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宏

摘 要：通觀《故鄉(xiāng)》全篇，其間并無可歌可泣的感人事跡，也沒有波瀾壯闊的矛盾沖突，作者只是通過閏土三十年間的變化和幾件平凡小事，以冷靜省儉的筆觸，平淡本色的敘述，完成了閏土“這一個”在多子、饑荒、苛稅、兵、匪、官紳多重壓榨下逆來順受，沒有反抗能力也不想反抗的苦難農(nóng)民的典型；刻畫了楊二嫂在同一環(huán)境中，性格行為不幸蛻變的小市民典型。正是這看似平淡本色的描繪，使作品具有了一種震撼人心的藝術(shù)力量。

關(guān)鍵詞：剖析 蛻變 金錢的重要性 靈魂麻木 六個孩子 屈服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C 文章編號：1672-1578（2018）12-0087-02

現(xiàn)實主義大師魯迅先生，以自己對社會、人生細(xì)致入微的體察，獨到深刻的理解，嚴(yán)格縝密的剖析和精湛高超的寫作技巧，為我們留下了《故鄉(xiāng)》里閏土和楊二嫂這兩個催人反思，振聾發(fā)聵的藝術(shù)典型。雖然，閏土和楊二嫂，一個是舊中國破產(chǎn)農(nóng)民的代表，一個是風(fēng)雨飄搖南方小鎮(zhèn)的市井小民，但卻又都有著同一歷史大背景下生活苦苦掙扎，精神日益淪陷的悲劇人生；是具有不同個性的“這一個”，更加具有時代特征。下面，試就這兩個人物形象的塑造，做一粗淺分析。

1 歷史背景

魯迅先生寫作《故鄉(xiāng)》的年代，正是中國經(jīng)歷嚴(yán)重內(nèi)憂外患的歷史時期。國際方面，日本加緊了對中國的侵略；國內(nèi)，北洋軍閥統(tǒng)治黑暗，軍閥割據(jù)，連年混戰(zhàn)，民不聊生，農(nóng)村經(jīng)濟(jì)受到嚴(yán)重打擊。據(jù)史料記載，自《故鄉(xiāng)》問世前十年，浙江沿海地區(qū)多次遭遇嚴(yán)重潮災(zāi)、洪災(zāi)。農(nóng)戶收入巨幅減少，入不敷出；但地租和攤派等苛捐雜稅卻不斷增加，加之兵匪掠奪、高利貸猖獗等原因，農(nóng)民破產(chǎn)普遍存在。于是，《故鄉(xiāng)》一開始，就把我們帶入了一個“蒼黃的天底下，遠(yuǎn)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的場景。雖然作者說記不得故鄉(xiāng)原有的樣子，但可以肯定的是，回鄉(xiāng)的第一印象是真實的；沒有了生氣的故鄉(xiāng)，正是整個社會蕭條的寫照。于是，《故鄉(xiāng)》的人物命運，也就成為了中國農(nóng)民整體命運的縮影。

2 楊二嫂：從“豆腐西施”到“圓規(guī)”

《故鄉(xiāng)》的體裁雖然是小說，但卻有著魯迅先生自身生活和經(jīng)歷的痕跡，對閏土和楊二嫂的刻劃，運用的是他一貫的白描手法；樸素自然，不事雕琢。從人物出場的順序看，首先闖入我們視線的是楊二嫂。

楊二嫂的出場先聲奪人。

“哈！這模樣了！胡子這么長了！”

隨著一聲“尖利的怪聲大叫”，循著這樣一個放肆、無禮又潑辣的聲音，只見“一個凸顴骨，薄嘴唇，五十歲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

這是對楊二嫂的一個沒有任何好惡的客觀描寫，一個純粹的初次見面的普通印象。接下來，事情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變化。

楊二嫂的神情傲慢無禮。

“不認(rèn)……識了么？我還抱過你咧！”

只這一句，楊二嫂就依仗年齡和歷史優(yōu)勢，把“我”從心理上“壓”了下去。

聽“母親”說這是楊二嫂，“我”記得了，那個人稱“豆腐西施”的人。那時的她“擦著白粉，顴骨沒有這么高，……那時人說：因為伊，這豆腐店的買賣非常好?！?/p>

除此，那時的楊二嫂，并沒有給“我”留下更深的印象。

然而”圓規(guī)“很不平，顯出鄙夷的神色：

“忘了？這真是貴人眼高……”

楊二嫂很以自己當(dāng)年的“知名度”自豪；人稱”豆腐西施”，誰不知道西施是美人呀？那種對“迅哥兒”的鄙夷神色，那種仿佛嗤笑法國人不知道拿破侖，美國人不知道華盛頓似的話語，直到把“迅哥兒”說的“惶恐著，站起來”。才又說出了那些先發(fā)制人、強(qiáng)人所難的話來：“那么，我對你說。迅哥兒，你闊了，搬動又笨重，你還要什么這些破爛木器，讓我拿去罷。我們小戶人家，用得著?！薄拔也]有闊哩。我須賣了這些，再去……”

楊二嫂吃定了這個寬容、敦厚的人家；她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迅哥兒”這次回鄉(xiāng)就是因為家道敗落，老屋也保不住了，回來帶母親到異地去的。

楊二嫂的話語強(qiáng)人所難。

“阿呀呀，你放了道臺了，還說不闊？你現(xiàn)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門便是八抬的大轎，還說不闊？嚇，什么都瞞不過我?！?/p>

面對昔日的街坊，又是年長著自己的楊二嫂，面對著她的強(qiáng)詞奪理和不由分說，“我”知道無話可說了，便閉了口，默默的站著。

楊二嫂的行為不可理喻。

事情至此并沒有結(jié)束：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錢，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錢……”圓規(guī)一面憤憤的回轉(zhuǎn)身……順便將我母親的一副手套塞在褲腰里，出去了。

此時的魯家成了楊二嫂的泄憤之地，掃蕩之所；“迅哥兒”的疑似“有錢”，成了她“拿去”魯家舊物，順手牽羊魯家物品的“理由”。仿佛，“迅哥兒”的“有錢”，應(yīng)拜她幼時一抱所賜；又仿佛，所有的人都欠著她的。最后，連“我母親”的一雙手套都不放過。

及至等“我”和母親離開故鄉(xiāng)的頭一天，那個“每日必到”的楊二嫂又來了，還以詆毀閏土為功，“拿了那狗氣殺飛也似的跑了”。

這一細(xì)節(jié)，為楊二嫂的一系列行為做了最后的注腳。

看到這里，我們不免為“我”的窘境憤然不平；為楊二嫂的尖酸到刻薄，潑辣到潑皮的言行憤然不平！

其實，當(dāng)年的楊二嫂并不是這樣的。

早年的“豆腐西施”家境還好，只是在店里坐著，賣豆腐的生意就能做的很好。那時的楊二嫂家里有錢，不為衣食所困，心態(tài)是平和的；衣食無憂，舉止也應(yīng)該是得體的?！岸垢魇钡木b號，不僅說明她曾經(jīng)年輕貌美，也說明她那時的人緣也好。但當(dāng)經(jīng)濟(jì)蕭條的凜風(fēng)，吹皺了“豆腐西施”光滑的皮膚；當(dāng)生意每況愈下，身無余錢可以購買脂粉；當(dāng)生活漸漸難以為繼，“豆腐西施”陷入了焦慮和不安。也許是為了生存，也許是為了怕受欺侮而虛張聲勢，也許是為了安撫自己對未來的恐懼，楊二嫂人性中的“惡”漸漸顯露出來，變的言辭跋扈，行為乖張；一任自己的靈魂墜落進(jìn)惡的深淵。

《史記· 管晏列傳》中有一句話叫：“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說的是人性與經(jīng)濟(jì)的關(guān)系；后來這句名言，就成為人們在特殊境遇中價值取向的依據(jù)。

魯迅先生也毫不諱言金錢對于人的重要性：“夢是好的；否則，錢是要緊的。錢這個字很難聽，或者要被高尚的君子們所非笑，但我總覺得……錢，——高雅的說罷，就是經(jīng)濟(jì)，是最要緊的了。自由固不是錢所能買到的，但能夠為錢所賣掉。……為準(zhǔn)備不做傀儡起見，在目下的社會里，經(jīng)濟(jì)權(quán)就見得最要緊了?！薄遏斞溉返谝痪恚?61頁。

可悲的是，楊二嫂正是這樣一個在金錢和物質(zhì)面前，出賣了自己良知、尊嚴(yán)和操守的人。雖然，金錢和物質(zhì)對于人的生存是重要的，但并不意味著，艱難的生活必然導(dǎo)致?lián)p人利己，踐踏人性底線。楊二嫂的恣肆和張狂，是一種無奈，更是人性的自我墮落。

3 閏土：從“英勇少年”到靈魂麻木

和楊二嫂不同，“我”與閏土曾經(jīng)是少年伙伴。

在《故鄉(xiāng)》中，魯迅先生以其凝煉的筆觸，極其省儉的用一個回憶對比，就把少年閏土以及三十年后的閏土推到了我們面前。通過這一典型形象，深刻的揭示了以閏土為代表的舊中國農(nóng)民在破產(chǎn)重壓下茍延殘喘的悲劇本質(zhì)。

少年閏土是溫飽無虞的。

魯迅筆下的少年閏土有著“紫色的圓臉”，“紅潤圓實”的手，頸上還“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可以看出，那時的閏土家，還是“倉廩實、衣食足”的。他的父親除了租種地主幾畝土地，還是個手藝精巧的竹匠，農(nóng)閑時就上城來做竹活；一個農(nóng)民，愿意勤懇種地，又有竹匠手藝，供一家溫飽度日還是沒有問題的。

少年閏土是機(jī)智自信的。

當(dāng)“我“急切的要他捕鳥時，他說：“這不能。須大雪下了才好。我們沙地上……那鳥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雞，角雞，鵓鴣，藍(lán)背……”

那時的閏土快言快語，機(jī)智又自信，即使在“少爺“面前也能直抒己見，完全沒有尊卑觀念；有的，只是輕松愉快的生活，豐富多彩的經(jīng)歷和快樂。

少年閏土是善良勇敢的。

“……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的刺去……”

勇敢的閏土?xí)掏滴鞴系摹扳?，卻不曾在意渴了的路人吃他的西瓜；“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個瓜吃，我們這里是不算偷的”，心地的善良，使他對口渴路人有著本能的理解和寬容。

少年閏土是珍視友情的。

會捕鳥，“心里有無窮無盡的希奇事”的閏土非常珍視與“我”的友誼。

“……閏土須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廚房里，哭著不肯出門……他后來還托他的父親帶給我一包貝殼和幾支很好看的鳥毛，我也曾送他一兩次東西……”

這些純潔美好的情感，不僅成為“我”心里的珍藏，也使我們立即喜歡上了這個小康農(nóng)家的健康、活潑、熱情、伶俐而又勇敢的少年。少年閏土的形象，為中年閏土的出場做了堅實的鋪墊。

中年閏土：心中猶有熱，面上已木然

當(dāng)“我”三十年后再次見到閏土?xí)r，他那原本紫圓的臉已經(jīng)變作“灰黃”且已布滿了皺紋，眼睛通紅，穿戴著破氈帽和極薄的棉衣，手也似松樹皮般“又粗又笨而且開裂”。面對著昔日的小伙伴，他“臉上顯出歡喜和凄涼的神情”，半天說不出話來，當(dāng)他終于說出話來時，卻是“恭敬”的叫了聲“老爺”！這使我們真切的感受到了此時的閏土心中所經(jīng)歷的那種一方面眷戀兒時友情，一方面為封建等級觀念所禁錮的復(fù)雜心理過程。當(dāng)“我”的母親親切的糾正閏土應(yīng)照先前稱呼“迅哥兒”時，他卻誠惶誠恐的認(rèn)為不成“規(guī)矩”，可見封建等級觀念在他的心中已經(jīng)根深蒂固。

看了“我”對閏土的描述，一股悲涼涌上心來……三十年后的閏土，也只有四十多歲，但此時的閏土，不僅改變了容貌，更改變了他曾經(jīng)活潑、自信、勇敢的性格。

究竟是什么使閏土在與“我”分別的這些年中，失去了溫飽，失去了機(jī)智與自信，失去了健康與勇敢……

“我問問他的景況。他只是搖頭?！?/p>

“非常難。第六個孩子也會幫忙了，卻總是吃不夠……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錢，沒有規(guī)定……收成又壞。種出東西來，挑去賣，總要捐幾回錢，折了本；不去賣，又只能爛掉……”

“又過了九日，是我們啟程的日期。閏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沒有同來，卻只帶著一個五歲的女兒管船只?！?/p>

估計這個就是老六了；不知道會不會還有第七個……

事情逐漸清晰起來：首先是多子。四十多歲的閏土，已經(jīng)是六個孩子的父親！在“收成又壞”的狀況下，讓孩子們吃飽已是捉襟見肘，更何況還有兵災(zāi)匪患、苛捐雜稅、天災(zāi)頻發(fā)？！在這一年年的艱難度日里，生活的重壓剝?nèi)チ怂樕系募t潤，銷蝕了他的機(jī)智和自信，蠶食了他的健康和勇敢……那些終日勞頓卻不得溫飽，低三下四的委曲求全，看不到出路的孤苦與無助……這些細(xì)節(jié)，深刻揭示了這讓人揪心形象的悲劇本質(zhì)并不在于閏土貧困辛勞的外表，而是深嵌于其靈魂中的對于命運的無奈和屈服。使人感到了一股透骨的寒意。

作者并未到此為止，接著又以“一副香爐和燭臺”為道具，從一個更深的層次揭示了閏土在經(jīng)濟(jì)破產(chǎn)中找不到出路，把麻木的靈魂寄托給神靈這一精神狀態(tài)的悲劇色彩；并且還通過對“楊二嫂”的塑造和“一包干青豆”，折射出閏土性格的純樸、忠厚與善良。至此，一個被苦難生活鑄就的衰弱、呆板、漠然、麻木的閏土，帶著他那個時代的印記，進(jìn)入了現(xiàn)代文壇不朽的畫廊。

4 “閏土”與“楊二嫂”的比較：

然而，“倉廩實”、“衣食足”，如同并不必然導(dǎo)致“知禮節(jié)”和“知榮辱”一樣，困窘的生活，也并不必然導(dǎo)致人性的陷落。作為《故鄉(xiāng)》的典型人物，“閏土”與“楊二嫂”有著很大的不同。但最本質(zhì)的的不同是：一個是受盡磨難，依然敦厚善良的閏土；一個是曾經(jīng)美好，遍嘗冷暖之后卻不再美好的楊二嫂。

在這兩個人物身上，作者的感受也是不同的：對于閏土，是欲說無語，剖肝瀝膽哀其不幸。相比楊二嫂，魯迅給了閏土這個兒時伙伴更加深刻的同情與悲憫。作者以深情的筆觸，充滿情感且冷靜的語言，展示了少年閏土的全部優(yōu)秀品質(zhì)；也展示了中年閏土從外形到內(nèi)心、遭受深重苦難，無助無奈卻依然善良重情的人性特征。筆下那種哀其不幸的內(nèi)心疼痛，溢于言表，撼人心魄。

對于楊二嫂，則是刻畫冷峻，盡書巧取怒其不爭。在這一形象的塑造中，我們明顯感受到作者內(nèi)心的痛苦；因為，匕首般犀利的文字刺向楊二嫂的同時，也深深刺進(jìn)了魯迅自己。作者在楊二嫂的身上雖著墨不多，但層層緊扣；每一句話語，每一個動作都生動鮮活，令人如聞其聲，如見其人。

通觀《故鄉(xiāng)》全篇，其間并無可歌可泣的感人事跡，也沒有波瀾壯闊的矛盾沖突，作者只是通過閏土三十年間的變化和幾件平凡小事，以冷靜省儉的筆觸，平淡本色的敘述，完成了閏土“這一個”在多子、饑荒、苛稅、兵、匪、官紳多重壓榨下逆來順受，沒有反抗能力也不想反抗的苦難農(nóng)民的典型；刻畫了楊二嫂在同一環(huán)境中性格行為不幸蛻變的小市民典型。正是這看似平淡本色的描繪，使作品具有了一種震撼人心的藝術(shù)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