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
從小,母親就告訴我不要做個老實人。她一直想把我變成一個見風使舵的人。她的那些教訓永遠是“有防人之心,切勿沖在前頭”。我理解她,因為她經(jīng)歷過中國過于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在戰(zhàn)爭、饑餓和三年自然災害面前僥幸存活,“退一步”是她古老的智慧。但我從來沒有被母親的世界觀同化。我常常在思考的問題是:如果一個人單純?yōu)榱诉^一種安全的生活,你會失去什么?活著有什么意義?另外,我母親也不是遇事畏首畏尾的人,她總是忘記了她的那些處事秘訣,在關(guān)鍵的時候表現(xiàn)出非凡的勇氣,臨難不茍且。
當下很多人,不管現(xiàn)實狀況如何,相信簡單的進化論,相信美好的世界會從天而降,相信世界永遠都會有希望,未來總是好的。這種廉價的樂觀主義是享樂主義的文化塑造出來的。當然我也不是一個完全的悲觀主義者。我很認同魯迅先生的觀點,未來如何取決于我們當下的所作所為。
我是一個保守的人,比較難實現(xiàn)自由。自由的問題很復雜。首先,我們這個社會普遍看重的是經(jīng)濟和物質(zhì)自由?,F(xiàn)在最流行的一個概念是財務自由。你有錢了可以做很多事情,但這是真的自由嗎?自由往往是表象,你在追求這種自由的過程中往往會被控制得更緊。我說自由很難實現(xiàn),是因為當今社會的控制無處不在。有些控制是更為隱秘的,還有一些存在于我們內(nèi)心,也就是個人無名的欲求和執(zhí)念。追求個人的自由,前提是對我們生活于其中的世界要有很好的分析能力,對自我要有省察力。
我們不要覺得虛無是壞東西。如果一個人沒有認識到虛無,是很可悲的。他對這個世界是什么樣根本不了解。只有觀察并認識到虛無,才有可能承擔并克服它。比如說,認識到人的生命的有限性,在這個前提下才可能去嘗試有意義的生活。
樂觀有時也需要自我強制。這種樂觀是一種沒有任何附加條件的假設。也就是說,即便你認為這個社會沒希望,你也得假設它有希望。我認為這是一種終極性的道德勇氣。如古人所說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或者像保羅·蒂里希所說的,完全不顧“非存在”的威脅,去肯定自己的存在并賦予它意義。蒂里希認為卡夫卡和加繆就是這樣的人。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貝多芬和舒伯特也是這樣的人。貝多芬很絕望,但他的悲傷最后一定會回到強力,回到肯定。而舒伯特呢?他在絕望中的肯定,是回到壯麗的美。悲傷在云開霧散后,你仍然能感覺到,但它已經(jīng)能夠撫慰你的心靈。
(選摘自《新周刊》第417期,鐘瑜婷采訪整理,有刪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