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竇憲君
秦羽墨
讀竇憲君很容易聯(lián)想到林海音的《城南舊事》,她們的文字有著同樣的樸素,同樣的精致,同時也有著同樣的疼痛感。她們都選擇用童年的角度打量世界,讓那些殘酷的事實增加了幾分溫暖,在讀者看來也就多了一些包容與善良?!顿\香》這篇作品寫人間百態(tài),那些美好的和不美好的部分在她的筆下都極具人性化。文字不加修飾卻熠熠生輝,字字珠璣又字字入心,就像用標(biāo)尺瞄過一樣極其精準(zhǔn),“大化無形”,好的散文就應(yīng)該是這樣。
母親依著齊嬸兒家的門框,看齊嬸兒炒土豆。
土豆熟了,倒進盤子,倒不凈的,齊嬸兒擱鏟子劃拉幾下,這樣,鍋底只余些湯漬了。灶臺上的缽子里裝著先前甩好的煎餅,撕半張,回過身,一手抓著鍋柄,一手拿煎餅,沿著鍋壁一圈一圈往里擦,擦幾下咬一口,擦幾下再咬一口,吃得慢擦得慢,半張嘴嚼東西,半張嘴說話,半張煎餅吃下去,炒過菜的鍋就跟洗刷過的一樣光亮了。
離開齊嬸兒家,母親笑著說,你齊嬸兒倒出去的泔水,狗都不理的。
我知道齊嬸兒會過日子,但會過成這樣,真想不到。大雜院擠著七八戶人家,東家放個屁,西家捂鼻子,跟敞門兒過日子差不多。齊嬸兒家的門關(guān)得嚴(yán),可是,門不是墻,出來進去的,總有風(fēng)聲透出去。雖然過日子都有自己的細法,但是能和齊嬸兒比肩的,再也沒有了。
年年的正月初一,孩子出去拜年。母親特別叮囑,去你齊嬸兒家,給什么都不要吃,吃了你齊嬸兒心疼。誰會愿意吃人家心疼的東西呢,想想都不舒服。我不愿意去,小妹也不愿意去。再說,齊嬸兒家干凈,箱子柜子椅子桌面抹得油光锃亮,沒地方站沒地方坐的,瞅著齊嬸兒的家人都像住店似的,我們?nèi)チ烁巧帧?墒?,母親不讓,不去失禮,一個院子住著,去了他家不去她家的,見了面不好說,孩子是受大人主使,是大人的臉面。
不去不行,只好去。過年了,齊嬸兒家還是有變化的,光光的桌面上放上了招待客人的糖果和瓜子?;ɑňG綠的糖果裝在白磁盤子里,擺在亮晶晶的紅棕色的圓桌中間,糖果都是差不多的包裝,可是放在齊嬸兒家的桌面上,就奓眼,就覺得比自家的好。
見我們來,齊嬸兒客氣地端著盤子讓我們吃,光說不動手。齊嬸兒要是給每人扒一塊塞嘴里,沒有人會拒絕??墒俏覀円吡?,盤子仍不離齊嬸兒的手。齊嬸兒虛張的手勢后面那張比糖還甜的嘴巴,一直起勁地開合,蜜水似的聲音汩汩地涌出來,就把我們沖跑了。
好在過年了,我們的嘴里不缺嚼頭兒,就是齊嬸兒不沖,我們也跑。身上是新衣新褲,兜里再有壓兜錢,新年過瘋了似的,到誰家都是一陣風(fēng)刮過去,扯著拽著給糖吃都留不住,何況是在善于心計的齊嬸兒家,走個過場了事。刮一圈之后,最后鉆進田嬸兒家。
田嬸兒家的破房子門框斜了,關(guān)不嚴(yán),用力拽還是裂開一條長縫兒,冷風(fēng)嗖嗖往里鉆。進了門就得上炕,不然待不了。炕是熱的,燙屁股。
田嬸兒家的糖裝在布袋里,扔在炕上,瓜子在大簸箕里,不用讓,抓過來就吃。
齊嬸兒家的艷兒也跟來了,艷兒扯著陽兒,她們像齊嬸兒一樣能說會道,給田嬸拜年時,嘴巴也抹了蜜似的。抹了蜜的聲音我們也愛聽,所以也不十分地討厭她們。這姐倆吃瓜子比松鼠快,艷兒還有些拘謹(jǐn),小一點的陽兒就不在乎了。田嬸兒遞糖給艷兒和陽兒,艷兒先是推讓,后就接了,陽兒是給者不拒,轉(zhuǎn)個眼兒就進了衣兜兒。艷兒和陽兒走了我們就講,拜一圈的年,艷兒和陽兒一定賺好多糖,齊嬸兒高興死了。
田嬸兒說,別說人家,你們不學(xué)那樣就好。
田嬸兒這樣說,我們便住了嘴,可是,院子里的大娘大嬸的嘴卻住不了,背地里說書一樣地說齊嬸兒。平日里,誰都不愿意和齊嬸兒搭伴上街。同樣是五角錢,別人只買回來二斤黃瓜、三斤茄子,而齊嬸兒的菜籃里能多出一頭蒜,半塊姜,幾個西紅柿什么的。齊嬸兒是買著要著順手偷著,臉不紅心不跳的一張笑面,令人防不勝防,別人都替她緊張和害臊,她卻滿不在乎。齊嬸兒每次都是笑么和地去,笑么和地回,燒出的菜就是比別人家的好。大家都說,齊嬸兒家的菜,聞著賊香賊香的。 ??
當(dāng)時,家家的主糧多是粗糧,天天做的無非是貼玉米面餅子,蒸死面窩頭,稍好一點,就是攤煎餅了。煎餅是粗糧細做,這一細,多了麻煩不說,還多了許多損耗,不是家家都吃得的。當(dāng)時糧食限量供應(yīng),家家的孩子挨著長,緊巴著都不夠吃,誰還舍得糟踐。
齊嬸兒家常吃煎餅,怪就怪在,一年一年地看齊嬸兒家吃煎餅,卻看不到齊嬸兒家攤煎餅。
攤煎餅是趟子活,點了火,油上了鏊子,一刻也不能歇。泡百十斤面子,幾大桶,起大早攤大黑兒,一氣兒干完,根本不是一個人的活。誰家要是支了鏊子,都會喊一嗓子。這時,大院里的母親都會騰出手,走馬燈似的趕去替下手,在滾熱的鏊子前煙熏火燎、汗沫流水地干上個半小時,挺不了了,下個頂上來,這樣輪換著就把活兒干完了。當(dāng)然,每個媽媽回去的時候一定捎帶著幾張剛下鏊子的酥脆可口的新鮮煎餅給自家的孩子解饞。大人們都樂得幫這個忙,這當(dāng)中自然也少不了齊嬸兒。
齊嬸兒的手藝好,手把利索,不浪費東西,還不吝嗇力氣,攤出來的煎餅透亮似的,誰也比不過。大家雖然鄙視齊嬸兒的做派,怕吃了她的東西,連活兒都偷著干了,卻還是認可了她的精細、能干,干完活,都心甘情愿地折幾張新鮮煎餅讓她帶回去。齊嬸兒也不客氣,心安理得地受著,氣靜神閑地往家走。
齊嬸兒走過的巷子,連風(fēng)都仿佛帶著甜味兒。說不清為什么,我就是喜歡在巷子里碰見齊嬸兒。齊嬸兒從來都是笑呵呵的,走路不緊不慢,不著急不上火。只要遇見,齊嬸兒不是夸你長高了,就是夸你模樣長好看了,挨得近了,還會摸摸你的頭。我們那時候是在長,可是,仿佛只有齊嬸兒在注意我們的長。我們常常忘了大人們的評價,非常喜歡齊嬸兒那張在童年時期少見的笑臉。
這樣一個整天笑呵呵、甜蜜蜜的,又蔫蔫巴巴,說話從來不大聲的齊嬸兒,怎么想,都應(yīng)該有一副不惹事生非的心腸??墒?,院子里的媳婦們,就是她的節(jié)目多。齊嬸兒的身上仿佛不長肉,只長心眼兒,光桿一樣的身板在衣服里晃,稍眼花一下以為衣服成精了,滿地跑呢。
齊嬸兒家的菜園子挨著田嬸兒家的,每隔上兩年,就長出一截兒。田嬸兒看出端倪,這是占了她的地啊,得空就站在菜園子里念秧歌。只要不指名道姓,齊嬸兒從來不接茬,見了田嬸兒,沒事人似的又是梆子又是戲。田嬸兒虎著臉,干生氣,真憋不住了,才扯破臉皮大干一場。干起來就了不得,雞飛狗跳,你死我活。齊嬸兒尋思著收不了場了,就讓回半分??墒?,轉(zhuǎn)一年夾杖子,齊嬸兒家照樣還往這邊磨蹭。田嬸兒沒辦法,一個院子低頭不見抬頭見,總不能因為尺八的地兒,天天斗得跟烏眼雞似的,讓人家瞅笑話。
齊嬸兒不怕斗,該出手時還出手,只要有便宜,打架罵仗跟家常便飯似的。齊田兩家開始時合住三間房,南北頭住著。突然有一天,齊家生生在共用的廚房里壘起來半面墻。本來一起做飯都會撞屁股的地方,中間一切開,田家連個門都安不了。齊家住著廂房的南頭,南頭出去就是菜地,菜地外面是街道,有回旋余地,田家憋在里面,想要活人只有朝上使勁,和逼人跳并沒什么區(qū)別。
對齊嬸兒來說,有理是說不通的,動情也不行,只有打。兩軍對壘,殊死較量,拉架的中間擋著,就改成罵架了,老婆孩子齊上陣,針尖對麥芒,敲鑼的碰見打鼓的,罵的不累,聽的累。齊嬸兒罵人時真是叫絕,仍是一張笑面,田嬸兒的臉都紫了,齊嬸兒的臉還是紅撲撲的。過后,田嬸兒磨著牙說,她恨不得把那張臉?biāo)核榱?,她怎么就能笑得出來呢。結(jié)果,還是田嬸兒用前面菜地里的三根壟換了房子里半個門的面積,這正合了齊嬸兒的心意。趕上老院子變遷,齊嬸兒家的地方因為臨街,寸土寸金,還真多賣了不少錢。
過日子誰都想圖個順心,不然就擰著勁兒地不舒坦。齊嬸兒不怕擰,別人擰成死扣,她能擰成花兒。她用她那生就的巧手和巧嘴擰著歪著拐著算計著過生活,不服真不行,齊嬸兒家的日子過得就是比別人滋潤。
齊嬸兒家過好日子,和齊叔賺錢多也有關(guān)系。
齊叔在國營石場做炮手,工資高,開資時一分不少地交給齊嬸兒。不知道為什么,齊嬸兒拿孩子們當(dāng)祖宗,卻斜眼瞅不上齊叔。太平日子里,三天不罵兩天早早的,動輒死不死地掛嘴邊上。齊嬸兒罵齊叔時,臉上透著狠勁兒,冷氣從牙縫里往外擠,離近了能把人凍成冰棍兒。齊叔呢,任怎么罵,三杠子打不出個屁,罵急了就躲出去干活兒,只圖耳根子清凈。
聽母親說,齊嬸兒年輕時是出了名的美人兒,綽號“王大辮”,挑來撿去的,嫁不出去了,才下嫁了齊叔。我當(dāng)然沒見過齊嬸梳辮子時的樣子,也想不出梳辮子的齊嬸兒是啥樣子。不過,齊嬸梳短發(fā)也夠好看的,齊刷刷的短發(fā)抿到耳后,露出一張白白凈凈的臉,那是一張怎么曬也曬不出一點雜質(zhì)的白緞子似的俏臉兒。齊叔呢,雜七雜八的一副眉眼,掉地上找不著的土樣,能娶了齊嬸兒這樣的俏媳婦,挨罵也值。瞅瞅齊叔的窩囊樣,還真是憋屈了齊嬸兒身上那女人的嬌俏和甜味兒。
好日子真是經(jīng)不住詛咒的,天天被齊嬸兒咒成死鬼的齊叔出去干私活,從石砬子上摔下來,齊嬸兒連具囫圇尸首都沒有摸到,就成了寡婦。四個孩子,面磁兒一樣的四個孩子,在同樣是面磁一樣的齊嬸兒跟前抱成團,哭得天昏地暗。
哭過了,傷過了,日子還得過。
半輩子沒有走出家門討生活的齊嬸兒,走出了家門。走出家門的齊嬸兒仍是笑著的,臉色更白凈了,就是笑得了少了些生氣,有點后仰。齊嬸兒前前后后接連辦成了幾件大事,先是拿到東家給的撫恤金,又去丈夫的單位鬧,一次,兩次,三次,一直鬧到四個孩子由國家撫養(yǎng)到十八歲。轉(zhuǎn)一年,齊嬸兒利用東家給了錢沒立字據(jù),通過打官司,又敲了一筆。
生活恢復(fù)平靜后,在家里就很少看到齊嬸兒了。齊嬸兒常常往來于背街那條細細的巷子,早出晚歸,風(fēng)雨無阻,沒有人知道她每天出去干什么。我偶爾在放學(xué)的路上遇見齊嬸兒,齊嬸兒還是會站下,笑呵呵地夸幾句,你走了她還沒走。她說她喜歡我的樣子,胖乎乎的,健康。還一再地說,上學(xué)好,有出息。
后來我畢業(yè)工作,在火車上,意外地碰到齊嬸兒。我是先聽到聲音的,順著聲音找過去,卻看見齊嬸兒正彎腰躬背地替列車員掃地,花白的頭發(fā),她的頭發(fā)仿佛是在那一刻突然白的。在我的印象中,齊嬸兒一向是白凈臉黑頭發(fā)的,現(xiàn)在頭發(fā)白了,臉卻黑了,加上一臉謙卑和討好,換了個人似的。
我下意識地低下頭,等著齊嬸兒過去。齊嬸兒的掃帚碰到我的腳,我觸電似的抬起來。齊嬸兒過去了,我一路目送,淚水控制不住地涌上來。
齊嬸兒先前下車,背上多了一個大號的玻璃絲袋子,身子斜斜的,袋子里面叮咣叮咣地響。在出站口,已經(jīng)和齊嬸兒一般高的陽兒來接齊嬸兒了,娘倆兒一前一后地抬著袋子,我在后面慢慢地跟著。這是一段不忍心拉近的距離。
齊嬸兒的孩子長大了,兒子上了大學(xué),艷兒和陽兒嫁人了,最小的一個心高,像年輕時的齊嬸兒。齊嬸兒家從大雜院里搬出去,買了房子。逢年去齊嬸家兒拜年,齊嬸兒家里仍然是纖塵不染,箱箱柜柜的抹得锃亮,到處光光的,像小時候齊嬸兒擦過的菜鍋。
齊嬸兒生病之后再不能去跑火車了,凈瘦凈瘦的,虛弱不堪,來股風(fēng)兒就能刮跑了。齊嬸兒常去田嬸兒家串門兒,家長里短的,說不完的話。同樣也搬出老院子的田嬸兒不提過去,大家都挨過了勺子碰鍋沿兒的窮苦日子,老了,念了舊,只尋思找個說話的人。
東街的老郭大娘說齊嬸兒的下場就是報應(yīng),壞事做多了的結(jié)果。大家知道究竟后,都咋舌,唏噓不已,事做得是夠損的。郭大娘給兒子娶媳婦,原想找個全喚手巧的人做被子,誰成想,齊嬸兒硬是把人家的新棉花換成了舊套子,幾年后才發(fā)現(xiàn)。郭大娘為此不依不饒的,直到鬧得齊嬸兒賠錢才了事。
母親常常念叨齊嬸兒。母親和齊嬸兒沒什么大的過節(jié),齊叔活著的時候,齊嬸兒在母親面前顯擺日子過得好,比什么都比母親強。母親回敬過齊嬸兒,你男人不就是多一條腿嗎?(當(dāng)時,父親因為抓火車,弄殘了一條腿),噎得齊嬸兒再也不說了。兩人沒有誰再提當(dāng)年的不愉快,父親沒了腿,齊嬸兒沒了丈夫,說哪一樣都沒意思,活著是越活越寬容。
生病之后的齊嬸兒常常找母親說話,母親都扯著拽著不讓齊嬸兒走,有新鮮好吃的玩意兒就拿給齊嬸兒吃。齊嬸兒瞅著稀罕,吃不下了。齊嬸兒后來病重,臥床不起,想吃包子。母親包了,我替母親送過去。齊嬸兒見了包子,好長時間不言語,眼淚兒吧喳的。
齊嬸兒死了,發(fā)病時就是胃癌晚期,死之前連血管都扎不到了,胃部像個空洞,除了一把老骨頭,什么也沒帶走。
偶爾走在齊嬸兒常走的那條巷子,春天,秋天,樹葉黃了又綠,綠了又黃,風(fēng)一年一年地吹,感覺不知道又把什么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