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金順,馬來西亞吉蘭丹人。祖籍廣東澄海。曾獲馬來西亞海鷗文學獎新詩首獎和散文優(yōu)等獎;新加坡方修文學獎新詩和散文首獎;梁實秋散文獎首獎、臺北文學獎新詩首獎、散文優(yōu)等獎;中國時報文學獎新詩首獎等。曾出版十一本詩集、五本散文集、學術論著三本,以及一本古典詩詞選。并總編《馬來西亞潮籍作家作品選集1975-2014年》( 新詩、散文、小說三卷)《現代、典律、本土性:馬華現代詩國際學術論文集》《大山腳作家作品集1957-2016 年》《時代新書:中國現代小說選》等。
你來過吉蘭丹州嗎?沒來過。沒來過沒關系,相信你應該聽過吉蘭丹吧?是的,KELANTAN。月亮風箏上的一個名字。你曾在歷史課文中讀到它的故事,古老、落后,卻又充滿著神秘與傳奇的色彩?!读簳怼肺迨臈l上記載著:“丹丹國,中大通二年,其王遣使奉表……奉送牙象與塔各二軀,并獻火齊珠吉貝雜香藥等?!被颉缎绿茣肪矶俣拢骸皢螁卧谡裰輺|南,多羅磨之西,亦有州縣。木多白檀,王姓剎利明ㄕ陵伽,目視事有八大臣,號八坐。王以香涂身,冠雜寶瓔,近行車,遠乘象,占必吹蠡擊鼓,盜無輕重皆死?!迸?!歷史太久遠了,你從來沒讀過這一段,不知道“丹丹”或“單單”就是古代中國所稱呼的吉蘭丹?沒關系,我再把歷史拉近一點,放到七百年前,讓《新元史》卷二百五十三攤開在你的面前,你就會看到這一段文字了:“吉蘭丹國屬三佛齊,俗尚禮,男女束發(fā)。外有小港,水深而咸魚美?!蹦闶遣皇且呀浛吹搅思m丹這三個字,從歷史里他者的凝視下,姍姍地走了出來。
呵!你說你從來不看中文書,雖然你在五年前已自英國取得經濟學博士學位,但中文卻只有中國的小學生水平,許多中文字你已不認得了。是的,經濟重要,肚子的溫飽也很重要,中文認不認得其實也就不那么重要了。何況,許多在大學任課的教授,中文連小學生水平都沒有,所以不用擔心,至少你還讀過華小,還懂得聽講華語。那我就以你在國中馬來歷史里所讀過的吉蘭丹做為敘事的開始吧!TokJanggut,你聽說過嗎?反英殖民者的吉蘭丹英雄,在我的出生地白沙鎮(zhèn)引領著一群村民攻擊警察局,1915年 5月的天氣變幻莫測,云雨交際,從新加坡與聯(lián)邦政府派來的英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動圍剿著村民,然而 TokJanggut卻刀槍不入,子彈打在他的身上全都紛紛落了下來。傳說是這樣,我小時候就聽馬來鄰居這樣傳誦著:一直到傍晚時,當他正在回教堂里祈禱,張口高喊著allahwakbar,一顆子彈倏忽從他的口腔中穿過,破了他的罩門,歷史凝定在那一刻,英雄的夢破滅了,卻在我的吉蘭丹朋友們的心里生了根?!胺粗趁?!”八歲時我混在鄰居小孩群中,聽到他們舉手高喊著口號,我也舉手。那時馬來西亞早已獨立了十四年。歷史幻化了傳奇,在 TokJanggut的墓碣上,一些殘余的民族幽靈,仍在東北季候風帶來的大量雨水中啾啾不絕。
“反殖民!”我常常尾隨在鄰居朋友的身后,從他們的高腳屋底下穿過,把一群小雞嚇的咯咯四處逃散。不遠處有兩棵水蓊樹盛開著粉紅的花,茂密葉叢篩下的陽光細細,落在草地上迷離如粼粼歲月,總是令人看得眼花。我們的吶喊聲漸行漸渺,在荒涼的原野上,天空恒永是吉蘭丹的天空,蔚藍地把人的眸子洗刷得無比清亮。我那時的心早就玩野了,不見日落是不回家。矮矮的身子一路跳躍,跟著與我同年的 Abe,到剛栽秧的稻田里去捉斗魚。斗魚躲在秧莖下的泡泡巢底,一身蝶翼色或鐵藍色鮮艷地在水中閃爍,逗引著我們的眼睛隨它的游蹤不斷追逐,然后悄悄用手拱成山谷,漸漸往泡泡巢推進,攏住。有時斗魚機靈地從我們的手底下溜走,有時則可以在攏起的手掌心感受到生命的躍動。那是個寧靜而美好的年代,Abe說。
Abe,吉蘭丹土話里的“哥哥”。生在同一土地上的即為兄弟,稱呼稱久了就成了血肉,倒是他的名姓卻全給忘了。 Abe卷著的黑發(fā)和黝黑的面孔,與我白皙的膚色成了強烈的對照,但這些并未影響我們的感情。偶爾我們的團隊還加入了其他的小孩,像阿特南、羅因、曼蘇、蘇哈。我們在那蒼蒼郁郁的水蓊樹旁用亞答葉蓋起的 pondok,常常成了大家聚集的場所。Abe從家里偷來了一大桶的蘇打餅,置于該處充當干糧;有時大伙兒往外廝混累了,也會躲回到那簡陋的 pondok里小憩,或啃吃餅干。因此,那里仿佛就是我們的家,我們的國,我們以童年歲月建起的堡壘,以對抗成長過程中所必須面對的種種摧殘。而那段日子似乎是一個悠長的漫游,落在回憶里還依稀可以聽到腳步聲的回響,疏疏落落的從 pondok里跨步而出,然后穿過無盡的甬道自記憶深處奔跑過來。多少年后,Abe說:那真是個令人永遠想念的美好年月呵。
而我的吉蘭丹土話抑揚頓挫,在空氣里四處游走。那是有土有根和有生命的語言,自童年開始就緊貼在我底喉腔,純正得可以開出花來。我們以吉蘭丹土話交談、握手、游戲、罵架和扭打,然后讓吉蘭丹土話將我們緊緊圍在一起。對!我們不講正統(tǒng)的馬來語,那是菁英群體語言,沒有土味,沒有情感,罵起架來也不痛不癢。所以,即使有時候在鄰居家里的電視機前看著馬來戲,看著 P。Ramlee唱歌時,我們也會自動的把歌詞翻成吉蘭丹土話唱出:Bujelapokpakasokok,Basikalcabutdohpenahgosok……同一腔調的歌聲穿過板縫,掉進屋外的夜色里并與黑暗融成了一體。直到二姐在門外喊:“回家了”。是的,回家了。二十多年后,當我在國外旅居盤桓,幾乎不說一句吉蘭丹土話時,才發(fā)現語言是另一種鄉(xiāng)愁,夜深時常常會把夢召喚回去,回到童年的土地,尋找自己久已遺失的歲月與身體。
曾幾何時,我開始發(fā)現吉蘭丹土話也會產生各種氣味。如從蘇哈口中吐出來的話語,總是帶著臭豆混雜著魚露的味道;而從曼蘇的口腔里,卻不時可以嗅到蝦醬、焙辣煎和辣粆的嗝兒氣;自 Abe的吉蘭丹土話間,隱約卻含有魚餅或黃姜飯的酸酵味,那是吉蘭丹人常吃的味料與食物,羼雜著語言,成了某種奇異的聲音符號,并由此氣味音符,揭露了他們在這土地上各自存在的身份。因此,當他們出現在我的身旁時,即使閉著眼睛,我依舊可以通過嗅覺循著話語味道辨認出他們來。他們舌尖上的語言和氣味,已構成了某種記憶圖像,深深嵌入我的腦髓里了。至于蘇哈常講的 Gedebe(很屌 ),或曼蘇常說的 bengon(智障 ),似乎成了他們的口頭禪。有時我們見到一兩個比較騷包的女孩走過,就會躲在暗處,并往她們走過的背影高喊了一聲 Gelenya(發(fā)騷 ),然后就一溜煙跑掉。那些都是只有吉蘭丹人才會聽懂或意會的語句,是本土區(qū)域的母語,是自我身份解蔽的秘語術。所以,如果說語言是我們的家,則吉蘭丹土話,就是我們這群時常相處的童黨們靈魂之寓所了。
而我常常在家里講潮州話,到了學校跟同學講福建話,聽老師上課時講華語,下課后窩到我那群童黨中,就回到了吉蘭丹土話的腔調里去,誦告著我與他們都是同屬一類的。那里,我們曾經坦誠相對,或睡在一起,并收容了一些流離的時光,喝著稚嫩的椰水,吃著酸辣咖哩,笑著、哭著;相互隱藏著青春的秘密與生命的咒語,并共同跨過一些成長的語言儀式,以告別一個純真的年代。往后在一些馬來詩里,我仍然在想象中編織著那段年月的對話,古拙、樸實、寧靜,卻如一首音調鏗鏘的賦格,敘述著回憶里的土地、時間和友情。而在詩里,我們仿佛在進行著一場降靈會,將所有過去在時光里消逝的原始故事,和言說著土語的幽靈召集回來,并圍坐在文字和文字之間敘舊。而我的吉蘭丹兄弟們,卻穿梭于時間的賦格,在逐漸老去的歲月中,仍然堅持留守在吉蘭丹土話里,讀自己的詩,信仰自己的阿拉,做自己的夢。
當然,在被認同的過程中,我也偶爾會被其他不認識的吉蘭丹小朋友質疑為外來者。通過他們民粹的眼睛凝視下,凡是黃皮膚的都是異域客,都是從中國來的,都是 CinoTopek。通常這些都比我小三四歲,他們躲在暗處或遠處喊啊喊的,有時 Abe與我在一起,我們撿起地上的石頭一路追著,嚇得他們哇哇大叫逃之夭夭。我一直將 CinoTopek這名詞當著種族污名化看待,每次聽到都覺得是奇恥大辱。后來母親說那是他們尊稱你做“支那大伯”,雖然心里仍未釋然,卻也阿Q的減少了一些憤慨。1974年間,大家都非常瘋迷李小龍的功夫,他在電影中怪叫一聲的躍空彈踢,還有耍得令人眼花繚亂的雙截棍,把那些小朋友嚇得又驚又愛又怕。或許因為受到李小龍鬼魂的纏繞,那些人覺得我矮矮的身子應該也是蘊藏著驚人的武術,因此那陣子,CinoTopek的叫聲幾乎在他們敬畏的心理下,全消匿在荒荒的時空里。有時在道上不期遇到,他們也偽裝顧著腳下的路匆匆走過。那一刻,我的民族感突然變得膨脹起來,可是在那幼稚臃腫的陰影下,我卻未曾意識到這心理背后所隱含的無限空虛與悲涼。
十三年后,有位馬來部長在茅草行動發(fā)生前曾大聲呼吁:如果不高興住在這里,可以回去你們的中國??!再過八年,這位部長轉職副首相,并以溫厚的身影執(zhí)著毛筆,在雪白的宣紙上寫下了稚拙幼細的七個中文大字:“我們都是一家人”,華文報章都爭相將那照片大大的置于頭版,照片里圍在旁側的四位華人部長,嘴角爆開了燦爛的微笑。時間凝止,歷史
倒帶,我看到自己孤立在荒涼的時空下,矮小的影子在正午的陽光照耀下越縮越小。我的吉蘭丹的兄弟們,我們踏著共同的土地,頂著一樣的天空,講著腔調無異的吉蘭丹土話,我們都是一家人。我們都是一家人嗎? 1977年 10月,因為一場白沙鎮(zhèn)的地方選舉,某位國會議員的豪宅被爆破,然后引發(fā)了游行、沖突、暴動,情緒不斷蔓延,催淚的爆霧彈似乎阻擋不住熊熊怒火,一些混水摸魚的暴動分子卻趁火打劫,砸了一間市鎮(zhèn)上的華人商店,八點的電視新聞跟著播報,謠言突地四起,排華的耳語四處流傳,空氣里更是漂浮著種種不安、焦躁和慌亂的氣息。這時,父親的馬來朋友自愿前來守護著我家大門,以避免一切可能發(fā)生的意外。那時適逢年終考,我那些住在鎮(zhèn)上的華裔同學全都缺席,只我與 Abe兩人,恐懼地抄小路穿過陰影重重的膠林,步行到一公里外英制改型的馬來中學,由此往復三日,驚惶的及至終卷。
跨過了那段日子,所有悸動的記憶都留下來了。光影的笑淚里總是閃泛著一些動人的故事,私我的,建構著我想象中的溫情世界。如父親的那位馬來朋友,如 Abe,支撐著我內心深處的某些信念。歷史還會不會再重演呢?沒有人可以告訴我,只有穿著西裝筆挺的副首相與華人部長說:“我們都是一家人”,因此我們必須學會禮讓、諒解、寬恕,學會把所有過去不快的歷史盡全遺忘。有時我夜宿于蘇哈的家,手抓咖哩飯、捻著蕃薯葉沾魚露、吃榴蓮配臭豆,或在煤油燈影下與他的弟妹們圍坐一團,聽她母親以吉蘭丹土話講凄冷的鬼故事,那晚映照在窗門板上的綽綽疏影,落在我的生命史上,成了不
可磨滅而光亮的一頁。
有段時候,我們都迷上了馬來西亞電視臺的“天才表演賽”,那節(jié)目分成兩部分,一是歌唱,一是諧劇。因而我們每星期都會準時守在電視機前追看。一年后進入決賽,來自吉蘭丹的 Waksil,以濃濃的吉蘭丹土話,加上壯碩的身體和詼諧的動作,贏得那屆比賽的第一名 (歌唱組冠軍則是身如猴樣又唱又舞的 Sudirman),我們在電視機前激動得幾近泫泣,大家都在喊:“吉蘭丹,Waksil!吉蘭丹,Waksil!”那分興奮與驕傲,相互可以分享,仿佛吉蘭丹人終于有了出頭天。此后,有時看他置身在一群西海岸馬來諧星群中,大家此一句彼一句雞同鴨講的橋段,令人捧腹大笑之余,不無心存一分崇敬。而那心理,無非是通過共同的土話和語腔,感受到他是給吉蘭丹人露臉了。如許多吉蘭丹人常說的:Orekito,我們的人。講吉蘭丹土話的,都是我們的人,有著兄弟般的情誼。因此只要是我們的人,皆為同類,則甚么都好商量。
是的,皆為同類,則甚么都好談。本土的區(qū)域觀念,根深蒂固地隨著吉蘭丹的話語穿入吉蘭丹人的心里。即使是跨州越界,遠到他鄉(xiāng),他們都會循著吉蘭丹的腔調氣味,以聽覺與嗅覺輕輕探索和碰觸彼此的存在。Orekito,似乎也就成了吉蘭丹人在異鄉(xiāng)相互取暖的標記。許多時候,我在吉隆坡、文良港或鵝麥遇到了一群群吉蘭丹人,他們經由我的馬來腔調,立即辨識出我們皆屬同類。毋須介紹,即可用吉蘭丹土話勾肩搭背,笑談故鄉(xiāng)的事來。某次在 Pudu中央車站的馬來檔口叫一碗湯面,攤主一聽口音,知道是 Orekito,收錢時直打五折。因為背井思鄉(xiāng),因為地域情感,因為舌尖上滾動的粒粒土話,我們碰觸了彼此內心最溫柔的一面。 Orekito在外州是凝聚力最強的一群,外州的馬來人往往見之退避三舍。但其實居大多數的他們,是樸實、厚道和馴善的,即就因為如此,在陌異人眼前,他們才會群集,以掩飾自己的羞赧。偶爾,在異地的城市邊緣,無意間碰著他們,并看著這群人以吉蘭丹土話笑談走過時,在日暮幽暗的光影中,突覺自己仿佛回到了東海岸的那片鄉(xiāng)地,且正以舒緩悠閑的步調,走向家門的庭院。
而許多許多年后,當我離開了半島,孤獨在北方島國上某座城市漫游,并常碰到一群流落在生活邊陲地帶的泰國外勞,讀著他們沉默黝黑的面孔,總會突然令我想起遠在海外那群同樣膚色暗褐,我的吉蘭丹的兄弟們。想起他們那常年被十二月東北季候風雨耕犁過的憨憨臉面,想起他們知天認命的性格和神情,忽而心里不由然的生出了一個巨大的空洞,巨大的,罩向茫茫的歲日。夜里,我不自覺地讓桌面上的鼠標,帶著我驅往縱橫的電子網絡上搜索他們四處離散的蹤跡,并期待在光纖的歧徑上,能夠碰上我的兄弟們,然后再以吉蘭丹土語書寫的文字,告訴他們,嗨!我的同類,我就在這里。
我在這里,而你們仍在那里。守著半島上最貧困與落后的一州。時間悠然緩慢來去,仿佛松弛的鐘弦,拉出了一個寧靜、安穩(wěn)、祥和的世界。傳統(tǒng)皮影戲里的清貧舊世,依然如故。皮影戲里敘述農村社會晨耕夜寢的生活狀況,在二十一世紀電子網絡化的時代,仍被許多村落延續(xù)下去,并奉守著,一如虔誠奉守著他們無上至主的阿拉一樣。至于水牛,雖然早已經走進暮色中,成了農耕史上的一個句點了,但萬頃稻田還在,還在繼續(xù)孕育著許多吉蘭丹人的夢。你看,那吉蘭丹河從中央山脈莽莽荒荒蜿蜒而下,并刷出了兩岸肥沃的田土,將散落于岸間的城鎮(zhèn)串連起來,經歲月燈火照亮,爍爍宛如煉珠,垂掛在半島東北的地圖上,成了許多離鄉(xiāng)孩子最初的想起。然后一年一年過去了,而時間卻日日皺折在粼粼的水紋里,不斷被送回到那潮聲澎湃的南中國海里去。
黃昏時,我總愛佇足于哥市的皇家碼頭上,眺望著遠岸的靄靄暮氣,或看著系于岸邊一排排竹屋的水上人家,或靜靜聽著潮汐漲落的水聲,那些,都已卷成了我青少年記憶里一幅鮮明的畫景,攤開來,總是有淋漓的水氣襲上心頭。因此我相信,所有流離在外的吉蘭丹人,夢里都會有一條河,隨著他們到遠方流浪。
1990年,當回教黨聯(lián)合叛離巫統(tǒng)的皇族子弟東姑拉惹里,并與之新組的 46精神黨,重新奪回吉蘭丹的政權后,吉蘭丹州里的鐘擺搖動得就更加緩慢了。一些外商猶豫,甚至卻步。許多青少年也開始出走,從哥市、白沙鎮(zhèn)、道北、丹那美拉、馬樟、蘭道班讓、話望生、瓜拉吉賴、萬捷和日里縣,走向外州,甚至遠出國門。他們把自己的生活史寫在廣漠的異鄉(xiāng)之地,或求學、或成家、或立業(yè),都遠離了曾經為他們童年遮陽擋雨的故鄉(xiāng)那棵大樹。然而,每年的節(jié)日,他們卻像一群群候鳥,總會從數百里外的異鄉(xiāng),乘著飛機、開著車子、坐著長途巴士回來,并將哥市的幾條大街,塞得水泄不通。一旦節(jié)日過去了,他們又像候鳥般遠離,留下故鄉(xiāng)空曠的道路,讓閑散的日子悠蕩悠蕩的走過。
我常常走過那些可以讓人悠蕩悠蕩閑逛的街道。每次寒暑假回去時,常習慣地在吃完晚飯后,繞著鎮(zhèn)上的道路散步,一路彳亍而行,卻再也遇不到當年躲在暗處喊我 CinoTopek的小朋友們了。或許,他們也是成了候鳥中的幾只,正棲居于外州某座城市高樓如林的大樹上吧?從歲月枝枝葉葉的疏影中,我轉頭回望,依稀仿佛,還可以看到遠處他們瘦小的身影,正悄悄的不斷往后退去,一步一步退到暗夜深處里,然后,從此完全消失不見了(喔!我忘了,某年回去,我還是曾在路上遇到其中的一個,他駕著豪華車子,忽地停在我的身旁,并下車互換彼此的訊息,以及閑聊別后的情事。然后他告訴我,他正計劃著到中國去交流經商。他說中國好啊,文化悠古,商機無限。他也正考慮讓他最小的孩子進入華小求學,因為多懂一種語言,多一條出路。而小時候他老是喊我支那豬玀,叫我滾回中國的老家去的,以致于我的記憶時時欺瞞自己,偷偷的把這一段情節(jié)刪除出去)。
走過去,小鎮(zhèn)的街景依舊,一些板屋已被拆除,并改建成了一排排的商店。一排排的馬來招牌,在街燈昏黃的照耀里,正述說著在八個五年經濟計劃影響下,小鎮(zhèn)經濟變遷史的故事。再走過去,我小學時的同學,也躲在逐漸老去的歲月里消失不見了。他們以前居住的家或商宅,在年月侵蝕中變得更加老舊。從寧靜幽暗的夜色里,遠遠看去,竟感到有些傾頹。那些屋子內,或許早已換了主人,也或許是另一代在屋里繼續(xù)繁衍著。從門縫或窗簾后透出來的幽幽燈光,我無從辨知屋里的種種人生畫影,只悵然的感到,一切都宛若孩提時玩著大風吹的游戲,大家都被時間的大風,從四面八方的巷弄吹走,從此,化成了空氣,彼此相互忘記。
而我還是習慣散步地經過他們的家門前,一如從前,走過他們家門前一樣,走過:昆仔的家,隔了條街轉彎是珠霞的家、鄰接的是國康的家、斜對面是偉明的家、走下去是田泉和金燕的家,再直走下去拐了個大彎是清祥的家……暗夜里從身后傳來的跫音,仿佛是從童年跟來,一直的往下走去,一直走去,沒有盡頭。
然而許多時候,我還是非常喜歡以這樣的心情,在寧謐空曠的小鎮(zhèn)夜里散步。偶爾在路上遇到一些熟人,大家佇足傾談片刻,感嘆著小鎮(zhèn)人事的變異、保守、沒落和黯淡;似乎從時間的歷史廢墟里,再也看不到小鎮(zhèn)的輝煌了。巴剎角落,不知誰家開始空起了房樓,招引著燕子在樓閣上筑巢,吱吱嘰嘰的鳴聲,在暗涼的空中回繞,久久不散。
不遠處,回教堂的尖塔高高的,抬頭,就可以看到一顆星在高高的尖塔上,熒熒的閃亮。而天空恒永是吉蘭丹的天空,一代代的人在此走過,老去、死亡。生活里則永遠有晨禱聲從黎明前的夢里響起,清亮如雞啼,然后隨著露水在夢的邊緣滴落,一聲、兩聲、三聲……然后天亮了,日子挨著日子,排著隊又繼續(xù)向前跨去。
最近一次回去,終于見到了 Abe,兒女成群,也開始看到歲月在他眼角爆開細細的魚尾紋路,像斗魚的尾屏,網住了鬢際些許的滄桑。而浪游在外多年,他終于舉家回來,把根重新扎實在自己的祖地?;蛘呔驼\如他所說的,他并未曾真正離開過,只是從外面兜了一圈回來而已,因為,根永遠都在這里,從來不曾離開。我看著他用鋤頭鋤去了屋旁蔓生的野草,聚成一堆,然后點起火柴燒著,茫茫煙霧在風里四處彌漫,令人恍惚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只見西陽夕照,斜斜的樹影拉到腳前,凌亂破碎。曼蘇與蘇哈也有了各自的家庭,大家都變胖變老,為著下一代的教育和前途擔心;而夜里墊在枕頭上的,更是油價物價節(jié)節(jié)升高的煩惱,故日常生活里早就已不再有夢,也不再有詩和有哲學了。
我們仍在吉蘭丹土話里相遇、交談、握手,然后別離。歲月煢煢,在異鄉(xiāng)的日子,偶爾我會想起他們,記憶里就會剪出了淡淡的畫像,拼圖一樣把過去的故事攏起、散開,復又隱匿于更深一層的記憶里?;蛟S,有時候的懷念,是一種對過去悼亡的方式,但也似乎只有循著這種方式,我才能在流離的歲月中,找到不斷走失在時間里的自己。
而吉蘭丹的一些市鎮(zhèn)、景象、食物、人情,在這幾年來不時隱入我的詩句,成了我生命中的某段象征和隱喻;如班雅明早期所企圖重新建立的回憶經驗一樣,從歷史的廢墟里去挖掘生命的戲劇,然后從回想中找到現實存有的依據和啟迪。因此,我常常在詩里探溯回去,在文字與文字,意象與意象之間,尋找一條路,歸鄉(xiāng);之后從鄉(xiāng)土再起步,以期繼續(xù)走向外面更寬廣的世界。
曾經有一次,我從臺北飛往吉隆坡,又連夜從機場坐長途巴士轉回丹州,巴士提早兩個小時抵達哥市。凌晨五點,因不忍騷動家人睡夢來接,故疲憊的靜坐于車站燈火幽黯處,看著眼前的古巴剎隱入暗夜里,溝渠有鼠巡游,穿過后巷,在城市的底層墾拓著大夢。右側卻是一排老舊的商屋,從五十年代殘存至今,暗里仍可看出歷史的斑跡,在木刻剝漆的樓閣間隨著過往的風雨蔓延。街角的泰安咖啡店里,一盞燈剛剛蘇醒,招徠著旅客駐足停留。有人點起了煙,安靜的抽著,煙味在清涼的空氣里散開,并漸漸點亮了疲困的眼神。我的思緒倏然拉向了遙遠的過去,想著,盤踞于歷史殘垣上,看繁華落為衰頹的,又是誰的眼睛呢?
我嘗試以詩擺渡一個吉蘭丹城市的興衰,讓河岸的潮聲化為修辭,通引向所有早已被遺棄的故事。像十五年前我訪問一個地方耆老,企圖從他的口述里,探勘女王仄西蒂的軼事和龍友諾斯王朝建立的過程,以及華族如何在此辟地墾荒殖城的故事。唯傳說不斷衍異、幻變、流轉,最后結束時,他以濃濃的吉蘭丹土話說:“可惜下一代對自己過往的歷史完全空白?!蹦菚r,我才深深地了解到,所有對歷史的召喚,不是為了悼亡,而是為了悼忘。
我靜靜地坐在車站里,等到天光微明時,卻已在心里構成了一首詩。一首粗淺的詩能夠對歷史述說些甚么呢?語句輕得找不到自己的重量,至多也只不過是為了滿足個人生命的鄉(xiāng)愁而已。因而,我在離開車站時幾乎也跟著把它完全遺忘。
直到我重遇 Abe,才意識到歷史與土地的隱喻,早已化為吉蘭丹人的身體,流動于土話之中,或根植于自己的祖地。那鋤頭與兒女在門前嬉戲的意象,正也述說了歷史的絲絲血脈與存在的關系。也在最近的回去,我終于看到了童年時,那常在空曠稻田上翱翔的月亮風箏 (waubulan),在吉蘭丹的天空下,競逐迎向大風,嗡嗡嗡的弦音,從高遠處幽渺傳來,幽渺的,如耳際吹過的夢語。我呆站在那里,突然心里卻響起了我在車站構思,那首近乎遺忘的,粗淺的詩:
Kecek是說話∕ gapo是甚么∕ kelik是歸來∕ tubit是出去
吉蘭丹土音的喉結,是我們青春歲月圍坐的樓闕
我們從這里出去,我們從這里回來,我們在這里找到一條街
住著故事、夢、風雨、團結,奉獻與諒解
而Kelatei,是誕生,是死亡,是我們永遠不能的遺忘
我知道貧乏語言所造成敘述的困難,關于吉蘭丹,我只能以抒情的腔調,從個人生命情感引領你走過片段而破碎的畫景。那關于土地、成長、歷史和幻夢的故事,移入一個大時代與全球化的浪潮里,或許一點都不重要;然而有些東西,對某些記憶,對某些人,某些地方,應該還有值得懷念與存留的價值吧?因此,希望你來,來到我們的吉蘭丹,享受著潔白細沙的長岸和蔚藍的海天,享受著各種不同的咖哩風味,享受著這里的安逸、優(yōu)閑和寧靜,并循著歷史的想象,讓一輛三輪車,悠緩的載你游進一座座城鎮(zhèn)的心腹,讓更多時光留下的軌跡,告訴你,歷史真正的聲音。
是的,希望你來,來到我們的故鄉(xiāng),來到我們的土地,來到我們的吉蘭丹!
責任編輯 田馮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