自己的前夫。

她來到了他的車前。她已經(jīng)準備好掄起拳頭砸窗戶了,因為只有這樣,才會使自己看上去像是一名合格的戰(zhàn)士。具有戰(zhàn)斗力的戰(zhàn)士??删驮谔謺r,窗戶卻搖下來了。車里的人探出頭來,居然朝她詭異地笑了一下。這一笑,讓她整個人都懵掉了,像是被當頭打了一棒,腦袋簡直混沌極了?!驗樗吹?,坐在車里人的不是前夫,而是自己的學生,竟然就那個在早上指責她“誤人子弟”的女同學。

以為看花眼了,下意識地,她趕緊轉(zhuǎn)身去確認車號,沒錯啊,這就是前夫的車。難道他把車賣給這位女同學了?這是多么巧合的事情。但沒有,她的這個猜測只是剛冒出來,就被女兒當即否定了。因為就在確認車號的空當兒,她清晰地聽見女兒沖著這位女同學,喊了一聲“楊媽媽?!?/p>

這三個字,擲地有聲,宛如一劑良藥,一下子就賦予了她從混沌回到清醒的能力。她終于無力地意識到,這個被女兒稱之為的“楊媽媽”,又是前夫身邊的新歡了。這種事情發(fā)生在在校女大學生身上,她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從裸貸到代孕,這不過是再一次驗證了新聞的真實性而已。不過叫她所不能接受的是,女兒的這聲稱呼——楊媽媽。離婚不過才幾個月而已,自己養(yǎng)了七八年的女兒,竟然會這么快就喊別的女人媽媽了。endprint

恥辱啊,真是恥辱。這聲“楊媽媽”,簡直比早上的那聲“誤人子弟”,還讓她感到被欺負。這事居然可以發(fā)生在同一個女人身上,是早有預謀的嗎?還有女兒,是誰讓她輕易稱呼別的女人媽媽的,今天是楊媽媽,那明天、后天又會不會冒出張媽媽、李媽媽呢?她真正懂“媽媽”這兩個字是什么意思嗎?那得是一脈相傳、十月懷胎、半生養(yǎng)育的恩情啊。真是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今天非得讓她明白做人的道理。

于是,那原本準備掄起砸車的拳頭,一瞬間,被怒火中燒的她,對準了女兒。接下來,就在那位“楊媽媽”恐懼無比的眼神中,她突然感覺像是被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所重創(chuàng)了,一剎那,天空、樹木、高樓、地面,全都陡然地發(fā)生了極速的旋轉(zhuǎn),與此前無數(shù)次在舞臺上的倒立表演不同,這次,她與世界之間的平行,非在感覺之上,而是真實的平行。伴隨著沉重的倒地,她也清晰地聽到了女兒帶著哭腔的那聲“媽媽”。在還沒有完全失去意識之前,她努力地,想要睜開眼睛看看女兒的模樣,但眼前,卻再一次出現(xiàn)了牙醫(yī)那張顛倒著的臉,以及他那雙充滿驚駭?shù)难凵瘛?/p>

此刻,就在此刻,從昨晚到現(xiàn)在的一切記憶碎片,都猶如破鏡重圓地對號入座了。睜開眼的時候,雖然牙醫(yī)尚帶著層層口罩,但她還是從他的眼睛上將他認了出來。這眼睛,她記得太清楚了,那就是她在暈厥前看見的最后一個畫面。房間里的蘇打消毒液味,依舊濃郁。當這聲熟悉而又冰冷的“不許動”,再次響起在耳畔時,她卻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不能動了。就像全身都被控制了一樣,她只感到了無力和麻木。仿佛身體已不受自己支配。

問題出在這把堅硬的椅子上,這把專門用來供牙醫(yī)拔掉齲齒的椅子。是它們那堅硬無比的質(zhì)地,讓她在昏迷狀態(tài)里只能不舒服地躺著,受制于睡姿,血液自然也不能通暢流淌??墒牵瑫炟蔬^去的自己,不該是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嗎?帶著這個疑問,她對著這張依舊顛倒著的臉問道,“我怎么會躺在這里?”

“怎么會?”似乎,牙醫(yī)對她的這個問題感到有些可笑,他說,“你不記得了?那會兒你暈倒在了你家小區(qū),而我剛好趕去接你來拔牙,所以順便就將你帶回來了?!憋@然,同昨晚的那句“是不是太快了”一樣,他還是沒立刻讀懂她所問的“我怎么會躺在這里”的意思。

于是,她做了個無奈地表情直接道,“我的意思是,我現(xiàn)在不該是躺在病床上嗎?”

“哦,”牙醫(yī)在發(fā)出了上聲的表明自己恍然大悟的這個聲調(diào)后,又以一副生怕她不明白的口氣解釋道,“醫(yī)院檢查過了,是因為這顆齲齒所造成了嚴重的牙根肩周炎,所以才導致你暈厥了過去。你知道么,這只是這顆齲齒所初步造成的麻煩,”接著,像是回憶起了什么一樣,牙醫(yī)頓了頓又繼續(xù)道,“也就是我之前所說的阻礙咱人生一帆風順的事故,如果不趕緊根除,它還會生出牙髓炎,關節(jié)炎,心骨膜炎,乃至慢性腎炎以及全身的其他更嚴重的事故來。對于這種可能造成不可估量后果的壞牙,必須根除,刻不容緩。你知道的,今天已經(jīng)遲了,為了能立即根除它,這不,我直接就把你抱上了我的手術臺。我迫切希望當你醒來時,咱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拔掉這顆齲齒?!?/p>

牙醫(yī)這番密不透風的解釋,讓她由衷地感到了一種夢魘般的心悸。究竟是什么時候,在他的意識中,自己和他已經(jīng)變成了“咱”?自己這顆齲齒,又關他的人生什么事?就算這顆齲齒,是他所說的“人生的事故”,那要拔掉它,至少也得征求當事人的同意吧?

當這一連串的反問滾滾而來時,她腦海的畫面,竟然不受管控地自動切換到了下午的電視節(jié)目中,那個主持人問及女嘉賓“想找一個什么樣的男人做老公”。當時,聯(lián)想到前夫,她的答案是“不喜新厭舊”。此刻,當聽到牙醫(yī)的這番解釋后,她堅定地認為之前的答案簡直愚不可及。因為喜新厭舊,本就是男人根除不了的習性,只是有的男人,夢想成真了,而有的男人,則暫時潛伏在伺機而動的臆想中。這次,她想要重新來回答,于是,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那個女同學一樣,也用一種正式登臺表演時才使用的腔調(diào),就像準備對整個世界傾訴這一天一夜所受的所有委屈,她對著這張顛倒著的臉,義正詞嚴道:

“這是我的齲齒,我同意了才能拔的齲齒,盡管在你眼里,它已被無限地放大成了一場人生事故!”

責任編輯 包倬endprint

猜你喜歡
牙醫(yī)前夫齲齒
讓時間醫(yī)治我心頭的傷痛
今天我來當牙醫(yī)
和前夫離婚20年再見面仍是朋友
預防齲齒
小小牙醫(yī)我來當
破粹的心再也無法縫合
最好的牙醫(yī)2
最好的牙醫(yī)
預防齲齒
預防齲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