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洪衛(wèi),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二十九屆高研班學(xué)員。在《北京文學(xué)》《雨花》等發(fā)表各類作品100余萬字,出版作品集9部。曾獲江蘇省紫金山文學(xué)獎等。
這幾年我一直在努力
車子在賓館后門停下,我沒有下車,她也沒有下車。
不斷有人從門里出來,從門外進去。
一陣沉默之后,我先開口:“為什么都不走前門,走后門?”
“因為有后門?!彼f,“咔”解下安全帶。
我故作高深:“因為后門一直開著,因為后門隱秘,因為——”
“因為男人愛走后門。”她把上衣整了整。
我一愣,她卻哈哈地笑了,說:“有時候,女人也愛走后門?!?/p>
又是沉默,我說:“這幾年你也沒閑著?!?/p>
“是啊,我這幾年一直在努力?!彼皖^擺弄碟片,想放一首歌。
“努力什么?”
“活出人樣!”她淡淡地說,但在我耳邊卻猶如宣言。
“怎么才能活出人樣?”我問。
“有錢!”她說,歌曲終于放出來了。我聽不出是什么歌。
“對,我沒有錢,但我渴望有錢,因為有錢才能得到尊重?!蔽疫€沒有回答,她又接著說。
“你跟老板關(guān)系怎樣?”我問。
“沒關(guān)系,他是他,我是我。”她摘下眼鏡,張開嘴在鏡片上哈出一片霧氣。
“可是,你的車是他買的?!蔽疑碜油笱隽搜?,讓自己舒適點。
“我能開他的車,他卻開不了我?!彼貌疾羚R片,把霧氣拭去。
“怎么證明你們沒關(guān)系呢?別人一看就知道有問題?!蔽已劬粗図敚図斏嫌幸粔K暗漬。
“我為什么要證明!”她把眼鏡帶上,鏡片在眼睛前閃亮,有點深奧。
我低頭沉默。
“不要證明,他有錢,他外邊有年輕的女人,不止一個?!彼f,“我只需要把公司業(yè)務(wù)搞好,讓他安心在外面玩?!?/p>
“那你這幾年干什么了?”我的目光從那點暗漬上移開。
“我一直在努力,努力掙錢,活出人樣。”她狠狠地說。
話繞了一圈,又回到原點,我只好沉默。
“我努力在認識人,尋找生命中的貴人,尋找改變我命運的人力資源。我先是參加各種學(xué)習(xí),考各種證書,考證書是一方面,主要是發(fā)展了不少同學(xué)??捡{照時認識了不少師兄師弟,大家玩得很嗨,可是除了吃喝外,沒落到什么好處,還經(jīng)常被他們口頭占便宜,都不是什么高層次的人。還考了一些資格證書,什么會計證、計算機證,但都沒派上什么用場,成了廢紙一張,也沒結(jié)交到什么高人。后來發(fā)現(xiàn)真正的高人都不干這些事,這些事都是苦命的人干的。高人都在玩,找著法子玩,都在養(yǎng)生,強身健體。于是,我就去參加各種協(xié)會,什么游泳協(xié)會、乒乓球協(xié)會、朗誦協(xié)會、瑜伽協(xié)會。在這些協(xié)會上,確實結(jié)交了一些高人,可是跟他們玩了幾次就歇氣了,你知道為什么嗎?太累,都是小母牛騎摩托車一樣的人物?!?/p>
“什么叫小母牛騎摩托車?”我在她滔滔不絕中插了一句。
“牛逼轟轟呀!”她咯咯地大笑起來。
笑了一會兒,她接著說:“這個總,那個總的,人家談的,我根本插不上嘴。還有,人家也不顧你,也顧不上你,在他們中間,咱跟要飯的一樣。后來,咱就不跟他們玩了,咱得一步一步來?!?/p>
“對,一步一步來?!蔽覒?yīng)付著。
“最近呀,我不斷地在加微信群。我把群里一個一個人找出來研究、分析,有價值的,就加,沒價值的,閃開。最近,我加了一個群,好家伙,都是大腕,那個群主不斷拉人進來,進來一個介紹一個,什么國家某部某辦某主任,某集團某總,某協(xié)會某主席,可了不得了,把我唬得一愣一愣的。我被拉進去的時候,群主也鄭重其事地介紹,某公司銷售部葛總,好家伙,下面還一片歡迎聲,挺有成就感。”
“那你趕快瞄準目標呀。”我說。
“當然,瞄準目標加了幾個,聊得挺像那么回事。微信真好呀,天南地北,也沒見過真人,可以敞開來聊。最近聊了個文化局長,說要資助我出書,資助我開書店?!?/p>
“出書?你寫了嗎?”我問。
“寫屁!我哪有閑心寫呀!不過是吹的,不是跟你后面讀過幾本書嘛,不過我倒想寫本書,就寫我們游泳協(xié)會會長,她的奮斗史絕對可以寫一本書,可是現(xiàn)寫來不及。你不是有本長篇小說一直出不來嗎?要不讓給我出吧。”
“還是你自己寫吧。”
“嗯,估計你也舍不得,那你就放到死吧。不過,他資助我開書店倒是好主意,有專門項目資金扶持,反正不虧。我可以弄個文化沙龍,到時候,你可以來講課,我給你講課費,也算我當初離開你的一個補償?!?/p>
“好吧,我等著?!?/p>
“我這幾年一直在努力,可是你這幾年還是那樣,落了個名,沒落到錢?!彼龂@息一聲。
“我這幾年也一直在努力,說不定會一下子就有錢了?!蔽艺f。
“好吧,下車吧,你不是今晚有領(lǐng)導(dǎo)宴請嗎?時間差不多了,上去吧?!彼f,“咔”,系上安全帶。
“其實我可以推了,晚上跟你一起吃個飯?!?/p>
“不必!”她義正詞嚴。
我下了車,揮手告別。進了門,在大廳里坐一會兒,然后從后門出來,拐進一個小巷,找到一個小酒館,點了兩樣菜,拿了一瓶二鍋頭,自斟自飲。
唉,這幾年,我確實一直在努力。
沈麗要來
酒喝了一個多小時,主人接電話。放下電話,他說了兩句話,一句是朱偉馬上就到;另一句是,沈麗也跟著過來。
朱偉我們都熟悉,著名詩人。沈麗是誰?我卻沒有印象。
座中立即有人笑起:“沈麗要來,噢,沈麗?!?/p>
我低聲問身旁的朋友:“沈麗是誰?”
“啊,沈麗就是沈麗,你看了一眼就忘不了的沈麗?!鄙砼耘笥褯]有說話,另有人搭腔。endprint
立即有人附和:“是啊是啊,不一樣的美麗?!?/p>
一片笑聲。
座中一老作家,人稱唐大大,是喜熱鬧之人,當即朗聲大笑而起,把自己的座位往旁邊移,說,沈麗來了,趕快騰席位。立即有人道,沈麗要來,唐大大最興奮。唐大大說,當然,我們是老熟人了。又有人說,唐大大,你如何跟沈麗是老熟人?唐大大說,去年龍岡桃花節(jié),她是組織者,吃飯時,她敬我酒的。這人追問,然后呢?唐大大說,沒然后了。座中人都笑了,哈哈,唐大大跟沈麗見了一面,就是老熟人了。唐大大也笑,說,對了,酒喝完了,她又敬下一個,還回頭沖我一笑,禮數(shù)相當周到。那回眸一笑,讓人印象深刻,終身難忘。
有人說,古人云,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呀。
又有人說,古人又云,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又有人說,古人還云,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說的就是唐大大眼中的沈麗。
于是一起敬唐大大酒,氣氛空前熱烈。
一片熱鬧聲中,我腦袋里閃出一個人來,莫非是她?
去年龍岡桃花節(jié),我也參加了,不過在臺下站了一會兒,主持人請組織者講話,好像是什么沈總。其時,上來一個中等身材女子,波浪頭,長方臉,戴眼鏡,笑容滿面,身穿正裝,頗有職場麗人風(fēng)采,舉止得體,優(yōu)雅大方。并不要講稿,侃侃而談,一二三四,條理分明,普通話標準,節(jié)奏分明。當時我想,這個文化女干部好有水平,講高技術(shù)產(chǎn)業(yè)有高度,有深度,有廣度,不落俗套,既引用了中央領(lǐng)導(dǎo)在文化方面的講話,又引用了兩句古詩。不像協(xié)辦方的老總講話,持稿照讀,一口山芋腔,還錯別字連天。比如“熠熠生輝”,念成了“習(xí)習(xí)生輝”。再比如“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念成了“勺勺其華”。
那一面,當然不是終身難忘,但也算印象深刻。后來我有事先走,并沒有參加招待宴會,所以也就沒有跟她喝酒,也沒有看到她禮數(shù)周到,回眸一笑。
正思想間,門聲一響,大家都停止喧鬧,目光齊刷刷聚向門口。門一開,進來的原來是個服務(wù)員。大家目光仍未收回,都以為服務(wù)員在前引路,后面進來的是朱偉和沈麗。那服務(wù)員隨手把門關(guān)上了,大家只得把目光收回。
“你們還需要什么主食嗎?”服務(wù)員問。
“早呢,早呢,還有重要客人沒來呢?!碧拼蟠蟮?。他叫過服務(wù)員:“姑娘,再擺兩套餐具,就在我旁邊,還有客人過來?!?/p>
服務(wù)員答應(yīng)一聲,便低頭在門口的柜子里找出餐具,在唐大大桌旁放好。
“為什么沈麗跟朱偉在一起呢?”忽然有人疑問。
主人一邊幫服務(wù)整理餐具,一邊解釋:“他們在一起參加活動,我只請了朱偉,沒請沈麗,但朱偉跟沈麗在一起,就把沈麗帶過來了,都是朋友嘛。”
“那唐大大就放心,不要受朱偉影響。”有人起哄。
“我從來不受他們影響?!碧拼蟠笠残Φ?。
門聲又是一響,大家眼光又齊刷刷射向門口。原來是一個朋友在外抽煙回來了,邊走邊說:“哎,沈麗怎么還沒來呢?兩人干啥事,半天沒到?!?/p>
“你比唐大大還著急?!弊郎嫌腥诵Φ?。
“不是,我是替唐大大著急?!蹦侨私勇暋?/p>
門聲又是一響,有人叫:“朱偉來了?!贝蠹议W目觀瞧,果然,朱偉閃身而進,身后卻無人。朱偉掩上門,說:“對不起,我遲到了?!?/p>
“沈麗呢?”主人問。
“對呀,你把沈麗帶哪去了?”唐大大也問。
大家的目光都聚在朱偉身上,都在發(fā)問。
“沈麗走到半路又回去了,說喝多了,回去休息了?!敝靷サ?。
“噢——說來咋又不來了呢?”大家都回過頭,唐大大也回過頭。
“唐大大白忙了一回?!庇腥苏f。
“你快入席喝酒。”主人招呼朱偉。
朱偉卻回身打開門,彎腰作了一個請的手勢。
一個女人朗聲大笑,晃身而入。
“哈哈哈,我來遲了——”
責(zé)任編輯 謝 蓉
特邀編輯 張 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