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安正
南通的姚謙先生,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足跡遍及蘇北沿海各市縣,辛勤采集淮南鹽墾口述史料達22年,是我所知口述史研究中收獲頗豐的一位學者。
情系口述史
姚謙(1938—2014),南通市人,從小就在城區(qū)學校讀書,高二下學期因病輟學,也因此喪失了進大學深造的機會。走上社會后,姚謙因有城市戶籍,按照當時政策規(guī)定,在南通日用五金廠擔任了倉庫保管員工作;后來又在城內結婚,建立了家庭。這樣與南通城長期相伴的生活軌跡,讓姚謙非常熟悉近代著名實業(yè)家張謇的名字。
南通是張謇從事“實業(yè)救國”的主要基地,清末民初經歷過一段“模范城”的輝煌歲月,即使在1926年張謇去世后,“張狀元”的故事仍廣泛傳頌。姚謙居住的老屋還與張謇創(chuàng)辦的通崇海泰總商會同在一條被稱為柳家巷的老巷子內,見證過近代南通若干重大事件的發(fā)生。在街坊長輩的口口相傳下,姚謙自幼就對張謇懷有敬佩之情。上世紀80年代,隨著“文革”結束,橫加在張謇身上的不實之詞被推倒,張謇研究開始升溫,姚謙亦第一次對自己平淡的人生產生了懷疑:張謇最讓人感動處即在于一生為社會為民生操勞,自己作為一個“后人”,在分享“前人栽樹”帶來蔭涼的同時,難道不應該效仿他回報社會嗎?既然敬佩張謇,難道不應該有所行動嗎?即使達不到張謇貢獻之萬一,難道不能在研究、宣傳張謇,激發(fā)社會都來傳承張謇精神上發(fā)揮一點點作用嗎?姚謙就是從那時起,下決心在研究張謇上有所作為。
姚謙就讀南通市第一中學時各科成績都很優(yōu)秀。雖然未能高中畢業(yè),但文化底子還是不錯的,參加工作后還一度受聘在南通張謇研究中心擔任過研究員,不僅清楚史料在張謇研究中的基礎性作用,而且對淮南鹽墾有一定了解。
在張謇提倡的“實業(yè)救國”事業(yè)中,城區(qū)的南通大生紗廠無疑居核心地位,廣泛分布于蘇北沿海的淮南鹽墾旨在“廢灶興墾”,為紗廠建立棉花基地,地位同樣重要。當一般人注重往南通市檔案館、圖書館去尋找大生紗廠與淮南鹽墾的文獻史料時,姚謙卻認為不能疏忽保存在鹽墾當事人頭腦里的記憶,應該前往采訪當年響應張謇號召在淮南從事“廢灶興墾”的貧苦移民(包括一些下層管理人員),從他們身上去采集史料。
淮南鹽墾的成功是以張謇為代表的精英人物與二十多萬貧苦移民共同努力的結果。沒有他們長時間用血肉之軀與天地相搏的奮斗,就不可能有淮南鹽墾的成功!但是,檔案館、圖書館所藏的文獻史料,多側重于少量精英人物的活動記錄,為數眾多的移民成為了歷史中沉默的一群。他們的創(chuàng)業(yè)奮斗,經歷感受等等,絕大部分不為外界所知。在姚謙看來,這類史料體量龐大、視角獨特、內容新穎,如不加以搜集匯總,淮南鹽墾歷史只能是一部殘缺的歷史,而缺少了這類史料,也不利于推動張謇研究深入健康地發(fā)展。在上世紀80年代姚謙就有了這樣的眼光見解,應該說是非常超前的。
姚謙立志采集淮南移民口述史料,還因為他那時迫切感受到當年參加淮南“廢灶興墾”的移民,大部分已經作古,一些幸存者亦年事已高,再不去搶救他們頭腦中的記憶,這些有價值的活史料將很快永遠消失。作為草根人物,姚謙不可能掌握社會的公共資源,并運用這些公共資源去推進口述史料的搜集與研究,唯一可行的方案就是自己趕緊行動,前去尋訪、搶救這些在世高齡移民記憶中的口述史料。
足跡遍沿海
參加張謇淮南鹽墾的移民,主要來自海門、通州、崇明等人口密度較大的幾個縣份。上世紀80年代,那些親歷者早已在移居地落戶繁衍,有些甚至“四世同堂”,與當地的“原住民”沒有多少區(qū)別了。自然,也有一些移民后來返回原址或者遷移他處。但是,作為一個特殊年代因特殊原因產生的特殊群體,其分布區(qū)域雖然廣泛,其主體還是集中在當年參加“廢灶興墾”的移居所在地。
1987年,姚謙從單位辦理了“病退”手續(xù)后,放棄安逸的退休生活,首先采訪了居住在南通城內的鹽墾親歷者——葉胥原,然后通過葉老先生的介紹又認識了同在城內的邱云章。兩位老人九十歲上下,身體尚硬朗,思維亦較清晰,年輕時曾在張謇創(chuàng)辦的通海墾牧公司任過職。姚謙對葉胥原的采訪整整延續(xù)了10天,對邱云章的采訪則延續(xù)到了1989年,歷時約2年,這是姚謙采集淮南鹽墾口述史料的第一個階段。兩年中,姚謙基本上“每周去兩次”,每次均準備好提綱,時間一般“不超過一個半小時”,邊問邊聽邊記,全程做好筆錄。如此逐漸積累了5萬余字資料,整理成《通海墾牧四十年》一文,南通市政協文史資料第11期《南通鹽墾始末》專輯選發(fā)了部分內容,后又以《墾牧記事》為題在南通市崇川區(qū)《崇川文史》第1輯上發(fā)表。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勞動成果變成了鉛字,姚謙非常興奮,這雖是一次近距離的采集實踐,卻大大提高了他的信心與勇氣。葉、邱二老既是姚謙最早的淮南鹽墾口述史料的采集對象,也是最早給予姚謙很大幫助的兩位老人。姚謙在采集口述史料的同時,還從他們那里獲得了許多移民親歷者的名單與居住地分布線索。也就是這次采集實踐,讓姚謙深刻感受到,要走出南通城,到當年張謇主導開發(fā)、移民參與拼搏的那塊地方去,多尋訪一些鹽墾親歷者,將他們記憶中的鹽墾史料盡可能地記錄下來。
淮南鹽場位于蘇北沿海地區(qū),距離南通最近也有幾十公里,在中國鹽業(yè)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近代因趨于衰落,吸引了張謇帶領移民前來“廢灶興墾”。鹽場范圍包括范公堤以東、呂四港以北、連云港以南的蘇北沿海大片區(qū)域,東西寬約四五十公里,南北長約三四百公里,面積超過一萬平方公里。1989年姚謙實施計劃不久就遭遇到了許多現實困難。
首先,夫婦倆收入不高,外出需要自掏腰包。因為路程較遠,難以當日返回,所以姚謙外出的費用除交通費外起碼還須加上在外的食宿費等開支。但是“病退”的姚謙,工資一度只有185元,愛人在企業(yè)的工資也不高,雙方母親還在,女兒也在上學,家庭負擔原本不輕,現在又要承擔這筆額外開支,給夫婦倆增加了不小壓力。為了在盡可能短的時間內完成采集計劃,提高效率節(jié)約費用,姚謙每次出發(fā)前都要做足“功課”,例如,一一搞清楚采集對象的基本情況(姓名、住址),安排好合理的出行路線,草擬好針對性的采集提綱等。幸運的是愛人對他非常理解與支持,每次都為姚謙準備好各種生活必需品,讓姚謙在外可以集中精力采集。姚謙外出則必定自帶干糧(饅頭與咸菜等)與水壺,盡量不在飯館就餐,夜晚只挑選五六元的鄉(xiāng)間小旅店投宿,將個人開銷盡可能壓低。endprint
當時,蘇北沿海交通總體比較落后,外出的行程并不輕松。張謇開發(fā)淮南鹽墾時,沿海一帶非?;臎?,大批貧苦移民遷來后,居住地才出現一些鄉(xiāng)鎮(zhèn),張謇曾為移民建過若干鄉(xiāng)鎮(zhèn)間的簡易道路,但張謇去世后,這些鄉(xiāng)間道路因年久失修路況變得更差。即使到上世紀80年代,淮南鹽場有些鄉(xiāng)鎮(zhèn)間仍然不通長途客車,更何況鄉(xiāng)鎮(zhèn)以下的村鎮(zhèn),而那些親歷者卻多數在村鎮(zhèn)居住!姚謙開始以為長途客車到站后就很容易找到鹽墾親歷者居住的村鎮(zhèn),結果下車后才發(fā)現前面還有很長一段鄉(xiāng)間小路,即使有客車亦無法行駛。幾次吃虧后,姚謙從南通出發(fā)時就請客車司機幫忙在車頂上捎上一輛自行車,待到下車后,再騎自行車。鄉(xiāng)情不明,鄉(xiāng)路顛簸,姚謙經常迷路,常常依靠鄉(xiāng)民反復指點,精疲力盡后才找到鹽墾親歷者。
即使尋找到鹽墾親歷者,采集口述史料的過程亦不會輕松。鹽墾親歷者無疑是口述史料的“主角”,但這些“主角”都已年過耄耋,七十歲只能屬于小字輩,年齡最長的已近百歲,不是聽力衰退,就是文化程度低,理解力較差,加上他們慣用方言俚語,表述又較為凌亂等等,這些都成了采集的障礙。故姚謙并不認為可以輕松地“你說我聽”,而是將自己當成“導演”,事先很費心力地策劃好采集的主題與步驟,采集中除集中精力口問耳聽筆錄外(后期自費購買了一臺錄音機),還要善于引導,才能讓他們將記憶中有價值的史料較為有序地反映出來。盡管如此,仍然不能保證每次收到好的效果。有時第一天采集不成功,第二天再去,鹽墾親歷者卻病倒了;還有更糟糕的,過段時間再去,聽到的是鹽墾親歷者已經去世的消息??梢哉f每一份淮南移民的采集筆錄都來之不易,每一份采集筆錄背后都有一段曲折的故事。
1989年,姚謙向南通境內通州、啟東、如東的有關村鎮(zhèn)出發(fā);1990年,向揚州、泰州以及南通境內海安、鹽城境內東臺的有關村鎮(zhèn)出發(fā);1991年以后,又向鹽城境內東臺、大豐、射陽、濱海的有關村鎮(zhèn)出發(fā),一路向北,愈來愈遠。1998年,姚謙向連云港境內灌云、贛榆的有關村鎮(zhèn)出發(fā);1999年,再次向連云港境內灌南的有關村鎮(zhèn)出發(fā)。連云港是張謇淮南鹽墾的北部地界,也是姚謙向北出發(fā)路程最遠的地界。從1989年到1999年,歷時約10年,這是姚謙采集淮南鹽墾口述史料的第二個階段,也是采集行程最遠、足跡幾乎遍及蘇北沿海的階段。10年中,姚謙風塵仆仆,前后11次,到達蘇北沿海13個縣約120多個村鎮(zhèn)(或鄉(xiāng)鎮(zhèn)),采訪親歷者279人,光大小筆記簿就用完了六七十本,采集口述史料約120萬字。什么叫用張謇精神研究張謇?姚謙用自己的實踐作出了生動詮釋。
耕耘獲碩果
學者從事學術研究,多讓人想起在書房內伏案疾書,或查閱大部頭的學術論著這樣一些影像,而姚謙留下的影像,總是定格在蘇北沿海的簡易農舍、堤上田頭或鄉(xiāng)間小路奔波的身影。姚謙60歲不到已兩鬢斑白,滿臉風霜;細聽他與親歷者的交談,雙方都使用流暢的方言俚語,在形象上已難分彼此了。有人或許對姚謙的田野采集不以為然,認為這是一條學術研究的野路子,但是,口述史是一門新興的歷史學分支,口述史料主要來自民間,采集對象又是平民百姓,學者如果不走出書房,不采取“自下而上”的新方法,怎么能開展研究呢?姚謙情系的又是淮南口述史,如果不到蘇北沿海去尋訪,與親歷者拉家常交朋友,溝通引導,又怎么能幫助他們找回時隔大半個世紀、深埋在頭腦中的珍貴史料呢?
采集中難免有疏漏與誤解,為了保證口述史料準確無誤,姚謙有時還得走回頭路,對親歷者進行二次甚至三次的田野采集。1991年以后,姚謙重復往南通、鹽城的有關村鎮(zhèn)采集。1998年,姚謙從連云港返回途中,順便往鹽城的有關村鎮(zhèn)作補充調查。1999年,姚謙再次往連云港的有關村鎮(zhèn)采集,都含有二次(三次)田野采集的意味。在蘇北沿海除遭遇上述困難外,碰到其他一些意外也是常有的事。有一次在灌云、贛榆采集,朔風勁吹,寒潮突然降臨,姚謙未有準備,情急之下只能用隨身一條換洗褲子的兩條褲腳管倒掛在脖子上,外面再套上單衣勉強御寒,別提有多狼狽了。另一次在灌南一個村鎮(zhèn),姚謙需要多逗留幾天,卻發(fā)現囊中所剩無幾,又無法與愛人聯系上,只好趕到郵局給遠在北京工作的姐姐打電話求援,幸虧姐姐在當地醫(yī)院有個朋友,立馬電話聯系,給姚謙解了圍。故姚謙在蘇北沿海的田野采集,走的真是一條歷盡艱辛的學術創(chuàng)新之路!
當然,采集口述史料也并非絕對排斥在書房內進行。姚謙堅持在蘇北沿海采集口述史料,但經過二次(三次)采集后的口述史料總體上仍然處于“原始”狀態(tài),需要從田野返回書房,進行一些去偽存真、去粗取精的案頭工作。缺少了這一環(huán)節(jié),采集的史料將無法證明其價值所在,也會讓利用者失去耐心,難以閱讀。姚謙等不及采集完成就開始考慮充實自己,對口述史料進行整理。1990年,姚謙往南京,拜訪對淮南鹽墾有很深造詣的南京大學嚴學熙教授,請求給予指導。此后,姚謙多次往南通市政協文史辦、南通市檔案館尋求幫助,并將口述史料與南通文史資料以及淮南鹽墾檔案等文獻史料參考互證;又多次往南通市圖書館,借閱歐美農業(yè)史、中國農業(yè)史、中國經濟史(尤其是鹽業(yè)史)、中國哲學史、中國思想史等方面的學術著作,并學習馬克思的《資本論》,以及《列寧全集》中的有關論述,以提高自身的理論素養(yǎng),從宏觀上加深對淮南鹽墾的理解。1998年,姚謙又往南京,拜訪江蘇人民出版社的繆亞奇編輯,請教口述語言與書面語言轉換等技術操作層面的問題。至于平時與南通市農墾局、南通市水利局、南通博物苑、南通師范??茖W校、南通張謇研究中心、南通市崇川區(qū)政協、南通市地學會等單位的交流,更不知其數。嚴學熙教授所在的南京大學外國留學生部、南通張謇研究中心等為姚謙的行為感動,不僅多次為其前往蘇北沿海采集口述史料開具介紹信,而且將采集口述史料列為合作研究課題,給予慷慨資助,約占全部費用的一半。在某種意義上,姚謙最后獲得的成果,應看成是集體的成果。正是在上述各種正能量的共同作用下,姚謙在書房內得以從容整理采集到的淮南鹽墾口述史料。
2000年,姚謙經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第一部淮南鹽墾口述史料集《張謇農墾事業(yè)調查》,約42萬字。另需指出,1998—1999年姚謙兩度往連云港,并非他的采集淮南鹽墾口述史料的收官之行。其后,姚謙又在2000—2008年間殺了一個回馬槍,開始重點采集南通本地的淮南鹽墾口述史料(部分史料涉及城區(qū)的工商業(yè)等方面),歷時約9年,這是姚謙采集淮南鹽墾口述史料的第三個階段。第三階段新采集口述史料約30多萬字,連同第二階段采集但“因篇幅限制”“未能刊用”的20萬口述史料,姚謙一并整理,于2010年經方志出版社出版了第二部淮南鹽墾口述史料集《張謇與近代南通社會(1895—1949):口述實錄》(上下冊),約53萬字。
如將姚謙兩部口述史料集文稿與田野采集筆記本上的文字記錄加以比較,可發(fā)現無論在內容分類、史料考證、行文范式、文字標準化等方面,都有了極大的提煉,其史料價值亦益發(fā)凸顯。為《張謇與近代南通社會》作序的中國社科院經濟研究所林剛研究員評價說:“本書的鮮明特點是內容廣泛且細致深入,許多史實是已經出版的有關張謇和大生企業(yè)集團的文字資料中所未見者?!绷謩傔M而從整體上評價該書說:“這是一本有很高史料價值和學術價值的著作”,“人們或許有不少理由去批評本書的不足,這完全正常。任何一本偉大著作都不可能終結真理,何況一個調查報告。但評價一書有否真正價值,并不宜以是否有缺陷來衡量,而要看它較前人多做了什么,這種工作以后是否還有條件繼續(xù)進行。由于距離當年的歷史愈來愈遠,在世的當事人愈來愈少,這種口述史的收集恐難以繼續(xù)。在令人十分遺憾的同時,我們更應體會該書作者的眼光和工作之深意所在”。姚謙的兩部口述史料集,為今天研究淮南鹽墾提供了來自移民角度的幾乎唯一的珍貴史料來源,也給其他從事口述史料采集的學者以較大啟迪與激勵。姚謙作為一個草根人物,在經過風霜雨雪的長途跋涉后,已經帶著海鹽的咸味、泥土的芬芳,毋庸置疑地走進了口述史學的學術殿堂!
(責任編輯:顧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