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一發(fā)笑,我們就不思考嗎?
“思想”這個詞,在今天的文學圈中提起,是一定要被人嗤笑的。它早已和“意義”、“使命”等一類詞匯一起被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你從垃圾堆里撿出一張破紙頭來,且還要說三道四,評頭品足,豈不是要被嗤笑么?
而且,它與現(xiàn)今一些人們歌贊的那一種“崇高”也沾不上邊,現(xiàn)今人們炒熱的那一種崇高,據(jù)說也是用不著“思想”的,因為那只要崇拜個什么沒聽過的神,并且有一點子狂熱的民族主義熱情就夠了,那些都是是非理性的,非理性,這是個在時下幾乎等同于真理的詞。
“思想”,嘿嘿,太陳舊古老了。你無非是要說,作品里面得要點思想性,得要點政治第一,藝術第二,要點三突出,高大全,要點政策文學,或者說得規(guī)范點,要點意識形態(tài)文學。
告訴你,今天是技巧的時代,形式的時代,審美的時代!“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你知道嗎?
我于是被訓得老老實實,知道自己錯了,原來文學也如時裝,今天行小腳牛仔褲,就不能穿大腿褲。
我于是被唬得結結實實,知道自己傻了,原來上帝給我們安個腦袋瓜子,競是為了找我們尋開心。
不過,倘若我們拿了創(chuàng)造“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這至理名言的那位昆德拉先生的那些政治+性+形而上的小說和他那本談論小說的《小說的藝術》來的話,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在上帝還沒有笑我們之前,我們且先可以笑一笑這位昆德拉,因為他的小說中,充滿了思考,而他的談論小說,更是百般地強調自己小說中的形而上思考。
當然,也許我們要笑的,主要不是昆德拉本人,而是那些無意或有意誤讀昆德拉的朋友。
我們和“技巧派”、“形式派”實在是戰(zhàn)友,在反對“口號文學”、“政策文學”的專制方面我們完全是一致的,而且,在拆除唯政治的文學那一統(tǒng)天下的堡壘之戰(zhàn)中,他們是立了奇功的。但是在“技巧派”行了時當了世的今天,我們就得提醒一下他們,別也變得專制起來。
首先,意識形態(tài)文學,甚至其中最極端的“政策文學”、“口號文學”也不是毫無一點存在價值,必須趕盡殺絕的,有需要就會有存在,只是不要一統(tǒng)天下,亦不要將了“主旋律”之類來唬人。
其次,文學雖然不能只是政治的,只是政策的,只是口號的,不能只是意識形態(tài)的,但卻絕不能說,文學從此就不可以思想。思想并不等于政策,也不等于政治,甚至不等于那種已有固定涵義的意識形態(tài)。
老實說,文學,真正重要的文學,雖然不是政策的,口號的,也不見得就是政治的,但卻無論如何不能不是思想的。
……
哲學和邏輯、宗教和倫理、文學和藝術是從思維方式、行為方式、體驗方式三重不同的角度處理同一個東西:生存方式。
哲學和邏輯研究的雖是思維方式,但它的指歸卻是行為方式和體驗方式;宗教和倫理研究的雖是行為方式,但思維方式是其內核,體驗方式是其基礎;文學和藝術研究的雖是體驗方式,但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卻是通達它的橋梁。
體驗方式是生存方式的起點和歸宿。人們?yōu)橹@得某種體驗而去行為,為著行為合理而去思索;而思索產(chǎn)生行為,行為產(chǎn)生體驗。
體驗方式的重要性由是推出。
而文學,正是人類體驗方式的表述者,因此,照我看來,所謂文學,就是從體驗方式的角度研究人類生存方式的一種極重要的精神活動。
至少,真正重要的文學醉心的是對體驗方式的探索和發(fā)現(xiàn),真正重要的文學是關于形上體驗的文學,這一點,從文學的祖先神話到中外古今一切偉大的文學作品,都可以拈來作證,尤其二十世紀以來西方那些真正重要的先鋒文學可以特別透徹地說明此一問題。
所以,我們中國的文學,尤其是先鋒文學,在完成了對技巧、形式、感覺、話語等的外圍的形式先鋒的突破之后,就應該把對“體驗方式”的描述、研究和發(fā)現(xiàn)提到議事日程上來。這種對于“體驗方式”的前衛(wèi)性探險,便是意義的先鋒──一種真正重要的先鋒!
(發(fā)表于《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1995年第四輯,收入金岱思想隨筆集《“右手”與“左手”》,廣東人民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