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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上層樓

2018-01-11 00:29周李立
紅豆 2018年1期
關(guān)鍵詞:劉阿姨叔叔阿姨

周李立,女,1984年生于四川,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新聞學(xué)院。出版小說集《八道門》《透視》《歡喜騰》。曾獲第十七屆百花文學(xué)獎、漢語文學(xué)女評委獎、《小說選刊》新人獎及雙年獎中篇小說獎、《廣州文藝》都市小說雙年獎一等獎、《朔方》文學(xué)獎、儲吉旺文學(xué)獎等獎項。

1

說起來,許飛和劉越認(rèn)識是因為游泳。許飛后來不喜歡劉越說到她們認(rèn)識的過程?!罢f來好笑。”劉越總這樣開頭。

有什么好笑的?還不是怪許飛穿了連體四角的大紅泳衣?而許飛自己,當(dāng)時其實并不知道連體四角的游泳衣值得一笑。許飛七歲,劉越九歲,兩歲的差距讓她們錯過幼兒園同窗的機(jī)會,沒能在蹺蹺板的兩頭明爭暗斗過,也沒趕上分享一塊橡皮糖——在這片居民區(qū),女孩們?nèi)绻谟變簣@分吃過一塊橡皮糖,就意味著一輩子的忠誠了。許飛認(rèn)識劉越,是在許飛幼兒園畢業(yè)劉越二年級暑假。

小學(xué)的女孩是不吃橡皮糖的。劉越吃泡泡糖。在少年宮游泳池邊,她吹了三個巨大的泡泡。泡泡再大,也沒擋住她去看游泳池里那團(tuán)大紅——居然還有那樣的游泳衣!劉越此后多年都對這問題百思不解。首先,那是連體的,褲腿是直角的,而不是三角,因為許飛個頭小,褲腳幾乎蓋住膝蓋。然后,那還是帶袖子的游泳衣,同樣,本是短袖的設(shè)計,在許飛身上,就成了中袖。跟它拙劣的設(shè)計相比,那種飽滿得讓人疑心會在泳池中褪色的大紅顏色,反倒算不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缺點。

這件泳衣的主人呢,此時只是一個小小的紅點,正在泳池里賣力前進(jìn)。許飛正是在那個夏天學(xué)會了游泳。少年宮的教練認(rèn)為她在游泳方面缺少天資。許飛的媽媽設(shè)法讓教練給許飛開了幾次小灶,許飛開始勉強(qiáng)能游上幾米。許飛不知道教練對自己“缺少天資”的評價,她以為那個三十多歲的女教練天生就是個壞脾氣——據(jù)說是退役的游泳運動員,沒能進(jìn)入市隊。

劉越發(fā)現(xiàn)許飛的時候,許飛已經(jīng)不需要教練了。因為從理論上講,她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游泳,只不過還需要一個“練習(xí)、鞏固、提高”的階段。在這個階段,許阿姨就接替教練,對許飛提出每天游五個五十米的目標(biāo)。許阿姨喜歡定目標(biāo),而那些目標(biāo)都能有驚無險地實現(xiàn)。比如許阿姨讓許飛進(jìn)入這片居民區(qū)那所好一點的小學(xué)了,雖然費了些力,許阿姨送出去好幾斤純毛毛線。

劉越叫住許飛:“嘿,讓你媽媽別給你穿這件泳衣了,太丑了?!?/p>

許飛剛從泳池爬出來,全身滴水。一個大個子女孩、不認(rèn)識的,用不好的語氣跟她說話?關(guān)鍵是,對方說了什么,她似乎聽懂了,但是她太害怕,便立刻忘了。

許飛就哭了,是張嘴大哭。她也就那時張嘴大哭過,后來說話都沒露過牙齒。

許阿姨去小賣部買汽水了。等她趕回泳池邊,許飛已經(jīng)哭完了。

劉越為了讓許飛不哭,給了許飛一塊泡泡糖。許飛還沒上小學(xué),就已經(jīng)吃上了小學(xué)女孩才會吃的泡泡糖。后來那種會把舌頭染成紫色的糖,也是劉越給許飛的——許阿姨當(dāng)然不許,紫色舌頭讓許阿姨氣得渾身發(fā)抖。

劉越示范如何吹泡泡,許飛一學(xué)就會——這比游泳容易。在許飛吹出第三個泡泡的時候,聽大個子女孩朝許阿姨說:“這件泳衣,真是笑死人了,下次換一件吧?!?/p>

泡泡破了,蓋了許飛一臉。她的臉也是小的,許阿姨說許飛是瓜子臉,算是夸獎。

“天啊,你怎么能吃這種東西?萬一吞進(jìn)肚子里,一輩子都不會消化的?!痹S阿姨說。汽水瓶放地上的工夫里,她又暗暗斜了一眼劉越,迅速在心中給了這孩子一個相當(dāng)?shù)偷脑u價:粗野、沒教養(yǎng),而且,長得也太茁壯了些,像沒修剪好的萬年青,全身上下都是棱角。

許阿姨一把扯下許飛臉上的泡泡糖,像揭下一副面具,露出剛哭過的苦相。

許阿姨第二天給許飛換了泳衣——比那件也好不了多少,同樣保守,仍然是連體、四角,款式上的改動只是短袖變成了無袖,另外大紅色變成了鵝黃。

許阿姨在婦聯(lián)做行政工作,算是干部,許飛就是干部家庭的獨生女,許阿姨便一直按“干部家庭獨生女”的想法來打扮許飛。許飛小時候的裝扮一直有干部氣質(zhì)。熟人們有時會驚嘆,許飛活是一個小號的許阿姨。所以,許阿姨也是小臉、小骨架,但脖子長。她在夏天戴珍珠項鏈,冬天穿高領(lǐng)毛衣,也把項鏈掏出來放在毛衣外面。珍珠項鏈?zhǔn)怯幸荒晁齻儐挝唤M織去北戴河旅游時買的,可能不保真,有時跟毛衣會產(chǎn)生靜電,噼啪地響。不過就要個點綴的意思,許阿姨認(rèn)為。她在乎的是人前好看,但不能過分好看,免得被人說成“妖精”,或者“老妖精”。她那時還不老,但女兒已經(jīng)七歲,所以她也算不得年輕。

劉越告訴許阿姨,這件鵝黃的泳衣仍然很糟糕,不過比那件大紅的好些。許阿姨并不想理她。不過是個小孩子。婦聯(lián)機(jī)關(guān)工作多年的許阿姨,當(dāng)然知道如何敷衍過去。但劉越太熱情,她的自我介紹從名字、住址開始,一直說到劉阿姨和劉叔叔。許阿姨依稀想起,劉阿姨是她初中的籃球隊隊友。

許阿姨的職業(yè)令她對所有的婦女生活充滿好奇,她想知道當(dāng)年的隊友劉阿姨如今更多的生活細(xì)節(jié),以便判斷她是否過得如意。如果劉阿姨的生存質(zhì)量不如自己,那倒是值得開心一番的。劉阿姨當(dāng)年在籃球隊是前鋒主力,三分遠(yuǎn)投的命中率總能讓全場歡呼。許阿姨在球場上默默無聞,一直是中衛(wèi)的角色,可有可無。她“拼不下臉”來。在球場上,凡事都得拼下臉。這個“拼不下臉”的評語是致命的,因此許阿姨后來慘淡退出籃球隊。

劉越說:“我媽媽,她不工作,她不愛工作,她就愛跳健美操,我爸說她跳得沒以前好了?!?/p>

“哦,這么厲害,跳健美操。”許阿姨當(dāng)然不會說出籃球隊的往事,那算得上她人生中不大不小的敗筆。她樂于聽聞劉阿姨沒工作。

然而劉阿姨還能跳健美操——許阿姨長年在辦公室坐出來的肩周炎和腰肌勞損,使她不可能做出任何健美操的動作。她現(xiàn)在連下游泳池的勇氣都沒有了。“我可能天生不適合運動?!彼话氵@樣說服自己,以稀釋當(dāng)年籃球隊留下的陰影。她自認(rèn)不是拼不下臉,而是為一個圓球也要拼下臉來,到底不值得。她不懂劉阿姨那么歡悅地投籃是為著什么。endprint

“是啊,我們家我爸工作,我和我媽負(fù)責(zé)玩兒?!眲⒃接终f了劉叔叔,工人,開吊車,能把鋼鐵從這么遠(yuǎn)的地方吊到那么遠(yuǎn)的地方——劉越得意地比畫出她認(rèn)為足夠遙遠(yuǎn)的距離。

許飛從沒見過吊車,她也從沒聽過哪個小孩用大人的語氣拉家常。許飛父母跟她說話,都用小孩子口吻——如果他們沒有提高聲線跟她說話,那一定是許飛犯了錯。比如那次許飛把搪瓷杯子往桌上放,用力了些,磕壞了桌面的玻璃板。玻璃板裂開,幾道紋路形像匕首,尖頭正對著許飛的小胸脯。許阿姨就壓低了聲音,放大了音量,喊她的名字,“許飛!”許飛不知道許阿姨的聲音原本就是這樣,“女孩子家家,怎么就不知道要輕手輕腳!”后來許飛就輕手輕腳了,連說話聲都輕得像不存在。

“你叫什么名字?”劉越終于發(fā)現(xiàn)一直沒張口的許飛。

“許飛,飛機(jī)的飛?!痹S飛小聲說。但后來有一次許飛又告訴劉越:“我媽媽不讓我說飛機(jī)的飛,讓我說,言午許,飛翔的飛?!?/p>

那天,劉越從少年宮回家的路上,一直走在許飛母女身后——劉越并不是有意跟著她們,只是走著走著,她發(fā)現(xiàn)許飛母女在她前面不遠(yuǎn)處走著。劉越還發(fā)現(xiàn),許飛母女走進(jìn)一棟居民樓,就在自己家那座樓對面。

兩座樓隔著四平路對峙,幾乎一模一樣,六層板樓,紅磚墻面,映襯得路邊梧桐樹格外好看。

劉越知道了許飛就住在對面的樓里。以后,劉越就常能看見許飛。可能以前她們也??匆妼Ψ剑侨艘话悴粫δ吧水a(chǎn)生太多印象。許飛也同樣發(fā)現(xiàn),自己是常能看見劉越的。兩家都住三樓,窗外正好是梧桐樹最茂盛的樹冠部分,她們家中的陽光日影,便總是出現(xiàn)樹葉的形狀。

劉越和許飛做了好朋友。她們每天在梧桐樹下見面,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一起回家。許飛的短發(fā)下是粉紅雙肩書包。劉越從不背書包,嫌不好看,她也沒有什么書要隨身帶著。她背上只垂著蓬松的馬尾。她們手挽手走過四平路,有時到樓下還要站著多說一會兒話——站的位置總是固定的,為讓樹蔭擋住她們,不被三樓陽臺上的許阿姨發(fā)現(xiàn)。許阿姨總在陽臺上看許飛是否按時回家——她是永恒的陽臺神像。這是許阿姨向別人傳授的“育兒經(jīng)驗”——從小就得注意,不這樣盯著,有一天你后悔都來不及。為讓許飛安靜寫作業(yè),許家人從不看電視。電視機(jī)被床單蓋住,因為怕大人終究忍不住。許阿姨告訴別人:“我們一家,晚上三口人都讀書,從來不看電視?!彼赡芤搽y以自制,所以得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以提醒自律。

2

有一年,四平路上的梧桐樹都砍掉了,剩下光禿禿的木樁,上面有水波樣的年輪,不知道多少圈。劉越就坐在那些年輪上,蹺著二郎腿告訴許飛,她得搬到鎮(zhèn)上去了。說完她看了看許飛家陽臺,沒看見許阿姨神像般的半個身子——許阿姨在陽臺上放了花盆,然后躲在花盆后觀察。不過她不擅長種花,只種些萬年青和盆栽石榴,都難看。

許飛知道那個鎮(zhèn),離城市很遠(yuǎn)。劉越會成為鎮(zhèn)上的姑娘嗎?許飛見過那種姑娘,她們年紀(jì)輕輕就嫁人,生完小孩就來城里做保姆。四平路上的保姆都來自那個鎮(zhèn),她們身形壯碩得像男人,說話敞亮,在菜市場也高聲說笑雇主家的糗事。她認(rèn)為劉越不該走,但是她想不出什么理由和辦法阻止這件事。

許飛襯衣胸前那只小兔子,劉越認(rèn)得,是個昂貴的品牌。劉阿姨無論如何也買不起一件這樣的襯衣給劉越。

劉越說,“我們家的房子要拆了,他們得了一筆錢。我不知道有多少,聽我媽說,也不多,不過也夠我爸去鎮(zhèn)上開小賣部了,反正他也下崗了。要不是這筆錢,我那個外婆,她才不歡迎我們?nèi)齻€去住呢。”又說,“嘿,等我爸開了小賣部,我要什么有什么,你要多少泡泡糖,我都拿給你。你媽媽是不是還不許你吃泡泡糖?”

“那你怎么上學(xué)呢?”鎮(zhèn)里會有中學(xué)嗎?許飛不知道。

“我早就沒上學(xué)了。我這段時間都在家呆著,反正我也學(xué)不動,不可能考上高中,還不如省點學(xué)費。反正我上的也是補習(xí)班,按月交錢,我隨時可以不去?!眲⒃秸f,“你可不要又教育我啊,我會生氣的,我最煩上學(xué)了。我來找你,就是挺舍不得你的。喏,吃個泡泡糖吧?!眲⒃降呐菖萏且彩莿e人給的,四平路的小青年們褲袋里總有一把泡泡糖。

許飛有點羨慕劉越不必經(jīng)受自己正經(jīng)受的痛苦——她很努力學(xué)物理,但沒什么用,物理分?jǐn)?shù)每況愈下。她恐慌地認(rèn)為自己一輩子就快要毀了,除非地球毀滅,不然沒什么力量能拯救她。許飛想象不出自己長大會是什么樣子,也許就像父母一樣,在辦公室上班,愛好是翻看存折,為養(yǎng)老和子女教育資金在計算器上按個不?!S阿姨就是這樣做的,計算器有時讓她皺眉,有時讓她微笑。許阿姨會告訴許飛存折密碼:“我只告訴你,你爸爸都不知道?!痹S阿姨總是隔幾個月就改一次密碼。

許飛似乎只有劉越這一個朋友,因為她“得把心思放在學(xué)習(xí)上”。但她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就是一個沒心思的人。

劉越又說:“你還是繼續(xù)讀你的書吧!你學(xué)習(xí)那么好,將來肯定比我混得好,我就指望你了?!?/p>

許飛不喜歡“混得好”這個說法。“那你會一直住鎮(zhèn)上嗎?”她問。

劉越驚訝地說:“當(dāng)然不!怎么可能?我以后肯定會住大房子,生活在更好的地方?!?/p>

之后兩人告別,各自回家。

許飛回家才發(fā)現(xiàn)許阿姨和許叔叔心情都相當(dāng)好。他們甚至打開電視機(jī)看電視劇《三國演義》。許阿姨說:“我們這座樓太幸運了,不會被拆,這條路都拆對面,我們這邊不拆?!?/p>

許叔叔說:“當(dāng)然不能拆,我們樓里住的什么人?干部居多。要拆哪那么容易?不像對面那座樓,都是下崗工人,說拆就拆,誰管他們呢?”

“我聽說,拆遷沒賠什么錢,一筆買斷,什么也不管。”

“這樣最好,要不那些人每天沒個正經(jīng)工作,就在街上惹是生非。想想都害怕,以后別讓許飛自己上學(xué)了,好歹送一送。下崗工人那些人,可是不管不顧的,誰知道他們都會做出什么事來?前幾天不就有老太太被搶了嗎?”那個老太太被搶走兩百塊錢和四個饅頭,所有人都知道這事,因為老太太報了警,警車開進(jìn)了四平路,這是大事。endprint

“是的,這陣子我也這么想。等過一段,那些人都搬走了,就好了?!痹S阿姨說,“希望拆了房子,他們就搬走?!?/p>

“我們多幸運啊,這么黃金的地段,要搬走,可就回不來了。”

“要不是我當(dāng)初想方設(shè)法讓你轉(zhuǎn)了工人身份,現(xiàn)在還不是跟他們一樣?”

“那哪能一樣呢?這座樓還是會留下來的。我就喜歡紅磚樓,看著舒服?!?/p>

“就是外面的樹,被砍了些,要不,更舒服。尤其我們?nèi)龢牵?,看出去都是綠的?!痹S阿姨的下巴抬了抬,對著窗戶。

“樹砍了,還是會再栽上的嘛?!痹S叔叔咂口茶。

許飛回到自己臥室,往對面看。她經(jīng)常這樣做,但這次有些不一樣。沒有梧桐樹冠遮擋,劉越臥室的窗口,似乎離自己近了些。許飛希望劉越能出現(xiàn)在窗前,但沒有。那扇緊閉的窗戶,掛著紫色窗簾。她還看見,對面樓一些房間,已經(jīng)空蕩蕩了,那紫色窗簾顯得孤零零的。許飛臥室的窗簾是米白色的,像沒寫字的作業(yè)本。

她突然看見那紫色上現(xiàn)出一張人臉,她嚇了一跳,然后她明白那是自己的臉。隔著一條路,她的臉顯得更小,模糊成一團(tuán)慘白,五官不見了,身子也沒見,她看著自己的臉鬼臉般掛在對面窗戶上。

她飛快地拉上窗簾。高樓似乎在她四周拔地而起,把影子投在米白色窗簾上,仿佛隨時會竄進(jìn)來的巨獸。不知道是鳥還是樹枝,在那影子里快速閃過,像所有一晃而過的夢。

劉越?jīng)]有立刻回家。劉叔叔自從下崗后,因為無法制止劉阿姨去跳“最后幾次健美操”,每到晚上總有些氣急敗壞。劉叔叔多年的職業(yè)習(xí)慣令他在白天精神萎靡,到夜晚則十分抖擻。劉越不得不在晚上躲出去,好在她的男朋友小伍在電影院上夜班,是檢票員,接他爸爸的班。劉越?jīng)]再上學(xué)也是因為小伍,小伍上夜班,白天有很多時間追劉越,而劉越正好需要一個男朋友。小伍檢票員的工作看上去過于容易,容易到讓劉越瞧不上。一個人怎么可以這么輕松就擁有巨大的權(quán)力:可以判決誰能進(jìn)影院誰不能進(jìn)。劉越也不是那么愛小伍,他比她大八歲,也在四平路長大。小伍家樓沒被拆,所以劉越只能獨自面對拆遷和離開的命運——他們無法分享其中的感觸,又不得不面對必然分開的結(jié)局。

小伍像平時一樣,在電影放映之后的黑暗中,和劉越并坐在他們的老位置——靠近安全門的座位,因為太偏,很少有人坐。小伍膽子小,所以必須坐得離安全門近?!斑@個電影院發(fā)生過火災(zāi),好多年以前?!彼看味歼@樣說。還有就是萬一工作上有什么事,比如組長叫他,出去也方便。

小伍這天拉了劉越的手?!昂伲阕咧?,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彼f。他看了太多電影,雖然那時能看的電影并不多,但也讓他學(xué)來些甜語蜜言。這些話在四平路是沒人說的,光天白日說來總是做作,但在電影院可以說,畢竟這些話有種舞臺效果。

劉越抽出手,說:“你可以再換個姑娘。”其實她正跟他想著同一個問題,她不知道他們是否能熬過分離。她猜他會在電影院和別的姑娘拉手,她也不是太難過。

“要不你別走了,你留下來,住我家,我們可以結(jié)婚?!毙∥檎f。

“呸,我才十六歲,還不到年齡。而且,我一點兒也不想嫁給你。”

“那你可以找個工作啊,反正你也不打算上高中了,在城里工作,總比去鎮(zhèn)上強(qiáng)。”小伍壓低聲音。電影是部愛情片,梁朝偉那么帥。

“我也不想工作。”劉越說。

“你這人,這也不想,那也不想,你到底想什么?”小伍覺得黑暗中,劉越似乎從他眼前消失了,只留下一團(tuán)模糊的影子——她對一切都這樣模糊著,隨便,無所謂,她什么也不想。

“我就愿意什么也不想。你們?yōu)槭裁捶且蚁朦c什么?”劉越說不好自己是對小伍生氣,還是對許飛生氣,可能都有。他們都認(rèn)為她的人生出了問題,處在災(zāi)難邊緣,一種厄運里,可是她沒有。“你們是不是都忘不了提醒我,我過得很糟糕?”

劉越這天沒有看完那部電影,獨自回家。她不知道梁朝偉是否在結(jié)局追回了他的愛人。她只好在獨自回家的路上為那半部電影編造結(jié)局。“結(jié)局”是什么?不都是一些無聊的人編造出來的嗎?憑什么她就不能編一個?她順便也為自己和小伍的關(guān)系編了個結(jié)局。

到樓下,她看見黑咕隆咚的樓,墻面寫滿電話號碼,那些號碼屬于開鎖王,男科醫(yī)院和高利貸,仿佛一夜之間出現(xiàn)的。字跡拙劣且丑陋,就像四平路一樣,彎彎曲曲拼湊在一起。連日來圍繞拆遷和搬家的話題,整棟樓的人都顯出一些不正常。有個老太太心臟病發(fā)作,進(jìn)了醫(yī)院,救護(hù)車來的時候,老太太連鞋都沒穿,擔(dān)架邊緣掛著兩只黑乎乎的光腳。一些工人去區(qū)政府門前拉了橫幅,白底黑字的。有人順帶往政府大門口擱了個花圈,然后去看守所待了一星期。還有她,從學(xué)校退學(xué)了,樓上樓下說起來,都是“不要學(xué)劉越,從小就沒正經(jīng)”。他們都認(rèn)為自己失去了一切,但仍相互看不上。他們尤其不想失去的,是這幢寫滿男科電話的樓。

劉叔叔在家整理行李,家里東西都換了位置,劉越從滿地雜物中勉強(qiáng)找落腳處。

劉叔叔說:“家具只撿小件的帶,日用品只帶常用的?!?/p>

“剩下的呢?”劉越問。

“留在這里,等拆房子的來。”

“爆破?讓它們被炸掉?”

“不然呢?你外婆家只給我們兩間房,可放不下這些東西。這兩間房,還是你外婆恩賜的,見了外婆,你可得嘴甜點兒?!眲⑹迨鍖ψ约喝プ錾祥T女婿的事情并不高興,但總是個辦法。那個鎮(zhèn)他是不了解的,好在是個新開始。他似乎還能從頭來過。當(dāng)初他的職業(yè)令劉阿姨全家仰慕,“工人好,鐵飯碗,又勤快,還有力氣,修個水管釘個釘子都不求人?!眲⑹迨宀粫匏?。但他也許應(yīng)該保持這種工人階級的驕傲,免得他們看低他,日子一長,都真當(dāng)他一無是處了。

“也好,我們?nèi)ァ沁呝I新的?!眲⒃秸f。他們把外婆家叫“那邊”,四平路是“這邊”。之后他們又改過來,把鎮(zhèn)上叫“這邊”,四平路叫“那邊”。然后又改了一次,是他們又搬回四平路后。

“你去收好你自己的東西就行,不能超過兩個紙箱。要不車上放不下?!眲⑹迨逡呀?jīng)開始刻意表現(xiàn)出傲慢了。endprint

“這個容易,但我想明天再弄,今天我太累了?!?/p>

“你今天去做什么了?”

“我今天一直在說再見?!?/p>

“哦,跟你的朋友告別去了?不過我今天沒有說再見,我一直在搶救這些東西?!眲⑹迨蹇赡苷诎岩恍┫渥愚谝黄?,聽上去很吃力。誰說工人就該一身橫肉,全是力氣的?他是靠技術(shù)吃飯。

劉越躺在床上,想著“搶救”的說法。這很精彩。她是不是也是需要搶救的東西呢?那她寧愿就這么躺著,直到爆炸那一刻,一了百了。她躺著往臉上涂面霜,面霜罐子里只剩下一小點兒。她喜歡這個罐子,得記著帶上,鎮(zhèn)上可能沒有賣的,但瓷罐子摸上去滑膩膩的,她先用手擦,越擦越滑。她干脆撩起床單一角來擦,反正都要走了,誰還在乎床單?人還是躺著。只是怎么也擦不干凈。罐子滑脫出去,掉在水泥地板上。她聽見那聲響,嚇得一哆嗦。知道肯定是碎了,滿地都是瓷片。她沒起身看,懶得看,碎了的,就碎了。

3

事情是從爆破開始的。許飛沒去看爆破。但她也聽見那轟的一下。當(dāng)時她在課堂上和所有人一樣昏昏欲睡,那一聲把大家都驚醒了。

定向爆破,可以控制房子倒塌的方向。這話題在每家餐桌上都談?wù)撨^一段時間。他們等這聲音,等太久了,不再欣喜了。

那天下午放學(xué)的路上,許飛便看見了廢墟。一些工人立在廢墟里,不知道做著什么,她覺得他們什么也沒做。少年宮曾經(jīng)的綠色墻面上的馬賽克,像廢墟里迸出的油星,使一路上都星星點點地有綠光。如果角度合適,夕陽會讓那些馬賽克閃閃發(fā)亮。男孩們埋頭撿拾馬賽克碎片。走了很遠(yuǎn),她回頭看,廢墟就像牙床缺了顆門牙。

劉越卻是見識過爆破的。她搬走之前還告訴許飛:“少年宮的游泳池已經(jīng)沒有了,拆游泳池的人也是馬上要拆我們家的人,你去看他們拆房子沒有?太厲害了,爆破,轟一下,就沒了。我當(dāng)時就在爆破現(xiàn)場,真的很厲害的,不過他們不讓我們站到繩子里面去。小伍想進(jìn)去,但是我害怕,我沒讓他進(jìn)去,他笑我膽小。我膽子可不小,你知道的。你沒看見,太可惜了,像地震一樣,不過我也不知道地震是什么樣子。對呀,我們家這座樓很快也會爆破,到時你可以看一下。不過到時我就看不到了?!彼龘P揚得意強(qiáng)調(diào)著“爆破”兩個字。

“可是,爆破的是你家啊?”許飛提醒劉越。

“那有什么?我還會有新家??!”劉越為所有的事情得意,包括爆破和泡泡糖。

劉越家的樓爆破那天,是周末。許飛倒沒因為上學(xué)錯過爆破。但他們接到通知,需要提前疏散,要避免意外傷害。因為上次爆破造成了一些不必要的意外。

許阿姨如臨大敵,為許飛和許叔叔都做了多重“防護(hù)”。許飛帶著一個大頭盔,許阿姨從一位開摩托車的同事那里借來頭盔。許阿姨把家里所有電器都用繩索固定住,她說:“沖擊波會把電視晃到地上,到時候可沒人賠我電視機(jī)。”電視機(jī)和冰箱都被繩子五花大綁,看上去很滑稽,都像無辜的犯人在等待凌遲。許飛穿了很厚的棉衣,盡管天氣并不冷,他們都戴上了白棉線的勞動手套——她認(rèn)為這不是必需的。畢竟他們都會坐班車去幾公里外的體育場暫避。她不知道那里能不能見到一棟樓像被擊斃的人一樣,伏身倒地的全過程。

仍然是一聲巨大的響,把體育場的人都震得從地上彈了起來。耳朵里的轟鳴聲久久不散,混雜在人群的嘈雜議論中。

她什么也沒看到。

晚上再回家,家里一切如常,許阿姨又忙著給電視機(jī)松綁,但仍用床單蓋住。把玻璃杯從塞滿泡沫紙的箱子里拿出來喝水。許阿姨一連喝了好幾杯水,不停說著:“還好,還好?!彼坪鮿倓偨?jīng)歷了一次戰(zhàn)爭。保衛(wèi)一個家,可不是戰(zhàn)爭么?

許飛去窗前,對面大片的磚石廢墟,就像個巨大的墳堆。墳堆上依稀可見散落的家具木頭殘片。簡單的清理工作還沒開始。爆破產(chǎn)生的沖擊波將一些碎小的石塊送到許飛的窗臺上?!笆莿⒃郊业囊徊糠??!彼詹亓艘恍K,又覺得無用,就放在桌上,直到第二天被許阿姨打掃衛(wèi)生時扔掉。

可能是從前的一些住戶,回到了廢墟上,也可能是這城市四面八方的拾荒者,都前來尋寶。夜色中,廢墟上的人影,很長時間都沒有散去。有人砸壞一些玻璃制品,可能是酒瓶,不時有玻璃碎裂聲;有人在唱歌,嘿嘿喲喲聽不出調(diào)子。天光灰白,太陽會在幾個小時后升起,然后又是新的一周。許飛需要早上八時出現(xiàn)在教室,翻開英語單詞本大聲朗讀。新的時間總是從眼皮底下開始。

4

在鎮(zhèn)上,劉叔叔的小賣部經(jīng)營不善,小本生意,收入少,耗時間。他又不勤勉,理由是太勤奮了會被親戚們指使,給人家做義務(wù)勞動,于是他開門晚,關(guān)門早。小鎮(zhèn)也有幾家私人開的超市,規(guī)模不大,賣的東西半真半假。鎮(zhèn)上人無所謂,只要能用,假貨更實惠。劉叔叔的小賣部不賣假貨,這是他的自尊。他定價高,貨物總是不全,漸漸沒人光顧。半年之后索性轉(zhuǎn)手給人家,一來二去不賠不賺,劉叔叔引以為豪。他說現(xiàn)在只適合韜光養(yǎng)晦,每天睡大覺。他工作幾十年,正好給自己退了休,只是沒退休金拿,其他都一樣。劉越的外婆倒是心善,就是舅舅們脾氣大,指責(zé)劉叔叔這個上門女婿不交伙食費。劉叔叔干脆跟他們分了伙,自己給老婆孩子做飯。鎮(zhèn)上用煤氣罐,為省煤氣不炒菜,只是用最小的火苗煮粥,就著煮鍋吃,省了洗碗。劉越畢竟是外孫女,外婆心疼起來,就給她開小灶,老人家喜歡軟糯的東西,口味清淡。劉越口重,從小就是。于是她自己想辦法,鎮(zhèn)上的男孩們不難打交道,她沒多久就經(jīng)營起一個天下。

劉阿姨生活得不錯,盡管鎮(zhèn)上沒人跟她一起跳健美操。但她也重逢了幾個幼時玩伴,都無所事事,成天想著打發(fā)時間。打麻將她沒大錢,幾角輸贏也能混過一天,何況她會抵賴,讓人動手動腳占點小便宜,就還了賭債。她倒是不愁吃飯,為保持體型,她在麻將桌上蹭塊米糕就能過一天。她住回自己小時候的房間,隔壁是三個哥哥,都成了家,養(yǎng)了一堆孩子。劉阿姨是家中脾氣最大的小姑子,沒有嫂子敢給她難看。劉越的舅舅舅媽們只是對劉叔叔不滿,因為就他是外人,人前人后說兩句。劉越也偶爾聽見。endprint

劉越在鎮(zhèn)上的河里游過一次泳。體驗不好,河水臟,男孩們都對她打口哨。鎮(zhèn)上的日子太長,連日落都比城里晚。十八歲生日似乎遙遙無期,永不到來。

這段時間,許飛在高中為體育居然要考游泳而煩惱。因為許阿姨說:“這么多半大孩子,正是出事的年齡,什么不穿,還呆在水里,畢竟不是個事情。體育測驗什么不好?偏是游泳,說什么素質(zhì)教育,還不是一樣要高考?什么時候高考取消了,就讓孩子游泳去?!?/p>

許飛說:“體育考不過,我連高考資格都沒有?!?/p>

“幸好你小時候我讓你學(xué)游泳了?!痹S阿姨說。她打量女兒瘦小的身子,心想如果她站直些,不那么佝僂背,也許還能顯得挺拔些,但許飛是肯定穿不上小時候的游泳衣了。

“我可以借同學(xué)的泳衣?!痹S飛知道許阿姨精打細(xì)算的,不過是買游泳衣的花費。許阿姨也確實總看著存折發(fā)愁。因為許叔叔雖沒下崗,但留職停薪后,幾乎沒了收入,他和幾個朋友辦了份同仁刊物,還是這份沒讀者的刊物的主力,每期都寫文章。

許阿姨說:“說什么呢?游泳衣也是可以借來借去的么?都是貼身穿的,傳染上什么病怎么辦?我明天就給你買去。只是商城沒什么能接受的款式了,都是三片碎布,還那么貴?!?/p>

許阿姨終于買來的是件藍(lán)色連體泳衣。那種藍(lán)色,在水里就不見了,倒是符合許飛給人的映像——就是無法留下映像。

新的一棟樓正在許飛家對面拔地而起,已經(jīng)蓋到十八層。下午,許飛家就陷落進(jìn)那未完工的建筑投下的形狀古怪的陰影里。窗前梧桐樹雖還在,地板上再也沒有樹葉形狀的日影。下午兩點后,許飛家就沉入地底。許阿姨就看那些工人,在腳手架上靈活上下——每一個都能上到最高層,朝她扔下一截帶火星的煙頭。

“哎喲,什么都往下扔,怎么不把你們掉下來!”許阿姨埋怨,說完又害怕真掉下來一個。這些半大孩子,都不是本地人,又不是他們要蓋高樓。他們當(dāng)然聽不見她說什么,仍在她的高處,夏天光著上身,或敞著襯衣。

許阿姨聽說這棟樓要蓋到二十八層,是全城最高建筑,當(dāng)然也是最好的最貴的房子,幾萬元一平米的價格只為“你值得擁有”——那棟樓的名字。傳聞越來越像真的。什么樣的人會住進(jìn)去?當(dāng)然不是他們這樣拿工資的家庭。

5

劉越去鎮(zhèn)上外婆家只住了兩年,就獨自回到城里,因為她終于十八歲了。劉越回城后沒去找許飛,顧不上,新開張商場的服裝導(dǎo)購劉越,確實沒太多自由支配的時間,何況她還得談戀愛。她和熊旭東同居了。為解決吃住問題,工資自己留下,不給父母一分。城里各種新奇的玩法都需要花錢,比如沒人再去老舊的電影院了,電影院在拆遷重建名單中靠前的位置?,F(xiàn)在流行KTV和酒吧。劉越對這些事總有無師自通的天賦。這種特質(zhì)被熊旭東認(rèn)為是聰明有靈氣。她也沒去找過小伍,路過電影院她猜,小伍應(yīng)該回家待業(yè)了,那就再不會有姑娘給他手拉了。

許飛這時正在度過她乏善可陳的大學(xué)時代。她勉強(qiáng)考了個本科,學(xué)會計。許阿姨更想讓許飛上計算機(jī)專業(yè),那一年計算機(jī)專業(yè)是最熱門的專業(yè)。許阿姨工作的婦聯(lián)新來的年輕人就是學(xué)計算機(jī)專業(yè)的,為辦公自動化特意新招來的。他們一來就設(shè)置了辦公系統(tǒng)和網(wǎng)絡(luò),讓網(wǎng)絡(luò)取代了許阿姨多年上傳下達(dá)的工作。許阿姨不過勉強(qiáng)靠年齡保住臉面,現(xiàn)在單位的工作不太需要她,但反正也沒人能把她開除。她還是單位資格最老的。許阿姨有熟人在銀行工作,允諾她只要許飛學(xué)會計,畢業(yè)后的就業(yè),他包了。許阿姨就替女兒填了志愿,只恨不能填個更好的學(xué)校。她自己當(dāng)年也有同樣的恨。

許飛的大學(xué)就在這座城市,這是許阿姨唯一滿意的部分。周末,許飛必須回家住,否則許阿姨就去學(xué)校,號稱帶回臟衣服。現(xiàn)實是許阿姨有太多閑暇,她寧愿在公交車上熬兩小時,也不愿在家看對面“你值得擁有”的樓。那里進(jìn)進(jìn)出出著城市新貴們的汽車。許阿姨在家總能看見對面那些落地窗,整座樓鋪滿了落地窗。褐色玻璃像咖啡般神秘?!澳沁叀钡纳钫媸遣灰粯拥摹H绻?dāng)初拆的是這邊,那她的生活也就是“那邊”的生活了。

許阿姨知道,“你值得擁有”的樓中央,是有游泳池的。她從沒見過,因為她不是那邊的住戶,不被允許進(jìn)入。三五個保安長年在高樓入口處把守,他們會分辨出來者是否是“你值得擁有”的住戶。許阿姨其實對游泳池并不好奇,她只是不理解人們怎么做的。在樓中間挖出一個坑,再放滿水?

每個周末,許阿姨都準(zhǔn)備盛宴——也不過是燉個雞湯。許飛的成績勉強(qiáng),哪怕她已經(jīng)有了在銀行就業(yè)的人生,但旦夕禍福,天意難測,許阿姨得小心翼翼保證一切如意,不出差錯,許飛至少得以看得過去的成績拿到畢業(yè)證書——許阿姨希望雞湯能為此幫些忙。

走地雞們輪番犧牲掉,化身一鍋又一鍋覆滿黃油的雞湯,冒著農(nóng)耕時代的腥氣。許飛每周堅持喝下,只是為避免許阿姨大驚小怪。許阿姨認(rèn)為許飛如果周末不回家喝湯,那一定是戀愛了——如果不是戀愛,為什么會有反常舉動?這邏輯強(qiáng)大到毫無破綻,許飛無法擊破。她不可能戀愛,因為她得在周末回家喝雞湯,她必須錯過大學(xué)里所有人都戀愛或狂歡的周末。

許阿姨就是去買雞的時候遇見劉阿姨的。她多年來都在同一家店鋪買雞,只有這家的雞是活的,可以選中哪只,現(xiàn)殺,圖的是可靠、新鮮,以后就沒有活雞可買了,它們都在冰柜里,看不見毛色是否光亮。四平路的菜市場正在被疏散。城市里所有東西都不可靠了,都換一個重來,辦公系統(tǒng)換掉,菜市場拆了重建。電影院已經(jīng)拆過了,改成游樂中心,配套徹夜轟鳴的電子游戲機(jī)房。

許阿姨看中了一只紅毛公雞。但老板替那只公雞道歉,說不好意思,這只雞有位太太提前定下來了,就是這會兒手上事多,沒來得及宰,一會兒人家就來取。

“萬一人家不來呢?你這老板,做生意不能這樣,只有我不買的,還能不讓我買?我就等著這只雞,我女兒好不容易等到周末,回家好補補,是大學(xué)生,學(xué)習(xí)費腦子呢!”許阿姨笑著說,大學(xué)生幾個字不值錢,但說出來仍然好聽。她一只手下意識摸著自己的長脖子——脖子上不再有珍珠項鏈,光禿禿的,什么也摸不著。珍珠項鏈戴久了,斷了線。不過這年紀(jì)就光禿禿的又何妨?穿金戴銀可不是許阿姨的風(fēng)格。endprint

說話間,那人就來了。老板手忙腳亂地準(zhǔn)備殺雞,連忙道歉說稍等,今天生意好,耽誤了太太的雞。

“是耽誤了這雞的死期呢,老板是積德哦?!甭曇繇懘?,恨不得驚起一屋子雞都啼鳴。

“我還當(dāng)是誰呢,原來是劉阿姨?!痹S阿姨說。她隨女兒也管劉越的媽媽叫劉阿姨。劉阿姨早幾年回了鎮(zhèn)上的娘家,想必如今作為回遷戶,又回四平路來了。從前他們都不知道還有回遷戶。

許阿姨忿忿不平,不只為這只死到臨頭的雞。

劉阿姨雖然老早定下這只雞,但也去四鄰的店鋪都露過一遍臉,現(xiàn)在剛回來?!按蠼?,你怎么知道,我婆家是姓劉的?”劉阿姨還沒有認(rèn)出許阿姨——也難怪,許阿姨賦閑之后就發(fā)福了,肩周炎讓她后背堆出更多脂肪。許阿姨一直是短發(fā),后腦的頭發(fā)有時燙鬈,免得稀疏的頭頂露出頭皮。但許阿姨是許久都沒有燙過頭的,這天直發(fā)貼著頭皮,間或有花白的一兩根支棱起。

叫大姐是客氣了,本來該叫大娘——劉阿姨這樣想。

劉阿姨穿綠色十字呢小外套,掐腰設(shè)計,褲子與上衣同色,像棵鮮蔥。這一身都是商場打折處理的樣品,綠色衣服不好賣。衣服洗凈熨過,主要熨袖口那個品牌標(biāo)識,表示是好貨。

許阿姨說:“大劉,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小許。”她笑瞇瞇地,在心里把眼前的“大劉”五馬分尸過幾回。

大姐?小許?劉阿姨總算記起許阿姨,這些年做實驗般精準(zhǔn)地養(yǎng)了個女兒許飛。劉阿姨看許飛,不覺得特別,也像她媽,是小秤砣身形,讓人疑心走路都會墜進(jìn)地里頭。

劉阿姨做驚訝狀,沒忘了跟許阿姨擁抱?!鞍パ剑上胨牢伊??!彼略S阿姨一定知道她回娘家住了兩年,然后又中彩票一般回了四平路,這樣想著就沒注意許阿姨往后仰去的頭——許阿姨不習(xí)慣這夸張的貼面擁抱的做派,不知道是鎮(zhèn)上女人的習(xí)慣,還是跟電視上學(xué)的外國人作風(fēng)。

劉阿姨說:“原來是老街坊,老同學(xué),我走了幾年,你們都把我忘了,好在我現(xiàn)在又回來了?!?/p>

許阿姨是聽說過回遷戶的,但眼前直挺挺站一個回遷戶,感覺還是酸楚——這回遷戶還高挺著胸,像那只該死的公雞。許阿姨道:“回來好,回來好,還是四平路的老街坊好。新搬來那些人,都不認(rèn)識,不知道什么底細(xì)哦?!?/p>

劉阿姨說:“總不過是有錢人,沒錢也住不了那房子?!薄约簠s是例外。

一陣刺耳的雞叫,那只公雞大概在后廚被抹了脖子。

許阿姨笑道:“老板說有個太太定下了這只雞,我還當(dāng)是新來的太太呢?!焙笠粋€“太太”說得語氣古怪。四平路多有傳聞,“你值得擁有”的樓里住了七八個年輕女人,膚白貌美,白天歇息,晚上工作。晚上能做什么好工作?

劉阿姨沒聽出別的意思,只說:“嗨,閑著也閑著,我們家劉越想吃辣子雞,我說太費事,她說媽你只管把雞買來,我來做?,F(xiàn)在年輕人,什么都從網(wǎng)上學(xué),連做菜做飯都從網(wǎng)上看。我倒要看看她做出個什么西洋辣子雞來。”說完自然要提到許飛,問許飛近況。

許阿姨謙虛起來,說:“還是劉越出息大,樣樣都會。我們許飛就不行,現(xiàn)在上大學(xué),學(xué)習(xí)比中學(xué)還緊張。對了,劉越在哪兒上大學(xué)?”她這句古怪的語氣,落在大學(xué)兩個字上,但用力過猛,把全部力氣壓上了。

劉阿姨說:“上什么大學(xué)?。坎贿^在家做點小生意,上學(xué)又上不出個前程來。女孩子啊,就是在家好?!彼焖僬f完,又表示要謙讓那只雞,說,“還是給你買去好,好給大學(xué)生吃?!?/p>

許阿姨不讓,沒來由的好意,她不拿,況且根本又不是好意。

劉阿姨也不推讓,結(jié)了賬告別,“來我們家玩兒啊,叫許飛也來,新房子太大,我也無聊,新鄰居又不認(rèn)得。”

許阿姨應(yīng)承著,但她不是那邊的“太太”,她不去那邊。

許阿姨沒買成雞,回家一路上都在后悔。到自家樓下,對面高樓的陰影讓這邊門洞陰森森像寒冬臘月,她竟然打了寒戰(zhàn)。

許叔叔正好回家,在樓梯口遇見許阿姨。她恍惚著,像被灌了迷藥。四平路上發(fā)生過迷藥的事,那些人跟你說話間,你就供出了存折密碼。許叔叔疑心許阿姨也中了招,就伸手戳戳她。她一個激靈,開口就嚷:“鬼?。 ?/p>

許叔叔那天出門是釣魚去了。他原先參與的同仁刊物缺少經(jīng)費,不了了之。他們一伙同仁便組了同仁釣魚會,成日去城外水庫釣魚。一兩天也沒兩條魚上鉤,釣上來的魚也都是瘦小得像風(fēng)干過一般。許叔叔說釣魚是樁雅事,不問收獲。但如果哪天有收獲,哪怕是小魚,他也當(dāng)仁不讓,帶回家炸了,下酒吃。這天許叔叔的魚竿收起來背在后背,只在腦袋后方露出高高一截圓筒——從許阿姨角度看過去,只見個輪廓,確實如鬼,大頭鬼。

“我當(dāng)你被迷藥迷了呢,存折密碼沒告訴人家吧?”許叔叔說。

許阿姨悲從心中來:“告訴人家也沒事,存折上也沒幾個錢。我巴不得告訴人家?!?/p>

許叔叔早習(xí)慣她這番控訴:看“那邊”的人家,再看我們的房子,一條路分兩邊,怎么就是咫尺天涯呢?

他自己并不那么羨慕“你值得擁有”樓里的人,新房舊房不過都是睡五尺的床,人得知足??上腥硕紡牟粷M足,世界就在人類這種永無止息的不滿中,分開又重組。他自信自己過得風(fēng)雅。但后來“你值得擁有”的人也有幾個加入了同仁釣魚會,他才開始耿耿于懷。

“不過,我們房子也漲錢了,我們看得長遠(yuǎn)點兒?!彼f。

“漲錢又怎么樣?再漲也漲不過‘那邊。我們又不能把房子賣了,跟你一樣住水庫邊上去。”許阿姨聽說,慘絕人寰的是,他們住的紅磚樓永遠(yuǎn)不會被拆除,因為新出的政策有“保護(hù)城市風(fēng)情老建筑”的緣故,她永遠(yuǎn)也做不了回遷戶。她住著幾十年的“城市風(fēng)情老建筑”——她只看出老來,看不出風(fēng)情。要不是那邊對比著,紅磚樓本來不顯老。

她拎著買回的菜,雖說袋子里少了一只雞,但她破費買了排骨。都交許叔叔拎著,因為她直覺手腳無力,爬不動樓梯——那邊的太太們,還有電梯可坐,越想,腳上越?jīng)]力。

許叔叔走前,她在他身后,看他彎腰爬樓,背上是漁具的圓筒,像背了個火箭炮——只是不能點了火,噴著氣,帶上她,一飛飛到三樓去,不,她得飛到二十八樓去。endprint

劉阿姨倒是坐電梯回二層的家的,見劉越仍在床上睡覺,她把雞肉撂下,就去掀了劉越的被子。劉越成天穿件紫色睡衣,薄薄一層化纖面料,露出嶙峋的身架子,架出一副晃眼睛的人形。

“你要的公雞買回來了,喏,屁事不干,成天就會支使你老娘?!眲⒁踢@天也不過去買了趟菜——所有家務(wù)她獨愛買菜這項。在菜場的女人間,只她是住“你值得擁有”的太太,雖說手里菜錢仍要算計著用,但她還沒發(fā)福啊,所以她還是值得擁有菜場女王的地位的。

劉越伸直四肢打呵欠,想扭頭去看天時,但沒用,這房內(nèi)總是昏沉沉,像有人在外面撐起一掛暗色紗簾,籠住房內(nèi)小寵物般鬧喳喳的人家。不只劉家吵鬧,二層三層的回遷戶們,都不安寧——本以為回遷是天上掉的餡餅,但這餡餅里的餡兒,卻是餿的臭的,吃不下,也不舍得丟掉。

“你能有什么正事?這么大個人,也不去上班,也不嫁人,只會挺尸。挺尸就挺尸,沒聽說挺尸還要吃這個吃那個的……”劉阿姨說。

劉越翻了個身,接著擺弄手機(jī),說道:“也不曉得是誰從沒上過一天班?!?/p>

劉阿姨穿過客廳——這客廳出奇長,且不通透,更像一架碩大的衣柜——飛蛾一般跌跌撞撞往窗前奔去,其實也不知為何,也許就為看點光亮。窗外是中央天井。天井中心有小小的游泳池,藍(lán)白間雜的瓷磚,砌成一個半圓。四月天氣,泳池邊一排長椅上,都是穿比基尼的長腿女孩——她們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每天做什么去,總是成天都在泳池邊,水鳥般閑庭信步。劉阿姨離她們很近,那些鶯聲浪語令她想起自己跳健美操的時候,那時她絲毫不輸這些“水鳥”??上КF(xiàn)在她做不成“水鳥”了,她是關(guān)在籠子里的丑小鴨。

劉越起床,叮叮咚咚在廚房弄出聲響,喊:“別看了,再看也看不出個女婿來?!?/p>

劉阿姨賭氣把窗簾全開,又開了燈。白燈泡是最簡單那種,三塊五一只。這房子沒裝修過,裝不起。

“對面樓那個許飛,人家已經(jīng)是大學(xué)生了。我今天遇著她媽,老得跟個核桃一樣,女人真是不經(jīng)老?!闭f著,劉阿姨又去看那些“水鳥”,“她也想買雞,一個勁兒都說人家大學(xué)生需要補腦子?!?/p>

劉越不意外——許飛如果沒上大學(xué),那才算是意外。劉家母女不過是在互相刺激對方痛處,這是從劉阿姨趕走熊旭東開始的?!八幸蝗f個心眼,還都是為這房子開的眼。”劉阿姨說熊旭東,她認(rèn)為劉家就剩下這套房子,不能隨便來個男人就得了去?!澳俏覀兛梢园岢鋈プ !眲⒃娇湎潞??,但拍胸脯前她忘了爭得熊旭東同意。而他顯然對搬出四平路的建議非常緊張:“我租那房子房租又漲了,租金交那么多,不劃算。而且租房的條件也不好?!眲⒃竭€想爭取,但劉阿姨已經(jīng)罵走了熊旭東。“趕上家來做倒插門,年紀(jì)輕輕就想著白吃白住,天下哪有那么好的果子給你?老娘倒要叫你吃吃好果子?!?/p>

劉越那之后就懶得出門,熊旭東也沒臉再上門來。好在還有手機(jī),他們發(fā)了一陣子短信,之后都覺得索然無味,漸漸斷了聯(lián)系。她可以通過手機(jī)跟幾個網(wǎng)友聯(lián)系,但每到對方提出見面,她就再不回復(fù)。她知道一切毫無新意,不過是另一個小伍或熊旭東——跟他們遲早因為房子分開。劉阿姨如今相信全城男人都想住這房子。劉阿姨說:“如果不是因為房子,那些有正當(dāng)工作的年輕男孩,憑什么會愛上你這個初中畢業(yè)生?沒正當(dāng)工作的,更是想這現(xiàn)成的房子了?!?/p>

劉阿姨還認(rèn)為,劉越看上去一輩子也不會去工作,和她自己一樣。但她當(dāng)年還找到了劉叔叔——他們在舞廳里認(rèn)識的時候,劉阿姨一無所有,什么都不怕失去,因為年輕。現(xiàn)在劉越也年輕,卻有套昂貴的房子——雖然戶主是劉叔叔,但遲早是劉越。劉越是金縷玉衣里的稻草人,顫巍巍撐著自己昂貴的身價,難怪她每天躺著,因為撐得太費力。

劉越和劉阿姨似乎都抱定一種信念,要天荒地老守著這六十平方米的房子——這是劉家多年最大的福祉,大到把一生不勞而獲的好運都用光了。當(dāng)初拆遷,劉家得過賠款,但這些年只出不進(jìn),他們競爭著坐吃山空,都等著對方無法忍受的時候出去掙錢。劉越認(rèn)為,在和劉阿姨的這場競爭中,自己肯定是勝利一方,因為無論如何她都比劉阿姨年輕,耗得起。而劉阿姨也認(rèn)為自己能把無所事事的生活繼續(xù)下去,她本就已這樣過了大半輩子了。

“女人不經(jīng)老咯……”劉越重復(fù)劉阿姨的話。

劉阿姨意識到自己又輸了,“經(jīng)不經(jīng)老”的話題于自己無益?!按髮W(xué)生又怎么樣?還不是擠在破樓里?你看對面那個墻,那種樓怎么住得下去?”劉阿姨又回到窗前,看對面的紅磚樓,墻面在風(fēng)吹日曬中斑駁,紅磚褪了色,剩下的是殘紅,深淺不一的殘紅。

劉越繼續(xù)回到床上躺著,看手機(jī)上五花八門的新聞,有老婦整容了,疑似二十出頭的少女;有老頭殺了妻,被審訊時宣稱,是若干年后的自己穿越來現(xiàn)在行了兇……人們并不知道這些鋌而走險的沖動向來無益于生活本身,因為一切都由命運注定。

劉阿姨在窗前喟嘆:“我們這邊倒是高,只是我們比原先卻住矮了一層樓,什么都沒改,但什么都不一樣了。早知道不該讓他們拆,拆來拆去,不過多裝了些人進(jìn)來,也不知道都是哪里來的人,奇形怪狀的……”

劉叔叔這天回家時,左臉流著血。細(xì)細(xì)幾道紅線,胡須一般在臉上勾出個“川”字。

“今兒這又是為哪般?”劉阿姨站在窗前,身影在逆光中泛著一圈沒來由的光,佛像般紋絲不動。劉叔叔只聽她脆亮的嗓子說:“上星期就打了人,是不是人家報仇來了?你跟他們打什么?你惹不起還躲不起嗎?成天催物業(yè)費,那么高的物業(yè)費,這房子倒比我們?nèi)齻€人金貴?!?/p>

劉叔叔去衛(wèi)生間清洗,沒開燈,為省電,衛(wèi)生間無窗,卻也掛了簾子,模仿成有一扇明窗的樣子。薄薄一層塑料簾子后,是堅固的水泥墻,也是毛坯,沒粉刷,也刷不起。墻那邊是另一戶的衛(wèi)生間,也掛著同樣廉價的簾子。

劉叔叔關(guān)了水龍頭,才說:“真要是物業(yè)還好嘍,他娘的那些人,都不知道是哪里來的?!?/p>

劉阿姨款款移步衛(wèi)生間門口,仍是逆光站著。這房里所有光線都是逆向的。

劉叔叔說:“我們幾個剛進(jìn)電梯間,那些人攔著,不讓我們進(jìn)電梯,說三層以下不讓用電梯。三層以下,不都是我們這些老工人嗎?”endprint

“難不成是樓上那些人?”劉阿姨說道?;剡w戶和樓上業(yè)主的矛盾由來已久,雙方都自認(rèn)是名正言順的主人翁,看對方都是不明不白的非法入住者。

“當(dāng)然是樓上那些人,原先攛掇物業(yè)來,現(xiàn)在好了,人家親自出面了,成立了業(yè)主委員會,全是他們的人,定了規(guī)矩,說三層以下不能用電梯。憑什么不能用?他們說了算嗎?”

“欺人太甚?!眲⒁炭恐T。

“可不是,我就跟他們打。我說我們二三層,也該立規(guī)矩,不讓二十層以上的人坐電梯。這還不容易?”劉叔叔避而不談“回遷戶”幾個字,在劉家,這三個字需謹(jǐn)慎回避。他們默認(rèn)這三個字有低人一等的含義??刹皇牵B房子都在人家下面。

劉越聽父母在衛(wèi)生間內(nèi)外說話,一里一外,一明一暗,卻聲氣相投——怒氣都往上走,往二十八層的樓頂走。“你們小點兒聲,沒交物業(yè)費,本來就是我們的不是。”她說,聲音卻比父母還大。

“誰交得起?”劉阿姨答。

劉叔叔說:“我有法子。好多人都去釣魚,水庫里的鯉魚草魚,現(xiàn)在賣得好?!?/p>

這座缺水的城市,本來沒有鮮活魚蝦的市場,也都是樓上那些人——外地帶著大筆錢來買房的業(yè)主們,帶動了釣魚吃魚的風(fēng)氣。劉叔叔去過幾次,發(fā)現(xiàn)在釣魚這件事上他真是有天賦。怎么說呢,同樣的杠桿原理,從前用吊車的吊臂,如今用魚竿而已,體量變小,原理相同,且都依靠技術(shù),還不費力氣。劉叔叔對花力氣的工作十分抵觸。他看不上從前工廠的同事們?nèi)缃褡龅哪切I生,超市卸貨員,商場保安員,還有人在停車場做看車員,從早到晚都在地下車場抄車牌——見不到天光。劉叔叔上了多年夜班,他最不怕寂寞的工作,他就該做一名釣魚員。釣魚是寂寞的個人勞作,卻也是呼朋引伴同來同往,這一點和他當(dāng)初開吊車的工作也類似。他收成頗豐——肯定“豐”過了許叔叔,只是他們互不認(rèn)識,靠幾個眼神交流過,便在內(nèi)心里引對方為同道人。許叔叔一無所獲的日子,提議向劉叔叔買魚——價錢按最高市價算。為什么?劉叔叔不理解。“因為不想空手回去,那會讓這件事少那么點美感?!痹S叔叔的回答更讓劉叔叔不解,他暗自以為這買魚的男人可能是怕回家被夫人責(zé)怪。劉叔叔賣了兩條小草魚,附送幾條小泥鰍,買賣雙方都心安理得,合作愉快。

劉叔叔收了錢回家,心情愉悅,在電梯間被攔截的時候難免自信,因而率先動了手。物業(yè)公司派了幾個穿制服的年輕人勸架,他們嘴上淺淺的絨毛是金黃色的,一開口才知不是本地人。他們調(diào)解了糾紛,“已經(jīng)打過110”,他們宣布。但警車不會來“你值得擁有”,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這樣的糾紛每三五天就發(fā)生一回。有一次二層一個女人穿了棉睡衣,臉上掛著面膜在游泳池邊曬太陽。泳池邊的女孩們指指戳戳的樣子激怒了她。她發(fā)起脾氣來,罵罵咧咧往游泳池里扔了大把瓜子皮。物業(yè)公司要求她賠償。為游泳池?fù)Q水的費用在這座北方缺水的城市里更是不菲。當(dāng)然賠不起。警車那次來了,卻無能為力。女人說她會負(fù)責(zé)把瓜子皮都撿出來,物業(yè)公司干什么要小題大作,讓她賠錢!她真的都撿出來了,用漏勺舀出來的。漏勺是她自己的,長柄上纏著褪色的紅毛線,布滿油跡。瓜子皮事件不了了之,110的小面包車往后便懶得再來,來了也沒用。

釣魚賺錢的事只在劉阿姨心中一閃而過。她關(guān)心泳池邊的“水鳥”們:她們?nèi)绾紊??她們唯一的工作就是不斷制造出水花飛濺的聲音。這聲音是劉阿姨的困擾,已經(jīng)超過她為物業(yè)費賬單困擾的程度。她想,“水鳥”們就像水庫里那些魚,被吊鉤上的餌,誘惑著上鉤。她們心甘情愿擠在高樓中央凹陷下去的水池子里,仰頭等待從天而降的釣餌?!翱墒撬齻兌急任遗畠翰钸h(yuǎn)了?!眲⒁陶J(rèn)為,但可惜劉越不是“水鳥”,做“水鳥”是不能成天躺著不下水的。天下沒有躺著的“水鳥”,除非它們死了。

6

和許飛一生中對很多事的體驗一樣——沒有早一點,也沒晚一點,她如期大學(xué)畢業(yè)。她拿到全班居中的名次,第十六名,有十五個人成績比她好,有十五個人不如她。盡管每次考試前,她都憂心忡忡以為不能過關(guān),但結(jié)果總是無驚無險。她注定得無驚無險過一生,這幸許不錯。但也因此,那些憂心忡忡的焦慮,就顯得荒唐可笑,全不必要。她總是想起小時候去體育館躲爆破。她全副武裝,嚴(yán)陣以待,卻不過只聽見遙遠(yuǎn)的雷一般的聲響,到頭來,什么也沒發(fā)生。

許飛在許阿姨某位熟人介紹下,進(jìn)了銀行工作,朝九晚五。報到之后知道,所有應(yīng)屆畢業(yè)生都被分配去各街道儲蓄所鍛煉兩年。許阿姨又找了熟人,送出去昂貴的靈芝人參若干。送純毛毛線就能搞定工作的年代多好——許阿姨心疼著,對手上一張買靈芝人參的藥店發(fā)票說話。許飛因此被分配到四平路儲蓄所,就在她小時候游泳的少年宮旁邊、新建寫字樓一層右邊角落的門面,就是了。儲蓄所比這一排門面,多兩層鐵柵欄門。許飛上班,都站鐵門外等開門。她是沒有特長和背景的職場新人,不敢遲到一秒。這種時候,她都覺得儲蓄所像動物園的鐵籠子,她心甘情愿把自己關(guān)進(jìn)去。儲蓄柜臺前,也是欄桿,不銹鋼的,大籠子里又一個小籠子。她每天在紋絲不動的兩個籠子里紋絲不動敲小鍵盤。

許阿姨打定主意不讓女兒離開四平路,以便她還可以和從前一樣,透過陽臺那排花盆觀察許飛是否準(zhǔn)點回家,路上有無和陌生人說話。許阿姨的眼花了,這樣她更有實力看遠(yuǎn)處。她離退休還有四年七個月,想來也不會很久。

“你值得擁有”的樓,盛名減退,里面業(yè)主和回遷戶曠日持久的矛盾不斷激化,斗毆發(fā)生過幾次,有人受過傷。這些傳聞讓許阿姨得到寬慰,至少她住的四平路這邊的“城市風(fēng)情老建筑”里,鄰里和睦。只是鄰居們都不似從前了,有人賣了房子,又補貼了一部分錢去買了“你值得擁有”的房子。還有不少住戶把房子租給來城市打拼的年輕人。那些年輕人,口音各異,面孔各異,但無一例外都是許阿姨陌生的。她不再知道誰家婆媳關(guān)系不好,誰家夫妻正鬧離婚,誰家小孩有尿床毛病——她認(rèn)為這是她一生當(dāng)仁不讓的職責(zé),如今英雄無用武之地。好的是,許飛已經(jīng)拿回第一筆工資,并如數(shù)交給了許阿姨。許阿姨這些年換了三本存折。她拒絕使用銀行卡,存折上的數(shù)字才令人安心。長久以來這數(shù)字首次有增長的希望,盡管數(shù)額依然渺小。她慷慨分給許飛一筆不大的零用錢——她認(rèn)為其實不必要。因為許飛吃住都在家里,上班可以步行去儲蓄所——全程七百米,途經(jīng)一個紅綠燈。許飛不產(chǎn)生任何消費。眼下不產(chǎn)生消費的人難得可貴,也近似不存在。許阿姨就替女兒把工資存起來,用另一個存折,以便在她下一階段的目標(biāo)中發(fā)揮作用。下一個階段的目標(biāo),許阿姨已經(jīng)擬定,當(dāng)然是讓許飛結(jié)婚生子。endprint

許飛這天下班回家時,許阿姨在做菜。一條死魚在案板上睜大眼睛。

“恰好你回來了,幫我系一下這個,我手上有魚腥氣?!痹S阿姨操弄著案板上的魚。她圍裙身后的帶子散開了。許阿姨扭頭看飄來蕩去的兩根繩子。這動作讓患肩周炎多年的許阿姨痛苦不堪。

許阿姨知道丈夫“釣”回來的多數(shù)魚,都花了大價錢,但她拿他沒辦法。許叔叔自有一套釣魚美學(xué),他這些年一直生活在這套美學(xué)中:“風(fēng)和日麗,三五好友,呼朋引伴,幾架舊車,幾瓶泉水,綠樹成蔭,雀鳥齊鳴,心無雜念,愿者上鉤,舊桶新魚,舊瓶新酒,了此平生,幸甚至哉?!?/p>

這段美學(xué),漏洞相當(dāng)多,許阿姨條分縷析過,比如,沒有“風(fēng)和日麗”的天氣,許叔叔也會去釣魚;泉水也勉強(qiáng),他喝的不過是家里燒的白開水;舊自行車也只許叔叔騎,來回十公里,不少人都開車去釣魚;至于“幸甚至哉”,更是荒唐,因為沒釣上魚,他還要花錢買別人的魚,這不該是“倒霉至哉”才對嗎?許叔叔也解釋:“現(xiàn)在水庫收費釣魚,不只我花錢,別人都花錢。收費按魚的重量為標(biāo)準(zhǔn)的,公平合理?!焙孟袢绻腥硕蓟隋X,自己花錢買魚便是理直氣壯了。真理直氣壯也罷,但許家餐桌如今每天有魚,這太奢侈,奢侈得讓人無法理直氣壯。

許阿姨對收拾魚的工作力不從心。這些滑不溜秋的小東西看上去悠閑溫順,但指頭一碰上它們,它們就開始激烈掙扎。某些頑強(qiáng)的魚類還會掙脫出去,在地板上垂死彈跳,無手無腳更利于它們打挺身子翻滾。每翻個滾,許阿姨就覺得是鈔票翻了一翻,折損了幾許。每斤魚都是鈔票換來,多翻幾下就沒了。

這天的“鈔票”是自己翻死的。許阿姨關(guān)了廚房門,憑那條魚在廚房地板上蹦跳了幾小時,弄翻了靠墻擺的一摞簸箕。許阿姨站在廚房門外,聽門內(nèi)乒乓作響的動靜,似乎戲臺即將開場敲出的鑼鼓喧天。她屏氣凝神,等動靜全無,才開了門,在一只舊的竹簸箕下,找到了精疲力竭的魚。

我不應(yīng)該怕這小東西的,她想。但也許,因為許叔叔對這東西的熱愛,才讓她怕它。它在許叔叔那只釣魚專用的尼龍桶里時,確實美麗;它到了她手里,就變得兇悍極了。它肯定恨她,而她也恨它。她得把它們都炸來吃掉,哪怕今天吃完明天還會有新的它們,侵入她的廚房,占領(lǐng)她擁擠不堪的家。多年居住在家中,累積出的用品數(shù)量,超乎她的想象。這房子的面積仿佛是會萎縮的似,一套逐年累月變小的房子。不只面積變小,連電視機(jī)、冰箱、洗衣機(jī),都越來越袖珍,不夠用。水電管道也變小,電表會時不時跳閘,下水管總是堵住。

變小就是變老,老就是小。許阿姨有時會對著鏡子說。她也在變小,胸脯、臉龐,甚至眼睛,都不及年輕時飽滿。房子都老了,人還不老嗎?而她的身體內(nèi)部,也變小了,就像腐壞的水電管道,腸胃也會腐壞變小,容易堵塞。這些年她吃掉的死魚,終于累積成腹瀉病癥。她不能不吃死魚,因為都是鈔票,她也不可能讓女兒和丈夫吃死魚。

她怎么不怕它們呢?哪怕她現(xiàn)在,人在馬桶上,心里想的仍是魚。案板上的魚還沒收拾完畢,她匆匆坐上馬桶,似乎那魚仍在案板上彈跳。但彈跳的不是魚,是泥鰍。買魚送泥鰍。六尾泥鰍養(yǎng)在衛(wèi)生間的洗腳盆,像盆底沉淀的幾筆水墨。泥鰍被排泄的婦人驚動了,婦人同時被泥鰍驚動,彼此怨恨。

更怨恨的場景,發(fā)生在她起身沖水后。馬桶再次堵住。仿佛她的腸胃一旦通暢,這房子的腸胃就無法通暢。她怨恨地閉上眼睛,再睜開,仿佛這樣做,就能解決問題。她知道馬桶旁有皮搋子,但她不想碰,因為還有條死不瞑目的魚,在等她收拾。她踢了一腳馬桶。拖鞋撞上馬桶。馬桶紋絲不動。

她捂了鼻子,左顧右盼,想找點什么東西,卻不知自己要找什么。被各種物品塞滿的衛(wèi)生間里,沒一樣?xùn)|西是她需要的。她其實不需要這房子里所有的東西。

她后退著,腳跟碰到洗腳盆。那些狡猾的泥鰍又彼此交織了身體,似乎都想從這方寸的水域間逃離。

“你們根本逃不出去,不是嗎?我逃了一輩子,都在這房子里,怎么可能讓你們逃出去?”她看見那些鬼頭鬼腦的小東西,一個個都想往什么地方鉆,可笑極了。

她自言自語道:“就讓我來解決你們的問題吧?!蹦圉q是善于鉆營的,鉆營這個詞很形象——不鉆營,它們都得死。

她把一盆泥鰍,都倒進(jìn)馬桶。

泥鰍們驚慌間,蹦來蹦去,都沒能蹦出這更污穢的水域。她得意地笑起來,以為泥鰍們再鉆,就會沿下水道鉆過去,那么,她和泥鰍是雙贏。

但沒有雙贏。過了會兒,泥鰍們又浮上水面,繼續(xù)扭曲身子,盤根錯節(jié)地堅韌著。馬桶堵塞沒有好轉(zhuǎn),卻因她倒泥鰍時傾倒了更多水,堵塞反而更嚴(yán)重。污氣升騰開,穢物浮上來。她無可奈何又疲憊不堪,想,我怎么辦?

不過是需要動力。他們都需要一點動力。她一直有動力,也有目標(biāo),卻沒有出口。但泥鰍們有出口,她要做的,是給點動力,幫它們找到那個出口。

于是她燒了壺開水,倒進(jìn)馬桶。

在這座樓住的這些年,許叔叔都從沒上過樓頂。這天往六層樓頂走的時候,他一直在思考為什么自己從沒上過樓頂。

到四樓,他在樓道的一扇小圓窗戶前往外看,果然與三層視野不同些。但難聞的空氣并沒有好轉(zhuǎn)。他皺了皺眉,接著往上走。

這天他進(jìn)家門前,就先聞到這股惡氣。他是最經(jīng)不起這種惡氣的,那不符合他的美學(xué)。開門才知道,這惡氣竟來自自家衛(wèi)生間。

而衛(wèi)生間污糟的場面比惡氣更令他痛苦,此后將一直在他腦海揮之不去,將他苦心維系多年的風(fēng)雅生活毀于一旦。棕黃的固體、液體,布滿衛(wèi)生間地面,其間甚至還潛伏幾尾渾身通紅的泥鰍。那通紅中有雪白的瘡疤閃現(xiàn),像潰爛中的膿瘡,流出白色液體。

他抑制不住要嘔吐,又因為衛(wèi)生間沒有落腳之地而不得不吐在客廳垃圾桶里,然后看見自己的嘔吐物,不禁吐了第二次。在嘔吐第三次發(fā)作前,他急忙拉開家門,跑了出來。他沒有下樓,卻是上樓。也許是慌不擇路,也許是上樓的樓梯看起來更近。

他跑了一層樓,仍然驚魂未定,心想,氣味如果往上走,他也許應(yīng)該下樓。這樣他跑上五樓,開始喘氣。五樓的視野又更好些。他回想起,許阿姨在臥室沖他嚷:“泥鰍不應(yīng)該鉆過馬桶嗎?為什么倒了開水都沒鉆?都跑出來了,都跑出來了,怎么都跑出來了……”endprint

許叔叔也跑出來了。他肩上裝漁具的圓筒都沒來得及放下。

他上到六層,發(fā)現(xiàn)樓梯拐了一個彎,繼續(xù)往上。再往上,是天臺。

他上了天臺,沒有樓梯可以讓他再上一層樓了。他來回走著,看對面那座名為“你值得擁有”的高樓,把二十八層一層層數(shù)過,心想總有一天,他要去那邊的天臺,看看這邊,那一定是極過癮的事。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啊。

他看不見二十八層天臺,但二十八層的天臺上,劉叔叔能看見他。

劉叔叔如今是“你值得擁有”樓里的回遷戶維權(quán)委員會會長,主要工作任務(wù)是抗衡業(yè)主委員會。他的工作方法主要依靠賭氣和暴力。

他不明白為什么業(yè)主委員會那些人要貼封條。難道以為一根布條就能攔住大活人嗎?他偏偏扯了電梯門上的封條,只要電梯有電,誰也不能阻止他坐電梯。這天他還一直坐到二十八層。電梯中間停過幾次,上來一些女人和小孩。他跟著女人和小孩回到一層。他想,干脆再坐一次。

這次他沒這么好運。電梯在一層,擠上來幾個男人。劉叔叔認(rèn)出,其中一個男人和自己打過一架。那男人指著劉叔叔的鼻子,硬把他逼下了電梯。他們?nèi)硕鄤荼姡瑒⑹迨鍩o法逞強(qiáng)。他試圖擠回電梯,但電梯門已經(jīng)合上。他拍了兩下電梯門,封條因此纏上了他的胳臂,甩也甩不掉。

劉叔叔本來只想爬一層樓回家的,但沒有燈的安全通道,實在太黑了,黑暗讓他的委屈感膨脹了。為乘坐電梯的權(quán)利,他努力了很多年,又總是在無法按時繳納物業(yè)費的問題上理屈詞窮、敗下陣來。他如今再不能賣魚賺錢了,甚至去釣魚還得給水庫交錢。城市里所有東西都要他掏錢,卻沒一處地方給他發(fā)錢。他摸索著上樓,在聲控?zé)艚K于亮起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上到了四樓。

他把肩上裝有漁具的圓筒包調(diào)整了一下位置。這天他本是想去“渾水摸魚”的。水庫釣魚要收費,他以為自己能找到不收費的地方釣魚。這些年他只對釣魚這件事有興趣,偏偏從賺錢的事變成了賠錢的事。他沒成功,沒魚上他的鉤,敗興而歸。他如今一件事也做不成,連爬樓梯都變成難題。他撫摸自己生澀作響的膝蓋,決心今天一定要爬上樓頂。

這個世界,從屋頂上看,還不是賴的——劉叔叔想。

盡管爬二十八層的過程苦不堪言,站在二十八層天臺的劉叔叔,仍然感到心曠神怡。樓下的泳池,在劉叔叔眼中,只有指甲蓋大小。泳池邊婀娜的姑娘們,成了燒餅上的芝麻,好像他輕吹一口氣,她們就會飛起來一般。泳池比起磅礴無邊的水庫是小了些,但依然是汪清水。他又去天臺另一邊看,是紅磚墻面的六層板樓。年歲侵襲,紅磚的顏色褪成各種淺粉。如果當(dāng)初拆的是“那邊”,那我就是“那邊”的生活了吧。劉叔叔不無羨慕。

劉叔叔就在二十八層的屋頂,打開漁具筒,撐開了魚竿。

他覺得,泳池邊的姑娘們小得就像魚鉤上的一團(tuán)魚餌。

許飛也是被家中臭味趕出來的。她倒是想幫許阿姨清理,不像之前逃出家的許叔叔,但許阿姨不讓?!澳愠鋈ネ鏁喊?,我弄好了你再回來?!痹S阿姨說,但她精疲力竭,暫時不想靠近衛(wèi)生間半步。

許飛長到二十多歲,許阿姨都沒這么說過“你出去玩會兒吧”。

許飛答應(yīng)著,卻不知道去哪里?!拔胰ツ睦锿鏁海俊?/p>

“我不知道,你就是,就是,離開這里,你出去玩會兒都不會嗎?”許阿姨尖叫著,倒把許飛嚇一跳,她從沒見過許阿姨抓著自己不多的頭發(fā)尖叫的模樣。但許阿姨竟然很快平靜了,又輕聲說:“去‘那邊吧!你不是剛說,今天碰見了劉越么?”許阿姨確實不知道,應(yīng)該讓女兒去哪里。

許飛就下樓,穿過四平路,在“你值得擁有”的樓下給劉越打電話。她也想不出自己還有何處可去。

劉越很快下樓,穿雙大了幾號的塑料拖鞋。“今天可真是精彩,你來得正巧?!眲⒃郊贝掖依S飛的手說。

“怎么了?”許飛以為劉越已經(jīng)知道自己家發(fā)生的“洪災(zāi)”了。

劉越卻說:“又打起來了,樓上的不讓我們坐電梯,走,我們偷偷溜進(jìn)去?!眰}促之間,劉越確實沒能說清她住這棟“你值得擁有”的樓里,業(yè)主委員會不允許回遷戶坐電梯的問題?!八麄兦撇黄鹑??!眲⒃酱颐o出結(jié)論。

電梯門上貼著黃色封條,封條上寫:“珍愛環(huán)境,少用電梯?!?/p>

“其實就是瞧不起人,”劉越又說,“因為我們沒交物業(yè)費?!?/p>

“為什么不交物業(yè)費?”許飛問。

“因為太貴,交不起?!眲⒃綇陌踩隹谶M(jìn)入樓梯,帶許飛上樓。只是二層,走了十八級臺階。

劉越家和許飛想象中的大不一樣。狹窄的客廳堆滿大包編織袋,更像個塵封多年的倉庫,連味道也是倉庫的?!岸际俏屹u的衣服?!眲⒃浇忉?。桌上鋪滿快遞單。在光線不好的室內(nèi),許飛沒法看清快遞單上的字。

“一單賺五塊錢,好像還可以。我從別的地方買來,再賣出去?!眲⒃秸f。許飛卻只覺得明明劉越近在身旁,她卻只聽見聲音,看不清人影,那聲音也像從很遠(yuǎn)處傳來。“我也想不到,我會做生意。”那聲音又說。

兩人就站在窗前說話?!叭绻饩€很暗,人就會不自覺地往窗前站?!碑?dāng)時劉越正說這個。然后她們都聽見樓下女孩們?nèi)氯拢骸昂?,看啊,看樓頂,那是什么??/p>

樓下游泳池邊,十幾個姑娘齊刷刷仰頭。“有個人在頂樓釣魚?”

“天啊,真的,是不是個瘋子?”

劉越一把拉上窗簾,屋內(nèi)更暗了。那些姑娘嚷什么,她一點興趣也沒有——那些都是住樓上的姑娘,而樓上那些業(yè)主,只會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比如給電梯貼封條。

何況,劉越第一次遇見許飛也是在游泳池——那真是很多年以前了。她讓許飛別管了,如今瘋子很多,除了瘋子,誰會平白無故在樓頂釣魚呢?

“說來好笑,那時你那件游泳衣真是……”劉越說。

但許飛只是看著她,像小時候那樣。這讓她突然不知道怎么說下去了。

兩人就把臉貼到窗簾上,依然聽見樓下的說說笑笑——不知說什么,但聽上去很好笑。

過了會兒,劉越認(rèn)為不得不說點什么:“你還記得嗎?我們曾經(jīng)都想離開這里。”

許飛也過了會兒才答:“你真的認(rèn)為,我們錯過了很多嗎?”

責(zé)任編輯 韋毓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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