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隨穗,1971年9月生,陜西子長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二十九屆高研班學(xué)員。曾獲中國作協(xié)詩刊社“中國詩會”優(yōu)秀詩歌獎、中國散文年會散文獎、全國孫犁散文獎、手稿散文獎、金劍文學(xué)獎、《延河》雜志年度獎項等80多次。出版《今夜無雪》《費盡荒涼》《黃昏以外》《旁觀》《夜色安詳》《素面》《天堂之路》《硬時光》《鄉(xiāng)野之像》等13部文學(xué)著作。現(xiàn)供職于延長油田股份有限公司,任《油脈》文學(xué)雜志主編。
陜北的古人說:人活眉眼樹活皮,貓還活兩個爪爪皮。一句古話,說出了人與植物和動物對面子的看重,同時點穴式地道出了不同物種不同臉面的位置。陜北人把自己的臉部稱為眉眼,由此看出,臉面的重要性和自然界的動植物歸到一個高度,那就是生存的價值和意義的取向。
父親也是好面子的人。他平日里的卑微和低調(diào)給人的感覺是沒有任何遮蔽的本色流露,也就是說沒有任何心計的真實存在與表達。
他是煤礦工人,挖煤的正式工。在當(dāng)時來看,這份工作雖然很苦,卻讓種地的人羨慕。家一直在鄉(xiāng)下安著,一個村子里大多是靠種地養(yǎng)家糊口,而父親和其他幾個是靠挖煤過光景。那個時候在村里的一個國營煤礦打臨工掙工分的父親和其他幾個人,因政策而轉(zhuǎn)為正式工,這讓與父親一起去挖煤而中途因吃不下苦,回到大隊里干了其他農(nóng)活的有本事人眼紅了一輩子。父親顯然是沒本事的人,干什么就要干到頭,就像一句古話說的那樣:死牛頂塌墻。
父親二十歲之前,正是兵荒馬亂的年代,在那個時候能保住命活下來,已經(jīng)是最直接和簡單的生存理想了。爺爺一家子人多,僅靠爺爺?shù)哪苣驮谶@個時代養(yǎng)家糊口、保全性命是比較困難的。奶奶被流彈打死,父親兄妹幾人一下子陷入極度恐慌和毫無安全感的境遇之中。在當(dāng)時看來,被抓壯丁,或者頂替別人家服役,就保護自我生命而言是比較好的選擇。父親毫不猶豫地頂替鄰村一家大戶人家的兒子跟著部隊走了,他那一批去的人都被編入擔(dān)架隊。
相對于平日里只是聽到槍炮聲和遠遠看見山谷里升起的硝煙,那種直接體驗和參與戰(zhàn)斗當(dāng)中的感受更令人害怕。父親和其他擔(dān)架隊隊員在每一次接到命令貓著腰奔向作戰(zhàn)一線運送傷員之前,都在內(nèi)心祈禱希望這次戰(zhàn)斗不要有太大的傷亡。但是當(dāng)沖入槍林彈雨之中腦子里啥也不想了,一個念頭就是來來回回迅速運送傷員,自己的生死早就不顧了。事前說好頂替一年的活兒,到了最后,與父親一起的四人小組,其他三人都犧牲了,父親活了下來。爺爺說自己沒做虧心事,才能讓父親活著回來啊。
回來后的父親安心務(wù)農(nóng),而戰(zhàn)爭仍在生活中繼續(xù)和存在。父親說他在前村的一次戰(zhàn)斗結(jié)束后,與村里人撿回一筐子彈殼,然后送到鐵匠爐花了一塊小銅讓鐵匠打制了一把銅勺子拿回來。爺爺說父親從小就懂得心疼這個家。
成家立業(yè)的父親成為一名煤礦工人后,并沒有褪去農(nóng)民本色。而他長期生活在鄉(xiāng)下的經(jīng)驗告訴他,盡管身份已變,但是習(xí)慣無法改變。每天除過繁重的挖煤工作以外,還要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在河灘里的一塊沙礫地里種下蔬菜和玉米,來填飽一家人的肚子。這種雙重苦力的負重,是因為他生育了幾個需要長大的子女。
那個年代的財富和能力最直接的表現(xiàn)是修建起一排窯洞。誰家能有三孔以上的一排窯洞,那是作為一個男人活在世上的榮耀。土院落里栽上幾棵棗樹,支起一張石床,壘好一個豬圈和雞窩,那都是這家人值得炫耀的人生道具;如果打一盤石磨放在院子里供村里人推磨,那更是一件大善之事了。
而這樣的財富主要靠苦力來實現(xiàn)。父親把此作為理想,在每天上班之前和下班之后到河灘里撿石頭背回來。石頭是箍窯洞最重要的材料,一孔窯洞的石頭用量如同一座小山包,父親的目標(biāo)是要箍三孔窯洞。
一個人的理想表達方式很多,有的人是大聲說出來去追求,有的人是從不說出口努力去實現(xiàn),還有的人甚至把自己的理想埋在心底羞于出口,似乎說出去會冒犯誰,會招來不解,會被人恥笑。
父親不說出口的理由是什么,不得而知。他的內(nèi)心有過很多理想,大大小小的理想苦于面子而從不說出,這個面子就是怕別人不了解反而笑話和打擊。
養(yǎng)活好自己的子女,并能箍幾孔窯洞,對于父親而言是很大的理想,當(dāng)然這也是那個地方所有男人的理想。而父親不同于其他人的是他以自己不善言辭的蠻力苦力起早貪黑地去做。礙于面子,怕別人笑話,一個看上去很老實的人也會有箍窯洞的念頭。他每天在上班之前和下班之后的黃昏時候,趁著大家早上沒有起床和黃昏看不清人的時候,便到河灘里一塊一塊地把石頭背上來。一年下來了,院子一側(cè)堆起兩個山峁一樣的石頭堆,這足以夠箍三孔窯洞了。村里人知道后,風(fēng)涼話便傳來了:一個老實疙瘩只會干蠻力,就是背下十萬黑石頭,那也不會箍起一孔窯洞。
父親的面子遭到了這些風(fēng)涼話的潑灑,不亢不卑的父親表面上不在乎這些,但內(nèi)心有波動,有不甘。他開始了第二步工作,燒磚。
磚是箍窯洞的主要建材。父親還是起早貪黑地在一塊自留地里做磚坯、打燒磚的窯子,然后請來后村的燒磚匠燒出三窯子青磚。不多不少三年時間里,父親備好了修建窯洞的所有材料。這讓村里的人和同事刮目相看。又有風(fēng)涼話吹來:啥時候能把窯箍起來才算是本事。
而父親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沒有把窯箍起來。原因是父親要在自留地里箍窯的理由被大隊書記攔下了。大隊書記說這塊自留地是大隊打算用來辦個燒焦炭廠子的。
那些石頭和磚安靜地被閑置在一邊,十多年未動,有些石頭和磚生了青苔,如同父親的面子,被憋屈得太久而生出了皺紋和青氣。
在父親的面子受到了巨大的打擊之后,有關(guān)他理想的覆滅和重生,也成了他多年來思考和解決的一個重要問題。在想辦法賺錢養(yǎng)家糊口的基礎(chǔ)上,父親又做出了一個決定,那就是在村里買幾孔窯洞。僅靠煤礦的工資勉強能讓一家人吃飽肚子,根本沒有閑錢能攢下來。父親如同當(dāng)初背石頭一樣,在上下班前后的時間里去河灘里挖一種白色的膠泥去賣,一次能有幾毛錢的收入,可以讓父親消耗幾個小時的苦力。父親一天不隔地挖著白膠泥,甚至在冬天來臨之前的嚴(yán)寒下也不會停下,直到結(jié)實的冰面徹底封了河灘。endprint
攢下的錢與買窯洞的計劃距離攢下的幾十元錢相差甚遠。秋天里,父親的菜園子茂盛,蔬菜根本吃不完。父親提著一筐子蔬菜到前村的一個單位去賣,或許能賣個幾毛一元的。礙于面子,父親并沒有走公路,而是順著河邊走到這個單位的。他還沒開口說要賣菜,就被這個村的熟人開玩笑說是不是自家吃不完送別人吃。父親隨口應(yīng)道是的。這一筐蔬菜就倒進了這個人家的菜籃子。有點沮喪的父親往回走的時候選擇了公路,有人問他提著筐子干啥去,他說給別人送菜去了。
買窯洞的事在父親心底壓得更沉了。
煤礦上每年元旦這天給工人免費吃一頓大餐,飯桌上擺著紅燒肉等八個硬菜。一年中吃不到幾頓肉的人對此的渴望常常表現(xiàn)在臨近這一天的幾個日子里無比興奮和幸福。這對于有公職的人而言是很好的福利,令村前村后的農(nóng)民們羨慕不已。開席那天,大禮堂里的幾十張桌子擺著酒菜,幾百人在人聲鼎沸中開吃。大禮堂門口和外圍有數(shù)百個村里的人圍著,他們吃不到但是能聞得到、看得到。肉香味在這一天成為這個鄉(xiāng)村的盛宴。父親如同去年一樣,悄悄掏出一塊塑料紙,將自己的那一份紅燒肉包起來裝進口袋。他知道家里的孩子正在等著他帶回這幾塊紅燒肉吃呢。礦長看見后大聲批評父親,說父親不遵守紀(jì)律,虧待自己。原來每年的元旦開席前,礦長都在講話中說自己的那份肉要自己吃掉,不準(zhǔn)帶走。
父親被批得抬不起頭。礦長越罵越烈,他指桑罵槐地當(dāng)著父親的面說,你們這樣不遵守紀(jì)律就是不要眉眼。父親被惹怒了,抬起頭呵斥著礦長,我就是不要眉眼,你想怎個?我又不偷又不搶,我是給我家里的幾個娃娃吃的。礦長背著雙手走開,那個給礦長當(dāng)文書的人對父親恨恨地說,慢慢收拾你。
本來掩得很深的父親的面子被別人一次次刨出來羞辱。不善言辭,只想默默活著的父親,正被阻礙父親實現(xiàn)理想的人和事瓦解得支離破碎。而父親依舊保持他的安靜做人過日子的態(tài)度,盡管他的性格里潛藏著炸藥一樣的烈性,但是他從來不曾表現(xiàn)過。
箍窯洞、買窯洞的理想在一個人生命中最好的青壯時期沒有實現(xiàn),那么他的人生只能在漸漸麻木于物質(zhì)積累的動力之下,過著無欲無求的生活。
正在村里路邊的那棵老槐樹下乘涼的父親,被一個騎自行車的人問話說父親是不是打過仗。父親回答參加過打仗,但是是抬擔(dān)架的,沒開過槍。那人拿著一個本子記著。又問有沒有人能證明他參加過戰(zhàn)斗。父親說多的是。那人說那你讓三個人給你開個證明,你就是老紅軍了,就可以拿一份工資。父親說,我不是打仗的,是擔(dān)架隊的,算不上老紅軍。那人有點無奈地走了。第二天有村前的老紅軍找父親,主動要給父親開個證明。父親婉拒了。父親說如果這樣糊弄,豈不是在做鬼而不是做人嗎?人就活個眉眼,那是不要眉眼的事。
那一年父親六十多歲,已從煤礦退休在家。
那一年,因與一棵棗樹與人發(fā)生爭吵。說是爭吵,其實是默不作聲的父親被村里一個人謾罵。那個女人整整罵了一個上午,父親一直蹲在院子的一角。那女人罵的話很難聽,時不時跳起來罵。而父親依舊不理不睬。那女人跳得更高,跑過來指著父親罵。忍了幾個小時的父親一怒而起,接著就是幾個耳光,那女人倒地。父親搬起一塊石頭想要砸去,那女人一骨碌爬起來跑了。憤怒的父親被其他人拉住。而那女人卻被家人用架子車送到五十里開外的縣醫(yī)院住院了。
住進醫(yī)院,意味著要燒錢。那人把醫(yī)生開的藥轉(zhuǎn)賣給其他人,故意糟蹋父親的錢。父親沒有多少錢給她看病,她的幾個家人把父親圍住推搡著要錢。父親沒還手,也沒告訴其他人。父親回到家后,在一個裝滿谷子的紙筒里把一把殺豬刀拔出,壓在枕頭下睡覺去了。第二天那家人又來跟父親催錢要看病。父親抽出刀子舉著追過去,那幾個人一溜煙消失在村口。后來派出所的人來調(diào)解,父親說我被你罵了大半天,被你花了幾百元,被你圍住打,我不耍賴,也不假裝受傷住院,你們卻沒完沒了。你你讓我的眉眼沒個擱處,那我就讓你們嘗嘗真正受傷挨刀子的滋味。
派出所調(diào)解的結(jié)果是父親將醫(yī)院里欠下的醫(yī)藥費出了就算完事。父親借來錢處理了此事。那人以后倒乖了不少,再也不敢欺負老實人了。那棵棗樹被父親砍掉了,留下來只會讓爭執(zhí)繼續(xù)下去。
責(zé)任編輯 侯建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