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1984年生于安徽岳西。出版有《空杯集》《墨團(tuán)花冊》《衣飯書》《豆綠與美人霽》
《舊味》《不知味集》《民國的腔調(diào)》《閑飲茶》等作品集。獲第三屆“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散文獎等多種文學(xué)獎項。部分作品翻譯成英語、法語、日語、意大利語對外交流。
鐘叔河 湖南平江人,1931 年生。著名學(xué)者、作家、出版人,曾任岳麓書社總編輯。1949 年十八歲起當(dāng)編輯,1957 年后干過搬運、繪圖、裱糊和種茶等事,勞作而不廢讀書,至1979 年又重新當(dāng)編輯,直到離休。學(xué)術(shù)著作有《走向世界—近代知識分子考察西方的歷史》《從東方到西方》《中國本身擁有力量》《周作人兒童雜事詩箋釋》等,讀書隨筆有《千秋鑒借吾妻鏡》《書前書后》《學(xué)其短》《念樓學(xué)短》等。出版過散文集《念樓集》《偶然集》《天窗》《鐘叔河散文》和《鐘叔河序跋》。編輯的《走向世界叢書》《周作人散文全集》,受到學(xué)術(shù)界的廣泛贊譽,曾獲“中國圖書獎”、全國首屆古籍整理圖書叢書獎和湖南省優(yōu)秀圖書特別獎、第三屆韜奮出版獎、第六屆坡州圖書獎。
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因“右派”被開除公職,鐘叔河在長沙市上拖板車,每日勞作歸來仍閉門讀書。老一輩人用功,學(xué)問修養(yǎng)根基扎實??鬃诱f“敏而好學(xué)”,重點是“好學(xué)”二字,“敏”是天分,不必多說。給周作人寫信那年,鐘先生不到三十歲,文字和識見都不年輕:
先生的文章的真價值,首先在于它們所反映出來的一種態(tài)度,乃是上下數(shù)千年中國讀書人最難得的態(tài)度,那就是誠實的態(tài)度——對自己,對別人,對藝術(shù),對人生,對自己和別人的國家,對人類的今天和未來,都能夠誠實地,冷靜地,然而又是積極地去看,去講,去想,去寫……都是藹然仁者之言。先生對于我們這五千年古國,幾十兆人民,蕓蕓眾生,婦人小子,眷念是深沉的,憂憤是強(qiáng)烈的,病根是看得清的,藥方也是開得對的。二十余年中,中國發(fā)生了各種事變,先生的經(jīng)歷自是坎坷,然即使不讀乙酉諸文,我也從來不愿對先生過于苛責(zé)。我所感到不幸的,首先只是先生以數(shù)十百萬言為之剴切陳辭的那些事物罷了。
這些話想必讓知堂引為知音,鐘先生很快收到北京新街口八道灣的回信,信中說:“需要拙書已寫好寄上,唯不擬寫格言之屬,卻抄了兩首最詼諧的打油詩,以博一笑?!倍嗌倌赀^去,一些人一些事如夢似幻,周作人作古近半個世紀(jì)。深夜翻知堂文集,偶然想起這段舊事,驚覺秋風(fēng)蕭瑟,驛道冷落。
二〇一四年初夏,見到鐘先生,在長沙的念樓。念樓,二十樓也。“念樓”兩個字鑄在門外鐵模上,嚴(yán)肅本分,掛在客廳墻上的竹刻也是“念樓”二字,集的是周作人書法。知堂的字怎么搭配都好,魯迅的字也是,我單位高樓外墻上名字正是集迅翁的字,端的不俗。
敲開念樓的門,鐘先生起身而立,頭刮得光光的,老來發(fā)福,一臉羅漢相。年輕時候的鐘先生,從照片上看,身材單薄些,面目中能看見銳氣,如今歲數(shù)上來了,銳氣淡了也少了,都是閱盡千帆都是不過如此都是明明白白。保姆給我們泡茶燒水,鐘先生一口湖南腔普通話,口音十分文言文,渾厚。我說起他當(dāng)年編的“走向世界叢書”,他指指書桌,說還有些存貨,也是那個系列,最近要出,這些事年輕人不想做,趁著身體還好,做點事比歇著強(qiáng)。
晚上鐘先生請吃飯,長沙話叫洽飯。王平先生介紹一家館子有特色,開車?yán)@到城外,我吃了覺得不錯,地道不地道不知道。鐘先生后來說抱歉,那個飯館環(huán)境不大好,飯菜的味道也只是過得去。吃喝一事,鐘先生不講究,我更不在乎,這里還是老派人情意重。
長沙別后和鐘先生偶然打打電話,互通家常,也談文論藝。老人家肚子里存貨多,常常一說就是半個小時一個小時,電話燙手無妨,長見識,我聽了高興。認(rèn)識五六年,電話聯(lián)系多,從不主動給鐘先生寫信,怕他禮數(shù)周到,回信傷神。老人家客氣,每回新書出版,總要寄來并附手札給我消閑。老派文章讀來不累,對著話筒祝鐘先生健康長壽,多寫幾本,老人家那一頭聲響如雷,說起手頭工作一件接一件,我聽了高興。寒舍雖小,書架倒寬敞,老派集子讀來是福氣,多多益善。
鐘先生一九三一年生,比魯迅、周作人、胡適他們小了好幾輩,每回來信,毛筆字豎寫在漂亮的八行箋上,秀雅剛健,不像八十多歲老人的手筆,裱起來就是一幀小品。我這個看橫排寫字長大的晚生,亦覺得順眼養(yǎng)心。請他給我寫過幾首周作人雜事詩,一手行楷,又勁道又文氣 ,朋友們喜歡,討走好幾件,如今手頭只剩來往信札與一本冊頁與兩幀詩箋了,鐘先生宅心仁厚,想必不會怪我。
早年給鐘先生寫過書評,鐘先生居然存了一份樣報,可惜文章太幼稚太膚淺也太潦草,底稿還在電腦里,不好意思再翻,慚愧。鐘先生文章學(xué)知堂,比知堂隨意輕松,因疏朗而淡,因坦然而明,因豁達(dá)而溫,因清明而達(dá),字里行間有精細(xì)有遼闊,涉古深又不深,處處是老派讀書人本色,對世事清清楚楚,篇篇好看。懂得寫作的人一看鐘先生的東西,就會肅然起敬,因其文字不動聲色,老辣得可怕,沉穩(wěn),誠懇,悲天憫人的意識比一般人要強(qiáng),練到他這樣的中文太難了。
鐘先生認(rèn)真,喜歡改文章,送我《念樓小抄》一書大樣,里面圈圈點點都是精益求精。給我大陸版集子《衣飯書》作序,手寫兩遍,改了又改,今年收錄進(jìn)《人之患》一書,筆墨間又動了番干戈。
有一年《作家文摘》轉(zhuǎn)了我寫周氏兄弟的長文,鐘先生看見后打電話表揚文章越來越好,觀點他不贊同,說魯迅性格太偏激,容易被人利用,周作人冷靜深思,他的書需要通讀。鐘先生年紀(jì)比我大了快六十歲,他的文章他的論點我向來尊重。
鐘叔河,居長沙,湖南平江人,和寫武俠小說的平江不肖生是親戚。
二〇一七年三月二十九日上午十一時五十分,第二次見鐘叔河先生,距離第一次相會快三年了。
開門,鐘先生自辦公桌后起身迎來,握手,輕輕擁抱了一下,比二〇一四年瘦了一些。坐下,聊天。書案上有送我的一套書,《知堂書話》五冊,《知堂序跋》三冊,《知堂題記》兩冊,《知堂美文》一冊,《蛛窗述聞》一冊。endprint
《蛛窗述聞》是以文言文寫就的筆記,海豚出版社賀鐘先生八十五壽誕影印出版了五百冊。時叔河為“叔和”,皆弱冠之作。
念樓陳設(shè)與上次并無二致——臺球桌上蓋著桌布,《古今圖書集成》《漢語大詞典》《二十五史》《筆記小說大觀》。還是那些書,還是那種味道,壁上也還是那幾幅畫幾幅字——黃苗子的信札、沈從文的章草,黃永玉的條幅,錢鍾書的詩箋,沈鵬的小品。
三年不見,鐘先生須發(fā)比上次見白,白也不是全白,那是南山頂上的一抹積雪。那發(fā)極短,半寸不到,一根一根直立起來,配得上他一輩子的頑強(qiáng)倔強(qiáng)。因為瘦了,人顯得清癯。三年前是羅漢相,如今有佛相了。眼睛里的銳氣少了,淡然多了,柔軟的眼神一團(tuán)團(tuán)都是和氣都是平順。鐘先生過去的照片見過。年輕時候銳,中年時候壯,六十歲后烈,七十歲后不脫虎氣,有時眼神銳利如一柄劍,八十歲后漸趨平淡,如八大晚年的草書,亦如弘一的抄經(jīng)。
老先生氣色很好,眼疾未愈,但精神頗佳,談鋒甚健。和他聊天,很少談及自己,談得多的是知堂,談得更多的是書事藝事世事人事。鐘叔河的文章多言外意,說話卻常常一針見血,槍挑膿瘡。
六點二十的高鐵退票,改為次日下午四點多的。
夜里留宿念樓,在黃永玉的水墨畫下酣睡。
二〇一七年三月二十九日鐘寓午飯:萵筍,韭菜,牛肉燉蘿卜,香椿煎蛋,筍丁雪里蕻。萵筍里有紅辣椒,青紅相間,微辣。筍丁雪里蕻味佳,極下飯。
二〇一七年三月二十九日鐘寓晚飯:清炒萵筍,油麥菜,牛肉燉蘿卜,小魚干,炒筍丁。小魚干略硬,老頭子不得食也,我吃了三條,香脆可啖。
二〇一七年三月三十日鐘寓早飯,肉絲面條。
昔我南北流浪,居無定所,前后六年,艱苦與青春交并,終是難忘一段心酸。鐘先生二十幾歲在長沙集市上拉板車,他的出身是少爺家世。遙想老先生青年時先拉板車?yán)^而入獄,是怎樣的歲月與故事呢。他談起這些往事,不訴苦,不夸飾,從容道來,仿佛與自己不相干。隱在他輕描淡寫背后的記憶,勞作、坐牢、編書、傷逝,三句兩句,不堪回首處也帶著笑意。頻頻遭遇的屈辱和挫折,竟也不過如此。家事國事世事,娓娓道來種種詳細(xì)。難得他這樣長輩這樣資歷,愿意向我說這么多。
一九五〇年代的老右派,多少人或萎謝或湮滅,鐘叔河獨有才情,兼以毅力,老來著作不絕,為海內(nèi)外讀書人所敬。
老境后的鐘叔河,我想起兩句話:
閉戶著書真歲月,揮毫落紙如云煙。
林散之八十五歲的句子,仿佛寫給八十七歲的鐘叔河。
二〇一七年三月三十日上午十時離開念樓鐘寓。長沙有雨,空氣清爽,路邊的樟柳嫩葉片片新綠。
鐘叔河先生近年寫了不少打油詩。譬如這首題《學(xué)其短》書前:
雖說學(xué)其短,有時還是長。
為何短不了,本事冒到堂。
寸鐵可殺人,何必丈八铓。
庖丁解牛時,目中只牛黃。
四顧無可語,閣筆起旁皇。
曾問起緣由,他手錄一紙寄來,亦打油體:
打油代作文,有三大好處。
作者想偷懶,能少寫幾句。
編者省麻煩,節(jié)約了篇幅。
讀者也開心,少聞裹腳布。
人生只須臾,交卷匆匆去。
臨行叫兩聲,今已無恐懼。
丁酉年春節(jié),鐘先生身體染恙,查是耳石癥。已知無礙,后來我撩他,害怕了吧。老爺子坦誠,說擔(dān)心腦出血,去醫(yī)院時候怕這次回不了家。死不怕的,人都要死,怕突然死了,還有幾件事沒做。把手頭一些事做完,我就不怕死了。臨了,又小聲說,人生從來就不會圓滿,有些事沒辦法。說寫完打油詩,見最后四句,心想難道一語成讖,真的就此匆匆交卷去了?交卷就交卷,誰都要交的嘛。鐘先生八十七歲了,電話里聲色依舊洪亮,聊到酣暢時,興致頗高,嘿嘿笑,與前些年并無二致。
鐘先生的打油詩我喜歡,喜歡其爛漫,機(jī)心全無卻機(jī)鋒處處。與文章相比,更見趣味。文章是他的思想,打油詩卻性情多些。過去電話里和我談得多的是文章,近來經(jīng)常把寫的打油詩念給我聽。
也給我寫一首吧,你的打油詩好玩。
有機(jī)會寫吧。
過一段日子故意又提起,他頗慚愧似的不好意思,說時候沒到呢。有一天他竟說,竹峰,你我是看重的,打油詩不能當(dāng)真,俏皮的小玩意,文字游戲,不能寫來給你,怕對不住啊。心里聽了暖暖的,我知道鐘先生不打誑語。
這話再也不曾提及,有很久吧。
新版《兒童雜事詩箋釋》,請鐘先生題字。老先生很快郵寄來,扉頁沒有像過去那樣,寫存正存念之類,而是一首詩。整潔蒼老的小字讓我意外得到一幀念樓詩稿, 雖感惶恧,到底大樂。
贈胡竹峰
深喜朱傳綮,平觀周作人。
世間多懵懂,路上最嶙峋。
厭將駔儈避,愛與鬼狐親。
夢游曾到否,乾坤一草亭。
丁酉端月鐘叔河于念樓
朱傳綮是指朱耷,我寫過他的文章《大是懵懂》。駔者壯馬,駿馬。儈,以拉攏買賣,從中獲利的人。駔儈本指馬匹交易的經(jīng)紀(jì)人。后泛指市儈。據(jù)說明代王世貞弇山園中有一小亭,小亭坐落在叢樹之中,四面花草撲地,綠蔭參差,匾額上書“乾坤一草亭”。八大山人畫有乾坤草亭圖作,這亭是后世中國文人的心靈高臺。
過些時候詩作又以毛筆重新錄過,并隨信惠贈一嵌名聯(lián):
春雨潑怒竹,夏云多奇峰。
后一句襲古人詩,首聯(lián)鐘先生自撰,一潑一怒,用字奇險,難得熨貼如斯,前輩學(xué)人功力可見一斑。
年邁后,叔河先生的字跡緩緩變化,人雖老,手不顫,筆畫清正,氣息愈見純青,日常題跋通信每每矯健,神完氣足,黃豆大小的行書,縱筆謹(jǐn)嚴(yán)而端正,筆下的心思若隱若現(xiàn)。贈我知堂書話有如此題記:
胡竹峰愛書,尤愛知堂書,為晚歲所交可與言人。今自海南返皖,過長沙來訪,以此三種贈與,留一紀(jì)念耳。
丁酉春,鐘叔河識于念樓
知堂舊書上又有如此題跋:
三十年前印舊書,摩挲字跡已模胡。存亡繼絕真難事,不怕丟差不怕輸。舊作打油一首寫貽竹峰兄。
叔河
模糊作模胡,贈作貽,是老派習(xí)慣,也是老派風(fēng)氣老派堅持。
紙筆書本之類,老先生心里清楚,事事躬親,事事有條例,事事周到細(xì)致。哪怕是寄書,也親自包扎親自郵寄。一冊《念樓書賬》,一本本書的下落清晰明了,哪里像書生,簡直會計。鐘先生的可愛可敬也正在此處。
很多年前,鐘先生送我一本毛邊初版的《書前書后》,隨書有一毛筆信,其中云:“你的文章寫得比我好,因為你比我聰明。”看完信,簡直嚇煞,這般表揚,哪敢承受,慌忙四處看看,匆匆合上書信,生怕有人看到。
和老頭子相交快十年。最開始泛泛而談,這些年無話不談,越來越深入。
寫下“老頭子”一詞,我仍感詫異:鐘叔河先生的觀念、心態(tài)永遠(yuǎn)像個少年,對鐘叔河而言,經(jīng)歷是他的世故,年紀(jì)是他的人情。我認(rèn)識的老先生里,沒有任何一位如他這般敏感、肯定、一針見血又點到為止。有些文章鐘先生不寫,有些地方鐘先生不去,那是生而為人的屈辱與自尊。能和鐘先生交往我很珍惜,一九三一年的人,又挑剔又寬容,陳丹青說這是滄海遺珠。
張中行翁當(dāng)年寫文章,說老頭子是書呆子一路。行翁看人,竟也有走眼時,鐘先生人格的分量與生命的劇情,比他的寫的書編的書更立體更波瀾也更壯闊。這樣的書呆子,過去沒有,如今也沒有,今后想出來一個,怕也沒那么容易吧。
責(zé)任編輯 包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