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兆平
/壹/
徐方所著《干校札記》是南方出版社出版的一冊并不厚的書,大約就十多萬字吧,但我讀后內心感動得久久不能平靜,竟在幾個月中反復通讀了好幾遍,總感覺有話要說。
歷史往往會制造出令人匪夷所思的奇跡,其中最大的奇跡莫過于在特殊時代中產(chǎn)生出的人性之美。而我所感動的正是書中所描述的在艱難的時代中,發(fā)生在實際生活人際交往中(主要是作者母女與顧準交往)的人性之美和人文之光。
楊絳出版于1981年的《干校六記》三十多年來一直膾炙人口,但她的先生錢鍾書先生為此書所寫的《小引》中,開首就說,“我覺得她漏寫了一篇,篇名不妨暫定為《運動記愧》”,因為“學部在干校的一個重要任務是搞運動,清查‘五一六分子”,卻漏記了參加政治運動的感受,真希望有那么一天,“缺掉的篇章會被陸續(xù)發(fā)現(xiàn),補足填滿,稍微減少了人世間的缺陷”。
時隔三十多年,當年才十幾歲的小姑娘,如今的學者徐方以自己當年的親身經(jīng)歷及所見所聞出版了十多萬字的《干校札記》。當年與作者母親張純音及顧準同在一個干校的吳敬璉在為徐方所著《干校札記》撰寫的序言中說,當他讀到《干校札記》書稿時,感到十分欣慰,“因為終于又有了一部關于學部干校的新著,記錄了我們所經(jīng)歷的歷史事變,可供后世追索研究”?!斑@本書既不是從‘五七戰(zhàn)士的視角,也不是從政治運動參加者的視角去描述干校生活,而是用一個少年人的眼光去觀察非常特殊的環(huán)境下成年人的活動,常常能夠在成年人習以為常的事物中看出異于常理之處,因而彌足珍貴?!?/p>
顧準是標準意義上的老革命,20歲就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長期從事黨的地下工作,在抗戰(zhàn)時曾擔任過江蘇省委職委書記、文委副書記。1949年,他作為南下接管部隊第三縱隊隊長,帶隊進入上海,主持上海的財經(jīng)工作,與陳毅、潘漢年、方毅等同為上海市政府黨組成員。
徐方,出生于上世紀50年代中期。她因為年齡小,沒有機會參加“文革”,但卻用自己眼睛和腦子觀察了“文革”,甚至可以說是以某種方式介入了其中的一些人和事。
徐方15歲那年,跟隨在學部經(jīng)濟所做研究工作的母親張純音一起下放到“五七”干校。在那里長達兩年多的生活,讓她有機會近距離接觸到了一大批中國頂尖的經(jīng)濟學者:顧準、駱耕漠、巫寶三、吳敬璉、董輔礽等。但在書中,作者母女和顧準的近距離交往最頻繁密切也是最動人的。
《干校札記》最大的特點是直觀和感性,作者描述的基本上都是生活中和顧準直接交往的細節(jié)和直觀印象感受,而從歷史研究的角度看,這些都是一手材料。
如今閱讀書中當年的往事,其中的歷史信息含量非常豐富,除了作者作為一個天真善良、涉世未深的少女在與顧準伯伯的交往中得到了知識和為人之道的指點,更多的是在人生價值觀上受到的巨大影響。
/貳/
徐方經(jīng)常聽她母親張純音描述顧準這個右派是“第一流的德和才”。
書中寫道:
一次媽媽指著坐在對面的一個人低聲說:“他叫顧準,遭遇很不幸。曾先后兩次打成右派,‘文革后一直被隔離審查,臨下干校時才得知夫人已自殺,孩子又都跟他斷絕了關系。他的心情壞極了,我很擔心他也會自殺,咱們以后應當多幫助他才是。”借著昏暗的燈光,我偷偷看了那人一眼,只見他瘦高個子,戴一副眼鏡,在那里默默地吃著。心想這個伯伯好可憐啊。
當時,食堂里每天除了蘿卜熬白菜,還是蘿卜熬白菜,不但見不到肉,甚至見不到一點油星兒,因為有人認為吃肉是資產(chǎn)階級。兩個月下來,人們漸漸撐不住了。幸好母親有先見之明,帶來不少奶粉、肉罐頭等食品。她想到顧伯伯身體不好,一定需要營養(yǎng)補充。但顧伯伯是監(jiān)管對象,處境極為惡劣,經(jīng)常挨斗,沒人敢和他說話,更別提給他送東西了,于是母親就讓我去送。
我趁大人出工時,悄悄溜進棉花倉庫,把奶粉等食品塞在顧伯伯的被子里。這時一個“老左”突然回宿舍取工具,看見我,滿臉狐疑地問:“你在這兒做什么?”我怕他發(fā)現(xiàn)藏在被子里的東西,趕緊坐在顧伯伯的床上,說自己在等一個小朋友,他這才走掉。
我怕伯伯不知情,打開被子時抖摟那些食品被人發(fā)現(xiàn),得想辦法告訴他。我看到他在一處干活兒,就假裝漫不經(jīng)心地走過去,跟他擦身而過時低聲說了一句:“注意你的被子里有東西?!彼念I神會地點點頭。做這件事時我緊張得要命,心都快要跳出來了。完成任務后異常興奮,感覺像是地下黨在接頭。
也許是善良正直的知識分子父母對她從小的影響,徐方不僅沒有對像顧準這樣的反革命右派分子劃清界線、另眼看待,相反對他充滿了同情,并從他身上學到了很多知識和做人的道理,以至一生都深受他的影響。
從那次以后,慢慢地顧準就和她熟了,沒有人的時候他們就經(jīng)常聊天。當時盛行讀書無用論,十幾歲的小徐方生性愛玩,覺得從此以后可以不用念書實在太好了。可顧準卻對她說:“你千萬別信這一套。一個民族不讀書是注定要滅亡的,可我深信中華民族不會滅亡。將來有朝一日國家需要有知識的人去建設。”可當時怎么學呢?顧準建議她自學,對她說:“自學是一種非常好的方法。過去我沒有上過多少學,絕大部分知識是靠自學獲得的?!庇谑?,她就找來一些“文革”前的中學課本,開始補習。顧準耐心地告訴她該學些什么,怎樣學。在他的指點下,徐方感覺自己懂事了,一下子長大了許多。
在與顧準的交往中,顧準那種狷介傲骨的性格和他淵博的學問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作者在書中記了兩件事:一是干校期間他盡管是斗爭對象,卻頗有幾分傲骨,從不卑躬屈膝。一次開完批斗會,他對徐方說:“別看我前面頭都低到地上了,其實后面的尾巴翹到天上去了?!?/p>
二是一次顧準正在讀一本中英文對照的《圣經(jīng)》,被剛好路過的軍宣隊吳參謀看見了。他大聲訓斥:“馬克思早就說過:‘宗教是麻醉人民的精神鴉片,你怎么能看這種書?!”顧準只好把書收起。過了幾天,顧準拿了一本《“左派”幼稚病》輔導材料去問吳參謀:“列寧說:‘修正主義者為了一碗紅豆湯,出賣了長子權。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吳參謀傻了眼,回答不出來。顧準當眾說:“這是《圣經(jīng)》里面的話,你不讀《圣經(jīng)》就根本讀不懂列寧!”軍代表后來知道這個人不好惹,只要一看見他,就遠遠地繞著走。
就這樣,在那個特殊的社會大學,經(jīng)過顧準伯伯的言傳身教,徐方從一個混沌未開的小姑娘逐漸成熟起來,人生慢慢定型。作者寫道:“可以說,顧伯伯對我人生道路的選擇起了關鍵性作用。”這就是人格魅力和思想的力量。
1972年,他們已經(jīng)離開干?;氐奖本瑑杉疫€是鄰居。那年徐方18歲了。她寫道:
我雖然對伯伯的許多學術思想并不能真正理解,但在我心目中,他是個極有學問的師長,無論問到什么問題總能得到清晰明確的答案,絕無模棱兩可。
一天,伯伯問我有沒有考慮過將來做什么。當時我正自學英語,同時漫無目的地瀏覽各種文科書籍。那時還沒有考大學這一說,依我的初中學歷,沒敢多想。于是回答:“想當小學教師。將來要是有機會,能翻譯一兩本有價值的英文書介紹給中國讀者,就很知足了?!彼犃酥睋u頭,說:“你給自己訂的目標太低。有道是‘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故得其下。一個人所能取得的成就,絕不可能超過當初給點自己制訂的目標。所以訂目標一定得高標準,然后朝著這個目標義無反顧地走下去。走到之后,再訂一個更遠的目標。人的生活要是沒有目標,就沒有中心,如同行尸走肉?!苯裉旎叵肫疬@些話,雖然是對我的指點,實際道出了他的人生觀。
徐方那時求知欲極強,囫圇吞棗地讀書??深櫆蕝s告誡她:“讀書不能死讀。千萬別以為凡是印成鉛字、變成書的就是正確的。”今天讀顧準的遺著就不難發(fā)現(xiàn):他做學問最大的特點就是獨立思考,絕不盲從于任何人。
當時,他完全處于一無所有、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困頓之極的境地,但他仍然堅持著他的理論探索??杀蓢@的是不久以后,顧準就被查出身患絕癥晚期。
/叁/
《干校札記》這本書只有十幾萬字,信息量卻非常大。不僅有關于顧準在非常艱難困苦的日子里生活和堅持探索思考國家前途的許多細節(jié),還有作者在多年密切交往中感受到的顧準人格和思想品格上的許多鮮為人知的獨特魅力。
作者寫道:
在一次在聊天中,顧伯伯回憶起過去的一些經(jīng)歷:“1940年,我一邊在上海立信會計事務所著書立說,一邊在之江、圣約翰等幾所大學教書。這些收入合在一起,每月已經(jīng)可以掙到300多塊大洋了。那年我才25歲??墒菫榱烁锩硐耄釛壛艘呀?jīng)到手的優(yōu)越的物質生活,徒步走到蘇北去參加了新四軍。”顧伯伯問我母親:“你知道那時300多大洋是什么概念嗎?”母親說:“我當然知道,那時我家該雇個傭人,每月只要兩塊大洋。300多大洋在當時是天文數(shù)字了!”
即便是在“文革”如此殘酷的環(huán)境下,顧準還是孜孜不倦探索中國與世界的歷史、現(xiàn)在與未來等一系列問題。
看看他從1966年9月到1968年8月監(jiān)管開始為止時的讀書清單吧:
1.把書架上從前讀過的歷史書從頭復讀一遍,又讀了乾隆“御批”通鑒;2.系統(tǒng)地讀了《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二十余卷,《資本論》三卷,以及手頭所有的和馬恩有關的其他作家的著作,并摘抄了二三千張卡片。3.系統(tǒng)地閱讀資產(chǎn)階級經(jīng)濟學;4.為了讀懂這些書,花費四五個月時間,復習代數(shù),讀微積分,讀線性代數(shù);5.著手翻譯喬安·羅賓遜的《經(jīng)濟論文集》第二卷和約翰·密爾的《政治經(jīng)濟學原理》。前者已全文譯完,后者譯了第一卷的四分之三,兩者合計,已成譯稿約四十萬字。
1969年,經(jīng)濟所全部下放河南息縣“五七”干校。
1969—1972年,顧準開始了艱苦的干校生活。徐方所寫《干校札記》正是那段時間里發(fā)生的難忘故事。
在這里筆者想強調的是,《干校札記》的價值不僅在于對顧準這個歷史人物在生活中的直觀的真實描述,更在于生動展示了在那個特殊年代中一個剛正不阿的獨立思想者和一對同樣正直善良的知識母女之間充滿溫馨之情而可歌可泣的人間友誼篇章,這本身就是對那一時代的反思。
(作者系作家、資深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