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心怡
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200234
哲學美學家李澤厚先生把審美區(qū)分為3種不同層次:悅耳悅目、悅心悅意、悅神悅志[1]。茶道的審美來自于視覺、聽覺、嗅覺、味覺等感官系統(tǒng)的綜合,因而茶道美學的建構也同樣是這些感官知覺的共同體,這個共同體與李澤厚的審美三層次相吻合。筆者在查閱了相關資料之后,認為李澤厚先生的審美三層次同樣適用于茶道的審美。以李澤厚先生的觀點為基準,筆者將結合皎然的詩歌加以論證其中所表現(xiàn)出的茶道審美三層次。
茶作為飲品的時期無確切定論,但早在西周時茶就已經(jīng)開始被發(fā)現(xiàn)和利用了。早期的茶多作為藥材而非飲品,直至漢代才被作為飲品飲用,這一點在西漢王褒的《僮約》中就有記載“……武陽買荼……”,不難發(fā)現(xiàn),此時的茶已經(jīng)被作為商品在市場上流通,也說明此時的茶已深入尋常生活,茶開始通過被飲用的方式向生活中滲透與流行起來。任何美的開始,都是通過感官最先察覺,茶道作為由飲茶這種行為活動發(fā)展而來的具有哲學與美學概念的準則,同樣也是始于采茶人或飲茶人的視覺、聽覺及觸覺等直接感覺。莊晚芳先生就認為“茶道是一種通過飲茶的方式,對人民進行禮法教育、道德修養(yǎng)的一種模式。”筆者在此認為,茶道的伊始就來源于最簡單的感官直覺。
首先,最初的審美由視覺開始。采茶人行走于山田之間,想要發(fā)現(xiàn)茶,判別茶的品種,一定是首先通過肉眼觀看。茶的形狀、樣式、顏色等等都演示著茶的好與壞、優(yōu)與劣、鮮或陳。這在皎然的《顧渚行寄裴方舟》中有所提及——“女宮露澀青芽老,堯市人稀紫筍多。紫筍青芽誰得識,日暮采之長大息。清冷真人待子元,貯此芳香思何極?”此句以視覺角度寫浙江長興的紫筍茶,寫紫筍茶茶芽之青之嫩之多。再看此詩另幾聯(lián)——“我有云泉鄰渚山,山中茶事頗相關。鵜鴂嗚時芳草死,山家漸欲收茶子。伯勞飛日芳草滋,山僧又是采茶時。由來慣采無遠近,陰嶺長兮陽崖淺。大寒山下葉未生,小寒山中葉初卷?!盵2]皎然在此幾句中寫茶之形態(tài),唯有溫度較為溫暖的山間茶的葉子才微微卷起來,此時的茶才可采摘。詳細地描繪了一幅采茶的圖景,介紹了采茶的時機、要領,同時也敘述了茶葉的生長狀態(tài)和正確的采茶地點。
再看其另一首詩中的描繪——“喜見幽人會,初開野客茶,日成東井葉,露采北山芽,文火香偏勝,寒泉味轉嘉,投鐺涌作沫,著碗聚生花?!贝嗽娋渲凶詈玫亟Y合了感官的直覺:他說天目山茶以“露采北山芽”為最佳,這是視覺層面;在炒茶的時候說“文火香偏勝”,這是透過香味來寫出與友人同制茶的樂趣;在煎茶的時候“投鐺涌作沫,著碗聚生花”,這是說要將茶末投入沸騰的鐺壺中,濺起如同花的飛沫,通過聽覺和視覺的雙重結合來進一步感受煎茶的美之所在,最后將它倒入碗中飲用,真正地感知飲茶的樂趣,這是一種極其美好的享受。皎然以此詩致謝友人元晟送來天目山茶,致謝陸迅等友人分享天目山茶的味趣,同時也巧妙地將觀茶之形、聞茶之香、聽水之沸結合在一個層面,十分完整地表現(xiàn)出茶道的第一個審美層面,即耳目視聽的體驗。
茶道的基礎在于通過人對茶葉的觸覺感受、對茶葉色澤以及形態(tài)的視覺感受、對制作茶葉時的嗅覺感受,以及對煎茶煮茶時茶水沸騰的聽覺感受,這些基本的人類感官知覺共同組成了品味茶香茶色茶味的第一步,帶動從生理層面去首先感受茶道的美,通過直截了當?shù)姆绞铰氏润w會品茶之道中的審美志趣,得到悅耳悅目的審美體驗。
如果說耳目視聽與嗅覺是第一層次,那么味覺應該屬于品茶之道的第二層次。但凡是感官直接體驗的,如果沒有經(jīng)過味蕾的品嘗,那很難升華到“意”的境界。在陸羽的《茶經(jīng)》中,不難發(fā)現(xiàn)他曾寫到過由味上升的境界——“方其耳,以正令也。廣其緣,以務遠也。長其臍,以守中也。臍長,則沸中;沸中,則末易揚,末易揚,則其味淳也。”此句所言正是借味淳而表明茶道喻示人和之道,人當應中庸為上,萬事相和為重,這才能稱得上是道德上最為正當者。
在皎然的詩中有許多與由品茶之味而升華至思想境界有關的句子,如《對陸迅飲天目山茶因寄元居土晟》中“文火香偏勝,寒泉味轉嘉”,以文火焙茶香味十分濃郁,再加入較為寒徹清涼的泉水,茶湯的滋味就十分耐人尋味了,皎然以此句引出后來的“稍與禪經(jīng)近,聊將睡網(wǎng)賒。知君在天目,此意日無涯。”將茶之味與心神意境結合于一體,相比較第一層上升了一個高度。有研究者認為,茶一旦入喉,能夠蕩滌身心,去膩解煩,令人神清氣爽,猶如脫胎換骨,最后能夠助人進入一種超然物外和飄然得道的境界。這一點筆者十分認同,在皎然的另一首詩中,此觀點得以體現(xiàn)——“丹丘羽人輕玉食,采茶飲之生羽翼。名藏仙府世莫知,骨化云宮人不識。云山童子調(diào)金鐺,楚人茶經(jīng)虛得名。霜天半夜芳草折,爛漫緗花啜又生。常說此茶祛我疾,使人胸中蕩憂慄。日上香爐情未畢,醉踏虎溪云,高歌送君出?!痹娋溟_頭便說飲茶能使人生羽翼,就連丹丘的仙人也不忘飲之。全詩圍繞著飲茶而寫,著重渲染出飲茶的好處與功效,雖然皎然在本詩中運用了夸張的手法去描繪飲茶之優(yōu),但這也恰恰表明飲茶能夠使人身心得到升華,不僅僅只是停留在感官直覺的淺析層面,而是能夠通過茶給味蕾帶來的刺激與舌尖的味覺感受,使茶道精神得以深入,在除病祛疾的功效之外,還能蕩滌胸中憂患,得到一種久違的感悟。
再者,“意”作為茶道的一種境界,在皎然的詩歌中亦有所體現(xiàn)。且看其一首詩:“九日山僧院,東籬菊也黃。俗人多泛酒,誰解助茶香?!别ㄈ慌c陸羽是“緇素之交”,此詩作于陸羽隱居妙喜寺期間,皎然在重陽節(jié)與“茶圣”陸羽品茗、賞菊,寫下了這首五言詩。詩歌首句皎然用平實筆調(diào)寫出時間與地點,既點明自己在重陽之日與好友共棲幽靜的佛門寺院中,又恰到好處地托出自己心境的平和與安靜,緊接著第二句引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典故,展現(xiàn)出同古人一致的內(nèi)心的祥和安定。第三句筆鋒回轉,一句“俗人多泛酒”承上啟下,道盡了自己對于酒并未有過多的興致,甚至只覺酒太過于俗氣。這一想法在最后一句中得以升華——“誰解助茶香”。本詩精彩之處便在于后兩句,通過酒香和茶香的對比,道明內(nèi)心愛茶而不愛酒,認為茶比酒更有意境可言。九月九日重陽節(jié)的風俗是飲菊花酒,而皎然與陸羽卻飲菊花茶,此間滋味,一代詩僧皎然恐怕只能與茶圣陸羽才能品出,二人開創(chuàng)了以茶代酒的先河。有關學者和筆者同認為,類似這般親切地會見,無拘無束地切搓,必然也對陸羽所從事的茶事研究起著不可忽視的促進作用,同樣,也對茶道的形式與思想精髓發(fā)展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3]。在本詩中,皎然的茶道美學“智者樂水,仁者樂山”,得以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出來。仁者智者皆有其優(yōu)勢,而如皎然這樣對茶神往于心的態(tài)度,一甌普通的菊花茶,也能夠被他品出不一樣的幽香清遠。
味覺是相較于其他感官知覺更上升一個層面的知覺,茶道的基礎在于人對茶的觸覺感受、視覺感受、嗅覺感受以及聽覺感受,而茶道的升華則在于當茶進入味覺系統(tǒng)時對人的味蕾的一種沖擊,進而產(chǎn)生物我兩忘的超脫之感,達到一種類似于在皎然詩中所提到的“飲茶生羽翼”的悅心悅意的境界。
所謂茶道,顧名思義即為品茶之道。我國現(xiàn)代著名文人周作人曾說:“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話來說,可以稱作為忙里偷閑,苦中作樂,在不完全現(xiàn)實中享受一點美與和諧,在剎那間體會永久。”莊晚芳先生認為:茶道是一種通過飲茶的方式,對人民進行禮法教育、道德修養(yǎng)的一種儀式等;后又主張以茶德取代茶道,主張“發(fā)揚茶德,妥用茶藝,為茶人修養(yǎng)之道”[4]。而陳香白先生認為:中國茶道是“七藝一心”,包含茶藝、茶德、茶禮、茶理、茶情、茶學說、茶道引導7種義理,茶道精神的核心是和。中國茶道就是通過茶事過程,引導個體在美的享受中走向完成品格修養(yǎng)以實現(xiàn)全人類和諧安樂之道[5]。綜合各家學說看來,筆者認為茶道是由日常生活行為經(jīng)過文化、藝術、社會形態(tài)、人類思想感情等主客觀因素交雜而炮制出的一種具有一定規(guī)范性的飲茶準則,而茶道的精髓則在于人通過飲茶的活動而產(chǎn)生的一系列主觀意識上的反應,如飲茶時的心境、情緒等,這些因素同時組合就構成了飲茶之道。如有關研究者所說:“茶道是一種精神上的享受,是一種藝術,或是一種修身養(yǎng)性的手段;是貫穿整個飲茶活動的一系列行為規(guī)范和準則?!边@一點在皎然最為著名的一首茶詩《飲茶歌誚崔石使君》中得以體現(xiàn):
“越人遺我剡溪茗,采得金牙爨金鼎。素瓷雪色縹沫香,何似諸仙瓊蕊漿。一飲滌昏寐,情來朗爽滿天地。再飲清我神,忽如飛雨灑輕塵。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飲酒多自欺。愁看畢卓甕間夜,笑向陶潛籬下時。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驚人耳。孰知茶道全爾真,唯有丹丘得如此?!?/p>
這是首五、七言雜的古體茶歌,是皎然同友人崔刺史共品越州茶時的即興之作。詩歌前4句開篇寫友人所贈剡溪香茗的色、香、味,再由此寫到“此茶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品”的滋味,抒發(fā)自身對于剡溪香茗的鐘愛,閑談素瓷白碗間品茶的樂趣,更道出茶堪比仙人所飲的“瓊蕊漿”,此間種種都體現(xiàn)了皎然對于茶雋永載道的修行派思想。再看“三飲”,這可以說是全詩點睛之筆:一飲滌昏寐,喝第一碗可將所有的倦乏與昏寐一掃而盡,換來如沐春風般的爽朗神氣,這是說茶的功效,能夠除乏解悶,使人神清氣爽;再飲清我神,第二次品茶可使精神無限煥發(fā),如飛雨洗滌了滿地灰塵般清明,這是說茶的內(nèi)在作用,能夠蕩滌人的身心,使精神爽朗的同時獲得心境的洗滌與清靜;三飲便得道,到了第三飲,詩人寫出了以茶得道的精髓,超脫于凡塵世俗之外,真正達到了一個“道”的境界。學者寫到茶道的三境:“靜幽的環(huán)境、空靈的心境、超然的意境?!惫P者認為本詩的這三飲則正好印證了這3種境界的結合。
至此到詩歌結束,詩人以多個典故將茶與道融合起來,明確提出了茶道一詞。正如此說——“這是一首浪漫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相結合的詩篇,“三飲”神韻相連,層層深入扣緊,把飲茶的精神享受作了最完美最動人的歌頌,不但明確提出了“茶道”一詞,而且使茶道一開始就蒙上了濃厚的宗教色彩。在他的詩中茶道被提高到了只有像仙人丹丘子才能夠理解的崇高境界。皎然作為佛門僧侶,他的“道”卻不僅僅局限于佛教色彩之中,研究者多數(shù)認為“茶道”就是“茶禪一味”,但在查閱皎然的生平經(jīng)歷、詩作及各家對其詩學貢獻的研究成果之后,筆者認為,皎然在詩中所言的“茶道”,并非只與佛家思想相關聯(lián),而是集儒、道、佛三家理念而形成的“茶道”。如下例子可以加以作證:皎然的詩帶有儒家的作派,這與他早年求學入仕的經(jīng)歷有頗大的關系。皎然在他的詩中寫到“茗愛傳花飲,詩看卷素裁。”其中寫各路文人顯貴官吏集合在一起參與茶會,品茗、吟詩、賞花,十分高雅,體現(xiàn)的是濃濃的傳統(tǒng)儒道書生氣息;再而他也曾寫道“諸仙瓊蕊漿”“飲之生羽翼”等具有濃厚道家思想意味的詩句,將茶比作能令人長生的仙飲,赫然一副老莊養(yǎng)生之道與超然物外的理念;最后,其“本家”佛家的思想也在《飲茶歌誚崔石使君》得以體現(xiàn),第三飲超脫于塵俗之外,解脫塵世解除煩惱,儼然佛家禪思所在。皎然著重將他對于佛教“禪”意的理解提煉到茶道中來,“三飲便得道”即代表著僧人經(jīng)過虔誠苦心修煉之后感悟到佛教的“禪”的意義、建立了功德。皎然是中國禪宗茶道的創(chuàng)立者,他的這首詩是“禪茶一味”之美的代表,是“道法自然,保合太和”的茶道美學源頭。
茶道之道最深層次就在于超然物外和物我兩忘的境界。茶從日常飲食逐步過渡到文人志士的風雅生活中,與文學、藝術、哲學美學思想等相容,形成品茶之道,這期間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而細膩的蛻變,這種蛻變在皎然的詩歌中被充分體現(xiàn)。茶道一詞的出現(xiàn),為此后中華文化的發(fā)展擴展了一條新的道路,其蘊含的美學價值由此攀升到一個哲學高度,并世代傳揚。由味而入情、由情而入境、由境而入道,茶道就是如此通過這3個層次逐級遞進而形成一個完整的審美體系的。程顥曾言“道通天地有心外,思入風云變態(tài)中。”茶道即是如此風云變幻,最終步入形而上的層次,悅人之神,立人之志。
皎然其他作品中,仍然有大量與茶及茶事有關的詩歌。不論是其“何山嘗春茗?何處弄春泉?莫是滄浪子,悠悠一釣船”還是“近種籬邊菊,秋來未著花”,都一一體現(xiàn)了這位不落塵俗的詩僧愛茶之深,到了癡迷的地步。其詩歌描摹出了茶道美學中所蘊含的人生真諦,真正向世人展現(xiàn)了“茶禪”的境界,令人在感悟茶道的路途中獲得身心的共同享受,在茶道的審美過程中悅耳悅目、悅心悅意、悅神悅志。李澤厚的審美三層次是美學建構的一個衡量標準,在美學建構上有著方向標的作用。茶道的審美則是這個方向標之上所分支出來的小方向,茶道審美過程與美學三層次的契合,就是二者重合互現(xiàn)的結果。悅耳悅目、悅心悅意、悅神悅志,同樣也可以成為茶道審美的遞進過程,這在筆者看來,可以成為茶道美學的一個建構理念。
[1]李澤厚.華夏美學·美學四講[M].天津.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4:342-353.
[2]錢時霖,姚國坤,高菊兒.歷代茶詩集成[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6:151.
[3]楊東峰.唐代茶詩與文人意趣[D].南昌:南昌大學,2010.
[4]莊晚芳.中國茶史散論[M].北京:科學出版社,1988:23-27.
[5]陳香白.中國茶文化[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8: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