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松
柳樹溝的岸邊有塊三角地。說三角地,并不是三角的,只是一塊當不當正不正的斜地。這個城市的人有個習慣,把不吉利的地方叫三角地。二幫子聽老人說,當年這塊斜地是個法場,砍頭的地方,趕上死犯多的時候,一場行刑下來骨碌得滿地都是腦袋。有的腦袋一袋煙的工夫了,還在咔嚓咔嚓地啃著草地。后來不砍頭了,改槍斃,這里又是刑場。一串一串的犯人拉來,亂槍響過之后,腦袋倒不骨碌了,又濺得滿地都是腦漿子。所以這地方的草都比別處長的高,土也喧騰,挖一锨都是黑乎乎的紫泥條子。再后來岸邊的工廠多了,住的人也多了,這塊地就閑下來。當?shù)厝嗽偬崞疬@地方,就說是溝邊的那塊三角地。
柳樹溝叫溝,其實比溝要寬,就是一條河。不叫河,叫溝,是因為清朝年間的鐵帽子王僧格林沁。咸豐十六年,僧格林沁在這里屯守,挖了一條護城河。河的上游沒接活水,到枯水期就干了。兩邊的岸坡上漸漸長出柳樹,柳樹又成了柳樹林子,人們就把這里叫柳樹溝。叫柳樹溝,不光因為柳樹,也是除了柳樹就只剩了一條溝。后來上游通了運河,水源充沛起來,溝才又成了真正的河。一九五八年夏天,這里出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當時二幫子還沒出生。但二幫子的父親老幫子記得很清。老幫子記得清,還不僅是因為這件事驚天動地。當時驚天動地的事兒多了,已經見怪不怪;因為這件事,后來也改變了老幫子的命運。
那時老幫子還不叫老幫子,只叫大號,牛廣大。牛廣大當時二十多歲,剛進棉紡廠,是個保全工。棉紡廠就坐落在柳樹溝的岸邊,全稱叫國營棉紡織廠,是專門紡紗織布的??僧敃r全國都在熱火朝天地大煉鋼鐵,提的口號是十五年趕上英國,二十年超過美國。于是棉紡廠也要煉鋼鐵。要煉鋼鐵就得有煉鐵爐。建煉鐵爐,就得有地方。棉紡廠的領導就想起柳樹溝岸邊的這塊三角地。其實說起來,這塊三角地本來就是棉紡廠的,只因為不太吉利,才一直閑著?,F(xiàn)在要建煉鐵爐,倒覺著是個合適的地方。牛廣大當時剛進廠,雖是保全工,還沒學多少技術,但年輕,有膀子力氣,就被抽出來建煉鐵爐。牛廣大進廠前經常幫人蓋房子,對挖坑刨槽灰瓦匠一類的泥水活兒很在行。施工第一天,就拎來一把鋼鎬,開始在溝邊刨坑。煉鐵爐不是鐵匠爐,更不比一般的燒柴大灶,雖不必建得像煉鋼廠的正式高爐,但也要有一定的高度,且地基要挖得很深。當時正是夏天,牛廣大掄著鋼鎬刨了一陣,就已經渾身大汗。這時負責施工的杜有才就過來招呼大家歇一下,喘口氣。杜有才當時也不到三十歲,但在廠里表現(xiàn)積極,很受領導器重。杜有才也坐到土坑邊兒上,掏出一包紙煙,扔給旁邊的牛廣大一支,自己也拿出一支。事后牛廣大回憶,其實他這時已經聞到一股臭乎乎的氣味,還問了杜有才一句,這么難聞,哪兒的味兒這是。但杜有才并沒理會。杜有才沒理會,牛廣大也就沒再問,接過紙煙就掏出了火柴??伤麆倓澚艘幌?,杜有才手里的火柴已經劃著了。牛廣大是個很節(jié)儉的人,覺得沒必要再多費一根火柴,就湊過來用杜有才手里的火兒點著了自己的紙煙。但就在這時,他突然覺得屁股底下猛地一抖,接著就是轟隆一聲巨響。這一聲巨響大得難以想象,簡直震耳欲聾。后來據(jù)附近看見的人說,這聲巨響之后,倒沒見有火光,只是騰起一股很大的像蘑菇云一樣的煙柱。牛廣大先是覺著自己被震得一下子騰空而起,只聽耳邊呼呼生風,接著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再清醒過來,睜眼看看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片草地上。但這草地不像是三角地的草地,有些陌生。再細看,才明白,自己是被這一聲巨響崩到柳樹溝的對岸來了。再朝岸那邊看,還在冒著一股一股的濃煙。
牛廣大事后才知道,杜有才帶人來這塊三角地施工之前,是先看了圖紙的。圖紙上標得很清楚,這塊三角地的底下都埋著什么管線,還有一條排往柳樹溝的污水管道。但杜有才從小撿垃圾,是進廠以后才上的掃盲班,文化有限,拿著圖紙卻看倒了。這樣一來,施工原本要躲開這條污水管道,反倒就挖到這條管道上來。挖了這條管道原本也不會有事,可有關部門已經不允許再往河里排污。不準排污,棉紡廠就只好把這個管道口兒堵死了。但堵了管道口兒,管道里還有污水,又正是夏天,時間一長,一熱一悶,就有了沼氣。沼氣是一種可燃性氣體,最危險的是在空氣里達到一定濃度,一遇明火就會發(fā)生劇烈爆炸。可牛廣大并不懂沼氣,更不知道這三角地的底下還埋著污水管道。他按杜有才指定的位置用鋼鎬把地面刨開,刨到下面,無意中把這管道刨破了。抽煙時一劃火柴,沼氣就爆炸了。
這次爆炸很慘烈,跟前的工人兩死三傷。被炸死的兩個工人都只剩了下半截身子,后來是根據(jù)他們腳上的鞋才辨認出誰是誰。三個傷的也都傷得不輕,一個炸破了半邊腦袋,瞎了一只眼,另兩個也都折了胳膊斷了腿。唯有牛廣大,毫發(fā)無損。牛廣大毫發(fā)無損還不僅是因為他命大。換句話說這種爆炸,就是命再大的人也不一定能幸免。當時牛廣大就坐在土坑邊兒上,應該是爆炸中心,但也恰恰是這爆炸中心救了他。就如同是臺風中心的風眼,他只是被一股巨大的氣浪拋起來,一直拋到了半空,就這樣被拋到柳樹溝的對岸,又落到松軟的草地上,竟然奇跡般的平安無事。杜有才也只受了一點輕傷,不知怎么把一邊的眉毛給炸沒了,眉骨上光溜溜兒的,一點眉毛的痕跡也沒留下。杜有才事后向廠里的領導匯報了這起事故的詳細經過。幾天后,廠里負責安全生產的朱科長就把牛廣大叫去。朱科長叫朱嘯天,河北昌黎人,這個城市解放時,是從國民黨軍隊那邊跑過來的,用當時的話說叫投誠。但朱科長說,他不是投誠,是臥底,跟上級一直保持單線聯(lián)系。但后來他的上級犧牲了,也就死無對證。再后來朱科長進了棉紡廠,就當上了安全生產科的科長。朱科長出于臥底的職業(yè)習慣,說話從來不動聲色。他問牛廣大,你懂圖紙嗎。牛廣大眨眨眼說,不懂。朱科長又問,你會看圖紙嗎。牛廣大又眨眨眼,說不會。朱科長問,你不懂,又不會,你看什么圖紙?牛廣大一下給問蒙了。朱科長又說,出事前,杜有才已經聞出有沼氣味兒,而且也已經提醒過你,你為什么還抽煙?你不知道沼氣一遇到明火就會爆炸嗎?
牛廣大越聽越糊涂,想了想說,好像,不是。
朱科長不等他再說話,揮揮手,就讓他出來了。
牛廣大在這次爆炸事故中雖然毫發(fā)無損,但還是受了些輕微的腦震蕩。腦震蕩雖輕微,沒影響智力,也還是影響了一些記憶力。事后牛廣大回想起爆炸前的一些經過,總覺得有些模糊,一模糊有的細節(jié)也就吃不準。比如在爆炸前就已聞到沼氣味兒,牛廣大也是事后才知道,這次爆炸是沼氣??伤秀庇浀?,在爆炸前就已聞到沼氣味兒的并不是杜有才,應該是自己,而且也是自己提醒的杜有才。因為這種氣味很奇怪,所以有些印象??墒钱敃r杜有才并沒理會自己的提醒。再比如劃火柴點煙,牛廣大記得,自己當時確實拿出了火柴,但在劃火柴之前,好像杜有才就已經先把火柴劃著了。也就是說,如果這場沼氣爆炸是因為劃火柴點煙造成的,那么劃這根火柴的也應該是杜有才,而不是自己。而最讓牛廣大想不明白的是看圖紙。朱科長質問牛廣大,既然對圖紙不懂也不會,還看什么圖紙??膳V大實在想不起來,自己什么時候看過圖紙。不僅沒看過這三角地的圖紙,甚至連這個煉鐵爐的圖紙也沒看過。他直到這時也不知道,這個要建的煉鐵爐究竟長什么樣兒。
牛廣大這時還沒意識到,這場事故對他意味著什么。在此之前,牛廣大雖進廠不久,但為人老實,不愛說話,又好鉆研,心眼兒也靈,技術上的事一看就懂,一教就會,所以從上到下對他的印象很好??沙隽诉@次事故,領導的看法就變了。尤其朱科長。朱科長認為牛廣大雖年輕,但他這個好鉆研心眼兒靈的脾性是好事,也未必完全是好事。年輕人好鉆研,自然就對什么事都好奇。而心眼兒靈,倘換個說法也就是心眼兒多。有好奇心,心眼兒又多,自然也就容易自以為是,而自以為是最可能導致的后果就是闖禍。比如這次,如果牛廣大沒不懂裝懂地看圖紙,如果當時把杜有才的提醒,已經聞到有沼氣味兒當一回事,也就不會發(fā)生這么大的一場事故了。朱科長由此想到,這樣一個自以為是的牛廣大,倘再把他放到車間去,日后的本事再大一點兒,還指不定會闖出什么更大的禍來。
后來廠里的布告就貼出來,對這起事故的責任人做出了處理決定。杜有才在事故中雖然沒有過錯,但畢竟負責施工,有不可推卸的領導責任,所以給予警告處分,并寫一份深刻的檢查,在全廠職工大會上宣讀;牛廣大負有事故的主要責任,給予開除廠籍,留廠察看兩年的處分,并調離紡紗車間保全組,去后勤保潔組。關于這個處理決定,杜有才沒提異議,牛廣大也沒提異議。但牛廣大沒提異議不是沒有異議,而是心里明白,自己就是提了異議也沒有任何意義。杜有才雖然認字不多,檢查很快就寫出來。廠領導看了,盡管字句不太通順,但確實很深刻,也深挖了思想根源。杜有才又在領導面前痛哭流涕,一再懇求,這個檢查就不要讓他在全廠大會上念了。領導見杜有才言辭懇切,也就同意了。領導同意,當然有領導的想法。杜有才雖文化素質低一些,但政治素質很高,一貫表現(xiàn)積極,工作也肯干,廠里對他的今后是有考慮的。倘讓他在全廠大會上念這個檢查,也會影響他的威信。
牛廣大卻是一下從天上掉到了地下。本來是紡紗車間的保全工。保全工是個人人羨慕的技術工種。還不僅是技術,關鍵是在紡紗車間。棉紡廠的紡紗車間和織布車間有個最大的特點,擋車的都是女工,且多是年輕女孩兒。這時又正是“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大躍進時期,人人爭先進,都想當模范,倘哪個擋車女工的機器突然出點兒故障,就能急得火上房,而這時保全工也就成了救世主。所以棉紡廠的人都知道,紡紗車間和織布車間的保全工最有艷福,不愁討不到老婆,且不管個兒高個兒矮,黑白胖瘦,就算長個三寸丁谷樹皮的樣子,也照樣能討個漂亮老婆。牛廣大這時雖還沒討老婆,也已在車間看準了一個。這女孩兒姓齊,叫齊寶琴,尖下頦兒,挺白凈,主要是那兩只水汪汪的大眼,忽閃忽閃的像貓,一笑就瞇起來,能勾魂兒。牛廣大夜里睡覺,經常夢見這雙貓眼。但他雖已看準這個齊寶琴,卻還一直沒表示。沒表示,心里也有把握。他每次來給這齊寶琴修機器,齊寶琴總是站在旁邊,把那雙貓眼瞇起來靜靜地看著他。所以,牛廣大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向齊寶琴表示,怎么表示,只是遲早的事。現(xiàn)在卻不行了,現(xiàn)在的牛廣大已不再是紡紗車間的保全工,而是后勤保潔組的保潔工了。一個保全工,一個保潔工,雖然只一字之差,卻已是天壤之別。這時,牛廣大再想起這個齊寶琴,就已經不敢想了。
后勤保潔組是個大組,又分車間組、廠區(qū)組和食堂組。車間組是負責各車間的衛(wèi)生,廠區(qū)組是負責廠區(qū)里的衛(wèi)生,說白了也就是掃地,倒垃圾。而食堂組則是負責職工食堂的衛(wèi)生。保潔組的組長是個老大姐,姓張,官稱張姐。張姐挺同情牛廣大,年紀輕輕的,本來是個心靈手巧的保全工,今后前途無量,就因為這一場爆炸,就給炸到保潔組來掃地了。所以牛廣大來的第一天,就對他說,反正都是個掃地,想去哪個組你自己挑。牛廣大不想去車間組,也不想去廠區(qū)組,自己過去是保全工,現(xiàn)在卻抱著個大掃帚掃地,再見了人都抬不起頭。于是就去了食堂組。食堂組又分大保潔和小保潔。小保潔是在飯廳里擦桌椅板凳。棉紡廠是二十四小時機器連軸兒轉,工人則是三班倒,分早、中、夜班。而每個班到吃飯時間,又分時間段。所以每個時間段的工人吃完了飯,就得趕緊做清潔,為下一個時間段的工人吃飯做準備。大保潔則是等吃飯時間全過去了,徹底清掃飯廳地面,也負責清理伙房的垃圾。顯然,大保潔比小保潔的活兒臟,也累,但大保潔可以不見人。牛廣大就選擇了大保潔。
牛廣大到了保潔組,脾性也變了。脾性和脾氣還不是一回事。一個人的脾氣是指習性,而脾性,是指性情。牛廣大表面看不出性情有變化,卻開始愛喝酒。食堂也有便利條件,到了夜里,大保潔的事都完了,夜班賣剩下的菜底子隨便刮一刮就夠半飯盒兒。散裝的老白干兒是七分錢一大兩,一大兩也就是一兩半。棉紡廠大門的對面有個副食店,副食店里賣酒的是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兒,每次一見穿著再生布工作服的牛廣大拎著瓶子來買酒,臉就通紅。所以牛廣大只花一毛多錢,這女孩兒的酒提再多歪一歪,就能買上四兩半斤。牛廣大也知道,這女孩兒的臉紅還不僅是紅自己,也紅自己的這身工作服。棉紡廠是國營大廠,而國營大廠工人的身價,能頂上一個國家干部。但牛廣大并不喜歡這個女孩兒。這女孩兒有齙牙,且牙還黃,尤其臉一紅,就顯得那一嘴的齙牙更黃,看了很不舒服。所以每次來買酒,都是低著頭,故意不看她那張紅臉,也不看那一嘴齙牙,拎了酒瓶子笑笑就趕緊走。
牛廣大喝酒倒不誤事。總是等到后半夜,食堂的活兒都完了,也黑了燈,再找個角落一個人慢慢兒地喝。這時廠區(qū)里傳來夜班機器的轟鳴聲,朝外看去,遠處的車間一片燈火通明。牛廣大想想自己當初在車間時的情形,拎著扳子錘子在擋車女工們的面前不緊不慢地走來走去,就搖頭嘆息著一口一口地喝悶酒。人一喝了悶酒就容易感慨,一感慨,就會失落。男人失落的時候最容易想起的就是女人。牛廣大這時一失落,就又想起了那個叫齊寶琴的擋車女工。當初自己是保全工,一直沒向人家表示,現(xiàn)在不是保全工了,成了保潔工,跟過去相比已是一天一地。這時,牛廣大再想起齊寶琴那雙像貓一樣勾魂兒的大眼,就覺著已經遙不可及。一天后半夜,也是該著有事,保潔組的組長張姐來到食堂。張姐這時已經五十歲,還有幾個月就要退休了。人一要退休,責任心也就更強,夜里躺到床上睡不著,就想起了牛廣大。張姐已經聽說,有人在夜里看見牛廣大,聞著身上像有酒氣。牛廣大在食堂永遠是夜班,不僅做保潔,也看夜。張姐想,這個牛廣大夜里一個人在食堂,如果喝了酒,再喝大了,食堂真出點什么事也不知道。小事還好說,倘再出個三角地那樣的大事故,麻煩可就大了。張姐想到這里,激靈一下就從床上坐起來。張姐的家就在棉紡廠的職工宿舍,離廠區(qū)很近,這時越想越不放心,就穿上衣服奔廠里來。到了食堂,見黑著燈,心里才稍稍放下一些。但來到飯廳,聽了聽,好像有動靜。朝黑影兒里看看,發(fā)現(xiàn)角落里坐著個人。走過來再看,果然是牛廣大,正一個人坐在窗臺上喝酒。牛廣大天生有酒量,又經常喝,半斤老白干兒倒不至于喝大。但張姐借著食堂外面的路燈也能看出來,他的兩眼已經發(fā)紅。棉紡廠的女工都愛說笑,有時不論男女,甚至會開一些挺過分的玩笑,用這個城市的話說也就是有點兒扯。但張姐不扯,不光不扯,平時說話隨和兒,也很穩(wěn)重。這時張姐就走過來,在牛廣大的對面坐下了,看看他說,知道你心里膩歪,可總這么膩歪著也不是個事兒,別再憋出點兒病來。牛廣大慢慢抬起頭,愣怔著兩眼看看張姐。張姐又笑笑問,你今年,二十幾?牛廣大說,二十二,屬鼠。張姐哦了一聲說,該搞個對象了。牛廣大就把腦袋耷拉下來。張姐說,咱棉紡廠不趁別的,就趁女工,哪天給你介紹個俊的,一搞對象,心就敞亮了。牛廣大仍耷拉著腦袋,沒吭聲。張姐伸頭看看他,問,別是已經看上誰了吧?又笑笑說,告訴我,我給你說去。
牛廣大這才慢慢抬起頭,吭哧了一下說,紡紗車間的,齊寶琴。
張姐一聽齊寶琴,哦了一聲。
沉了沉才問,你了解她嗎?
牛廣大想了想,搖搖頭。
張姐說,她可是個寡婦。
牛廣大一聽齊寶琴竟是個寡婦,立刻愣了一下。張姐告訴牛廣大,這齊寶琴雖然只有二十出頭兒,但兩年前就結婚了。男的是廠里車隊的小車兒司機,專給廠長開車的。本來一結婚,這男的打算跟廠長說說,把齊寶琴從車間調到辦公室去??蛇€沒等說,男的就出事了。一天下午,這男的開車去東郊的原棉庫接廠長,因為時間晚了,怕廠長發(fā)脾氣,過鐵路道口兒時搶紅燈,讓開過來的火車撞出去。好好兒的一輛“華沙牌”小轎車,給撞成了一堆爛鐵。人也包到爛鐵里,成了肉餡兒。幸好當時廠長沒在車上,要不也就成了另一團肉餡兒。張姐看了牛廣大一眼,又說,按說這齊寶琴已經守寡兩年,又這么年輕,再走一步兒也到時候了,可你這么個童男子兒,又不禿不瞎,找個寡婦,你認頭嗎?
牛廣大聽了沒說話,覺著張姐這話有點兒扎耳朵。
張姐也覺出來了,趕緊又找補了一句說,話糙理不糙,我這也是好意。
張姐是好意,牛廣大卻走了心思。想了幾天,也就想明白了。張姐說的這事也未必就是個壞事。齊寶琴是個寡婦,當然不如不是寡婦的好??稍捰终f回來,倘她不是寡婦,就憑她的條件,憑自己現(xiàn)在這條件,人家還能同意嗎?現(xiàn)在好了,她是寡婦,自己是食堂掃地的,她的條件和自己的條件,用句街上的俏皮話兒說,墳地改菜園子——拉平了。大家誰也別嫌棄誰了。倘再用一句車間里的玩笑話說,這叫大肚子配羅鍋兒——湊合了。其實說到底,牛廣大也是從心里喜歡這個齊寶琴。男人喜歡一個女人,有時能說出為什么,也有時說不出為什么,就是個喜歡。倘把齊寶琴和廠對面那個賣酒的齙牙女孩兒放到一塊兒比,雖說一個是寡婦,另一個肯定還是黃花兒大閨女,牛廣大也寧愿選擇這個齊寶琴。
牛廣大這么想明白了,心里也就又有了把握。一有把握,也就不必再麻煩張姐。這天晚上,齊寶琴夜班,來食堂吃飯時,牛廣大就走過來。齊寶琴的晚飯很簡單,飯盒兒里就是半份兒素炒蘿卜片兒,一個兩摻兒的大餑餑。兩摻兒大餑餑泛著黃,是一半兒白面,一半兒棒子面兒,顯然是從家里帶的。食堂的葷炒蘿卜片兒是一毛五一份,素炒蘿卜片兒八分一份兒,半份兒四分錢。齊寶琴買的素炒蘿卜片兒,且是個半份兒,看得出,她家里的條件不是太好。齊寶琴正一邊吃飯一邊和旁邊的幾個姐妹說話,見牛廣大過來,抬頭看看他。牛廣大說,明早下班,在廠門口等你,有句話說。說完不等齊寶琴說話,就趕緊轉身走了。
第二天早晨,牛廣大早早地來到廠門口。等了一會兒,就在下夜班的人群里看見了齊寶琴。齊寶琴吃飯簡單,穿衣服卻不簡單。上班時在車間,只是一件擋車女工都穿的粗布大坎肩兒,沾得一身棉花絨兒。下班一出來,卻是一件淺地碎花兒的布拉吉,外面罩一件水紅的薄線衣,腳下是一雙白皮涼鞋。牛廣大立刻迎上去,小聲說,走吧。
齊寶琴站住了,上下看看他。
牛廣大瞥一眼身邊過來過去的人,又催促,別在這兒站著啊,快走。齊寶琴好像不認識,問,你要干嗎?牛廣大的臉一下子紅起來,看著齊寶琴的那雙貓眼,吭哧了吭哧說,想跟你,說句話。齊寶琴說,有話,就這兒說吧。牛廣大瞪著她,一下子說不出來了。這時旁邊有人喊齊寶琴。齊寶琴朝那邊應了一聲,對牛廣大說,我還有事。
就轉身走了。
棉紡廠的女工多,閑話也多。但閑話跟閑話不一樣。比如女工之間張三在背后說李四不好,讓王五聽見了,王五又去告訴了李四,這叫閑話。這種閑話也叫傳老婆舌頭,也就是搬弄是非的意思。還有一種閑話,是背后議論某人的趣事,尤其是帶有緋聞性質的趣事,這就有意思了。這種閑話也傳得更快。牛廣大一大早在廠門口攔住了齊寶琴,這事兒當天就在廠里傳開了。傍晚牛廣大再來食堂上班,從周圍人的眼神里就已經看出來。本來心里就窩著氣,這一來也就更不想見人了,把自己關到更衣室里,一個人耷拉著腦袋生悶氣。氣不是氣齊寶琴,而是氣自己。氣自己的是,怎么就這么看不明白事兒,明明齊寶琴跟自己沒一點兒這意思,自己還一直傻呵呵地抱著個熱火罐兒,以為跟人家也就是一層窗戶紙的事兒,一捅就破。現(xiàn)在好了,這層窗戶紙是捅破了,一下子把人丟到廠門口兒去了。這一大早,下夜班的上早班的,出出進進都是人,這回廠里的這些女工可有嚼舌頭的了,自己說不定已成了全廠的笑柄。牛廣大越想越氣,越氣心里也就越膩歪。正一個人耷拉著腦袋坐的屋里發(fā)愣,張姐進來了。張姐已經換了衣服,正準備下班。她顯然也已經聽說了早晨的事,就說,也甭太當回事。牛廣大抬頭看一眼張姐,沒吭聲。張姐說,這事兒也怨我,有的話沒跟你說。張姐說,你以為,這齊寶琴是個寡婦,條件就降低了?可不是這么回事兒。張姐又嗯嗯了兩聲,說,你還沒結過婚,有的事還不懂,這齊寶琴過去有婦女病,沒月經,大夫說,將來可能生不出孩子,可她跟那個小車兒司機一結婚,雖說沒幾天,婦女病就好了,所以現(xiàn)在,人家的條件不光沒降低,反倒比過去更高了。牛廣大雖然沒結過婚,也大概知道女人的月經是怎么回事。但他對齊寶琴的月經倒不在意。他在意的,是齊寶琴這個早晨在廠門口對自己的態(tài)度。
張姐這時才把齊寶琴的一些事,告訴牛廣大。
齊寶琴她爸當年也是棉紡廠的,在鍋爐房燒鍋爐,官稱鍋爐老齊。棉紡廠的鍋爐房還是解放前留下的,設備已經老舊,平時又很少維修,也就經常出故障。鍋爐老齊是個心細的人,工作也認真,曾幾次因為盡職盡責,及時發(fā)現(xiàn)隱患,避免了發(fā)生重大的鍋爐爆炸事故。但后來,他還是在一場事故中死了。其實那場事故之前,鍋爐老齊已經發(fā)現(xiàn)鍋爐的爐體有裂縫,也及時報告了領導。但并沒引起領導的重視。于是一天晚上,這個有裂縫的鍋爐不是爆炸,而是突然爆裂了。這一晚正是鍋爐老齊當班。鍋爐老齊正撅著屁股往爐膛里添煤,躲避不及,一下就被轟然而出的開水燙死了。當時救援的人來到鍋爐房,聞到一股奇異的肉香。后來才明白,是鍋爐老齊已被鍋爐里的開水燙熟了。這肉香,是從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老齊死于工傷,這毫無異議。但這工傷是屬于意外事故,還是安全事故,就值得研究了。廠里的領導最后決定,此事不再深究,把鍋爐老齊的喪葬條件按最高級別待遇。另外,如果家屬還有什么額外要求,也可以提出來。當時鍋爐老齊剛四十多歲,老婆是家庭婦女,家里本來就很困難。齊寶琴是頭大,底下還有兩個弟弟三個妹妹,大弟弟比齊寶琴小五歲,再底下的是一年兒一個,踩著肩膀兒出來的?,F(xiàn)在鍋爐老齊一死,全家也就失去了經濟來源。齊寶琴當時十八歲,剛從學校畢業(yè)。齊寶琴她媽就跟廠里提出來,讓齊寶琴進廠頂替了她爸。所以,齊寶琴上班,其實是要養(yǎng)活全家。但她上班跟她爸當初上班又不一樣。當初鍋爐老齊上班,工資是五十二塊錢,加上全勤獎兩塊五毛,夜班費兩塊六毛,洗理費兩塊,每月可以拿到五十九塊一毛。齊寶琴剛上班,每月卻是十八塊錢,兩年后也只有三十二塊錢,所以家里的生活就還是很緊。齊寶琴是中學畢業(yè),有文化,一直想去分廠的辦公室當成本核算會計。會計的工作不累,干凈,工資也比車間這邊高。后來嫁給廠里的小車兒司機,正跟廠長提這事,這小車兒司機就讓火車撞死了。人一撞死,調辦公室的事自然也就放下了。所以啊,張姐嘆口氣對牛廣大說,早晨在廠門口這事,也未必就是個壞事,說句不好聽的,這齊寶琴,也是命太硬。
牛廣大聽了想想,倒覺著張姐這話也在理。
這以后,牛廣大也就對這個齊寶琴死心了。
牛廣大對齊寶琴死心了,對廠門口副食店那個賣酒的齙牙女孩兒卻還是提不起興趣。牛廣大天生喜歡漂亮女人。漂亮女人哪個男人都喜歡,但喜歡和喜歡不一樣。有的男人雖喜歡漂亮女人,可討老婆,只要別的方面說得過去,漂亮不漂亮也就湊合了。牛廣大不行。牛廣大不湊合,找不到漂亮女人,寧肯不娶。牛廣大自從在齊寶琴這里碰了釘子,也就心灰意冷。再去廠門口的副食店買酒,雖然那個齙牙女孩兒的臉越來越紅,打酒時酒提越來越歪,給的酒也越來越多,每次卻都是耷拉著腦袋,拎了酒瓶子轉身就走,只當沒看見。
再后來,也就不去買酒了。
牛廣大后來不去買酒了,還不僅是不想見那個齙牙女孩兒,也不是不想喝酒,而是喝不起了。這時別說喝酒,連吃飯也已經成了問題。廠里的食堂再到賣飯時間,只有像水兒一樣的菜湯,主食也就是用白菜幫子和棒子面兒蒸的菜團子。但就這樣,來食堂吃飯的人也越來越少,都是從家里自己帶飯。自己帶飯,就更差了,大都是麩子面兒的野菜餑餑,條件好一點兒的再摻點兒秫米面兒,就已經很高級了。牛廣大沒父母,從小是跟著姥姥長大,十幾歲時姥姥也死了,家里就自己過日子。自己過日子,也就沒拖累,一個人吃飽連狗都喂了,日子也就勉強還過得去。但這時副食店已不賣酒了。也不是不賣,還賣,只是沒有零打的散白酒了,瓶裝酒又貴得嚇人。牛廣大沒酒喝了,一個人膩歪的時候,心里就沒抓沒撓的。
但后來,牛廣大無意中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喝酒的辦法。
棉紡廠有個保健站。保健站當然不賣酒,是給本廠職工看病的衛(wèi)生院,只是比衛(wèi)生院的規(guī)模小。但規(guī)模再小,也五臟俱全,內科外科都有。牛廣大發(fā)現(xiàn),這保健站里有酒精。牛廣大起初沒留意,也是一天晚飯時跟保健站的佟大夫閑聊,偶然聽說的。佟大夫六十來歲,是個萬金油兒大夫,在棉紡廠的保健站干了大半輩子,什么血里呼拉的工傷都見過,也經手了無數(shù)稀奇古怪的急病兒暴病兒,所以干到快退休時,雖還只是個普通廠醫(yī),卻已經積累了豐富的臨床經驗。用佟大夫自己的話說,他比市中心醫(yī)院的急診科主任都見多識廣。佟大夫也是獨身,家里沒負擔,每月的工資只一個人花,生活條件也就好一點兒,所以每天還是來廠里的食堂吃飯。佟大夫跟牛廣大投脾氣,每次來食堂,一邊吃著飯,就跟牛廣大聊一會兒。佟大夫也是偶然說起保健站有酒精的事,說自己大半輩子當大夫,這雙手因為要消毒,長年搓酒精,已經讓酒精燒得爆了皮,像銼,幸虧沒女人,就是有女人也不會讓他摸。
佟大夫說的無心,牛廣大卻聽的有意。牛廣大過去是保全工,在車間也經常用精酒,想想就問,這保健站的酒精跟車間用的酒精是不是一回事。佟大夫一聽就樂了,說當然不是一回事,保健站用的是醫(yī)用酒精,主要成分是乙醇,乙醇也就是我們平時喝酒的酒精。而車間用的是工業(yè)酒精,主要成分是甲醇,甲醇也叫木精,這能喝死人,就算喝不死,也能把眼喝瞎了。佟大夫一邊用手里的筷子比畫著,又說,另外濃度也不一樣,醫(yī)用酒精一般是百分之七十五,工業(yè)酒精要百分之九十以上。佟大夫這么一講,牛廣大就明白了。醫(yī)用酒精是乙醇,濃度又是百分之七十五,這不就是七十五度的白酒么?七十五度的度數(shù)兒是高了點兒,但牛廣大喝過東北的燒刀子和悶倒驢,也都七十多度。話說回來,度數(shù)兒高了也能兌水啊。于是第二天,牛廣大就拎著個瓶子來保健站,找佟大夫要酒精。牛廣大要酒精當然不說是喝,只說在食堂做保潔,活兒太臟,佟大夫的話提醒了他,完事用酒精擦擦手,也能消毒。佟大夫平時來食堂吃飯,也經常受牛廣大的關照,趕上伙房跟前沒人,就弄個破了餡兒的菜團子塞到他飯盒里,或拿塊咸菜疙瘩。所以這時,一聽牛廣大要酒精,就帶他來到換藥室,讓個小護士給他灌了一瓶子。牛廣大回來,先試著嘗了一口,確實比一般的白酒燒嘴,不光燒嘴,也燒嗓子。兌了水再喝,倒不太火燒火燎了,但還是又苦又澀。不過這時能有酒喝就已經不錯了,且喝完了也能暈乎乎兒的。就這樣,牛廣大每天夜里完了事,一個人閑下來的時候就又有了酒喝。但去保健站要酒精的次數(shù)多了,佟大夫就覺出不對勁了,問牛廣大,要這么多酒精到底干什么。牛廣大這才說了實話,是喝。佟大夫一聽臉就變了顏色,立刻說,我怕的就是你喝,這醫(yī)用酒精的主要成分雖是乙醇,可跟白酒不是一回事,還有別的成分,你真喝出毛病我的罪過兒可就大了。牛廣大一見佟大夫說得變顏變色,趕緊又拿話往回找,說自己喝是喝,也不是總喝,只是晚上膩歪了,弄兩口兒嘗嘗。可話雖這么說,牛廣大平時該來保健站要酒精,還照樣要酒精,晚上想喝了也照樣還喝。佟大夫已問清了是怎么回事,也知道這個牛廣大勸也勸不住,索性也就不勸了,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天下午,牛廣大又來保健站要酒精。來到佟大夫的診室看見一屋子人。佟大夫正忙碌,顯然又有人突然得了急病兒。牛廣大伸頭往里一看,一下愣住了。躺在診床上的竟是齊寶琴。齊寶琴這時臉色死白,呼吸微弱,閉著兩眼像是沒了知覺。一問旁邊的人才知道,齊寶琴是在車間上著班,突然暈倒了。
齊寶琴這天是上中班。中班一般是上中午一點,下晚上十點。齊寶琴的家里這時已經更困難了。底下的兩個弟弟三個妹妹都十幾歲,正是如狼似虎能吃的時候,家里又沒這么多糧食,她媽就經常帶著她的兩個弟弟去郊區(qū)挖野菜,或擼些榆樹錢兒。平時省下棒子面兒和秫米面兒,讓上班的齊寶琴吃??升R寶琴看著母親和幾個弟弟妹妹吃榆樹錢兒吃得都已經有些浮腫,又不忍心,就經常把上班帶的菜餑餑偷偷留下,自己餓著肚子來上班。這個下午,齊寶琴在車間里正擋車,肚子里沒食,一下就餓暈了。牛廣大在旁邊聽了,又朝躺在診床上的齊寶琴看一眼,就轉身出來了。牛廣大不是個愛記仇的人。可這次對這個齊寶琴是真記仇了。齊寶琴是他愛上的第一個女人,也是當初真心愛的唯一一個女人,可就在他從保全工變成保潔工時,齊寶琴卻拒絕了他,且是用那樣一種讓他難堪的方式,在廠門口當著那么多人拒絕他的。所以,牛廣大就感覺自己是受了奇恥大辱。夜里一個人喝酒時,想起這事兒,就經常自言自語地念叨出聲兒來,齊寶琴啊,你這個齊寶琴,我這輩子記住你了。
這天夜里,牛廣大又喝得有點兒大。但這時喝大了,再想起齊寶琴,心里卻一拱一拱的,總覺著不太得勁兒。齊寶琴那張死白的臉一直在眼前晃來晃去,一會兒,這張臉上好像還有了淚痕。牛廣大又喝了一會兒,就起身搖搖晃晃地來到伙房?;锓康拇篝せj里,還有一點白天賣剩下的碎菜團子。說是碎菜團子,也就是一些碎渣碎餡兒。牛廣大找了塊屜布,把這些碎渣碎餡兒倒出來,包了個包兒,就揣到懷里從食堂出來了。廠區(qū)里很昏暗。拐過兩條通道,來到紡紗車間。紡紗車間這時正燈火通明,機器聲震耳欲聾。牛廣大一進車間,就看見了齊寶琴。齊寶琴的工位離車間門口很近,她正站在一排機器的跟前專心擋車,臉色在車間的燈光底下顯得更加蒼白,且白里透黃。牛廣大這時已經喝得有點兒大,也就不在乎被人看見,徑直朝她這邊走過來。齊寶琴抬頭一見牛廣大,稍稍愣了一下。牛廣大來到她跟前,從懷里掏出屜布包兒,扔到機器上,就轉身走了。走到車間門口,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這時發(fā)現(xiàn),齊寶琴的手里正拎著那塊屜布,用兩只貓眼直愣愣地朝這邊看著,嘴角還沾著幾粒碎渣和碎餡兒。牛廣大不想再看這雙貓眼,扭頭就搖搖晃晃地出來了。
牛廣大知道,齊寶琴這天晚上應該是上“中連夜”。所謂“中連夜”,也就是中班連夜班,一般由中班倒夜班的第一天會上這種班。這種班也最辛苦,要從第一天的中午一直連著上到第二天的早晨。果然,第二天早晨,牛廣大下班時就在廠門口碰上了剛下夜班的齊寶琴。齊寶琴看上去很疲憊,但由于夜里吃了牛廣大送去的碎菜團子,肚子里不空了,臉色也就不那么死白了。牛廣大這次接受了教訓,見齊寶琴過來,沒再貿然迎上去,只是放慢了腳步。他這樣放慢腳步可以理解為無意的,也可以理解為是在有意等著齊寶琴??傊V大覺得,這樣可以使自己主動一些,就算齊寶琴只是匆匆地跟自己打個招呼,或只是應付地向自己表示一下感謝,自己也不至于再像上次那么難堪。但就在他心里這么想著時,齊寶琴卻已經從旁邊過去了。她并沒有應付地向牛廣大表示感謝,不僅沒應付地感謝,連個匆匆的招呼也沒打,就這么徑直走過去了。牛廣大一下站住了,看著齊寶琴的背影,一直看著她走遠了。
牛廣大直到這個傍晚再來上班時,才覺得自己把這件事想明白了。他確定,齊寶琴在這個早晨并沒看見自己。當時自己是朝廠門口走,臉自然是朝著廠門口的方向。而齊寶琴是從自己身后過來的,也是朝廠門口走,那么她的臉和自己的臉就應該是朝著同一個方向。朝著同一個方向,自己又在她前面,所以盡管自己當時走得很慢,她看到的也就應該只是自己的背影。齊寶琴雖在前一天晚上吃了自己送去的碎菜團子,可畢竟剛上了一個中班連了一個夜班,頭一天下午又剛餓得在車間里暈倒,這個早晨下了夜班也就已經頭昏眼花。從車間出來,在后面沒認出自己也就很正常。牛廣大這樣想明白了,心里的感覺也就清晰了。在此之前,牛廣大一直不愿承認自己的真實想法?,F(xiàn)在不得不承認了,這個齊寶琴,確實值得同情。她爸當初燒鍋爐,讓開水燙熟了,扔下齊寶琴她媽帶著這一窩兒孩子。齊寶琴不到二十歲就得養(yǎng)家。同樣是出來上班,人家別人是養(yǎng)自己,或養(yǎng)老婆孩子,可齊寶琴卻要養(yǎng)活寡婦媽和一堆弟弟妹妹。別人的家里都是把最好的吃食省出來,濟著上班的人吃,因為上班的人吃飽了好出去為全家人掙錢。而齊寶琴卻是把吃食省給家里人,自己餓著肚子出來上班。牛廣大想到這里就在心里嘆了口氣。俗話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其實人又何嘗不是為衣食奔忙。這個齊寶琴,如果當初的那個早晨沒那樣給自己難堪,現(xiàn)在又何必受這份兒罪呢。
于是這個傍晚,牛廣大就來食堂的伙房幫忙?;\屜上蒸的菜團子熟了,揭了鍋,牛廣大就過來幫著往簸籮里揀。剛出鍋的菜團子燙手,拿不住,牛廣大就一個一個地往簸籮里扔。這么扔著,杜有才就走過來。杜有才這時已是后勤科的副科長,還兼著職工食堂地管理員,這時一見牛廣大這么隔著老遠的往簸籮里扔菜團子,像扔手榴彈,就要跟他急。杜有才當初被炸掉的半邊眉毛一直沒長出來。臉上一邊有眉毛,一邊沒眉毛,看著就很別扭。不光別扭,也經常被別人取笑。后來他索性就把另一邊的眉毛也刮了,這一來兩邊的眉毛都沒了,一張臉上空蕩蕩的,看著就更別扭了,溜兒光溜兒光的像個雞蛋。等刮掉的那半邊眉毛再長出來,反而更黑,也更密,看著就更扎眼了。這時杜有才走過來,挑著一邊的眉毛說,這菜團子是棒子面兒的,皮兒又薄,本來就糟,你這么一扔還不都摔爛了?說著就拿起兩個摔爛的菜團子舉到牛廣大的眼前,說你看,你看看,都摔成了這樣兒,你是不是成心?接著突然又看看牛廣大的手,問,你不是大保潔嗎,怎么跑到伙房來了,你那手干凈嗎?
牛廣大說,我的手,用酒精消毒。
杜有才聽了又看看牛廣大,才轉身走開了。
這天夜里,牛廣大沒喝酒。食堂的事都完了,看看黑了燈,就又來到伙房。簸籮里的菜團子已經賣完了,又剩了些碎渣碎餡兒。但今天破了餡兒的菜團子多,所以剩的碎渣碎餡兒也比往日多。牛廣大又拿來一塊屜布,把簸籮里的碎渣碎餡兒倒出來,包了一個包兒揣到懷里。但這次的這個包兒太大了,往懷里一揣,胸前鼓起個大包,看著怪怪的。牛廣大低頭看了看覺著不行,又掏出來,一回頭看見平時清運垃圾的小車兒,就走過去。這是個小平板車,有四個小轱轆,上邊放著裝垃圾的竹筐。牛廣大把這個屜布包兒擱到竹筐里,上面又蓋了個破紙盒子,就拉著從食堂出來。來到紡紗車間門口,他站住猶豫了一下,頭一低就拉著小車朝齊寶琴走過來。齊寶琴正站在一排機器的跟前接線頭兒,無意中一抬頭,看見牛廣大拉著個小車過來,立刻停住手,看看牛廣大,又看看他手里的那輛小車兒。牛廣大過來,沒說話,撅著屁股從竹筐里拿出那個屜布包,扔到機器上,就轉身拉著小車走了。走到車間門口,再回頭時,見齊寶琴也正撅著屁股。齊寶琴雖年輕,但屁股比一般的女人要大,且這時是在車間里,穿的是一條已經洗得發(fā)白的薄褲子,這樣一撅就把屁股繃起來,繃得形狀很好看。她這時正把那個屜布包兒塞進自己放在機器底下的提包里。一邊塞著,還不停地用手抹嘴角。這時,好像是一粒菜團子的碎渣從嘴角掉到了地上。她立刻撿起來,又放進嘴里。
牛廣大立刻轉身,拉著小車走了。
俗話說,飽暖生閑事。棉紡廠的女工閑話多,是在吃飽飯的時候,說白了也就是吃飽了撐的。人一吃飽了精神就好,精神一好心情就好,心情一好自然也就對一些夾七雜八的閑事兒感興趣。再一議論這些閑事兒,也就成了傳來傳去的閑話。但這時不行了,大家來上班都餓著肚子,就算沒餓肚子,肚子里裝的也都是些麩子面兒或谷糠面兒的野菜餑餑。吃這東西最發(fā)愁的是拉不出屎。屎都拉不出來,也就沒心思再管別的閑事。沒了閑事,自然也就沒了閑話。所以牛廣大來了紡紗車間幾次,且每次來都給齊寶琴扔下個屜布包兒,也就并沒有人注意。但別人沒注意,杜有才卻注意了。杜有才起初注意的也不是牛廣大,而是伙房的簸籮里那點兒賣剩下的碎菜團子。杜有才的家里這時也很困難。但他的困難又跟別人不一樣。他老婆剛生了孩子,沒奶,沒奶的原因是吃不飽。杜有才有糖尿病,糖尿病最主要的癥狀就是三多,吃得多,喝得多,尿得多。喝得多尿得多還好辦,就是這個吃得多,要命。家里的糧食都給他一個人吃了還不夠,經常上著班就犯低血糖。保健站的佟大夫已經警告過他幾次,這低血糖不能總犯,總犯會有危險。杜有才的老婆也疼他,每天上班,就把家里所有的吃食都給他帶著,自己在家就用麩子面兒和白菜幫子熬點粥喝??扇水吘共皇桥#3圆?,可以擠出奶,人光吃麩子就擠不出奶了。杜有才的老婆沒奶,孩子就瘦得像個小貓兒。
杜有才的這個老婆跟他也算青梅竹馬。但青梅竹馬不光是從小一起玩兒,也一起揀垃圾。杜有才的這個老婆叫吳三妹。杜有才的家里窮,吳三妹的家里也窮,倆人是揀煤繭兒認識的。揀煤繭兒也叫揀煤核兒。人家燒完的煤沒燒透,里面還會剩一點煤芯兒,就是煤核兒,揀回來還可以接著再燒。那時杜有才十幾歲,吳三妹比他小,剛十二三歲。揀煤繭兒得搶,燒鍋爐的煤灰倒出來,還帶著紅炭兒小孩子們就一哄而上。吳三妹瘦小,搶不過人家,就只能揀人家剩下的。一次吳三妹搶著一堆煤灰,又讓一個麻臉孩子給搶了。杜有才在旁邊看見了,上去把這麻臉孩子按在煤炭堆上,燙了一臉的大燎泡。從此,吳三妹再揀煤繭兒,就總是跟著杜有才。那時不光揀煤繭兒,也揀垃圾。垃圾里的碎布頭兒碎鐵片兒爛玻璃碴兒爛紙板兒都能賣錢。杜有才就這么帶著吳三妹揀垃圾,一直揀了幾年。其實吳三妹一直對杜有才有意。但杜有才自己揀垃圾,卻瞧不上揀垃圾的吳三妹。且吳三妹是在垃圾堆里長大的,一腦袋焦黃的頭發(fā)像打了綹兒的麻繩子,眼窩兒也總是黑的,好像永遠洗不凈。但吳三妹雖然揀垃圾,也畢竟已是個大姑娘,看得出眉眼高低,知道杜有才瞧不上自己,也就斷了這門心思。后來杜有才進了棉紡廠,兩人也就徹底斷了聯(lián)系。再后來,吳三妹出了一件事。這件事不僅改變了吳三妹的命運,也改變了吳三妹和杜有才兩個人的命運。
吳三妹到二十來歲就不再出去揀垃圾了,只收別人揀來的垃圾,再去賣給廢品收購站,賺中間的差價。街上把做這種營生叫收破爛兒的。事情也就出在這收破爛兒上。一天傍晚,吳三妹從一個老太太的手里收了一堆碎布頭兒。碎布頭兒和碎布頭兒也不一樣,大塊兒的碎布頭兒是七分錢一斤,小塊兒的碎布頭兒是四分錢一斤,所以吳三妹收了碎布頭兒就要再分揀一下。這些碎布頭兒顯然是這老太太剛揀來的,還都土不戕戕的,吳三妹正揀著,就發(fā)現(xiàn)一塊很大的布片兒。這應該是一件上衣的前襟兒,大概是因為糟了不知怎么撕爛的。雖然都是土,已辨不出顏色,但還能看出這衣襟上有個口袋。用手捏了捏,里邊鼓鼓囊囊的還有東西。掏出來一看,是個皺皺巴巴的破牛皮紙信封。從這信封里再一掏,竟是一沓鈔票,壹角的,貳角的,伍角的,還有壹元貳元的,最大的票子竟是拾元的,數(shù)了數(shù),竟然有幾十塊錢。吳三妹一下子傻了。她揀了十幾年垃圾,還從沒見過這么多錢。這時又仔細看了看這個信封。吳三妹雖沒多少文化,但還認識幾個字,看出信封上的地址是明輝中學,收信人的名字叫林健墨。吳三妹知道這個明輝中學,過去曾在這中學的墻外揀過煤繭兒。第二天,就來到這個明輝中學。一打聽,還真有個叫林健墨的老師,是教語文的。吳三妹見了林老師,先拿出這塊布片兒。林老師一眼就從這布片兒上的紐扣認出來,推著眼鏡說,我母親的,這是我母親的衣服,可她去世已經一年了。這時,吳三妹才又拿出那個信封。林老師一看這信封里的錢,眼淚就流出來,明白是自己母親在世時省吃儉用,偷偷攢下的,不料去世時沒人知道,就隨著這件舊衣服扔了。林老師聽吳三妹說了這衣服是怎么來的,很感動,當即拿出一張五塊錢的票子要酬謝吳三妹。吳三妹卻堅決不要,覺著自己沒理由收人家這錢。林老師的心里還是過意不去,覺得這才是真正的拾金不昧,就寫了一篇報道給報社送去了。報社幾天后就把這篇報道登出來,同時還配發(fā)了一張吳三妹的照片。照片上的吳三妹站在一堆爛布片兒的旁邊,表情很淡。這時杜有才已從棉紡廠的筒搖車間調到后勤科。一天中午吃完了飯,偶然翻報紙,就看見了這篇報道。其實杜有才最先看見的還不是這篇報道,而是這篇報道配發(fā)的照片。照片上的吳三妹雖沒怎么變樣,但還是變樣了。過去的吳三妹眼圈兒總是黑的,兩個鼻子窩兒也是黑的。眼圈兒一黑,鼻子窩兒一黑,就顯得臉挺鼓。但這張照片上的吳三妹大概因為要拍照,仔細洗過臉了,不僅眼圈兒不黑,鼻子窩兒也不黑了,還梳了一條又粗又長的大辮子,看上去不僅清瘦,竟然也很清秀。杜有才沒想到,原來從小跟自己一起揀垃圾的吳三妹竟是個這么漂亮的女孩兒。于是去找到她,兩人就結婚了。但兩人結婚也就幸福了幾個月。幾個月以后也不是不幸福,而是幸福不起來了。幾個月以后的吳三妹就懷孕了。女人一懷孕,就要吃營養(yǎng),吃營養(yǎng)就要用錢。吳三妹這時在社會上已是名人,有了很多榮譽,還經常被各單位請去做報告,現(xiàn)身說法,給大家講自己是如何的拾金不昧,家里的墻上也掛滿各種獎狀和大大小小的錦旗??蛇@些獎狀和錦旗不能當飯吃。吳三妹過去收垃圾賣破爛兒,一個月還能有幾塊錢收入。后來一成名人,再賣破爛兒就不合適了,也與身份不符,但不賣破爛兒也就沒有了經濟來源。跟杜有才剛結婚時,日子還勉強過得去,后來一懷孕,再一生孩子,加上杜有才的糖尿病越來越重,家里的日子也就一天比一天困難。
杜有才也是無意中發(fā)現(xiàn)食堂簸籮里的碎菜團子。食堂的東西就是這樣,可以剩,也可以扔在那兒,但食堂的人不能動,更不能吃,一動一吃就叫偷嘴。在食堂工作最忌諱的就是偷嘴。雖說當廚子沒有不偷嘴的,就像俗話說的,廚子不偷,三年不收??稍趪鵂I棉紡廠這樣的職工食堂,偷嘴一旦被逮著,就比偷錢還丟人。偷錢偷的也就是個錢,而偷嘴偷的就不光是嘴了,還有個饞。所以食堂每天賣完了菜團子,簸籮里剩的碎渣碎餡兒寧愿那么扔著,也沒人去動。可這些碎渣碎餡兒一這么扔著也就成了垃圾,真等于是扔了。食堂一天的工作結束,接下來就輪到了牛廣大的大保潔。而大保潔的工作就是把食堂,也包括伙房里一天的各種垃圾清運出去。杜有才發(fā)現(xiàn),這些簸籮里的碎渣碎餡兒第二天早晨就沒了,簸籮也刷得干干凈凈。杜有才就明白了,這些碎渣碎餡兒是讓牛廣大清理了。牛廣大清理這些碎渣碎餡兒自然不會當垃圾扔了,肯定是清理到自己的飯盒里了。杜有才明白了這件事倒沒生氣,只是感到很吃驚。這些碎渣碎餡兒足足可以裝滿一飯盒兒。他沒想到,原來這個牛廣大每天夜里為食堂做大保潔,竟然還有這么大的一筆收入。杜有才知道這件事的當天傍晚,就把牛廣大叫來。食堂的后面是鍋爐房。這鍋爐房的鍋爐是個茶爐,所以也歸食堂管。杜有才就對牛廣大說,燒茶爐的徐麻子還管著細紗車間那邊的小鍋爐,每天得兩頭兒跑,以后就這樣,你晚上十二點以前替徐麻子燒茶爐,十二點以后他回來了,食堂這邊的事也完了,你再回來做大保潔。牛廣大是每天傍晚六點,下轉天早晨六點,棉紡廠的人把這種班兒叫六對六。六對六跟夜班還不一樣,一般比較清閑,活兒不多,也有看夜兒的性質。于是牛廣大的六對六,就這樣讓杜有才給砍成了兩半,前六個小時在這邊燒茶爐,十二點以后再回食堂,做大保潔。
牛廣大起初倒沒覺出什么,讓燒茶爐就去燒茶爐。可是第一天夜里回到食堂,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锓康聂せj里,每天剩的菜團子碎渣碎餡兒不見了。菜團子賣完了,沒剩碎渣碎餡兒,按情理也屬正常。如果菜團子蒸得好,沒有破的爛的,也就不會有碎渣碎餡兒。但如果沒有就應該一點兒沒有。可牛廣大發(fā)現(xiàn),這簸籮里不是一點兒碎渣碎餡兒沒有,也有,只是沒有大的碎渣碎餡兒。倘仔細看,還是有一些小的碎屑。這就說明,大的碎渣碎餡兒是已經被人先一步弄走了。牛廣大自從那次三角地的沼氣爆炸,炸成了輕微腦震蕩,后來記憶力一直沒完全恢復。但雖沒完全恢復,記憶力還有,只是回想起來比較慢,像車軸沒膏油,腦子里嘎嘎吱吱的,得干磨。一件事明明下午剛發(fā)生的,到夜里再想,就好像已是幾天前的事了。牛廣大本來對這簸籮里的碎菜團子并不在意。但這碎菜團子的后面還連著齊寶琴,他就在意了。尤其那個晚上,他在車間門口回頭看時,見齊寶琴正撅著屁股往自己的提包里塞屜布包兒。她的屁股撅得那么高,褲子把屁股繃得那么好看,就足以說明這個屜布包兒對她有多重要??涩F(xiàn)在這簸籮里的碎菜團子突然沒了,碎菜團子一沒,屜布包兒也就沒了,屜布包兒一沒齊寶琴那撅起來的屁股也就沒了。牛廣大這么一想,心里立刻就有點兒急。他這一急,也就突然想起了傍晚的事。杜有才讓他前半夜去替徐麻子燒鍋爐,等后半夜再回來,這簸籮里的碎菜團子就沒了。食堂最后一次賣飯的時間是晚上七點到八點。杜有才上班是隨著車間,也三班倒。但夜班有牛廣大,杜有才就只上早班和中班。這天正好是杜有才的中班。牛廣大不是個腦子靈的人,記憶力又不好,遇事就經常犯糊涂。但糊涂的人一般都認死理兒。一認死理兒,有的事反而看得更準。牛廣大立刻明白了,這些碎菜團子肯定是讓杜有才弄走了。杜有才弄走這些碎菜團子倒沒什么,食堂的碎菜團子就在簸籮里扔著,許你弄就許別人弄。但牛廣大覺得,杜有才弄可以,可不該這么弄。他這么一弄,就把這事兒弄得有點兒下作了。牛廣大憋了一肚子氣,夜里又喝了一陣悶酒。心里一悶,酒精也就沒太兌水,一下就喝大了。等發(fā)現(xiàn)自己喝大了,就已經晚了,往起一站,一頭就栽到白菜堆上了。
杜有才第二天是上早班。杜有才無論早班還是中班,到廠里第一件事要先來食堂轉一圈兒,看看沒什么事,再去自己的辦公室。他在這個早晨來到食堂,見食堂的人正圍著說話。進伙房一看,還是鍋朝天盆朝地的一片狼藉。顯然,牛廣大夜里沒做大保潔。杜有才一下就來了氣,過來撥開人群一看,就見牛廣大還四腳拉岔地躺在白菜堆上鼾聲如雷,吐的臟東西流到白菜上到處都是。接著杜有才就又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牛廣大顯然喝大了。但杜有才聞出來,牛廣大喝的不像酒。酒的氣味是一種有些發(fā)甜的柔香,就算喝大了,吐出來的也是這種柔香??涩F(xiàn)在卻不是這種柔香,也香,但是一種賊香,且這種賊香里還隱隱的有一股邪味兒。杜有才立刻斷定,這應該是酒精。杜有才當年揀垃圾時,經常去醫(yī)院的墻外揀玻璃瓶子。有一種白色的玻璃瓶,口兒小肚子大,小孩子們都把這種瓶子叫“大肚子娘們兒”,里邊就是這種賊香的氣味。起初杜有才不懂,后來才知道,這種“大肚子娘們兒”就是專門裝酒精的。但這時讓杜有才吃驚的還不是牛廣大喝酒精能把自己喝大了,而是這酒精從哪兒來的。酒精畢竟不是酒。酒再貴,在商店里還能買,可酒精無論貴賤,卻不是隨便在哪兒就能買到的。這時杜有才隨手拿了個水舀子,舀了一舀子涼水走過來,嘩地潑到牛廣大的臉上。牛廣大激靈一下醒了,從白菜堆上慢慢爬起來,用手抹了把臉,看看杜有才,又看看周圍的人。
杜有才問,你喝的,是酒精?
牛廣大還沒醒過神來,癔癔怔怔地點點頭。
杜有才把頭伸到他面前,這邊歪著看了看,又那邊歪著看了看,問,哪兒來的?
杜有才問的,當然是酒精。
牛廣大說,保。但他只說了一個保字,立刻又把嘴閉上了。他說保,當然是想說保健站。可立刻意識到,不能把保健站說出來,一說保健站,也就說出了保健站的佟大夫。佟大夫曾對他說過,你要這酒精到底干什么,我不問,也不管,可你記住了,無論到什么時候,不能說出這酒精是我給的,酒精不是藥,只能在保健站里用,給出去,我犯錯誤。
但牛廣大這時只說了一個保字,杜有才就已經知道說的是保健站了。說保健站,自然說的是佟大夫。杜有才知道牛廣大跟佟大夫的關系好,佟大夫來食堂吃飯,??匆娝麄z湊一塊兒說小話兒。杜有才曾拿話點過牛廣大。一次,他看見牛廣大趁著沒人注意,把一塊咸菜疙瘩塞到佟大夫飯盒里了。事后就對牛廣大說,在食堂,最忌諱的就是慷國家之慨,東西不在多少,可別犯錯誤。杜有才這么說,其實也是心里記著佟大夫的仇。杜有才的老婆吳三妹因為總喝麩子面兒菜粥,漸漸就不光沒奶水了,也沒了氣血,中醫(yī)叫氣血虧。一次杜有才去保健站,找佟大夫開藥。佟大夫問他哪兒不好。杜有才說頭暈。佟大夫給他量了血壓,血壓不高。杜有才又說,身上沒勁兒。佟大夫說,你是多年的糖尿病,乏力也是糖尿病常見的癥狀。杜有才就說,我可能是氣血虧。佟大夫聽了奇怪,說男人,有氣虧的,可還沒聽說過有血虧的。杜有才就只好直說,想開幾副烏雞白鳳丸。佟大夫一聽就明白了,問他,你知道這烏雞白鳳丸是治什么病的嗎?杜有才說,就治我這病,氣血虧。佟大夫說,烏雞白鳳丸治氣血虧不假,可不治你的氣血虧,這藥是專治女人的氣血虧,月經多,量大,崩漏,懂嗎?杜有才一聽臉就紅起來,旁邊等著看病的人也都樂了。廠里的職工是公費醫(yī)療,來保健站看病不花錢,拿藥也不花錢,但職工家屬得花錢。杜有才唬著自己氣血虧,其實是給老婆拿藥,明顯想占國家便宜。這事兒擱得別人還好說,可他是后勤科的副科長,就有點兒丟人丟大了。于是沒再說別的,就趕緊起身出來了。杜有才的烏雞白鳳丸沒開成,還鬧了個大紅臉,從此就在心里記了佟大夫的仇。這次終于逮著了機會,佟大夫不給自己開烏雞白鳳丸,卻把保健站的酒精偷偷給牛廣大喝,還把牛廣大喝大了,上著夜班吐得白菜堆上到處都是,工作也耽誤了。杜有才決定,牛廣大的事先往后放一放,先說這個佟家桐。
佟家桐,也就是佟大夫。
杜有才在這個早晨沒去保健站直接找佟家桐,而是來廠長辦公室找朱嘯天。朱嘯天這時已是棉紡廠的副廠長,仍負責安全生產,同時也兼管后勤。杜有才來找朱嘯天時,朱嘯天正坐在辦公桌前喝茶。一見杜有才進來就立刻站起來說,有會,馬上要去開會。杜有才趕緊說,這次是別的事。杜有才說這次是別的事,意思也就是說,不是他上次來找朱嘯天的事。杜有才上次來找朱嘯天,是自己提拔后勤科正職科長的事。朱嘯天早已答應過杜有才。后勤科的老科長叫劉老癟,朱嘯天對杜有才說,劉老癟一退休,他這正職科長的位子讓出來,就是杜有才的??蛇@劉老癟退休已快半年了,朱嘯天卻閉口不再提這件事。杜有才起初還悶著頭等消息,等來等去,見朱嘯天一直沒這意思,就有點沉不住氣了。杜有才不光上次,已經來找過朱嘯天幾次。來了當然不好直說,但話里話外拐彎抹角,說的還是這事。朱嘯天卻只是哼哼哈哈兒,油打滑蹭,臉上笑得也是皮松肉緊,可就是一句正經話沒有。杜有才的心里也明白,朱嘯天這皮松肉緊是從哪兒來的。一次杜有才的老婆吳三妹抱著孩子來廠里的保健站看病。職工家屬看病不能公費,但子女看病,廠里可以擔負。吳三妹抱著孩子取藥時,碰上了朱嘯天。朱嘯天在報紙上見過吳三妹的照片,也知道她是杜有才的老婆,一見孩子這么瘦,就說這可不行,孩子得吃營養(yǎng)。于是過了一個月,就給杜有才批了困難補助。杜有才還不知怎么回事,每月四塊五的困難補助就已經拿到手了。這以后,朱嘯天也就經常來杜有才的家里看望。廠領導來看望困難職工的家屬,本來也屬正常,但經常來,總來,杜有才的心里就有點憋氣了。杜有才住的也是廠里的職工宿舍,離廠區(qū)很近。一天下午回來拿東西,一進門,見朱嘯天又坐在自己家里,正跟吳三妹說閑話兒,臉一下就像門簾子似的耷拉下來。吳三妹跟他說話,也只是哼了一聲。朱嘯天也知趣,立刻起身走了。這以后,朱嘯天也就再沒來過杜有才的家。但杜有才終于送走了后勤科長劉老癟,朱嘯天也就再沒提這件事。
杜有才在這個上午一見朱嘯天急著要走,就知道又成心躲自己,于是趕緊說,他來,是要說保健站佟家桐的事。朱嘯天一聽佟家桐的事,就站住了,問佟家桐的什么事。杜有才就把佟家桐怎么把保健站的酒精偷偷給了牛廣大,讓牛廣大值夜班時喝大了,不光耽誤了工作,還吐得伙房到處都是,前前后后一五一十都對朱嘯天說了。杜有才之所以放下牛廣大,來朱嘯天這里說佟家桐,其實還有一個原因。朱嘯天曾透露,佟家桐雖已將近六十歲,快到退休年齡,但畢竟已在棉紡廠的保健站干了幾十年,像他這樣有醫(yī)術又有經驗,且對保健站工作熟悉的大夫還真是再也找不出第二個。所以廠里考慮,等他退休時,索性就請他擔任保健站的特聘主任,這樣保健站也總算還有個醫(yī)療權威。但杜有才卻不這么認為。杜有才認為佟家桐也就是個萬金油兒大夫,根本算不上什么權威。所以杜有才要把佟家桐偷偷給牛廣大酒精這件事告訴朱嘯天。他要讓朱嘯天知道,佟家桐就是個偷國家酒精的賊,不光算不上什么權威,也根本不配當保健站的什么特聘主任。朱嘯天聽了果然立刻瞪起眼,問,真有這事?
杜有才使勁點頭說,是啊,連點兒規(guī)矩都沒了,這還像話嗎?
朱嘯天嘟囔著說,不光不像話,這得耽誤多大事兒啊!
杜有才一拍大腿,可不怎么的,這得耽誤多大事兒?。?/p>
朱嘯天氣哼哼地說,這小子,單在這個時候喝大了!
杜有才這才聽明白了,朱嘯天說的不是佟家桐,是牛廣大。
朱嘯天說,說的就是這個牛廣大!辦公室還沒通知你,今天下午,局里要來人檢查,晚上在食堂吃飯,你這邊要做好準備,一是衛(wèi)生,二是伙食,你去跟辦公室商量吧。
朱嘯天說完就轉身走了。
朱嘯天走了,杜有才還愣磕磕地站著,半天才回過神來。保健站佟家桐的事只好先放下了,局里來人是大事。杜有才趕緊又回到食堂。這時牛廣大已經醒明白了,正和張姐一起清運垃圾。張姐雖已退休了,在家閑著沒事,每天就還來食堂幫忙,只算義務,沒報酬,但食堂每天管三頓飯。牛廣大這天夜里為什么喝大了,別人不清楚,張姐卻在旁邊看得很明白。但張姐看得明白,卻又不能說。這個早晨,張姐見杜有才走了,就把牛廣大拉到一邊,小聲對他說,今天下班就別走了,先去洗個澡,等回來食堂的早飯也賣完了,插這空兒,我?guī)湍惆汛蟊嵶隽恕EV大也知道自己惹了禍,就拿上毛巾肥皂,耷拉著腦袋去廠里的澡堂子洗澡了。洗了澡回來,食堂過了早飯時間,已清靜下來,張姐就趕緊幫他做大保潔。這時杜有才回來了。杜有才看看牛廣大正和張姐清垃圾,就把食堂幾個做小保潔的叫來,叮囑把桌椅板凳過水,地面的衛(wèi)生也做仔細了。然后又把牛廣大叫過來。杜有才好容易抓到酒精這件事,本想借著這事兒好好兒跟朱嘯天說道說道,卻不料局里要來人,把個挺好的機會給攪了。這時看著牛廣大,就沒好氣地說,鍋是你砸的,禍也是你惹的,以后給我小心點兒!
杜有才讓牛廣大小心點兒??僧斕焱砩?,牛廣大就又出事了。
牛廣大這個晚上出的事倒不是大事,但后來慢慢發(fā)酵,不是大事也就鬧成了大事。起因還是伙房里的那個簸籮。牛廣大頭天晚上因為喝大了,把工作耽誤了不說,還吐得伙房里味兒氣烘烘的,造成很壞的影響。牛廣大自己也覺著心虛,又理虧,這個下午就主動提出來,提前替徐麻子燒鍋爐。徐麻子當然求之不得。徐麻子是上中連夜,中午一點上班,要第二天早晨才下,一上班牛廣大就來替自己燒鍋爐,樂得兒找個地方去睡覺。于是就這樣,牛廣大從中午替徐麻子燒鍋爐,一直燒到夜里十二點。十二點給徐麻子交了班兒,回到食堂這邊,才突然想起來,自己從中午到現(xiàn)在還一直沒吃飯。沒吃飯,也沒覺出餓,只是又有點兒想喝酒。牛廣大這時已經適應了酒精里的這股邪味兒。其實喝酒的人真正想喝的,是酒里的酒。所謂酒里的酒,也就是酒精。正因為有酒精,酒才叫酒,沒有酒精的酒就不能叫酒了,只能叫水。牛廣大過去喝酒還沒這感覺,現(xiàn)在回想起來就不對了,總覺著喝酒就像是隔著衣服撓癢癢兒,還墊著一層,不解刺癢。但喝酒精就不一樣了,直接,也解氣,一口喝下去火燒火燎的,就如同是把衣服脫光了,刺棱刺棱地在身上抓撓,不光直接,也鉆心的痛快。牛廣大想想自己這一整天,忙活歸忙活,也挺窩囊,平白加了一天的班兒不說,本來是食堂的大保潔,卻又替徐麻子去燒了大半天兒的鍋爐。再想,人家徐麻子也并沒說什么,是自己主動提出來的,要怨也怨不著人家。心里越想越覺著窩囊,越窩囊也就越憋氣。于是去更衣室,從自己的衣柜里又把那瓶子酒精拿出來。牛廣大平時喝酒精雖然兌水越來越少,可多少還兌點兒水,這個晚上,也是心煩,又悶,拔了瓶塞兒就嘴對嘴兒地喝了一大口。這一口喝下去就像是往肚子里扔了個炸彈,轟的一下子就炸開了。接著又喝了一口,跟著又是一口。這三口喝下去,他就覺著差不多了。差不多了還不光是喝大了,而是比大了還要大。牛廣大發(fā)現(xiàn),這種比大了還要大的感覺挺奇怪,好像一下子倒清醒了,似乎當初輕微腦震蕩的后遺癥也沒了,腦子里像膏了油,異常靈活起來。這時,他忽然想干點兒什么。但食堂里已沒什么可干的了。下午局里的人來廠里檢查,食堂為迎接,已經把小保潔和大保潔都提前做了。食堂窗明幾凈,估計兩天都不用再做大保潔了。牛廣大從更衣室出來,覺著有些頭重腳輕。但這種頭重腳輕似乎還不是走不穩(wěn),而是很輕快,腳底下感覺輕飄飄的。就在這時,他突然聽見伙房里有動靜。牛廣大這時才想起來,這個晚上還沒去伙房。但去不去伙房也已經沒意義。他能想到,伙房的簸籮里,那些碎菜團子早已又讓杜有才弄走了。這時伙房里又傳出聲音。牛廣大懷疑是自己的幻覺。又想,也許是貓。但這聲音越來越大,顯然又不像貓。
牛廣大就朝伙房這邊走過來。
伙房里挺黑,不知從哪兒飛來一片焦黃的燈光,落在賣飯窗口跟前的案子上,四周就影綽綽兒的有了一點亮光兒。牛廣大借著這點亮光兒看清了,是個人。這人正趴在賣飯的案子上。案子上是那個大簸籮。牛廣大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花了眼,再看,就是一個人。走近細看,這人的腦袋正扎在簸籮里,案子上只撅著個大屁股。因為要夠到簸籮,所以這個屁股撅得很高,褲子都緊緊地繃在屁股上,把這個屁股的形狀繃得很好看。牛廣大一眼就認出了這個屁股。但這個屁股卻似乎并沒意識到有人來了,或者意識到了,只是顧不上。牛廣大聽見了,這個屁股的那一頭兒,扎在簸籮里的腦袋正發(fā)出呼囔呼囔嚼東西的聲音。由于一邊嚼一邊咽,大概是有些噎,咽著費勁,這個屁股還跟著一下一下地使勁。每使一下勁,屁股就用力地撅一下。牛廣大已經聽見繃在這屁股上的褲子發(fā)出開線的撕裂聲。
牛廣大并不知道,就在這兩天,發(fā)生了什么事。
齊寶琴這些天從中班連著上到夜班,每天晚上,牛廣大都會送來一個屜布包兒。這屜布包兒里的碎菜團子對齊寶琴起到了難以想象的作用。過去沒這個屜布包兒時,齊寶琴都是餓著肚子來上班,把帶的飯偷偷留給家里的弟弟妹妹。但餓著肚子上班一天兩天還能湊合,長了就不行了。齊寶琴一邊上著班就經常餓暈了。有時靠在機器旁邊忍一會兒,等過去了這一陣再勒一勒褲腰帶接著干活兒??蓵灥脜柡α司蜁活^栽到地上。后來齊寶琴她媽發(fā)現(xiàn)了,每天就逼著她帶飯。可帶了飯,齊寶琴也舍不得吃,餓著肚子上了班,再把飯給弟弟妹妹偷偷帶回去。所以,牛廣大來送的這個屜布包兒也就比雪中送炭還珍貴。雪中不送炭,人也不至于凍死,可不送這個屜布包兒,齊寶琴就是不餓死,餓暈了,一頭栽到機器上也可能出危險。但牛廣大每晚來送這個屜布包兒,就又有了一個新問題。過去沒這個屜布包兒時,齊寶琴再餓,慢慢習慣也就忍過來了??勺詮挠辛诉@個屜布包兒,齊寶琴雖然每次只吃一點兒,把大半兒都給家里帶回去,再不吃就不行了。第一天晚上,牛廣大沒來,齊寶琴還勉強撐過來了。第二天,牛廣大又沒來,齊寶琴就餓得有些站不住了。齊寶琴并不知道食堂這邊出的事,更不知道牛廣大每晚給她送的這包碎菜團子,現(xiàn)在已被杜有才先一步弄走了。她在這個晚上等到夜里,見牛廣大又沒指望了,想一想自己這一夜如果不吃點東西肯定忍不到天亮,就借著上廁所的機會來到食堂。齊寶琴知道牛廣大每晚上六對六,也知道食堂夜里只有他一個人。齊寶琴當然知道牛廣大對自己的心思,所以這時來食堂也就并不擔心。食堂里沒人,牛廣大不在。齊寶琴一進食堂就聞到了一股濃郁的飯味兒。這飯味兒讓她渾身一激靈,于是就尋著這股飯味兒徑直來到伙房。齊寶琴不知道下午局里來了人,一進伙房,立刻又聞到一股甜甜的谷香。這股谷香太誘人了,齊寶琴頓時感覺自己渾身上下所有帶眼兒的地方都張開了,和鼻子一起拼命地聞著。接著,她就發(fā)現(xiàn)了簸籮里的兩摻兒大饅頭。這些兩摻兒大饅頭是局里來的人傍晚吃剩下的,在簸籮里用屜布蓋著。齊寶琴一下就撲上去,一頭扎進簸籮,抓起一個饅頭就塞進嘴里。她感覺喉嚨里像伸出一只手,不等嚼,一下子就把這個饅頭搶進去了。接著她就又抓起一個,又一個。她這時的感覺好像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只剩了這個大簸籮,接著這個簸籮也不存在了,只剩了簸籮里的這些兩摻兒大饅頭。她由于要用力吞咽,渾身都跟著使勁,撅起來的屁股放了一個很響的屁都沒有知覺。而這時的牛廣大,看著這個剛放了一個響屁的屁股,心里也狠狠地擰了一下。這個屁股放屁都不臭了,說明這個屁股里已經沒什么可臭的東西了。也就在這時,牛廣大突然感覺,自己胸腔里的酒精也終于轟地一下都涌上來。但這涌上來的還不僅是酒精,也有一股巨大的怨恨。這時的牛廣大,記憶力突然一下都恢復了。他看著這個一撅一撅的屁股。從當初的那個早晨在廠門口,這個屁股當著那么多人給自己難堪,到后來自己一次一次地去給這個屁股送屜布包兒,而這個屁股雖然一次比一次撅的高,見了自己卻仍然若無其事,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或者這一切都是應當責分的。這時,牛廣大盯著這個屁股想,自己究竟欠了這個屁股什么,為什么就這樣心甘情愿地為這個屁股做事?心疼這個屁股?而這個屁股卻對自己一點都不知情,甚至都從沒正眼看過自己一次?牛廣大越想,胸腔里的酒精就越往上涌。這時,他看著這個一動一動的屁股,聽著這個屁股上的褲子發(fā)出的撕裂聲,突然伸手抓住它的褲腰帶,一用力就把褲子扒下來。
終于,牛廣大一腔的怨恨全都發(fā)泄出來了。
牛廣大覺得,自己心里熊熊燃燒的酒精正在一點一點地熄滅下去。他無力地把自己拔出來,褲子仍褪在膝蓋上,就這么軟沓沓地站著。這時,這個屁股扭動了一下,也從案子上下來了。齊寶琴的腦袋終于從簸籮里出來了。她慢慢站起來,彎腰提上褲子。在彎腰的同時,喉嚨里又打出一個很悶的響嗝兒,然后就跌跌撞撞地走了。
牛廣大這次接受了教訓。他提著褲子從伙房出來,想了想,又回去了。先找了一塊抹布,把放簸籮的那個案子仔細擦了一遍,又掃了地,再用墩布把地擦了,然后才回到更衣室。
牛廣大并不知道,這件事才只是開始。他早晨換了衣服,正準備下班,杜有才在食堂門口把他叫住了。杜有才在食堂這邊也有個辦公室。杜有才說,你來一下。
牛廣大看看他,就跟在后面,來到杜有才的辦公室。
杜有才坐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并不看牛廣大,只是用手捋了一下那半邊的眉毛,就端起茶缸子喝茶。牛廣大站在門口兒,站了一會兒說,我下班了。
杜有才這才抬起頭說,伙房的饅頭,少了九個。
牛廣大聽了一愣。他當然知道,杜有才說的饅頭,指的是伙房簸籮里的那些兩摻兒大饅頭。但讓他沒想到的是,齊寶琴昨天夜里把頭扎進簸籮里這一吃,竟一口氣吃了九個饅頭。杜有才說完了,就不再說話了,只是挑著一邊的眉毛看著牛廣大。
牛廣大說,我沒吃。
杜有才說,我也沒說是你吃的。
牛廣大飛快地瞄了杜有才一眼。
杜有才說,可肯定是有人吃了。
杜有才這一說,牛廣大就開始緊張了。
杜有才突然又問,昨天夜里,你在伙房干嗎了?
牛廣大吭哧了吭哧,說,做大保潔。
杜有才問,做大保潔,還用提著褲子?
牛廣大立刻睜大眼,一下說不出話了。
杜有才這么問完了,就又不說話了,只是撇著一邊的眉毛盯住牛廣大,上一眼下一眼的看著。這么看了一會兒,就又低下頭去繼續(xù)喝茶。
牛廣大又吭哧了一下說,我,撒尿了。
杜有才抬頭問,在伙房里撒尿?
牛廣大說,是,我不該在伙房里撒尿。
杜有才就又不說話了,這回不上一眼下一眼地看了,只是端著茶缸子,低著頭,一邊吹著茶葉末兒一邊喝。喝了一會兒,又抬頭問,還有一個人,也提著褲子,也是撒尿?
這時牛廣大就明白了。他朝屋里掃了一眼。地上扔著一堆煙頭兒。牛廣大知道,杜有才雖然從小揀垃圾出身,卻是個干凈人兒,平時也利落,每天下班前,辦公室地上的煙頭兒都要掃得干干凈凈。這堆煙頭兒說明,雖是早晨六點,杜有才不是剛來的。
杜有才確實不是剛來的。他從昨晚下班就一直沒走。
杜有才沒走,也是惦記著伙房簸籮里這些剩下的兩摻兒大饅頭。杜有才頭天傍晚送走局里的人,看看簸籮里還剩了一些兩摻兒饅頭,就把伙房的人都叫來,讓當著所有人的面兒過過數(shù)兒?;锓康娜诉^了數(shù)兒,等人都散了,杜有才把飯桌上剩的三個饅頭拿過來,也放進簸籮里。這樣一來,這三個饅頭也就不在簸籮的數(shù)里,等于是多了三個饅頭。杜有才想的是,等夜里完了事,食堂的人都走了,他再回來把這三個饅頭神不知鬼不覺地拿走。牛廣大替徐麻子燒鍋爐是到夜里十二點,杜有才想,自己可以先回辦公室睡一覺,食堂一過十點就沒人了,這樣只要在十二以前去拿饅頭就行。但杜有才回辦公室這一睡,就睡過了,再睜眼已是夜里一點。起來想想,食堂的大保潔白天已經做過了,牛廣大夜里沒事干,也許也在更衣室里睡了。于是就從辦公室出來,躡著手腳朝伙房這邊溜過來。也就在這時,他突然看見一個人影兒。食堂的飯廳和伙房隔著一層玻璃,玻璃上開著一個一個的小窗口兒,是平時賣飯的地方。這時,杜有才看見,人影兒就在玻璃上,虛虛忽忽兒的像驢皮影兒的人形兒在一下一下地動著。后來,這人形兒又變成了兩個。其中一個晃了晃,就從伙房里出來了。杜有才趕緊閃到黑暗里。他先是看這人像個女的,等走近了再看,竟是紡紗車間的齊寶琴。更讓杜有才感到詫異的是,這齊寶琴一邊走,兩手還提著褲子。齊寶琴并沒看見黑暗中的杜有才,就這么一邊走一邊低頭系著褲子,從杜有才的面前過去了。杜有才看她出了食堂,才從黑暗里出來。這時看見,牛廣大也提著褲子從伙房里出來了。杜有才連忙又閃回到黑暗里。牛廣大從伙房出來,先把褲子系上了,想了想又回到伙房。杜有才好奇,伸長脖子朝里看。就見牛廣大又擦案子又掃地,收拾了一陣,才從伙房出來,回更衣室去了。杜有才這才來到伙房。他這時已經顧不上剛才的事,一心想的只是這簸籮里的兩摻兒饅頭,于是從兜里掏出事先準備的布口袋,來到簸籮跟前。但他借著隱約的亮光兒一看就愣住了。簸籮里的饅頭少了。簸籮里的饅頭本來就不多,加上杜有才后來放進去的三個,也就十幾個。這時再數(shù),果然少了六個。杜有才再回想剛才看見的齊寶琴和牛廣大,也就明白了。但讓杜有才感到氣憤的是,齊寶琴和牛廣大在這個夜里溜進伙房,不僅偷吃了六個饅頭,他們出去時竟然還都提著褲子。吃饅頭當然是用嘴吃,不會用下面吃,他們這樣提著褲子,就說明,他們一邊吃著饅頭,或者吃完了饅頭,還干了與饅頭無關的事。這就讓杜有才覺得,這兩個人的膽子也忒大了。牛大廣跟齊寶琴的事,杜有才是早就聽說過的。但他們兩人還都是單身,如果想干什么,找個地方哪兒干都行,干嗎偏偏來伙房,而且還一邊偷吃著饅頭一邊干?杜有才不僅是后勤科的副科長,也是這食堂的管理員,尤其食堂的伙房,這應該是他杜有才的地盤兒。這兩個人竟然膽大包天的這么干,杜有才不僅感覺受到了侮辱,顯然,他們也根本沒把他杜有才放在眼里,簡直就是在公然挑釁。但杜有才還是掂得清孰輕孰重?,F(xiàn)在的當務之急不是提著褲子的牛廣大和齊寶琴,而是這簸籮里的饅頭。有了饅頭,家里的吳三妹才不至于再喝麩子面兒的菜粥,孩子也才不至于再沒奶吃。杜有才想到這里,也就毫不猶豫地從簸籮里拿出那三個自己事先放進來的兩摻兒大饅頭,裝進自己的布口袋。
但這時,杜有才突然又覺出這事兒不太對了。
現(xiàn)在是兩件事,且兩件都是暗事。一件暗事是齊寶琴和牛廣大半夜溜進食堂的伙房偷吃了六個饅頭,最后兩人走時還都提著褲子。另一件暗事則是自己從這簸籮里拿走三個饅頭。自己拿的這三個饅頭不在簸籮的數(shù)里,所以這件事才是暗事。但齊寶琴和牛廣大這樣溜進伙房偷吃饅頭,這件事既然已被自己看見了,當然就不能輕易放過。否則別人都這么干,食堂還不亂了?可如果自己真把這事說出來,再大張旗鼓地處理,齊寶琴和牛廣大的這件事也就從暗事變成了明事。這件事變成了明事還不要緊,讓杜有才擔心是,會不會把自己的暗事也扯出來,也從暗事變成明事?因為杜有才不敢斷定,齊寶琴和牛廣大在偷吃這六個饅頭時,數(shù)沒數(shù)這簸籮里到底有多少個饅頭。不過從情理上想,他們應該沒數(shù)。誰在偷吃饅頭之前,也不會先數(shù)數(shù)簸籮里有幾個饅頭,然后再決定自己偷吃幾個。況且在當時,這兩個人正急著吃饅頭,或者還要急著脫褲子,也就更顧不上再數(shù)這簸籮里的饅頭??扇f一他們數(shù)了呢?如果真數(shù)了,這事兒再鬧起來,他們就會發(fā)現(xiàn),簸籮里除了他們偷吃的這六個饅頭,竟然還少了三個。可是杜有才再想,這件事倘自己不聲張,就這么壓下來,也不行。簸籮里的饅頭前一天傍晚是在伙房里當眾過了數(shù)兒的,現(xiàn)在先別說自己拿走的這三個饅頭,第二天早晨,伙房的人發(fā)現(xiàn)簸籮里少了六個,這應該也是一件很大的事,無論如何都含糊不過去。所以,杜有才在辦公室里想了一夜,想來想去,最后才想出了這么個辦法。這時,他又把頭從茶缸子里抬起來,挑著一邊的眉毛點點頭說,飯量兒真大啊。
牛廣大眨巴著兩眼,看著杜有才。
杜有才又說,倆人,吃了九個饅頭。
牛廣大嘟囔了一句,是,是九個啊。
也就是牛廣大嘟囔的這一句,杜有才立刻斷定,他和齊寶琴昨晚應該沒數(shù)簸籮里的饅頭。于是瞪起眼,看著牛廣大說,對啊,就是九個啊,怎么沒撐死你們???
這時牛廣大就有點兒糊涂了。他看著杜有才,一時摸不透,既然他昨晚已經看見了自己和齊寶琴的事,也知道偷吃了伙房的九個饅頭,現(xiàn)在干嗎還這么左一句右一句地問?他究竟揣的什么心思?到底是打算處理自己和齊寶琴,還是沒打算處理?
杜有才終于把茶缸子放下了,又點上一支煙說,你走吧。
牛廣大小心的看看杜有才。
杜有才又揮揮手說,走吧。
牛廣大就從杜有才的辦公室出來了。
杜有才在這個早晨讓牛廣大走,也是一時想不好,這件事究竟該怎么處理?,F(xiàn)在已經明白了,這兩件暗事,在邏輯上不會有任何關系。也就是說,如果公開處理牛廣大和齊寶琴,把他們偷吃饅頭這件事從暗事變成明事,也不會牽出杜有才那三個饅頭的事。那三個饅頭的事該是暗事還是暗事??珊竺婢陀钟辛艘粋€問題。牛廣大和齊寶琴這件事,畢竟說明食堂內部的管理存在漏洞,倘公開處理了他們,勢必就要對食堂伙房嚴加管理??苫锓抗芾硪粐溃褎e人管住了,也就把自己管住了。這段時間,杜有才每天從食堂帶回一包碎菜團子,吳三妹也就不用再喝麩子面兒菜粥。吳三妹自己也說,她天生就是個賤命,人家別的女人催奶下奶得喝鯽魚湯,吃牛鼻子一類的腥東西,她卻只吃了幾天碎菜團子,奶立刻就下來了??赡淌窍聛砹?,就怕再回去。所以杜有才擔心,倘把牛廣大和齊寶琴偷吃饅頭這事真鬧大了,自己不得不把伙房嚴加管理,后面別說饅頭,恐怕就連碎菜團子也拿不出來了。
杜有才是個反芻型的人,一件事,不會立刻想透,想不透,也就不會立刻拿準主意。所以無論遇到什么狀況,情理之中的還是意料之外的,從想透到拿準主意,就總要有一個過程。這個過程也許幾天,十幾天,也許就要一個月。杜有才把牛廣大和齊寶琴偷吃饅頭這事想了一個月,還是沒想透該怎么辦。可他這里沒想透,那邊的事卻已經又鬧起來。
事情鬧起來,還是從齊寶琴這里起的。
齊寶琴進棉紡廠已經幾年,上早中夜三班倒,也已經上了幾年。棉紡廠的女工都有經驗,早班和中班都好辦,唯獨夜班,最難熬。剛進廠的女孩兒,上夜班不適應,到后半夜就會反胃,反胃厲害的還會嘔吐。所以師傅一般都會提醒徒弟,上夜班時帶點咸菜疙瘩,到后半夜反胃了,就啃兩口,能壓住惡心。齊寶琴已進廠幾年,上夜班早習慣了,可這天后半夜,突然又覺著反胃,接著就吐起來。吐也不是真吐,肚子里沒食,就是干嘔。嘔到后來吐的都是綠水兒。有經驗的老師傅說,這是把膽汁吐出來了。齊寶琴以為是自己吃東西不對付了。頭天晚上臨出來上班,看見家里還有一碗底兒菜粥。說是菜粥,也就是用榆樹錢兒和野菜摻點兒麩子面兒熬的糨子。但齊寶琴她媽手巧,為讓這糨子有滋味兒,放了點兒鹽,又點了點兒醋。齊寶琴覺著對口兒,就把這點兒糨子都吃了。吃了糨子胃里一直不舒服,到后半夜,就開始反胃,接著就吐起來。齊寶琴起初也沒當回事。早晨下班回到家,又吐了兩回,覺著就是頭天晚上那半碗糨子的事,還沒當回事??升R寶琴沒當回事,齊寶琴她媽卻當回事了。齊寶琴她媽畢竟生過六個孩子,一看齊寶琴這么吐,就把她叫到里間屋,問她這個月的月經來沒來。齊寶琴直到二十歲,還一直沒月經。沒月經也不是一點沒有,偶爾也有一點,但只是見一點兒紅立刻就完了。后來跟那個小車兒司機結了婚,不知怎么月經就有了。但有了也不正常,就是比過去的量大了一點兒,還是這月來下月不來,所以把齊寶琴自己也弄得糊里糊涂,總記不準日子。這時她媽一問,一時也倒騰不清了,想了半天還是想不起上次是什么時候來的。她媽看看她,就說,總這么吐也不是個事兒,你現(xiàn)在身子虛,再吐就禁不住了。又說,二工房那邊有個老崔頭兒,懂中醫(yī),據(jù)說看病挺好,去讓他看看吧。
棉紡廠的職工宿舍不分街道,分工房,一片兒一片兒的居民區(qū)都是按工房劃分。最早建的時候是按工種或車間,從一工房到十二工房。這樣劃分有一個最大的好處,住一塊兒的都是一樣的工種或同一個車間的,三班倒的時候白天休息,大家彼此也能關照。但后來就亂了,人員調動,退休的新進廠的,漸漸十二個工房也就不再分得那么清。齊寶琴她媽說的這個老崔頭兒,兒子是棉紡廠原棉庫的,所以住二工房。這老崔頭兒外號叫崔大梨。大梨是這個城市的一句土話,說一個人大梨,就是愛吹牛的意思。崔大梨倒不愛吹牛,就是說話愛一驚一乍。給人看病,經常是看看舌苔,摸摸脈相,還沒說話先哎呀一聲。就這一聲哎呀,膽兒小的沒病也能讓他給嚇出病來??山稚系睦项^兒老太太沒有公費醫(yī)療,去醫(yī)院還得花五分錢掛號費,又舍不得,平常有個小三災兒的時令病就還是來找崔大梨。這個早晨,齊寶琴她媽帶著齊寶琴來二工房找崔大梨。崔大梨正在院里點煤球爐子,兩眼讓煙熏得通紅。一見來人看病,就擦擦手朝屋里比畫了一下,意思是讓她們進屋。齊寶琴她媽先湊過去,跟崔大梨嘀咕了幾句。崔大梨瞥一眼齊寶琴,抹了抹眼,就頭前進來了。坐到桌前,示意讓齊寶琴過來,伸出手。桌上有個小脈枕,齊寶琴就把手腕搭在這個脈枕上。崔大梨探過三個手指在腕上摸了一下,立刻搖搖頭,哎呀了一聲。齊寶琴讓他這一聲哎呀嚇了一跳,抬頭看看他。崔大梨卻沒看齊寶琴,只是回頭朝齊寶琴她媽嗯了一聲說,沒錯兒,就是這么個事兒。
齊寶琴她媽一聽,臉色立刻也變了。
回來的路上,齊寶琴問她媽,這崔大梨說沒錯兒,什么沒錯兒,到底怎么個事兒?齊寶琴這一問,她媽就站住了,看著她說,閨女,你跟媽說實話。
齊寶琴畢竟也是結過婚的人,這時就已經有點明白了。
她媽問,你在外邊,是不是有人了?
齊寶琴就想到了在食堂伙房的那個晚上。
她媽說,你守寡三年了,按說再走一步兒也應該,可走一步兒行,不能亂來。
齊寶琴到了這時,知道再跟自己的媽藏著掖著也沒用,就把一月前那天夜里的事說了。但沒說得太細,也沒說過程,只是說,其實這個牛廣大一直對她有意,可他有意,自己卻沒意,要不是為這幾個饅頭,也不會有這事。齊寶琴她媽一聽,一屁股坐到地上就哭起來。齊寶琴她媽是家庭婦女,哭也是家庭婦女的哭法兒。這個城市的家庭婦女不會啜泣,也不會哽咽,一哭就是號啕大哭,一邊號啕著嘴里還要不停地數(shù)叨,數(shù)叨的內容就是她這樣號啕的原因。這時,齊寶琴她媽一邊哭著一邊數(shù)叨著說,我苦命的閨女啊!就為了這口子吃??!就受這么大的委屈?。↓R寶琴畢竟是國營企業(yè)的工人,這時又在二工房,來來往往都是棉紡廠的人。知道這時勸母親也勸不住,就把母親硬拉起來,拽著她,就這么一邊哭著拽回家來。
齊寶琴她媽帶齊寶琴來找崔大梨,也是因為從一開始就想到了齊寶琴這吐的毛病可能在哪兒。想到毛病在哪兒,也就不敢讓她去廠里的保健站。女兒畢竟是寡婦。寡婦就是沒事兒,門前的事非還多,現(xiàn)在不明不白地弄了個大肚子,這要是讓棉紡廠的人知道了,別說沒法兒再在這個廠里待了,只怕連這六工房也沒法兒再住了?,F(xiàn)在好了,齊寶琴她媽的懷疑,果然讓崔大梨證實了。齊寶琴她媽自從死了男人,還一直沒怎么哭過。沒怎么哭過,也是因為顧不上。家里就齊寶琴還大一點兒,底下是一堆踩著肩膀兒出來的孩子,都十多歲,得想法兒養(yǎng)活他們,就是想哭幾聲自己的男人也沒這個心力。這回行了,借著齊寶琴這事兒,齊寶琴她媽這一哭就一發(fā)而不可收了?;氐郊?,坐到床沿兒上,一邊拍著大腿就放聲大哭起來,直哭得房頂子嘩嘩掉土。俗話說,家貧出孝子。齊寶琴的幾個弟弟妹妹平時就懂事,知道母親不容易。這時一見母親哭得這么傷心,就知道是又有事了。也不敢問,只是把門窗關嚴了,坐在旁邊靜靜的守著母親,看著母親哭。齊寶琴先是也陪著母親哭,可哭了一陣,想想自己晚上還得上夜班,總這么哭也不是個事兒,就回廠里的夜班大樓,找地方睡覺去了。
其實女人的哭不光是傷心的宣泄,也是思考的過程。齊寶琴她媽哭了一天,到下午就哭明白了。女兒齊寶琴雖已不是黃花閨女,可突然這么大了肚子,這事兒真?zhèn)鞒鋈?,今后也就沒法兒再見人了。但去醫(yī)院做人流兒,醫(yī)院就得問個底兒掉。問個底兒掉還在其次,這種手術當然不能再用公費,得暗地里自己花錢??晒蝹€孩子少說也得幾十塊,有這幾十塊錢,一家人就能吃上幾個月了,這么大一筆巨款上哪兒去弄?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沖這個叫牛廣大的臭小子說話。他把女兒的肚子搞大了不能白搞,得讓他負責。讓他負責只給點兒錢還不行。給點兒錢,只能解決人流兒的問題。俗話說,沒有不透風的墻,這事兒不敢保證就一點兒透不出去。倘真透出去,女兒的名聲也就徹底毀了。所以,齊寶琴她媽想,雖然女兒說了,這個叫牛廣大的臭小子一直對女兒有意,而女兒卻對他沒意,可現(xiàn)在已經不是有意沒意的事了。不管有意還是沒意,也只能就這么順坡兒下驢了。倘若這臭小子娶了女兒,這件事的性質也就變了,大不了落個未婚先孕,說出去總比搞瞎巴好聽。但事情雖是這么個事情,齊寶琴她媽也還是留了個心眼兒?,F(xiàn)在說的這些話,都只是女兒說的,倘自己去找這個牛廣大,這臭小子一撥弄腦袋死不認賬,那就更麻煩了,弄不好套不著狐貍,還得落一身騷。
齊寶琴她媽畢竟是個有主見的女人。先把事情都想到了,也想明白了,第二天一早就來到廠里的食堂。這時食堂剛賣完早飯,正收拾。齊寶琴她媽一打聽,牛廣大下夜班,剛走。齊寶琴她媽本來也沒打算見牛廣大,想的就是這臭小子最好不在。于是就問食堂的人,領導在不在。食堂的人問,是找食堂的領導還是找廠里的領導。齊寶琴她媽說,食堂的領導。食堂的人就把她領來杜有才的辦公室。杜有才這個早晨正坐在自己辦公桌前,抱著大茶缸子喝茶,一見進來個氣哼哼的女人,說要找領導,又聽說是齊寶琴的媽,就知道來者不善。齊寶琴她媽自從死了男人,這些年已養(yǎng)成了寡婦脾氣。寡婦脾氣也分兩種,一種是軟,凄凄哀哀;另一種是渾,天不怕地不怕。齊寶琴她媽就屬于后者。這時一進辦公室,回身哐的一腳踹上門,把杜有才嚇了一跳。齊寶琴她媽也不問杜有才是什么領導,張口就說,你當領導的,得給我們寡婦失業(yè)的娘們兒做主!杜有才聽了半天,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接著也就意識到,是一個月前那天晚上的事,現(xiàn)在發(fā)了。但這時的杜有才,已經把這事想透了。那天晚上牛廣大和齊寶琴偷吃了伙房的六個饅頭,事后食堂里并沒有人再提。沒人提,也許是沒發(fā)現(xiàn),也許是發(fā)現(xiàn)了故意不說,總之這事就這么過去了。既然過去了,杜有才當然求之不得。所以這時,齊寶琴她媽一說牛廣大把齊寶琴的肚子搞大了,杜有才也就不用再反芻,立刻說,自己只是后勤科的副科長,分管食堂,這種事后勤科管不了,食堂更管不了。
齊寶琴她媽一聽問,你管不了,誰管得了?
杜有才立刻說,找朱廠長,這事兒他能管。
杜有才這么說也是成心。朱嘯天朱廠長一直不再提后勤科正職科長的事,看來是已經改了主意。杜有才的心里也明白,朱嘯天為什么改主意。但杜有才覺得,朱嘯天為別的事改主意可以,為自己老婆吳三妹的事改主意,就說明這個人太下作了。于是心里也就想通了,這朱嘯天改主意倒是好事,否則自己頂著個綠帽子,就是真當了這后勤科的科長,也當?shù)酶C心。但想通了,心里還是不認頭,怎么尋思怎么覺著窩囊。這回機會終于來了,這齊寶琴的媽一看就是塊難的泥。俗話說寡婦的嘴,瘸子的腿,這塊難的泥就扔給朱嘯天,讓他去吧。果然,齊寶琴她媽一聽朱嘯天能管這事兒,二話沒說,扭頭就走了。
齊寶琴她媽在這個早晨來到廠長辦公室,才知道朱廠長正開會。開會就在旁邊會議室,于是過來哐地推開門。會議室里是一張長條桌,圍坐著一圈兒人,正聽一個瘦黃臉的中年男人講話。這時門哐的一響,屋里的人立刻都回過頭來朝這邊看著。
齊寶琴她媽進來,朝屋里掃了一眼問,誰是朱廠長?
瘦黃臉的男人說,這兒正開會,你什么事兒?
齊寶琴她媽曾跟朱嘯天打過交道,這時已經認出來,于是嘴一咧,哇的一聲就號啕大哭起來,一邊哭著一邊嚷,朱廠長啊,我們娘們兒可沒法兒活了?。≈鞆S長當年當安全生產科的科長時,處理過鍋爐老齊的后事,認出這是鍋爐老齊的老婆,于是朝眾人做了個手勢,示意先散會。等開會的人都走了,把會議室的門關上,才問,你到底有什么事?
齊寶琴她媽這么哭,也是故意的?,F(xiàn)在雖然來找廠長,讓廠長給做主,但女兒被人搞大了肚子,畢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當然不好聲張。可不聲張,又必須讓領導當回事,倘不這么哭,也就不會引起朱廠長的重視。這樣一哭,不僅能起到先聲奪人的效果,也可以給在場的人一種誤導,以為她是日子過不下去了,又為當初男人出事故死了的事,來廠里找領導鬧事?,F(xiàn)在預期的效果果然達到了,朱廠長關上會議室的門,又給齊寶琴她媽倒了杯水,讓她坐下。然后就過來坐到她跟前,態(tài)度和藹地說,家里有什么困難,只要廠里能幫著解決的,盡量幫著解決。但這時,讓齊寶琴她媽沒想到的是,她在朱廠長面前這一哭,還哭出了另一種效果。齊寶琴她媽十九歲結婚,二十歲有的齊寶琴,所以雖說齊寶琴已二十多歲了,她媽也才四十多歲。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雖還不是太老,也已算是珠黃??升R寶琴她媽卻不是。齊寶琴她媽年輕時就是個美人兒坯子,后來生下這六個孩子,倒像是卸下了身上的六塊贅肉,身材反而更輕巧了。尤其這幾年,家里又不得吃不得喝,營養(yǎng)跟不上,這一瘦反倒瘦的更苗條,臉上的尖下頦兒也瘦出來了,看上去又多了幾分俊俏。這樣一個身材苗條,又有幾分俊俏的女人一哭,也就顯得梨花帶雨,讓男人有了憐香惜玉的感覺。朱廠長當年處理鍋爐老齊的后事時,只忙著替廠里想辦法,怎么把這場事故壓下去,也就沒顧上細看這鍋爐老齊的老婆。這時坐得這么近,再一端詳這女人,兩眼一下就有些發(fā)直。
于是說,先別急,別哭,咱有事兒說事兒。
齊寶琴她媽這才把女兒齊寶琴的事兒說了。
朱廠長聽了沒說話,心里卻有些意外。朱廠長當然知道紡紗車間的齊寶琴是當初鍋爐老齊的女兒,也知道她丈夫曾是廠里的小車兒司機,去郊區(qū)原棉庫接田廠長時讓火車撞死了。廠里的女工早有議論,說這齊寶琴是棉紡廠里最年輕漂亮的寡婦。朱廠長一直想找機會跟這個齊寶琴談談。朱廠長聽說,齊寶琴曾想調到分廠辦公室,當成本核算會計,所以就想征求一下她的意見,如果調她來廠長辦公室當辦事員,她愿意不愿意。只是還沒抽出時間,也沒找到合適的機會。讓朱廠長沒想到的是,自己這里還沒談,齊寶琴就出了這樣的事。朱廠長對這個叫牛廣大的保潔工沒有太深的印象,只記得當年是個保全工,廠里在三角地建煉鐵爐時,他刨坑把沼氣刨炸了,還死傷了幾個人,為這事才把他調到食堂去掃地。卻不料,他掃地還不老實,又弄出這種事。但朱廠長畢竟在從前當過臥底,心里想的事,臉上不會露出來。于是稍加考慮,對齊寶琴她媽說,這個牛廣大,廠里肯定要處理,如果情況屬實,絕不姑息養(yǎng)奸。又沉吟了一下,說,這樣吧,齊寶琴畢竟是受害者,出了這樣的事,以后也不好再在車間里待了,我們先研究一下,就調她來廠長辦公室這邊工作吧。
齊寶琴她媽一聽,當然求之不得。但看看朱廠長,沒說話。
朱廠長說,你還有什么為難的事,只管說。
齊寶琴她媽就把事先的想法兒說出來。現(xiàn)在這事兒是個搞瞎巴的事兒,可如果女兒真嫁了這個牛廣大,搞瞎巴也就成了未婚先孕,事兒雖然還是這么個事兒,說起來就會好聽一些。可現(xiàn)在的問題是,齊寶琴已說了,這牛廣大一直對她有意,她對他卻一點意思沒有,而齊寶琴她媽又做不了女兒的主,知道這一說,女兒肯定不同意。齊寶琴她媽當然沒說得這么直白,但朱廠長還是聽懂了。于是想想說,這事兒也好辦,我找她談一次吧。
朱廠長找齊寶琴不是談了一次,而是談了很多次。先是齊寶琴上早班的時候談,后來上中班的時候也談,再后來,上夜班也談。朱廠長是昌黎人,老婆孩子都在昌黎老家,平時就一個人,住在廠里的單身宿舍,所以白天黑夜都有時間。齊寶琴起初一聽讓自己嫁給牛廣大,果然不同意。齊寶琴不想嫁牛廣大,還不僅是瞧不上他,也覺著這人太窩囊。男人可以沒本事,但不能窩囊。沒本事可以學,誰的本事也不是天生的??筛C囊不一樣,是胎里帶,改不了的脾性。齊寶琴說,她不想跟這么個窩囊男人過一輩子。但朱廠長卻說,嫁個窩囊男人也有嫁窩囊男人的好處,至少聽話,也不給氣受,反過來,你還可以給他氣受,真嫁個不窩囊的能耐主兒,他不窩囊,他有能耐,你也就沒有好日子過了。朱廠長的這番話看似奇談怪論,但仔細想想,也有道理。當年的那個小車兒司機倒不窩囊,也有能耐,可一到家就像個大爺,上一天班兒回來還得伺候他,而且齊寶琴在廠里不要說跟哪個男人開玩笑,就是多說一句話,他回來就發(fā)脾氣。況且這朱廠長這么勸自己,也不是白勸,已經先答應,把自己調到廠長辦公室來。在廠長辦公室當辦事員,當然遠比去分廠當會計更好,一下就成了領導身邊的人,不僅讓人羨慕,將來說不定還有提拔的機會。齊寶琴這么一想,也就同意了。
齊寶琴同意了,牛廣大自然也就更同意了。
牛廣大這一個多月一直像在夢里,眼前的一切都不太真實。本來這個齊寶琴似乎已經遙不可及。就是后來,牛廣大每次去紡紗車間給她送屜布包兒,看著那個撅起來的屁股,也如同是水中月,鏡中花。卻不料,那天晚上在食堂的伙房,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竟然一桿子就插進去,且這一插就插到了底。牛廣大事后總懷疑,是不是那個晚上自己喝酒精喝大了,出現(xiàn)了幻覺??伤€是能覺出來,不是幻覺。牛廣大還是個童男子,插了這一桿子,事后自己有感覺,而且這感覺第二天早晨也被杜有才證實了。
但后來杜有才說的話,又讓牛廣大嚇了一跳。
一天早晨,牛廣大換了衣服正要下班,又被杜有才叫到辦公室。這回杜有才倒直截了當,挑著一邊的眉毛說,行啊,你的本事還真不小啊。牛廣大看著杜有才,摸不清他又要跟自己說什么。杜有才就把這半邊的眉毛放下來,瞇縫著眼說,你就把紡紗車間的齊寶琴干了這么一家伙,就把她的肚子給干大了,真沒看出你這么厲害。牛廣大聽了心里一驚,這才知道,齊寶琴的肚子大了。齊寶琴的肚子大了本來應該是好事,這一下成了煮熟的鴨子,也就甭想再飛了??膳V大明白,這事兒也沒這么簡單。粗紗車間幾年前曾出過一件類似的事,一個男師傅和一個女徒弟上夜班,半夜在更衣室搞瞎巴讓人發(fā)現(xiàn)了,結果這師徒二人雙雙都被廠里開除了。那還只是個搞瞎巴,現(xiàn)在自己已不僅是搞瞎巴,還把齊寶琴的肚子給搞大了。
牛廣大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
這天傍晚,牛廣大正在鍋爐房替徐麻子燒鍋爐,齊寶琴突然來了。牛廣大正撅著屁股往爐膛里續(xù)煤,一回頭,看見齊寶琴站在身后,立刻愣住了。
齊寶琴說,事情你都知道了?
牛廣大放下手里的鐵锨,說知道了。
齊寶琴說,結婚,你也知道了?
牛廣大又一愣,問,跟誰結婚?
齊寶琴說,你問我,我問誰?
牛廣大張了張嘴,鐵锨掉到了地上。
齊寶琴說,婚禮也甭辦了,省出糧食,給我家送去吧,就按三桌算,十斤棒子面兒,十斤白面,十斤秈兒米,六斤豬肉,三斤粉條兒,你把家里收拾干凈,明天我去看看,該添的東西趕緊添,下個禮拜天,你把吃的送過來,我搬到你那兒去。
齊寶琴說完,就轉身走了。
齊寶琴這么決定,顯然對牛廣大不太公平。結婚畢竟是終身大事,齊寶琴二婚,可牛廣大卻是頭婚。但話又說回來,辦婚禮都是女方提條件,把事兒辦得越大越不嫌大,越排場越不嫌排場?,F(xiàn)在既然齊寶琴自己提出來,不想大操大辦,牛廣大當然也就沒意見。牛廣大要的是人,現(xiàn)在人已經來了,辦不辦事兒也就無所謂。不過牛廣大覺著,自己這夢確實越做越大,眼前的一切也好像越來越不真實。本來是自己一個人,每天晚上除去替徐麻子燒鍋爐,在食堂做大保潔,也就是坐在黑影兒里一邊喝酒精,一邊想著近在咫尺,又似乎遠在天涯的齊寶琴。可現(xiàn)在這齊寶琴卻突然帶著個大肚子來嫁自己,而且這肚子還是自己給搞出來的。這種感覺就已經不是幸福,而是不知所措,且一下不知所措得有些手忙腳亂了。
齊寶琴有了這么個大肚子,牛廣大的桿子自然也就不敢再隨便亂插。雖是新婚,只插了幾天,就催著齊寶琴去廠里的保健站,看看這肚子有什么問題。齊寶琴來到保健站,讓佟大夫一看,還真就看出了問題。佟大夫看出的問題倒不是肚子里的問題,肚子里沒問題。佟大夫告訴齊寶琴,她這肚子里不僅沒問題,而且什么也沒有。也就是說,齊寶琴這肚子里是空的。齊寶琴一聽大吃一驚。二工房的崔大梨已經摸過脈了,明明說得言之鑿鑿,現(xiàn)在到佟大夫這里怎么就沒了?佟大夫就把化驗單推到她面前?;瀱紊厦髅靼装讓懼?,妊娠反應,陰性。崔大梨再怎么言之鑿鑿,總鑿不過這張化驗單。
佟大夫對齊寶琴說,你就是沒懷孕。
齊寶琴沒懷孕,牛廣大倒沒覺著太遺憾。懷孕是早晚的事,早一天晚一天也就無所謂。倒是齊寶琴,一直生悶氣。這個崔大梨真是個大梨,他一句“就是這么個事兒”,就讓自己嫁了牛廣大。如果早知道不是這么個事兒,打死也不會走這一步。心里越這么想,也就越覺著跟牛廣大這么個窩囊男人過日子沒勁。好在有一失,也有一得,齊寶琴嫁給牛廣大的同時,也就調到廠長辦公室當了辦事員。從在車間做擋車工,到給廠長當辦事員,真可謂一步登天。齊寶琴是中學畢業(yè),有文化,做事兒也靈透,朱廠長在廠里安排工作或出去開會,也就總帶著齊寶琴,漸漸地就成了廠長秘書。朱廠長家在昌黎,平時就一個人,所以工作經常安排在晚上。牛廣大上班是六對六,在食堂長年的夜班,齊寶琴也就經常晚上加班。
齊寶琴跟牛廣大是未婚先孕,婚后又發(fā)現(xiàn)沒懷孕,這件事的內情,廠里只有三個人知道,一是保健站的佟大夫,二是朱廠長,另外還有一個,就是杜有才。杜有才一聽說齊寶琴根本沒懷孕,再見了牛廣大就說,你小子還真撿了個大便宜,這一家伙沒把齊寶琴的肚子干大,倒把她干到家里來了。又問,這結了婚,在家里想怎么干就怎么干,齊寶琴的肚子怎么反倒沒動靜兒了?牛廣大聽了不說話,只是看一眼杜有才。他不說話,是不想搭理這個杜有才。其實這時的齊寶琴已經又懷孕了。這次懷孕是千真萬確。保健站的佟大夫給齊寶琴驗了兩次尿,兩次驗的結果,妊娠反應都是陽性。但一天早晨,佟大夫把牛廣大叫到保健站,對他說,我得給你也驗一下。牛廣大不解,問驗什么。佟大夫說,驗你男人的東西。牛廣大就明白了,問怎么想起驗這個。佟大夫說,也是保險起見,我擔心你老婆肚子里的這個胎兒,別有什么先天的毛病。牛廣大一聽,也就讓佟大夫驗了。說好第二天看結果。第二天牛廣大又來到保健站,佟大夫卻什么也沒說。牛廣大問,佟大夫就說,沒什么大事。
但牛廣大這里沒什么大事,朱廠長那邊卻已經出大事了。
這個城市的人有個習慣,把農村人叫“老袒兒”。老袒兒是說怯,土氣,沒見識的意思。漸漸也就約定俗成,成了對農村人的一種蔑稱。但其實這個“老袒兒”,最早并不是說農村人,而是說的昌黎人。把昌黎人叫老袒兒,起源和出處已不可考,含不含輕蔑的意思,也已經沒人能說的上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說昌黎人老袒兒,其中還有一層沖和潑的含義。朱廠長的老婆是地道的昌黎人,四十多歲,但不沖,也不潑,只是做事兒干脆利落,用棉紡廠的人話說,就是敢切敢拉。一天下午,棉紡廠正召開全體職工大會,由朱廠長做報告,一是講安全生產的重要性,二是講加強學習,全廠職工都要努力提高自己的思想品德。正講著,就見一個中年女人走進會場。這女人的身上背著個包兒,一看打扮兒就知道是外地人。她進來先朝全場掃視了一下,然后就徑直走到主席臺前面的第一排。這時齊寶琴坐在下面,正飛快地為朱廠長的講話做記錄。這女人走到她跟前,看看她問,你就是齊寶琴?
齊寶琴抬起頭,說是。
這女人示意了一下,就伸手把她拉起來。齊寶琴不知怎么回事,也不知這女人是誰,就癔癔怔怔地跟著她走。這女人把齊寶琴一直拉到臺上,來到朱廠長的跟前。這時朱廠長坐在臺上,從高處已經看見了自己的老婆,也知道要出事了,所以停住嘴,正看著她。朱廠長的老婆指了指齊寶琴說,朱嘯天,你也是一廠之長,今天就當著你全廠工人的面兒給我一句痛快話,是要我還是要她。朱廠長跟前的麥克風還開著,這女人說的話也就擲地有聲地響徹整個禮堂。齊寶琴這才聽明白,哇的一聲用手捂住臉,就要往臺下跑。朱廠長的老婆一把拽住她,心平氣和地說,閨女,別這樣兒,有臉做就有臉搪,讓朱嘯天把話說清楚了,你再走也不遲。然后又扭頭說,朱嘯天,你以為我遠在昌黎,就什么也不知道嗎,秦檜兒還有仨親倆厚呢,壇子里放屁,悶不住。朱嘯天這時已經面如土色,看看這女人,就起身下臺去了。
這時臺下還有一個人面如土色,就是牛廣大。
牛廣大面如土色,還不僅是因為朱嘯天的老婆把自己的老婆拉上臺去,當眾說了這么一番話。這時,周圍的人也都朝他這邊看著,且看過來的表情各種各樣。這種看,讓牛廣大突然有一種想吼一嗓子的感覺??珊鹗裁矗粫r又想不出來。
于是站起身,也低著頭走了。
牛廣大連著幾天沒回家。棉紡廠的對面是副食店,副食店的旁邊有個澡堂子。牛廣大每天早晨下班,一出廠門就來到這個澡堂子,花五分錢洗個澡,就躺到小鋪兒上睡一天。幾天以后的一個晚上,齊寶琴下中班,來鍋爐房找牛廣大。那一天的全廠大會以后,齊寶琴一直沒跟牛廣大解釋,她和朱嘯天究竟怎么回事,牛廣大也沒問。這時,齊寶琴對牛廣大說,你總睡澡堂子也不是個事兒。牛廣大不說話,只是悶著頭一锨一锨地往爐膛里續(xù)煤。
齊寶琴又說,這個家本來就是你的,你回去吧,我回我的家。
牛廣大瞥一眼齊寶琴的肚子,意思說,你這肚子,可是我的。
齊寶琴說,你放心,是你的東西,都會給你,我一樣兒也不帶走。
說完就扭頭走了。
牛廣大三十二歲時,得了這個外號兒,叫老幫子。
幫子是一句土話,指的是男人腦門兒上的奔兒頭。但一加上“老”,含義就變了,是老家伙,老東西的意思。牛廣大這個老幫子的外號兒,是二幫子給取的。二幫子是牛廣大的兒子,這兒子是齊寶琴給生的。齊寶琴曾對牛廣大說,你放心,是你的東西,都會給你。后來果然說話算話。當初齊寶琴跟牛廣大結婚時沒帶一樣陪嫁,拎個包兒就過來了,所以離婚時,也凈身出戶,除了肚子一樣東西也沒帶走。不過幾年后,這肚子里的孩子也給牛廣大送回來了。齊寶琴送回這孩子,是因為朱嘯天又出事了。這回出的這事更大,要被下放農村了。這時朱嘯天已跟昌黎的那個老袒兒老婆離了婚,正式娶了齊寶琴。所以齊寶琴也就只能跟著朱嘯天去農村。朱嘯天本來就一直煩這孩子,現(xiàn)在要去農村了,別說這孩子,以后只怕連自己和齊寶琴都養(yǎng)不起。齊寶琴也不想帶這孩子去農村,借這機會,就給牛廣大送來了。
朱嘯天這次出事,是出在杜有才的身上。杜有才一直懷疑,朱嘯天說自己當年在國民黨那邊是臥底,可又一直沒證人,不要說證人,連個證據(jù)也沒有。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還真讓杜有才找著一個證人。棉紡廠門口的副食店有個賣豬肉的老李,街上的人都叫他豬肉老李。豬肉老李愛說話,平時一邊賣肉,一邊跟人聊天兒,顯擺自己當年的事兒。當年解放這個城市時,這豬肉老李是解放軍的一個副班長,立過一次三等功,還多次受過隊前表揚。但還有一件事,這豬肉老李沒說。后來大軍南下,他是開了小差兒,所以才留在這個城市。杜有才因為經常來這副食店給食堂聯(lián)系調料,跟豬肉老李很熟。也是一次閑聊,說起當年的事,這豬肉老李說,你們棉紡廠有個朱嘯天,過去可是個國民黨兵啊。杜有才一聽,立刻讓豬肉老李詳細說說。這豬肉老李就把當年解放軍怎么圍城,這朱嘯天怎么看著國民黨大勢已去,又怎么在一個晚上背著槍溜出城跑到這邊的陣地,一五一十都跟杜有才說了。豬肉老李得意地說,那天晚上正是他站崗,還是他親手把這小子捆了,押到連部兒的。接著又說,現(xiàn)在見這小子坐上了小汽車兒,好像還當了官兒。杜有才點頭說,是啊,他現(xiàn)在是副廠長。豬肉老李就朝地上啐了口唾沫說,娘個球,這解放了,他個國民黨兵當上了廠長,還坐小汽車兒,我這當年的解放軍副班長,立過三等功,還多次受過首長的隊前表揚,現(xiàn)在倒在這兒賣肉!
杜有才一聽沒再說話,扭頭就回來了。
就這樣,朱嘯天這里還不知是怎么回事,上邊就來人了。上邊來的是紡織局政工處的幾個干部,都沉著臉,夾著公文包。他們先找朱嘯天談話,讓他把自己當年的情況寫成詳細材料。然后,杜有才就領著這幾個人直奔廠門口的副食店來找豬肉老李。豬肉老李這回說得更詳細,一邊鋼著豬肉刀子,一邊就把當年朱嘯天跑過來的詳細經過,怎么來怎么去又說了一遍。但這豬肉老李說的,朱嘯天那里并不知道,所以寫的材料也就還跟自己過去說的一樣,當年怎么在國民黨的守城部隊當臥底,怎么出生入死,后來又是怎么冒著生命危險把情報送出城,一直跟自己單線聯(lián)系的上級和戰(zhàn)友,又是怎么一個一個都犧牲的。來的人拿了材料,沒說什么就回去了。又過了些日子,上邊的調查結果就下來了,簡單說就四個字,偽造歷史。接著處理決定也下來了,鑒于朱嘯天有重大歷史問題,撤銷職務,開除公職,下放農村。
齊寶琴來給牛廣大送兒子時,把牛廣大嚇了一跳。嚇一跳還不僅是因為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這么一個四五歲的大兒子;齊寶琴的樣子,讓牛廣大很意外。這時的齊寶琴,牛廣大幾乎已認不出來了。齊寶琴過去的體形像個葫蘆,大胸,細腰兒,大屁股,凸凸凹凹的很好看。現(xiàn)在不行了,胸癟了,屁股也癟了,葫蘆還是個葫蘆,卻已像個蔫了的干巴葫蘆。牛廣大又看看齊寶琴的臉色。過去齊寶琴皮膚很好,就是天天喝麩子面兒的野菜糨子,也很白皙,再配上那雙貓眼就能抓人的魂兒?,F(xiàn)在這臉上卻已經滿是褶子,貓眼也沒神了,眼泡兒都已經腫起來。齊寶琴見了牛廣大沒說話,把兒子往他跟前一推,就轉身走了。
牛廣大跟這兒子挺有緣。心想到底是自己親生的骨肉,雖然從沒見過面,一見就挺親。這兒子見了牛廣大,第一句叫的不是爸,是老幫子。把牛廣大叫得一愣,也覺著新鮮,就問他,怎么叫自己老幫子。這兒子說,因為自己叫二幫子,二幫子的爸當然就是老幫子。牛廣大一下讓他逗樂了,覺著這兒子確實挺可愛,心里就又多了幾分喜歡。再問才知道,他大號叫朱臥底,小名兒叫二幫子。牛廣大一下又給氣樂了,朱臥底,這朱嘯天真他媽不會取名字,怎么不讓孩子叫豬臥圈?再想,又搞不懂,兒子叫二幫子,他這個二是從哪兒論的?后來再想也就明白了,這二應該不是排行叫的。這個城市的人有個習慣,把不受待見的人,叫二,比如“傻二”,“二逼”,“夜老二”。朱嘯天把這孩子叫二幫子,說明不稀罕他。這么尋思著,也就能想到,兒子這幾年在朱嘯天那邊肯定受了不少委屈。不過再看這兒子,叫二幫子也不冤他,腦門兒上確實有個大幫子。這幫子自己沒有,他卻有,牛廣大覺著挺奇怪。
牛廣大自從有了這個兒子,日子也覺著有趣了。這些年一直一個人,在食堂總上六對六。現(xiàn)在家里有了兒子,就去跟杜有才提出來,自己以后也三班兒倒,不再只上夜班了。杜有才這時已是棉紡廠“革命工人糾察隊”的副總司令,胳膊上整天戴著紅袖章,雖還管著食堂,但主要的公務已在糾察隊那邊。一聽牛廣大這么說,也就揮揮手同意了。
牛廣大晚上再回家,最大的享受就是喝酒。享受喝酒,還不光是享受喝酒這件事,也享受買酒的過程。當年都是自己拎著瓶子去副食店買酒,現(xiàn)在不用了,有兒子了。每天晚上下班回來,甭說話,兒子二幫子拿了桌上的酒瓶子就跑出去打酒。牛廣大的這個酒瓶子已經用了十來年,外形很獨特,雖是玻璃的,卻像個小壇子,街上的人把這種酒瓶叫酒嘟嚕。前幾年,牛廣大有一段兒把酒戒了。一是保健站的佟大夫不敢再給他酒精了,二來也是因為這個酒,惹出不少事。杜有才已警告他幾次,今后再夜班喝酒,違反勞動紀律,就要處理他了。牛廣大這才一咬牙,不喝了?,F(xiàn)在行了,有了兒子二幫子,也不用再上六對六,晚上在家想怎么喝就又能怎么喝了。但牛廣大也有記性,經常提醒自己,就是在家喝也不能再喝大了。
可這么提醒著,一天晚上就又喝大了。
這一喝大,也就又出事了。
這回出的倒是個好事。
這天晚上,爺兒倆正吃飯,二幫子突然抬起頭說,今天是他的生日。牛廣大一聽把筷子放下了,看著兒子問,你記得清?兒子說,記得清,我媽說的,陰歷八月十二。牛廣大又喝了口酒,心里就不免有些凄涼。兒子的生日是八月十二,再過幾天就是八月十五了,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是家家團圓的日子,可自己守著這個兒子,就好比這一雙筷子,兩根光棍兒,這才是真正的夜老二。一邊想著就把杯里的酒一口喝了。也是心里郁悶,這一口喝下去,就覺著有點兒大??捎X著大了,還想喝,于是就掏出兩塊錢交給兒子,讓他去廠門口對面的那個副食店,那邊有醬貨兒,買一斤豬頭肉,一根粉腸兒,再買半斤酒,今晚要給兒子過個像樣兒的生日。二幫子一聽有豬頭肉吃,還有粉腸兒,抓起錢拿了酒嘟嚕就跑出去了。過了一會兒,二幫子回來了,酒嘟嚕抱在懷里,一手托著粉腸兒和一包豬頭肉,另一只手還拎著一瓶酒。牛廣大一眼認出來,兒子拿的這瓶酒是“直沽高粱”。心里有些奇怪,豬頭肉是八毛多一斤,一根粉腸兒也得三毛多,自己只給了兒子兩塊錢,怎么還能買一瓶“直沽高粱”?二幫子這才說,賣酒的是個阿姨,這阿姨一見這酒嘟嚕,就問,給誰打酒。二幫子說,給老爸。阿姨又問,你爸是不是在棉紡廠的食堂。二幫子說是。又說,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所以老爸讓買酒買肉,要給自己過生日。這阿姨聽了沒再說話,想了想,就把酒嘟嚕還給他,又回身從柜上拿了一瓶酒。二幫子立刻說,不行,錢不夠。這阿姨就笑了,說今天是你生日,阿姨請客。牛廣大聽了越發(fā)奇怪,問二幫子,這阿姨長什么樣兒?
二幫子想想說,也沒什么樣兒,就是一笑,嘴挺鼓。
牛廣大又想了想,還是想不明白,兒子說的這個嘴挺鼓的阿姨怎么會莫名其妙地送自己一瓶酒。牛廣大已經忘了,二幫子說的這個嘴鼓的阿姨,就是當年那個賣酒的齙牙女孩兒。這女孩兒已經二十大幾了,還一直單身。單身也是這女孩兒自己的緣故。女孩兒長著一嘴齙牙,當然影響形象。但影響形象倘若將就一點兒也不是嫁不出去??蛇@女孩兒偏又有心性兒,不肯將就,這幾年也就這么高不成低不就地拖下來。牛廣大在這個晚上打開這瓶“直沽高粱”,屋里頓時香氣四溢,也是給兒子過生日,心里高興,也感慨,一高興一感慨就喝得更大了。牛廣大歷來有個毛病,一喝大了頭腦反而更清醒。這時就突然想起來,兒子說的這個鼓嘴阿姨,莫不就是當年那個賣酒的齙牙女孩兒?可已經過去這些年,這女孩兒又沒見過自己的兒子,怎么一下就能想到自己?但再想,畢竟喝了人家的酒,不管是誰,總該去當面道個謝。
第二天是星期日。牛廣大吃了早飯,就來到廠門口對面的這個副食店。副食店里正賣月餅。月餅要憑票兒供應,又是星期日,就已經有很多人早早地來排隊。牛廣大擠過人群,一眼就看見了站在柜臺里的齙牙女孩兒。齙牙女孩兒正用一塊抹布擦酒壇子,一抬頭,也看見了牛廣大,臉一下又紅起來。這時,牛廣大才發(fā)現(xiàn),這女孩兒臉一紅,竟然挺可愛。其實這女孩兒一直知道牛廣大的事。牛廣大的這點事兒鬧來鬧去,他和齊寶琴就早已成了棉紡廠的名人。尤其那次,朱嘯天的那個老袒兒老婆來廠里大鬧職工大會,齊寶琴和朱嘯天的事本來就是公開的秘密,這一下也就不再是什么秘密了。這個秘密一公開,牛廣大頭上的這頂綠帽子也就公開了。杜有才再來這個副食店辦事,也是幸災樂禍,就把牛廣大的這點事兒當個樂事兒跟豬肉老李說了。豬肉老李嘴又敞,他一知道,周圍的人也就都知道了。這時,牛廣大走到這齙牙女孩兒的跟前。其實牛廣大從當年來這副食店買酒,還從沒跟這齙牙女孩兒說過一句話。這時看著她,一下也不知道該說什么。齙牙女孩兒的臉更紅了,瞟了一眼牛廣大,說,你等等。然后就朝糕點柜那邊去了。一會兒,又拿著一個紙包兒回來,遞給牛廣大說,后天就八月十五了,這幾塊月餅,你爺兒倆過節(jié)吃吧。
說完,就轉身進里邊去了。
牛廣大拎著這包兒月餅回來。打開一看,月餅是整整齊齊的八塊,四塊提漿的,四塊百果兒的。二幫子一看高興了,以為是自己昨天的生日還沒過完,今天接著過。牛廣大自然舍不得吃,這幾塊月餅就都給兒子留起來。第二天是早班。牛廣大一早來到廠里的食堂,見張姐正坐在飯廳里。張姐已快六十了,早就不來食堂干活兒了。這時一見牛廣大,就迎過來,把他拉到一邊兒說,早晨從家里出來遛彎兒,順便來廠里,跟你說句話。牛廣大看看張姐,不知她要說什么。張姐還沒開口就先笑了,湊近了,壓低聲音說,我這也是閑的,愛管個閑事兒,可閑事兒管好了是好事兒,管不好,就像當年,可就成了麻煩事兒啊。
牛廣大看著張姐,還是沒明白她要說什么。
張姐就問,小白這人,你覺著怎么樣???
牛廣大眨了眨眼,不知張姐說的這個小白是誰。
張姐說,就是廠門口兒副食店,那個賣酒的小白啊。
牛廣大畢竟是結過婚的人,這些年也經了不少事,就明白張姐的意思了。
前一天的上午,牛廣大來副食店時,張姐就在排隊買月餅的人群里,所以牛廣大和那個齙牙女孩兒說話,就都已看在了眼里。張姐的家就在這附近,跟副食店的人都熟,也知道這個叫小白的女孩兒早在幾年前就對牛廣大有意。當初豬肉老李也跟張姐提過,想讓她給從中搭個橋兒??僧敃r張姐知道,牛廣大心里裝的都是齊寶琴,說也是白說。后來牛廣大和齊寶琴的事兒越鬧越大,也越鬧越亂,這種事兒也就更沒法兒再提了?,F(xiàn)在事情平息了,也都已過去了,這次張姐排隊買月餅,一看牛廣大來找小白,看樣子又不像是來買酒,心里就動了一下。俗話說,七樁姻緣,天堂在眼前。人這輩子倘能管成七樁婚姻,死了就能上天堂。張姐這輩子已管成了六樁,還就差這一樁了。不過張姐也知道牛廣大的心氣兒。牛廣大是個喜歡漂亮女人的男人,這小白先別說漂亮不漂亮,就這一嘴齙牙,張姐的心里也沒底。所以這天一早來找牛廣大,也是試探著說的。卻不料,牛廣大聽了看看張姐,臉一下就漲紅了。
張姐也是過來人,一看就明白了,知道這事兒還真有門兒。
張姐不光熱心,說話也熱乎人兒,這時就把牛廣大又往僻靜處拉了拉說,這小白再怎么說也是個黃花兒大閨女,這些年又一直對你有意,你眼下帶著個孩子,爺兒倆不得吃不得喝,看著怪業(yè)障的,也讓人心疼,真能討這么個老婆,也是你的福氣啊。
牛廣大吭哧了一下說,就不知道,人家樂意不樂意。
張姐立刻說,小白那邊兒你甭管,我去說。
于是,事情就這么定下來。
但就在這時,又出了一件意外的事。這件事一出,牛廣大一下就全亂了。入秋以后,二幫子有點咳嗽。起初牛廣大也沒在意。后來發(fā)現(xiàn),兒子的脖子和前胸起了一些小紅點兒,這才留意了。牛廣大平時最信服廠里保健站的佟大夫,就帶著兒子來保健站,讓佟大夫給看看。佟大夫看了,說沒大事,就是秋天起的一些風疹,過幾天也就下去了。這么說完,卻仍然盯著二幫子左一眼右一眼地打量。牛廣大看出佟大夫好像還有話,就問,你還有事?佟大夫又想了想,拿出幾個小藥盒兒,讓二幫子自己玩兒,然后就把牛廣大拉到里邊的診室。佟大夫一進來就把門關上,對牛廣大說,咱是多年的朋友,我再過幾天也要徹底退休了,有件事,一直在我心里裝著,過去以為,不說也就不說了,可現(xiàn)在看,不是這么回事,這事兒如果不說出來,我對不起你。牛廣大跟佟大夫認識這么多年,兩人可以說是無話不談,還從沒見他這么說過話,聽口氣,好像這事兒挺大。于是點點頭說,你說吧。
佟大夫說,你這兒子,不是你的。
牛廣大一聽,一下就張著嘴傻了。
佟大夫說,因為咱是朋友,我當年做過一件事,可沒告訴你。
佟大夫說的,就是當初為牛廣大化驗男人的東西那件事。佟大夫是個萬金油兒大夫,萬金油兒大夫最大的特點,就是什么都懂。佟大夫對中醫(yī)也有研究,平時跟牛廣大閑聊,從話里話外已聽出來,他的男科好像有問題。所以齊寶琴第一次懷孕,佟大夫就注意了。果然,二工房的崔大梨看走了眼,齊寶琴并沒懷孕。而這一來,也就更印證了佟大夫的判斷。所以齊寶琴第二次懷孕時,佟大夫先確定了她這次懷孕是真的,就給牛廣大也化驗了一下。
這時,佟大夫對牛廣大說,那次給你化驗,你是先天死精,根本就不能生育。
牛廣大在這個上午不知是怎么回來的。到了家,看著眼前的二幫子。他這時才發(fā)現(xiàn),這二幫子的幫子確實不是自己的。自己的腦門兒是平的,不光平,也光溜兒,沒有一點兒幫子。可這孩子的腦門兒卻像只大鵝,不是鼓起個大包,而是整個腦門兒都是鼓的。牛廣大這時也才想起來,這個腦門兒就是朱嘯天的腦門兒。朱嘯天當初有個習慣,一說話,就愛胡擼他的腦門兒。這時,牛廣大也才恍然明白,敢情齊寶琴跟自己結婚沒多久,她的肚子就已經讓朱嘯天給搞大了。這一明白,就感覺一股怒氣從心底頂上來。這種被怒氣頂上來的感覺讓他有些陌生。當初齊寶琴經常說一句話,跟你這種窩囊廢過日子真沒勁。窩囊廢是這個城市的一句土話,說的是沒志氣、沒囊氣、沒尊嚴的男人。可這時,牛廣大的心里頂上這股怒氣,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窩囊,不光不窩囊,更不廢。如果這時朱嘯天站在面前,他能立刻撲上去掐死他,或一板凳砸死他。牛廣大這時看著眼前的這個孩子,又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雖然現(xiàn)在已經知道了,他不是自己親生的,可還是覺著挺親,似乎沒有一點陌生的距離感。
也就在這時,牛廣大在心里做出一個決定。
他要把這件事的真相告訴二幫子。二幫子還太小了,這種事兒,如果現(xiàn)在告訴他確實太殘酷了。但也正因為這個小,這個殘酷,才必須現(xiàn)在告訴他。這就像一個人的腿斷了,又歪著長上了,長上了就得歪一輩子。要想不歪,就得趁早把這條腿再踹斷了,或者干脆砸斷了,嘎巴一聲,再重新接上。這嘎巴聽著殘忍,可沒這嘎巴,也就沒有以后。
于是,在這個上午,牛廣大就把二幫子叫到跟前,把這事兒跟他說了。
牛廣大以為,二幫子聽了這事兒也許得哭,得鬧,或吵著要回家,要找他媽??勺屌V大沒想到的是,這孩子聽了,愣了一會兒,又笑了一下,沒說話就轉身出去了。牛廣大不放心,跟過來從窗戶朝外看。就見這孩子掏出個用紙疊的飛鏢,一下一下地扔飛鏢去了。
這天下午,二幫子就發(fā)起了高燒,一下燒到四十一度。二幫子到底還是個孩子,起初只是臉燒得通紅。可到了晚上,就起不來了。牛廣大一下也沒了主意,廠里的保健站這個點兒已經下班了,要去醫(yī)院又太遠。這時,牛廣大就又想起二工房的崔大梨。沒別的辦法,只好去把崔大梨請來。崔大梨來了,只看了一眼就說,趕緊送醫(yī)院吧。牛廣大一聽有些來氣,心想,要送醫(yī)院還請你來干嗎?崔大梨急扯白臉地說,這是猩紅熱,再晚一點兒送醫(yī)院就危險了。
牛廣大直到把二幫子送到醫(yī)院,才知道,廠里保健站的佟大夫看了一輩子病,就這一回看走了眼,說二幫子沒事,只是秋天的風疹。而二工房的崔大梨也給人看了一輩子病,還就這回看準了,二幫子果然是猩紅熱。猩紅熱是一種來勢兇猛的惡病,不僅高燒不退,渾身起滿猩紅的疹子,且口舌潰爛,連水也喝不進去。牛廣大在病床跟前一連守了三天三夜,眼看著也快熬不住了。這天早晨,牛廣大正坐在二幫子的床邊丟盹兒,就覺著身后有人推自己。睜眼一回頭,一下愣住了,竟是那個叫小白的齙牙女孩兒。小白也正看著他。小白的兩眼不大,但很亮,亮得好像會說話。她為了掩蓋自己的一嘴齙牙,不停地使勁伸出上下嘴唇,想把牙齒遮住,但遮也遮不嚴。牛廣大先是以為自己做夢,再看,眼前站的就是小白。
小白輕聲說,你再這么熬,就得熬壞了。
說著把手里的東西放到床頭柜上。牛廣大這才注意到,她手里還拎著一個籃子。她從籃子里拿出個保溫罐。保溫罐是綠塑料的,有個白蓋兒。擰開蓋,立刻有一股雞湯的香味兒散出來。牛廣大說,雞這東西是發(fā)物兒,孩子不能喝,嘴爛了,也喝不下。牛廣大這么說著,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挺不見外。小白說,是給你喝的,還有個饅頭,你吃了喝了,就回去睡覺吧。牛廣大看看小白。小白又說,我已經請了三天假,我在這兒就行了。
牛廣大沒再說話,低頭吃了饅頭,喝了雞湯,就回去了。
牛廣大回到家,躺到床上不吃不喝一連睡了兩天,兩天連個身也沒翻。第三天醒了,想想小白,又有這種感覺,自己也奇怪,怎么這小白真像個自己人,跟她一點兒見外的感覺都沒有?再一想,小白請的假還有一天,可自己還沒跟廠里打招呼,于是就先到廠里的食堂來。到了食堂才知道,張姐已來給他請過假了。其實這時請不請假已經無所謂,食堂已沒人管了。杜有才也剛出了事。兩天前,杜有才帶著廠里糾察隊的人去街上貼大字報,碰上了觀點不一致的人。雙方先是辯論,又由辯論發(fā)展到矯情,后來就動起手來。杜有才這邊事先沒防備,帶的人少,手里也沒家伙,對方不光人多勢眾,且個個兒手持木槍棍棒,一下就吃了虧。杜有才手下的人讓人家打得屁滾尿流,自己的腦袋也讓人給開了。一個瘦猴兒在他身后砸了一木槍,把腦袋砸出個血窟窿,弄去醫(yī)院縫了十幾針,至今還不省人事。牛廣大看看食堂里下棋的下棋,說閑話兒的說閑話兒,并沒有人注意自己。轉了一圈兒,就又奔醫(yī)院來。
牛廣大來到醫(yī)院,一進病房,有些意外。就見二幫子躺在床上,小白正跟他說話兒,說的好像是什么有意思的事,兩人一邊說,一邊哏哏兒地樂。二幫子一見牛廣大來了,立刻就不樂了。小白一回頭,見是牛廣大,就站起來。牛廣大一見小白的樣子,心里立刻有些過意不去。只三天的工夫,小白像是瘦了一圈兒,兩眼熬得通紅,嘴里的齙牙看著也更鼓了。二幫子的病情倒是見好,高燒退了,身上的猩紅疹子也已經見硬,開始爆皮。爆起的干皮是紅的,里面露出的肉是白的,渾身上下又紅又白,讓人看著麻酥酥的。大夫一聽孩子的父親來了,就把他叫到辦公室。大夫說,這孩子沒事了,身上的疹子一結痂兒,再爆皮,也就進入痊愈期了。但大夫又提醒牛廣大,這種病,越是痊愈期,傳染性也就越強,所以更要小心。
牛廣大聽了問大夫,大人,也傳染?
大夫說,是,大人也傳染。
農歷的十月初一,是鬼節(jié)。這個城市有一句話,十月一,送寒衣。意思是冬天要到了,鬼節(jié)這天,活著的人要給死去的人送一些御寒的衣服。給死人送衣服,當然沒法兒送,就是送了死人也沒法兒穿。所以也就是個意思,晚上,在街上找個通暢的路口兒,燒些紙錢。這天傍晚,牛廣大和二幫子爺兒倆正吃飯,二幫子忽然抬頭問,干嗎要送寒衣?
牛廣大一邊喝著酒,一邊就給二幫子講了,為什么要送寒衣。
二幫子聽了,沒說話,就低下頭,繼續(xù)吃飯。
牛廣大看他一眼說,你想送,就送。
二幫子說,我沒說送,也不想送。
牛廣大沒說送誰,二幫子也沒說是誰,但兩人的心里都明白說的是誰。幾天前,張姐帶來消息,說朱嘯天死在農村了,是心臟病死的,正拉著耠子翻地,一頭栽到地上就死了。又說,齊寶琴已經回來了,棉紡廠是不能回了,去了一個街辦小廠糊紙盒兒。張姐是背著二幫子說的。但二幫子還是聽見了。聽見了,卻并沒提這事。牛廣大也就沒提。
這時,二幫子又說,你別喝了。
牛廣大看看他,就把酒杯放下了。
二幫子說,你帶我,去看白姨吧。
二幫子說的白姨,是小白。二幫子出院以后,沒幾天,小白也病了。小白病了牛廣大并不知道,還是二幫子想起來的。二幫子回到家,又過了些天病就全好了。一天晚上,二幫子說,想去看白姨,在醫(yī)院時,白姨給他講了個故事,還沒講完。牛廣大說太晚了,副食店關門了。二幫子說不會,副食店有個值班商店,白姨說過,每星期六,她值夜班。于是爺兒倆就來到副食店。副食店果然有個值班商店,但值夜班的不是小白,是豬肉老李。豬肉老李跟牛廣大不熟,聽說要找小白,就說,小白病了,病了有些日子了。牛廣大一聽連忙問,得的什么病。豬肉老李撥弄著腦袋說,啥病不知道,聽說挺重。牛廣大就趕緊帶著二幫子又來找張姐。張姐這才告訴牛廣大,說小白住院了,她不讓告訴你們爺兒倆。又說,小白是在醫(yī)院守二幫子時,傳上了猩紅熱。這種病,大人得了更兇險,差一點兒就沒命了,小白渾身的骨頭架子都散了,滿嘴的牙也活動了,頭發(fā)幾乎掉光了,人也脫了相,渾身起了一層紅疹子,看著瘆人,送醫(yī)院時,哪個醫(yī)院都不收了,最后只好去了傳染病醫(yī)院。牛廣大聽了,立刻就要去醫(yī)院看她。張姐說,你現(xiàn)在去了也是白去,醫(yī)院肯定不讓進,再過過吧。
這時,牛廣大對二幫子說,只怕到醫(yī)院,還是不讓進,去了也見不著。
二幫子說,進不去,見不著,再回來。
牛廣大只好帶著二幫子出來了。
已經是晚上,街上的路口到處閃著一堆一堆的紙火。那是送寒衣的人們在焚燒紙錢。牛廣大騎著自行車,把二幫子放在前大梁上,忽然感覺天有些涼了。這一涼,也就意識到,又一年要過去了。二幫子坐在自行車的大梁上,也覺著有點兒冷,就縮到牛廣大的懷里。牛廣大騰出一只手,摟緊他,像摟著一只小狗兒。二幫子忽然抬起頭說,我五歲了,你多大?
牛廣大說,我三十三。
牛廣大說了個三十三,忽然覺得自己哽咽了一下。
傳染病醫(yī)院果然管得很嚴。探視病人,不要說小孩兒,大人也不讓進。病房看門兒的是個胖子,倒是一臉的慈眉善目。二幫子嘴也甜,沖這胖子叫了幾聲胖爺爺。這一叫把胖子叫美了,伸手拍了拍二幫子腦門兒上的大幫子。牛廣大趕緊又說好話,胖子問清病人的姓名,叫白春娣,一查,已經出了隔離區(qū),住普通病房的六病房,三十五床,這才讓進去了。
牛廣大帶著二幫子進來,沿著樓道走了一陣,找到六病房。病房的門上有個小玻璃窗。牛廣大從這小窗朝里看,一眼就看見,迎門的正是三十五床。
這時,他突然愣住了。
就見小白斜倚在床上,好像正在想事。她的頭上包著一塊花頭巾,臉上和脖頸顯然都剛爆過皮,露出白皙的皮膚。那一嘴齙牙不見了,顯得下巴也稍稍地挺起來。有一刻,牛廣大懷疑,這是不是小白。再看,就是她。因為這時,小白也看見他了,正沖這邊笑。
她一笑,才露出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