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淑 梅
19世紀,經(jīng)由早期來華新教傳教士之手,《三國演義》開始了西傳之旅。王麗娜、鄭錦懷*王麗娜:《〈三國演義〉在國外》,《文獻》1982年第12輯;王麗娜、杜維沫:《〈三國演義〉的外文譯文》,《明清小說研究》2006年第4期;鄭錦懷:《〈三國演義〉早期英譯百年》,《明清小說研究》2012年第3期。等學者曾論及《三國演義》的早期譯本及其在西方的傳播,本文關注的則是來華傳教士對《三國演義》的評論和介紹。王燕對馬禮遜詞典中的《三國演義》介紹與郭實臘的《三國演義》評介有過詳細研究*王燕:《馬禮遜與〈三國演義〉的早期海外傳播》,《中國文化研究》2011年冬之卷;王燕:《十九世紀西方人視野中的〈三國演義〉》,《中國文化研究》2016年冬之卷。,劉麗霞等也研究了郭實臘、美魏茶介紹《三國演義》的文章*劉麗霞、劉同賽:《近代來華傳教士對〈三國演義〉的譯介》,《濟南大學學報》2014年第3期。。她們引用的資料較為翔實,但有些結論和判斷有失準確,分析也有待進一步深入。
本文論及的評介包括郭實臘《〈三國志*即今《三國演義》。明清時期有《三國志演義》、《三國志通俗演義》、《三國志》、《三國志傳》、《三國志傳通俗演義》等各種名稱,傳教士們通常將其稱為“San Kwo Che”或“San Kwoh Chi”。在名稱上未能與陳壽《三國志》很好地區(qū)分,也是傳教士們混淆兩者的原因之一。〉簡介》、美魏茶《〈三國志〉中一位英雄孔明的介紹》、馬禮遜《華英字典》中“孔明”詞條以及衛(wèi)三畏《中國總論》中談論《三國志》的內(nèi)容。如研究者們所指出的,在傳教士評介《三國演義》的文章中,錯漏、誤讀問題普遍存在。筆者認為,對于這些現(xiàn)象,簡單的否定或者憑主觀意愿勉強為之辯護都有失片面,從譯介學的角度來看,這些問題是跨文化文學閱讀與接受的典型癥候,本身即是研究對象。鑒于此,本文將近距離勾勒《三國演義》給傳教士們留下的初始印象,研究他們作為來自異域文化的非母語閱讀者對《三國演義》的認識和理解,從中發(fā)現(xiàn)來華傳教士對《三國演義》的“見”與“不見”、誤讀以及錯位理解,挖掘其作為跨語際文學接受的樣本的意義。
馬禮遜1807年來到中國,是第一位來華新教傳教士。他1815—1823年出版的《華英字典》是世界上第一部漢英—英漢對照字典。這部字典除了解釋字詞意義,還有一些與中國歷史文化有關的詞條,包括古代名人。專門立為詞條的中國古代歷史文化名人并不多,不超過30人,而與“三國”有關的人物則有6位,分別是孔明、 曹操、劉備、孫權、孫夫人、夏侯惇,隨文提到的還有董卓。另外,在“七星寶劍”的釋義中提到《三國志》,在講“太守”一詞的歷代沿革時提到了“三國”時期,在“妖”的釋義中,馬禮遜講述了《三國演義》中(劉)玄德用豬羊狗血破除敵人(即張寶)妖術的故事?!度A英字典》以《康熙字典》為底本,不少解釋都是直接譯自《康熙字典》。但以上這些與三國有關的內(nèi)容,《康熙字典》除了“諸”的注釋中有“又復姓?!稘h書》有諸葛豐?!度龂尽酚兄T葛亮”*陳廷敬、張玉書等:《康熙字典》,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年,第1411頁。這一句外,其余都未出現(xiàn),更遑論列為專門的辭條。馬禮遜對“三國”的熟悉及重視程度由此可見一斑。
在《華英字典》涉及的三國人物中,對劉備的介紹最為簡短,只有一句:“三世紀中國內(nèi)戰(zhàn)期間的一位和藹可親而又杰出的將軍?!?③④ 馬禮遜:《馬禮遜文集·華英字典》第4卷,鄭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542,779,714—716頁。“孫權”詞條下也只有一句:“生活于三世紀中國內(nèi)戰(zhàn)期間的一位國君,他跟蜀國國君劉備一起對抗力量日益增強的魏國。”③孫夫人、孔明、曹操占據(jù)了較多篇幅。對孫夫人的介紹主要是引自《三國志·蜀志·法正傳》,如“才捷剛猛有諸兄之風”,侍女們“皆執(zhí)刀環(huán)立”等。“曹操”這一詞條的主要內(nèi)容大致是司馬光《資治通鑒》中對曹操所作評價的英文翻譯,如“知人善察”、“勛勞宜賞,不吝千金”、“用法峻急,有犯必戮”、“雅性節(jié)儉,不好華麗”等。
篇幅最長的是“Kung-ming”④詞條。在這一詞條中,馬禮遜介紹了孔明,并以孔明為主介紹了“關于那個時代的歷史小說”《三國志》。在這一詞條的開始,馬禮遜引述歷史資料,花了很多篇幅敘述漢末的亂象、董卓的殘暴和黃巾起義。隨后,馬禮遜將歷史材料與小說內(nèi)容揉合在一起,敘述了劉關張三結義,魏蜀吳三國各自的國君,提到孔明的占星術、八陣圖及木牛流馬,最后還專門提及阿斗及“阿斗原是睡不醒”這一俗語,并說明“‘阿斗’被用來逗趣或激怒一個男孩子時,等于說‘愚蠢的木頭腦子’”。這段譯成漢語約為1 900字的文字中,對漢末歷史的敘述很多,關于孔明的內(nèi)容不到一半,對于孔明其人的直接介紹評價較簡略,如“在三國內(nèi)戰(zhàn)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身長八尺,自視甚高,常把自己比作管仲樂毅”、“對劉備忠心耿耿”、“擅長戰(zhàn)術”等。另一方面,孔明為激司馬懿戰(zhàn)斗送他女士的服裝、八陣圖,去世前禳星延命等內(nèi)容則被凸顯出來,得到了詳細敘述。顯然,這些細節(jié)被認為是特別的,給馬禮遜留下了深刻印象。前者很可能使馬禮遜聯(lián)想到了注重勇敢與榮譽的騎士精神,八陣圖和禳星延命在馬禮遜眼里則體現(xiàn)了異域文化的特異性。
郭實臘在《中國叢報》1838年第7卷第5期上發(fā)表了《〈三國志〉介紹》。郭實臘在文中說這部小說出版于14個世紀以前,把小說《三國志》的出版時間誤為西晉陳壽的史著《三國志》的出版時間,這種混淆現(xiàn)象在當時傳教士中并不少見。在這篇文章中,天示異象、黃巾起義、朝廷內(nèi)亂、剪除董卓等內(nèi)容占了一半的篇幅,而在原書中,這些內(nèi)容連十分之一都不到。該文其余的內(nèi)容集中在曹操與諸葛亮這兩個人物身上,介紹了諸葛亮用火燒曹操的船(應該是火燒赤壁)、草船借箭、如何應對五路來犯之兵以及曹操在逃亡路上殺了熱情招待他的一家、割發(fā)代首自我懲罰等故事,充分展現(xiàn)了諸葛亮的智慧和曹操的勇敢、紀律嚴明及不擇手段。而全書的重點——三國之間的合作與斗爭只是零星涉及,并無清晰脈絡。只是在講到吳(實際上文中此處并沒有明確說明是“吳”)的時候寫道:“另外一個在撲滅黃巾的戰(zhàn)爭中有功的將軍占據(jù)了南方的省份,他憑著自己的機智圓滑在其余兩者之間保持平衡,他要么與這一個要么與另一個結成同盟,以此保證自己的安全?!?/p>
郭實臘筆下,除了諸葛亮與曹操外,董承密謀除曹操的經(jīng)過敘述得也很詳細清楚,略去了中間煮酒論英雄、劉備與袁紹作戰(zhàn)等內(nèi)容,使密謀及失敗的過程完整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此外,孫策斬于吉、左慈以法術戲弄曹操都占了較多篇幅。在《三國演義》中,董承密謀除曹操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內(nèi)容,那些法術也完全可以忽略不計,郭實臘專門將其挑選出來詳述,體現(xiàn)出他的關注點所在:一方面對情節(jié)曲折緊張的陰謀感興趣,另一方面,郭實臘評論孫策斬于吉說“這些細節(jié)顯示出當時道教的流行”,可看出他對中國本土宗教較為留意。顯然,這與其傳教士的身份有關。
美魏茶1843年在《中國叢報》發(fā)表了《〈三國志〉中一位英雄孔明的介紹》。在這篇文章中,美魏茶敘述了劉備得到諸葛亮,“然后玄德發(fā)動了針對敵人的戰(zhàn)爭,在所有重要的事情上他都征求孔明的建議,有孔明作他的臂膀,他所有的事業(yè)都取得了成功”。隨后就是劉備去世,指定諸葛亮攝政,中間的火燒新野、舌戰(zhàn)群儒、草船借箭、赤壁之戰(zhàn)中的神機妙算、三氣周瑜等等大量內(nèi)容都被略去了,而這些內(nèi)容堪稱《三國演義》的精彩片段,大多數(shù)中國讀者都耳熟能詳。
美魏茶的整篇文章側重于介紹劉備死后諸葛亮的作為,總體而言,寫出了他的責任感、智慧和意志,突出了諸葛亮不忘劉備臨死的重托,為恢復漢室不辭勞苦、鞠躬盡瘁的精神。但諸葛亮六次伐魏的內(nèi)容過少,病倒以至去世這部分的篇幅明顯過多,超過前者的一半。對于具體的戰(zhàn)爭過程,美魏茶多數(shù)時候是以概述方式進行處理。如在敘述孔明最后一次出征伐魏與司馬懿作戰(zhàn)時,美魏茶只是說:“因為我們的英雄掌握著神奇的魔法,經(jīng)常搞出令人好奇的把戲,使他的對手束手無策,有時甚至有丟失性命之虞?!甭匀チ肃嵨牡脑p降以及諸葛亮誘司馬懿劫寨、施法術殲敵等作戰(zhàn)過程。對于中國讀者來說,這些內(nèi)容非常有趣,能夠充分體現(xiàn)諸葛亮的智謀。但美魏茶似乎更注重表現(xiàn)諸葛亮的道德光輝,對于其“智”的一面,則有意無意地作了淡化處理。
衛(wèi)三畏1847年出版的《中國總論》“中國的雅文學”一章說:“中國文學中沒有幾部著作比陳壽在公元350年左右寫的歷史小說《三國志》更受人歡迎。”*[美]衛(wèi)三畏著,陳俱譯,陳絳校:《中國總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71,471,473頁。顯然將陳壽的史著《三國志》和小說《三國演義》混為一談。在兩頁半的篇幅中,衛(wèi)三畏介紹了漢末的混亂、黃巾起義、董卓專權,隨后便是長達一頁半的王允對呂布實行的“連環(huán)計”原文。除此之外,涉及作品整體內(nèi)容的部分非常簡略:“漢代被推翻之后,他們之間互相戰(zhàn)斗,直到晉代重新統(tǒng)一全國為止。”*[美]衛(wèi)三畏著,陳俱譯,陳絳校:《中國總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71,471,473頁?!坝腥齻€首領,曹操、劉備和孫權,很快從權力斗爭中顯示出本領,其后帝國分裂為魏、蜀、吳三國,這就是本書得名的由來?!?[美]衛(wèi)三畏著,陳俱譯,陳絳校:《中國總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71,471,473頁。并專門提及了“戰(zhàn)神”關羽和神醫(yī)華佗。
總的來說,馬禮遜、郭實臘、美魏茶、衛(wèi)三畏介紹《三國演義》時,常將陳壽《三國志》與小說《三國志》混而為一。雖然他們將《三國志》定義為“歷史小說”,但對他們來說,“小說”這一事實并不能改變他們對其中所述歷史的濃厚興趣,在介紹小說《三國志》時,他們往往花很多篇幅敘述漢末歷史。除了對歷史的興趣以外,他們對神秘的宗教因素(禳星延命、法術)和妖術、陰謀的敘述也較多,而對三國之間的合作與斗爭尤其是戰(zhàn)爭呈現(xiàn)不夠。在人物方面,諸葛亮成為眾人關注的焦點,其次是曹操,再次是關羽,而張飛、周瑜甚至劉備都未吸引傳教士們的注意力。對于諸葛亮,馬禮遜側重于他的八陣圖和禳星延命,郭實臘主要展現(xiàn)諸葛亮的智慧,而美魏茶則突出了諸葛亮的責任感和使命感。
任何跨語言、跨文化的文學閱讀都會存在錯漏或誤讀,傳教士們在介紹《三國演義》時也不例外。
郭實臘講到曹操鏟除董承一黨,即將獲勝時說“三結義的第三個成員,關羽,在服務于大元帥(根據(jù)上下文,此處應指曹操——引者注)的過程中表現(xiàn)出了無比的英勇,現(xiàn)在投到了一個對立的陣營里去”*Karl Friedrich August Gutzlaff, Notice of the San Kwo Che, Chinese repository, vol.VII, No.5, September, 1838, pp.241.,接下來講的應該是過五關斬六將的故事,但這之前完全沒講關羽如何降曹以及與曹的約法三章,所謂的“對立的陣營”在《三國演義》中只是回到了劉備身邊。雖然此前郭實臘敘述了劉關張?zhí)覉@三結義,但此處不但搞錯了關羽在三人中的排行,而且,袁紹似乎取代了劉備。過五關斬六將之后,劉備沒有出現(xiàn),關羽“進入了袁紹的軍營”*郭實臘文中為“Shaou Yuen”,王燕認為應是“趙云”。因為郭實臘《開放的中國》中將袁紹譯為“Yuen Shaou”,但由董卓被寫為“Tung Cho”,可推測“趙云”的“趙”應以“Ch”開頭,且由后文可見,郭實臘對中國人姓名了解不夠,顛倒名和姓的情況并不奇怪,因此,此處應為“袁紹”。。在緊接著的下一段中,郭實臘說袁紹是“志在復興漢室榮光的那一派的首領。這一集團擁有的領土包括中國西部,即現(xiàn)在的四川省”*Karl Friedrich August Gutzlaff, Notice of the San Kwo Che, Chinese repository, vol.VII, No.5, September, 1838, pp.241, 245, 246.,則誤把袁紹當作了蜀國首領??梢?,他對于各集團陣營的關系并不清楚。
此外,關羽之死也介紹得非常含糊,只是說“吳的國王被曾經(jīng)征服黃巾的一個結義兄弟惹怒,把他囚禁,并把他的頭獻給曹操”*Karl Friedrich August Gutzlaff, Notice of the San Kwo Che, Chinese repository, vol.VII, No.5, September, 1838, pp.241, 245, 246.。小說中,孫權殺了關公,將其頭獻與曹操。但郭實臘的介紹中既沒有出現(xiàn)孫權的名字,也沒有出現(xiàn)關羽的名字。在郭實臘筆下,關羽這一人物以及他的個性、所作所為都介紹得較為模糊。
在敘述劉備稱王時,郭實臘說“一旦獲取了至高無上的權力,這個柔順聽話的君主就變得頑固專橫起來”*Karl Friedrich August Gutzlaff, Notice of the San Kwo Che, Chinese repository, vol.VII, No.5, September, 1838, pp.241, 245, 246.,雖然遭到強烈反對,仍堅持攻打吳,結果遭到失敗。在郭實臘看來,劉備伐吳是因為當了皇帝以后變得專橫自負,實際上劉備是為了給關羽報仇。可以認為,郭實臘對于劉、關、張之間的“義”這一條線索缺乏準確的把握和了解。
劉麗霞認為此篇譯介以曹操和諸葛亮的生平為中心,“輻射對魏、 蜀、 吳三國的介紹……幾乎涵蓋了三國興起至衰落中的關鍵事件。譯介稱得上是對《三國演義》 的完整介紹”*劉麗霞、劉同賽:《近代來華傳教士對〈三國演義〉的譯介》,《濟南大學學報》2014年第3期。。王燕也認為“郭實臘以曹操、孔明為焦點,通過介紹二人生平經(jīng)歷的重大事件,不僅塑造了兩人各自的形象,而且還串聯(lián)起了魏、蜀、吳三國的興衰存亡”*王燕:《十九世紀西方人視野中的〈三國演義〉》,《中國文化研究》2016年冬之卷。。但我們發(fā)現(xiàn),郭實臘甚至對于三個國家的首領、各集團陣營之間的關系都并無明確的概念,很難說他把握了“三國的興衰存亡”,其介紹也實在難稱“完整”。
在介紹戰(zhàn)爭時,郭實臘的文章中不夠準確的地方也較多。如關于小說中最著名的赤壁之戰(zhàn),郭實臘的敘述中沒有出現(xiàn)“赤壁”的名字,只提到了火攻。他講了草船借箭的故事,但沒講周瑜,也沒講孫劉聯(lián)盟,也沒講是從曹操那里借來的箭。這再次說明,他對于三國之間合作與斗爭的關系并不清楚。事實上,馬禮遜、美魏茶、衛(wèi)三畏也都未提到“赤壁”之戰(zhàn),他們對小說作者用八回來敘述的赤壁之戰(zhàn)缺乏總體把握,未意識到其在扭轉三國力量對比過程中的重要性。
美魏茶介紹孔明時有一些對于戰(zhàn)爭較為具體的敘述,但亦有較多錯誤。如關于木牛流馬部分:“探子報告了孔明,這并沒有出乎他的意料,他為此做了充分準備,安排了伏兵,大敗敵軍?!?Willam Charles Miline Notices of Kungming, one of the heroes of the San Kwoh Chi, Chinese repository, vol.XII, No.3, March, 1843, pp.131, 132.這里是指王平假扮魏兵劫取他們運糧草的木牛流馬,其實他們是為了得到魏軍的糧草,而不是擊潰他們的軍隊。在講到吳配合蜀進攻魏時,魏主曹睿抓到了一個給吳國首領孫權送急件的人,吳的行動計劃泄露,美魏茶說曹?!傲⒓床扇×似茐乃麄兊姆椒?,進攻他們,交戰(zhàn)了一兩次擊敗了他們”*Willam Charles Miline Notices of Kungming, one of the heroes of the San Kwoh Chi, Chinese repository, vol.XII, No.3, March, 1843, pp.131, 132.?!度龂萘x》原書中雙方并未交戰(zhàn),吳軍只是做出要進攻的樣子迷惑敵人,實際上數(shù)日之內(nèi)全部退兵走了。
可以看出,對于戰(zhàn)爭,傳教士們在介紹時要么回避,要么就是介紹得比較敷衍,對于戰(zhàn)爭的目的、戰(zhàn)爭的過程甚至是否曾經(jīng)交戰(zhàn)都有很多不甚了然的地方。
傳教士們對陰謀感興趣,但有時卻并不完全清楚其前因后果。如郭實臘講了“賠了夫人又折兵”的故事,但說是“為了使友誼的盟約更牢固,玄德被引誘娶了吳國國王的親戚”*Karl Friedrich August Gutzlaff Notice of the San Kwo Che, Chinese repository, vol.VII, No.5, September, 1838, pp.243.,實際上是孫權想取回荊州,周瑜獻計“假招親扣人質”,并無友誼的成分。同樣,衛(wèi)三畏在《中國總論》中談到《三國志》時,長篇引用原書中“連環(huán)計”的前半部分(即王允將貂蟬許給呂布為妾),然后總結說:“這個計謀成功了,董卓在去廢黜皇帝的路上被他的兒子殺死?!?[美]衛(wèi)三畏著,陳俱譯,陳絳校:《中國總論》,第473,471頁。小說中王允隨后將貂蟬送入董卓府中,以此離間董卓和呂布的內(nèi)容完全略去未提。應該說衛(wèi)三畏對這個計謀的敘述是缺乏完整性的,進一步推論,他是否把握了這個計謀的全部內(nèi)容也是存疑的。
因時間跨度長,傳教士們在一些事情的前后關系上也會出錯。在郭實臘的介紹中,諸葛亮出山被放到了三國鼎立局勢形成之后。無獨有偶,美魏茶介紹孔明時,也有同樣的問題。他不但把劉備的第一次拜訪和第二次拜訪搞混,而且在敘述劉備第三次拜訪諸葛亮時說:“那時他為了征服魏和吳做了大量安排(那時帝國已經(jīng)分成了魏、吳、漢或蜀三個部分,每一個都想控制另外兩個)?!?Willam Charles Miline, Notices of Kungming, one of the heroes of the San Kwoh Chi, Chinese repository, vol.XII, No.3, March, 1843, pp.127, 133, 134, 126, 127, 127, 134.實際上當時三國鼎立并未形成,是諸葛亮為劉備描繪了三國鼎立的藍圖。很可能是原書作者的感嘆——“只這一席話,乃孔明未出茅廬,已知三分天下”,導致兩位介紹者誤解為“三國”在此時已經(jīng)形成。
此外還有一些細節(jié)的錯誤。美魏茶講到魏延沖進帳內(nèi)向孔明報告魏兵來襲,正在為續(xù)命而祈禳的“孔明急轉身聽他的報告,沒留心地上散布的東西,他踩到了那盞致命的燈上,燈立即熄滅了”*Willam Charles Miline, Notices of Kungming, one of the heroes of the San Kwoh Chi, Chinese repository, vol.XII, No.3, March, 1843, pp.127, 133, 134, 126, 127, 127, 134.。原文是“延腳步急,竟將主燈撲滅”,美魏茶忽略了“延”這個主語,誤以為是諸葛亮自己把燈撲滅。而馬禮遜介紹孔明之死時則是說他祈禱完畢,俯伏到天明,吐血不止而死*馬禮遜:《馬禮遜文集·華英字典》第1卷,第716,715,715頁。;《三國志·蜀志·諸葛亮傳》中說諸葛亮留下的文字有“十萬四千一百一十二字”,馬禮遜則誤為“140 112字”*馬禮遜:《馬禮遜文集·華英字典》第1卷,第716,715,715頁。。馬禮遜還說孔明經(jīng)?!耙皇謭?zhí)扇一手執(zhí)巾進入戰(zhàn)斗”*馬禮遜:《馬禮遜文集·華英字典》第1卷,第716,715,715頁。,誤解了“綸巾羽扇”的意思。
除此之外,還有與文化或有特定文化含義的語言有關的錯誤,如介紹諸葛亮時,郭實臘說他的名字叫孔明,又叫“葛亮”,說明他對中國的姓氏文化不太了解。劉禪得知孔明將死時,“急切地想知道關于國家未來的一些事,他立即派了一個老大臣去問孔明今后百年內(nèi)事情是什么樣子”*Karl Friedrich August Gutzlaff Notice of the San Kwo Che, Chinese repository, vol.VII, No.5, September, 1838, pp.243, 249, 233, 246, 247.,原文是“問丞相百年后,誰可任大事者”,“百年”在這里是“死”的隱語,美魏茶誤為時間概念。
在介紹《三國演義》內(nèi)容的同時,傳教士們也表達了對這部作品的肯定和推崇。郭實臘說:“任何一個對中國文章有品味的人都不會否認被普遍接受的看法,即《三國志》是中國最好的作品之一?!?Karl Friedrich August Gutzlaff Notice of the San Kwo Che, Chinese repository, vol.VII, No.5, September, 1838, pp.243, 249, 233, 246, 247.“所有階層的人都認為它是已有作品中最有趣的,它的風格、語言、記錄事件的方式,怎樣稱贊都不過分。這是一部杰作,在文學史上無可匹敵。”*Willam Charles Miline, Notices of Kungming, one of the heroes of the San Kwoh Chi, Chinese repository, vol.XII, No.3, March, 1843, pp.127, 133, 134, 126, 127, 127, 134.美魏茶說《三國志》“是已有創(chuàng)作中最好的中國神話之一”*Willam Charles Miline, Notices of Kungming, one of the heroes of the San Kwoh Chi, Chinese repository, vol.XII, No.3, March, 1843, pp.127, 133, 134, 126, 127, 127, 134.,“跟英國十三世紀或更晚的小說相比,如果不是更好,至少也是一樣好”*Willam Charles Miline, Notices of Kungming, one of the heroes of the San Kwoh Chi, Chinese repository, vol.XII, No.3, March, 1843, pp.127, 133, 134, 126, 127, 127, 134.。他認為“中國人通過經(jīng)常閱讀它表達對它的尊重,他們確實有充足的理由這樣做,因為它的一些段落的確令人贊嘆”*Willam Charles Miline, Notices of Kungming, one of the heroes of the San Kwoh Chi, Chinese repository, vol.XII, No.3, March, 1843, pp.127, 133, 134, 126, 127, 127, 134.。衛(wèi)三畏說:“對于中國人,它的魅力在于栩栩如生地描寫陰謀與反陰謀,戰(zhàn)斗中的相互關系,圍攻、退卻。書中描繪的人物有著令人欽佩的風度,他們的行為夾雜著有趣的插曲?!?[美]衛(wèi)三畏著,陳俱譯,陳絳校:《中國總論》,第473,471頁。
傳教士們對《三國演義》中人物的評價集中在諸葛亮和曹操身上。對諸葛亮毫無例外是贊美,如郭實臘認為孔明“閃耀著不遜于任何其他掌管國家的政治家的光彩”*Karl Friedrich August Gutzlaff Notice of the San Kwo Che, Chinese repository, vol.VII, No.5, September, 1838, pp.243, 249, 233, 246, 247.,講述了孔明應對五路來犯之兵后評價說:“這場復雜的調兵遣將被巧妙地描述出來,孔明表現(xiàn)出來的超凡的英勇功績和智慧被敘述得如此完美,我們在其他任何中國歷史小說中都未曾見到過?!?Karl Friedrich August Gutzlaff Notice of the San Kwo Che, Chinese repository, vol.VII, No.5, September, 1838, pp.243, 249, 233, 246, 247.美魏茶評價諸葛亮說:“他一直在政務上表現(xiàn)出他的熱情,并總是能表達他的正確的意見,他承擔起保衛(wèi)國家的責任,并且發(fā)誓不將它從痛苦中解救出來就不休息,他忠實地遵守了他的諾言?!?Willam Charles Miline, Notices of Kungming, one of the heroes of the San Kwoh Chi, Chinese repository, vol.XII, No.3, March, 1843, pp.127, 133, 134, 126, 127, 127, 134.在一般中國讀者心目中,諸葛亮已經(jīng)固化為“智”的象征,是三國中“智絕”的代表,中國讀者津津樂道的是他在各種計謀中表現(xiàn)出來的超凡的智慧和預見性。但從來華傳教士的介紹和評價中,我們可以看到,除了智慧(郭實臘著重介紹的),他們也強調了他的忠誠和責任感(美魏茶),并突出了他身上神異性的一面(馬禮遜)。傳教士們自身的“傳教”身份與使命感以及來自異域的文化背景,使他們關注到諸葛亮不同的側面。
對曹操的評價則以否定性為主。馬禮遜在“Tsaou-tsauo”詞條中翻譯的司馬光的評價是對作為歷史人物曹操的評價,但在這一詞條的開始,他說曹操是“在中國內(nèi)戰(zhàn)(220年)期間魏國的一位著名的但不太道德的將軍”*馬禮遜:《馬禮遜文集·華英字典》第4卷,第871頁。。這是他基于小說《三國演義》對曹操作出的評價。郭實臘認為曹操“大膽”、“堅定而又無情”,“為達到目的會毫不猶豫地使用最卑劣的手段”*Karl Friedrich August Gutzlaff, Notice of the San Kwo Che, Chinese repository, vol.VII, No.5, September, 1838, pp.244, 239, 238, 244, 249, 246, 249, 243-244, 249.。但他也稱贊曹操軍紀嚴明,并敘述了曹操馬踏麥田割發(fā)代首自我懲罰的故事。關于這部分內(nèi)容,在《三國演義》的匯評本中毛宗崗、李贄等多用“權詐”、“奸雄”等評語,但郭實臘則總結說:“通過這一舉動,他在軍隊中獲得了比最輝煌的勝利所能獲得的更大的影響力?!?Karl Friedrich August Gutzlaff, Notice of the San Kwo Che, Chinese repository, vol.VII, No.5, September, 1838, pp.244, 239, 238, 244, 249, 246, 249, 243-244, 249.這一評論是中性的甚至可以說是肯定性的。中國的點評者目光如炬地看出了曹操的“做秀”(這多少受到曹操為“奸雄”這一定論的影響),而郭實臘則更側重于評價這一舉動的實際效果(顯然他的判斷有想當然的成分),沒有或者說未能看出其虛偽??偟膩碚f,郭實臘對曹操的看法較為復雜,他把曹操跟丹東相比,說他“受到了像在法國恐怖統(tǒng)治期間的丹東一樣的擁戴,但他更多地依靠他的劍而不是依靠人民的歡迎”*Karl Friedrich August Gutzlaff, Notice of the San Kwo Che, Chinese repository, vol.VII, No.5, September, 1838, pp.244, 239, 238, 244, 249, 246, 249, 243-244, 249.。
除了諸葛亮和曹操,關羽被馬禮遜和衛(wèi)三畏類比為西方神話中的“戰(zhàn)神”。至于劉備,馬禮遜的概括是“三世紀時中國內(nèi)戰(zhàn)期間的一位和藹可親而又杰出的將軍”,其余人則未對他作出評價。
郭實臘注意到了小說中的戰(zhàn)爭模式并對其進行了總結:“戰(zhàn)爭的勝利通常是由幾個勇敢分子決定的,他們通常騎馬跑出陣外,把對方痛罵一頓,然后讓最勇敢的出來單挑,然后軍隊里的其他人就站在那兒踮起腳尖看誰能獲勝。一旦決出勝負,獲勝者就沖入顫抖的人群中,一陣砍殺,像羊一樣驅趕他們。然后這些勇敢的勝利者就不見了,直到某個有名的首領再把他們召喚到他的旗下?!?Karl Friedrich August Gutzlaff, Notice of the San Kwo Che, Chinese repository, vol.VII, No.5, September, 1838, pp.244, 239, 238, 244, 249, 246, 249, 243-244, 249.非常形象地概括了一般戰(zhàn)斗中常出現(xiàn)的情景,而中國讀者已經(jīng)習以為常,通常不會注意這一點。
對于具體細節(jié),郭實臘評論說:“描寫占領首都、征服者獲勝、行軍前的普遍的恐慌、計謀、統(tǒng)治者的懦弱的段落,值得留意并熟讀,是中國天才的完美的樣本。愈是接近大的災難,作者的語言就越有力,惆悵悲傷之情就越強烈?!?Karl Friedrich August Gutzlaff, Notice of the San Kwo Che, Chinese repository, vol.VII, No.5, September, 1838, pp.244, 239, 238, 244, 249, 246, 249, 243-244, 249.他認為劉備“臨終的場景被描述得感傷動人,值得留意熟讀”*Karl Friedrich August Gutzlaff, Notice of the San Kwo Che, Chinese repository, vol.VII, No.5, September, 1838, pp.244, 239, 238, 244, 249, 246, 249, 243-244, 249.。無獨有偶,美魏茶講到劉備去世的時候也說玄德“臨終的床前,是寫得最感人最優(yōu)美的一段”*Willam Charles Miline, Notices of Kungming, one of the heroes of the San Kwoh Chi, Chinese repository, vol.XII, No.3, March, 1843, pp.128.。很難判斷他是否受到郭實臘的影響,但考慮到臨終關懷是基督教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傳教士對人的臨終時刻的特別關注就并不奇怪了。
除了肯定性的意見外,傳教士們對《三國演義》也提出了批評。衛(wèi)三畏說:“這一作品有其雙重性質,時間跨度很長,必然缺少一部小說所應有的整體性?!?[美]衛(wèi)三畏著,陳俱譯,陳絳校:《中國總論》,第471頁。應該說《三國演義》本身并不缺乏整體性,但從郭實臘對小說內(nèi)容的敘述,我們可以看到,對傳教士們而言,完整地把握《三國演義》的內(nèi)容及篇幅是一個不小的挑戰(zhàn)。郭實臘抱怨:“幾乎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對自然的詳細描寫,它只是對生活在那個時代的擁有熱情和缺點的人的記錄。”*Karl Friedrich August Gutzlaff, Notice of the San Kwo Che, Chinese repository, vol.VII, No.5, September, 1838, pp.244, 239, 238, 244, 249, 246, 249, 243-244, 249.作為德國傳教士,郭實臘想必習慣了德國浪漫主義文學中隨處可見的自然描寫,而中國一些古典小說受到“說話”傳統(tǒng)的影響,以敘述事件為主,靜態(tài)的風景描寫確實較少,這在《三國演義》中表現(xiàn)得尤其突出。郭實臘從自身文學傳統(tǒng)出發(fā),敏銳地感覺到了異域文學在這方面的“缺失”。他還認為一些“戰(zhàn)爭細節(jié)非常無聊,充滿了重復”*Karl Friedrich August Gutzlaff, Notice of the San Kwo Che, Chinese repository, vol.VII, No.5, September, 1838, pp.244, 239, 238, 244, 249, 246, 249, 243-244, 249.,“眾多的人和地方的名字令人生畏,令人的頭腦變得困惑。好幾章缺乏趣味,充滿重復,另外一些只有編號,行軍,軍隊的后退”*Karl Friedrich August Gutzlaff, Notice of the San Kwo Che, Chinese repository, vol.VII, No.5, September, 1838, pp.244, 239, 238, 244, 249, 246, 249, 243-244, 249.。他的這一看法有一定代表性,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么傳教士們介紹戰(zhàn)爭時往往較簡略,并有很多錯漏。
在早期來華傳教士群體中,《三國演義》受到的關注是其他中國文學作品所無法比擬的。之所以如此,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三國演義》的普及性。郭實臘說:“在所有的中國文學作品中沒有哪一部像《三國》那樣受歡迎。無論老人還是年輕人都讀它,無論有學問的人還是無知的人都贊美它?!?Karl Friedrich August Gutzlaff, Notice of the San Kwo Che, Chinese repository, vol.VII, No.5, September, 1838, pp.233, 234, 234.“盡管它不少于24卷,但很少人沒有讀過一遍以上。即使文盲階層,不熟悉三國的事情也是丟臉的?!?Karl Friedrich August Gutzlaff, Notice of the San Kwo Che, Chinese repository, vol.VII, No.5, September, 1838, pp.233, 234, 234.他發(fā)現(xiàn):“他們的詩歌,甚至嚴肅的寫作,都因為與三國有關的典故而變得生動活潑,廟宇和私宅都用表現(xiàn)主要將領的有名的行動或決定帝國命運的戰(zhàn)爭的圖畫來裝飾。”*Karl Friedrich August Gutzlaff, Notice of the San Kwo Che, Chinese repository, vol.VII, No.5, September, 1838, pp.233, 234, 234.顯然,傳教士們注意到了《三國演義》在普通人中廣泛閱讀及被普遍接受的情況。
與此有關,在缺乏漢語教材的情況下,流行于中國各階層的《三國演義》自然地被當作傳教士們的漢語學習教材或讀物。米憐在《新教在華傳教前十年回顧》中說:“學習中文的人,無論是在交談中,還是在書寫時,如果希望他的表達被輕松廣泛地接受,都應該仔細研讀和模仿《三國》?!?米憐:《新教在華傳教前十年回顧》,鄭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90,89—90頁。馬禮遜在考慮《圣經(jīng)》中譯的語體時,亦決定以介于經(jīng)典文言與白話之間的“折中體”——《三國》的語體為參照對象*米憐:《新教在華傳教前十年回顧》,鄭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90,89—90頁。。1838年在一篇介紹學習漢語的便利工具的文章中,《三國演義》節(jié)譯和所謂輕松的文學讀物(light literature)《好逑傳》、《玉嬌梨》以及戲劇《趙氏孤兒》、《老生兒》、《漢宮秋》等的翻譯本一起,被推薦給水平較高的漢語學習者*Review of the facilities existing for the stud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Chinese repository, vol.VII, No.3, July, 1838, pp.117-118.。
然而,從普遍存在混淆陳壽《三國志》與小說《三國演義》的情況來看,傳教士對于文類的區(qū)分并不清楚??梢宰鳛槔C的是,美魏茶的《〈三國志〉中一位英雄孔明的介紹》在《中國叢報》的分類中被列入“人物”類,而美魏茶另一篇直接譯自《三國演義》的文章《黃巾起義》則被列入“歷史”類。也就是說,雖然他們中的一些人知道它是“小說”,但仍在很大程度上把閱讀《三國演義》當作了解中國歷史的一個途徑。這可以解釋為何在介紹《三國演義》時他們的重點往往落在漢末歷史上,對其文學價值的評價倒在其次,或者說他們對其文學屬性缺乏關注。
從傳教士們對《三國演義》的介紹可以看到,他們的確通過閱讀三國了解了漢末的歷史與部分歷史人物,但跨語際閱讀同時導致了理解方面的諸多問題。首先是詞語、文化方面的錯誤,即將A誤為A’,如將“羽扇綸巾”誤為“一手拿扇一手拿巾”,認為諸葛亮叫“葛亮”等。其二為簡化,如把劉備伐吳的原因解釋為當了皇帝后變得頑固專橫,認為劉備娶孫權妹妹是為了友誼以及搶糧誤為作戰(zhàn)等內(nèi)容,都是傳教士們基于先入為主的想像所作出的推測。以公式來表達,如果小說中包含的因素或過程為A—B—(C)的話,那么,傳教士的理解常常只到B這一步,而且往往以他們頭腦中想當然的B’代替B。其三為混淆,如搞錯各陣營關系,把袁紹當作蜀國首領,把諸葛亮出山置于三國形成之后等,即如果有A、B兩個因素,他們會把A誤為B。其四為忽略,如略去真假難辨的與“詐”有關的內(nèi)容以及各陣營之間的復雜關系。
之所以出現(xiàn)這些問題,既與語言、文化差異有關,也與作品本身有很大關系。由于小說本身時間跨度長,線索復雜,人物眾多,除了主要人物外,大多數(shù)人面目不清,不易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因此在閱讀過程中,在人物的辨認、情節(jié)的接續(xù)上易產(chǎn)生困難,導致混淆人物及所屬集團、各集團之間的關系。正如郭實臘自己承認的:“眾多的人和地方的名字令人生畏,令人的頭腦變得困惑。”真實地表達了非母語讀者閱讀《三國演義》的感受。同時由于戰(zhàn)爭的內(nèi)容遠離日常生活,戰(zhàn)爭中涉及的戰(zhàn)術或計謀較為復雜,因此不奇怪,在敘述戰(zhàn)爭時,他們往往選擇略去那些與“詐”有關的使他們難辨真假的復雜內(nèi)容。即便敘述了戰(zhàn)爭,他們也容易在戰(zhàn)爭的結果、戰(zhàn)爭中涉及的人物乃至戰(zhàn)爭是否發(fā)生等細節(jié)上發(fā)生錯誤,對陰謀的前因后果的敘述也會有誤。但正是在這些誤解和錯漏之處,我們看到了傳教士們在漢語文本的重重障礙和迷霧中艱難跋涉,在紛繁的意義元素中努力連接、聚焦、靠近以及偏離的情狀。
跨語言的閱讀同時也是跨文化的閱讀。瓦爾特·F·法伊特談到跨文化關系中的理解時指出:“理解有兩個基本方面,理解他者和疏者(the foreign),并將其移植且整合于習者(the familiar)之中的渴望;同時,還有保持疏者之為生疏的需要?!眰鹘淌總儗Α度龂萘x》的介紹和評價也體現(xiàn)了這兩個方面:以他們所熟悉的西方文化中的“戰(zhàn)神”來指稱關羽,將曹操比作“丹東”,對諸葛亮的責任感和使命感的強調,作為傳教士對劉備、諸葛亮臨終場景的關注等。這些都體現(xiàn)出他們試圖將“他者”整合于“習者”的努力。另一方面,對于道術、妖術、模式化的戰(zhàn)斗場景的聚焦、對缺少自然描寫的批評則突出了與自我文化、文學傳統(tǒng)相異的一面,體現(xiàn)了“保持疏者之為生疏的需要”。
在中西文化交流處于起步階段的情況下,傳教士們對《三國演義》的介紹和評論起到了向西方傳播中國文學的中介作用。站在中西之間,他們不無對受眾的考慮。曲折、緊張的情節(jié)對任何讀者都是有吸引力的,從這一角度說,對陰謀、計謀的詳述既反映了他們本身的興趣所在,也暗含了他們想吸引其他西方讀者的愿望。另外,傳教士們對諸葛亮的“禳星延命”、道士的法術、靈帝時自然界的異象、妖術等內(nèi)容的詳細敘述既體現(xiàn)了他們作為傳教士對中國本土宗教的關注,在某種程度上也未嘗不是為了滿足讀者及他們自己對東方的獵奇心態(tài)。
綜上,早期來華新教傳教士最初是從實用主義的角度接觸《三國演義》的。從他們的介紹和評論,我們看到他們眼中的《三國演義》呈現(xiàn)出如下樣貌:是用于了解漢末歷史的書,充滿了陰謀和計謀,有玄幻、神異色彩。其中有大量的戰(zhàn)爭,但戰(zhàn)爭的具體情況較為模糊。與戰(zhàn)爭相比,陰謀、計謀、玄幻的因素更吸引他們。至于人物,清晰地映現(xiàn)在他們腦中的是諸葛亮和曹操,其次是“戰(zhàn)神”關羽,而張飛、劉備、孫權幾乎只是作為名字存在,周瑜甚至連名字都未出現(xiàn)。
相較于稍后出現(xiàn)的來華西人中更為專業(yè)的中國文學批評者,傳教士們的中國文學閱讀有明顯的功利目的。已有學者指出,傳教士們因信仰而專注于母語宗教文學的閱讀,“一定程度上影響到他們對晚清中西之間跨文學對話交流在世俗文學這一領域的足夠興趣”*段懷清:《晚清新教來華傳教士語境中的literature概念》,《杭州師范大學學報》2016年第1期。。作為具有宗教信仰、身負使命的傳教士,他們之所以閱讀三國,一是為了學習漢語,二是為了了解中國,而這一切的最終目的是在中國順利傳教。盡管如此,我們?nèi)匀豢梢哉f,他們的評介呈現(xiàn)出《三國演義》與西方最初相遇的景觀。曹順慶指出,任何跨文化的文學交流活動都存在著“文化過濾”,即“接受者根據(jù)其自身與對象的不同文化背景和文學傳統(tǒng),對交流信息作出選擇、改造、移植與滲透等行為”*曹順慶:《南橘北枳》,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年,第156頁。。需要指出的是,傳教士們對三國的閱讀不僅是“跨文化”的閱讀,也是“跨語際”兼“跨文化”的文學交流活動。他們對《三國演義》的閱讀與接受既存在著“文化過濾”,也存在著“文學過濾”。他們有所見,也有所不見;他們有誤讀,也有自己的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性理解。伊瑟爾說“作品就是文本在讀者意識中的被建構”*[德]沃爾夫岡·伊瑟爾著,賀驥譯:《閱讀過程:一種現(xiàn)象學視角》,周啟超主編:《外國文論與比較詩學》第3輯,北京: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15年,第176頁。,傳教士們對《三國演義》的評介是他們在意識中建構的《三國演義》的典型樣本。這些評介不但對于《三國演義》的西傳起到了重要作用,而且反映著異域文學接觸的典型癥候,對于研究“跨語際的文學接受”有著不可忽視的重要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