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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了你的牙(短篇小說)

2018-01-09 08:22李那
滇池 2018年11期
關鍵詞:牙齒

李那

1

我決定,在把他們兩個的牙齒埋掉之前,要給他們舉行一場婚禮。他們的朋友中,一定有人樂意當他們的伴娘和伴郎。潔白的捧花會由咧著嘴笑的伴娘遞給她。走過花拱門時,他沒準會扭頭看她一眼。她屏住呼吸,全世界都沒有聲音?;槎Y是白色的,只有白色才配得上他們。雙方的親朋好友會陸續(xù)到來,談天說地。

可是,雖然我認識一些他們的親友,但我不能請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到場。所以我為他們舉行的這場婚禮,是空無一人的婚禮。

決定給他們舉行一場婚禮的念頭冒出來時,滿街的風吹來。我正在為老板多收了兩塊錢喋喋不休。像我這樣一個窮兮兮的貪財鬼,辦一場婚禮這種花大價錢的事,不是隨隨便便決定的。而他們的出現,也讓我隨隨便便不了。

我在電影院打工,兩個月前的一天,一對五十出頭的中年男女忽然上前叫住了我。女人瘦削,在寬大的外衣里,像一只嚴重變形的衣架。她小心而虛弱地問我可不可以坐下說。我問,我為什么要跟你坐下說。她眼里的光嗖一下熄了,男人扶著她。他們并未因此惱怒。女人又對我說了一遍同樣的話,聲音像團浸了水的棉花糖,讓我覺得再不答應,這團軟塌塌的棉花糖就要被沖進下水道了。于是我跟著他們走到休息區(qū)。

女人坐在我對面,佝僂著背,身子縮在紅色外套里,屁股下是一個白色的正方形皮椅。這讓她看上去像極了一枚即將被拋出的骰子。

“我們已經觀察你很久了,你是最合適的人選?!迸碎_門見山。

我嚇得嘩一下站起來。他們像兩個從西伯利亞走了十多年才走到我面前的克格勃。見我滿臉警惕,男人忙解釋說,希望我能幫他們埋掉牙齒,事成之后會給我一筆錢。

話說到這,我生氣了。我覺得他們很可能是同事指使來羞辱我貪財的同謀。我起身要走,不想理這兩個瘋子。

“我們說真的,埋了牙后,我們會給你一筆錢。”女人的聲音不再是棉花糖,像咬了一半在嘴里,咀嚼著。

我沒好氣地問他們,到底怎么回事,為什么埋兩顆牙齒要來找我?

“我們考慮了很久,你是最合適的人選?!蹦腥擞謴娬{一遍,“我們會給你一筆錢?!?/p>

沒辦法,他們掐住了我的要害??丛阱X的份上,我耐心坐下,問他們到底需要我怎么做。女人看看我們。確切說,是看看男人,又看看我。才說,把他們的牙齒埋在一起就行。

當時,我還沒來得及答應,一陣咳嗽就撲倒了女人。她的身體彎曲如弓,聲音帶著顫栗的轟鳴,仿佛看得見她的肺葉在撲騰。聽聲音,每次咳嗽都是一次有去無回的射擊。男人神色匆匆,站起來遞給我一個盒子,記下我的電話號碼。他認真握握我的手,叮囑我一定要埋了他們的牙。叫我放心,他們會給我寄銀行卡。那筆錢不是一筆小錢。

女人還在咳嗽,男人扶著女人朝樓梯口走去。夕陽從窗戶里鉆進來,男人和女人斜長的影子黏在一起,所有光緊緊攆著他們的腳步,退到樓梯口。

我搖了搖那個盒子,里面的牙齒在歡快地跳躍。這悶吞的聲響讓我覺得自己在做夢。我懷疑我遇見騙子了。把牙齒埋在一起就能得到錢,天下哪有這么簡單的交易?所以一開始,我是把這件事當玩笑的。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一個月前,從我收到那個包裹開始,郵寄地址是我影城名片上的地址,我不記得他們什么時候從前臺拿走過我的名片。包裹里是一張銀行卡。之后不久,我收到一條短信,內容是干凈的六個數字,或許是密碼。我半信半疑,在離電影院最近的取款機上試了試。老天,里面不僅有錢,余額還是豪邁的五位數。我昏頭漲腦取出一沓,鈔票淌出機器的溫度讓我溫暖無比,都是真的。我歡天喜地地決定,晚上回去就挖個坑把他們的牙齒埋了。

然而,一直到一個月后的今天,牙齒都沒能埋掉。

此時,我正在去花溪街的途中。路邊的樹開始落葉了。葉片一張張匍匐在地,像馬蹄,也像老奶奶的小馬褂。我路過迎面而來的灑水車,沿街尋找花溪教會。安市沒有大教堂,我不得不全城搜羅小教會,給男人和女人尋找一個適宜的婚禮場地。因為白色,婚禮場地必須在教堂。事實上,只有白色才配得上他們。

本來,我只要埋掉牙齒就可以了,可光埋牙就能得到一筆不菲的錢,這讓我好奇而不安。他們是誰?為什么要埋牙?為什么選擇我?我想弄個明白,也想確保這筆錢萬無一失,結果一弄就是一個月。

我向同事打聽是否經常見到一對中年男女來看電影,由于電影院人來人往,同事們說根本沒印象。而且看樣子,男人女人也不是經常來看電影那種人。我不明白,他們說的觀察我很久了,是怎么觀察的?

我沮喪無比,沒心情跟大家擠電梯。當我垂頭喪氣下樓梯時,保潔大媽正在拖地。見我一張苦瓜臉,大媽關切地問我是不是病了。我覺得,我的確病了,被這兩個人折磨病的。我心里憋得慌,一股腦把找人的事跟大媽說了。當然,我隱去了男人女人給錢讓埋牙齒的事。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已手持重金,悄悄變成一個小富人了。

大媽一聽,立馬說她對這兩個人有印象。大媽說女人又瘦又老,男人又總是扶著她走樓梯,特別好記。

我忙問還有沒有關于這對中年男女的其他印象。大媽想啊想,終于哎的一聲,“他們喜歡去頂樓涼亭,我見過幾次?!?/p>

在那樣一個意外到來的午后,我直奔樓頂。電影院像一只矮腳雞,第四層就是頂樓,蹲在高樓大廈間顯得可憐兮兮。樓下的車水馬龍清晰無比,甚至連路人的打嗝聲都聽得真切。我不認為這是一個適合看風景聊天的地方。

大媽口中的涼亭,不過是被罩在花架里的石桌石凳。花架上爬滿了凌霄花。我在石凳上坐下,周圍的大樓挨得很緊,團團圍住“矮腳雞”。我閉上眼,聲音從四面八方涌來——公交車吃力的油門、姑娘的笑、關門聲、摩托的喇叭,甚至連路人撥電話時對方的彩鈴聲都有。

如果吵鬧也是優(yōu)點,或許這里更有生活著的味道。

我突然有一種想法,沒準他們看中的正是這點。想到這,我背脊發(fā)涼。我覺得這兩個大活人沒必要搞得真是克格勃似的。說不定,他們有他們的癖好。

一伸腿,我踢到個東西。是兩個用塑料袋扎緊的坐墊。那層塑料紙嚴重泛白,風一吹就能撕開個洞。很顯然,它的主人已經很久沒來了。

下樓時,保潔大媽熱心地叫住我,說有一次她去市醫(yī)院復查糖尿病,遇見過那個女人。大媽建議我去市醫(yī)院打聽打聽。

大媽這一說,又把我拉回了沮喪的邊緣。醫(yī)院人山人海,人海里找人,就是大海里撈針。我覺得沒有曙光了,而曙光這種東西,總是要在心灰意冷時才看得見。那當時,他們是不是也把我當成了曙光?

想到這,頭頂筆直的陽光灑下來?;ㄏ虝s在一個院子里,固執(zhí)地保持著哥特式尖角。之前我去過依琳教會,才說出我想舉行一場空無一人的婚禮,就被管事的拒絕了。他們看我年紀小,又覺得我沒錢,甚至還懷疑我是智障,所以我是被轟出來的。當然,也可能跟我壓縮了場地費有關??ɡ锏腻X綽綽有余,但我貪財,不舍得多給。

太陽只打了個照面,就像男人女人只打了個照面一樣?;ㄏ虝T窗緊閉??撮T大爺告訴我,教會的人出去搞活動了,說不準什么時候回來,讓我等等,或者明天再來。我在門口坐下,決定這次談的時候,把場地費提高。只要教會的人滿足我的需求,我愿意大方點。說真的,我想好好給他們舉行一場婚禮。

2

在去市醫(yī)院打聽之前,我還做過幾件事。

沒錯,起初為了弄明白,我打過那個發(fā)密碼給我的電話號碼,可惜已經停機了。很多次,我都想眼一閉牙一咬,隨便挖個坑把牙齒埋掉算了??墒俏易霾坏健N蚁癯粤顺禹?,不弄出點蛛絲馬跡就不罷休。

我不知道男人或女人是不是電影院會員,因此我以公謀私,悄悄登錄過會員庫找他們,可惜沒有。也有同事建議我廣撒漁網。我一咬牙,買上兩包煙,去找電影院的保安。保安大叔還算和藹,一點也沒客氣就收下了我的煙。大叔開始按照我的描述回憶男人女人,待我啟發(fā)了半天,大叔才紅著臉不好意思地說,他年紀大,記憶力不好,真沒印象了。

我不死心,執(zhí)意等另一個保安來接班。接班的保安是個稍微年輕點的東北人。保安大哥不太好說話,不僅不收我的煙,還不打算理我。我軟磨硬泡,保安大哥才說出一個細節(jié)——那個女人嘛老愛咳嗽了,那個咳嗽嘛老讓人揪心了。

關于女人咳嗽這點,我是領教過的。能揪出這個細節(jié),我很知足了,即便去醫(yī)院打聽,我也能重點留意耳鼻喉科、呼吸科這些地方。

接著,我分別跑了電影院附近的商店,沒人有印象。我捏著送不出去的煙返回小賣部,問能否退掉一包。老板娘正在打毛衣,她用毛衣針撓撓酒紅色的頭發(fā),說不可以退。我失望透了,想了想,問老板娘有沒有見過一對喜歡扶著走路的中年男女。女的很瘦,習慣咳嗽。

商人就是商人。老板娘小拇指一勾,毛線順著小拇指咻地劃過。老板娘說她見過,不僅見過,還記得那個男人左邊的耳朵上有一顆痣,就在耳垂下面點。老板娘說,男人常借著買一瓶礦泉水的由頭,掏出個保溫杯要熱水。老板娘覺得這是占便宜,要不是看在旁邊女人病怏怏的份上,她才不給。老板娘說,謝天謝地,這兩個人已經很久沒來買水了。

店里的風扇發(fā)出簌簌的聲音,外面有人吸了口痰,這些突然放大的聲音提醒了我。我掏出紙筆當場畫了只耳朵,讓老板娘把男人左耳那顆痣的位置標出來。

女人習慣咳嗽,男人左耳有痣。事實證明,我的努力沒有白費。踩著車水馬龍,我往銀行跑。確認卡里的錢還在著后,我心里的石頭落地了,我歡天喜地堅信,我很快就能找到他們了。

期間,有一件事忘說了。其實一開始,我就注意到銀行卡的戶主叫胡冬花??上以陔娪霸旱臅T資料庫里也沒找到這個名字,更沒人認識。所以關于男人女人,在電影院方面能撈到的信息,只有我上面說這些了。

我是被花溪教會門口廣播里定時播放的贊美詩唱醒的,“神愛我,比天高,無盡的愛比海深。唯獨你,能指引我,讓我靈魂得醒悟……”的美聲,讓我猶豫到時候要不要雇個合唱團在他們婚禮上唱唱歌。

這樣的想法并不實際,一場空無一人的婚禮,怎么可能有除了我以外的其他人。我站起來,看門大爺的老伴提著個保溫飯盒進來。她腳步還算輕便,老人斑布滿了臉頰。也許因為她笑了,陽光曬在我身上稍顯溫柔。我把電話號碼留下,請看門大爺等花溪教會的人回來后聯(lián)系我。

路上的落葉已經被環(huán)衛(wèi)工清掃干凈了。新一輪的落葉又張開懷抱砸到地上,空氣中有離別的味道。我慢慢走,腳下的圓卵石硬硬地硌腳。不知怎么,我像是明白男人女人為什么老一起走路了。他們是喜歡這種緩慢可觸的感覺吧?

天氣晴朗,我去市醫(yī)院那天,也是這樣的好天氣。

清晨的醫(yī)院一點也不安靜。掛號繳費的窗口拖出長長一條隊伍。我站在擁擠的大廳里犯難。硬著頭皮擠入人群,拿出鐵頭功鉆進擁擠的電梯。按照計劃,我先去呼吸科。果不其然,每個科室外都排了長長的隊伍。我頭皮發(fā)麻,真有一滴水匯入一片海的感覺。想放棄,但想想卡里那筆錢,我妥協(xié)了。我老老實實掛號排隊,一排就是一個半小時。等好不容易要輪到我時,護士告訴大家下午兩點半再來。我脾氣上來了,不依不撓。守在醫(yī)師辦公室門口。等那個女醫(yī)生換好衣服出來時,我追上去。

女醫(yī)生有長長的睫毛和深深的皺紋。她眼睛一斜,長睫毛就剪斷了里面的人情味。她涂著口紅的嘴巴拉成一條直線。我不喜歡這種冷若冰霜的架勢,但我還是賠著笑臉問她認不認識一個叫胡冬花的人,接著,我又倒豆子似地把女人男人的體貌特征形容了一遍。

遺憾的是,女醫(yī)生的臉是冰雕的。她面無表情地聽完,也不出聲,更不情愿看我一眼。直等我跟到停車場,她才憤憤抬起眼睛,吐出句你煩不煩我沒見過。紅紅的嘴巴像兩扇朱紅大門,砰地關上。她這一說,我確實蔫了,內心失望。比起有脾氣,我此刻沒脾氣了,失望和煩躁駐扎在我背上。

沮喪了幾天后,我去過耳鼻喉科、內分泌科、皮膚科、婦科等等科室。由于無法說出他們的具體姓名,很多人覺得我腦子有問題。有的醫(yī)生干脆不理我,脾氣好點的,會幫我跟別的醫(yī)生打聽打聽??山Y果為零,根本打撈不到男人女人的一根頭發(fā)絲。那段時間,我不是在醫(yī)院,就是在去醫(yī)院的路上。

如此想想,我真的非常執(zhí)著,當然也是為了能放放心心讓那筆錢屬于我。

一連幾天,花溪教會的人都沒聯(lián)系我。為男人女人舉行一場婚禮的進度就這樣停了下來。現在,我決定再去看看那筆錢,汲取點溫暖。我取出熱乎乎的鈔票裝好,在路邊攤點了兩瓶啤酒一碟螺螄。我想在這種稍微輕松又不刻意的涼風中,干一件事。

今晚這種月圓夜,我想打開那個盒子看看。

3

月光染過的風穿街過巷來到我面前,卷了無數秘密轉著圈。我忍不住伸手想抓住點什么??上С藵M手吃螺螄剩下的辣子油,沒別的。我把手擦干凈,從背包里掏出他們給我的盒子。

盒子是對開的菱形式樣,光按扣就有八個,彼此死死嵌合。我試了試,想打開還有點費勁。黑黢黢的夜包住黑黢黢的綢布,黑黢黢的綢布包住盒子里的秘密。老實說,男人才把盒子給我那段時間,我根本沒把盒子當回事,隨手扔在床底的紙箱里。后來,等真收到銀行卡了,我火急火燎跑回家找盒子,幸虧沒弄丟。之后,我特地買了背包,天天背著盒子穿梭在籌備婚禮的路上。似乎只有盒子在身邊,我才能安心。如此,那筆錢才是我的。

我從來沒有打開盒子看看的沖動。試想,兩顆別人的牙齒,或許還有牙菌斑什么的,我不忍直視那種歲月留下的凄涼。我曾覺得,除非是埋牙齒那天到來,否則我這輩子都不會打開盒子。但今晚,我就是想看看。

扣子扣得很緊,像被下了命令嚴防死守到底的衛(wèi)兵。我只能用巧力,免得弄壞盒子。等隔壁桌的男人們開始喝酒劃拳時,我終于掰開一顆。第一顆乖乖就范,后面的就容易多了。我小心翼翼打開時,里面的東西露了出來。

牙齒是人身上最堅硬的部分。眼前這兩顆世界上最普通的牙齒,也是世界上最歷經滄桑的牙齒。時間在上面留下一圈圈的痕跡,抽緊了牙根。牙齒上缺的那個角,或許來自某次咬碎生活之苦的堅定。見齒如面,我能一眼認出誰是男人的,誰是女人的。仿佛他們兩個此刻正坐在對面。正如第一次見面那樣,其中一顆牙咳嗽似地顫了顫,另一顆牙就抖了抖。然后,兩顆牙看著我笑了。我臉開始發(fā)燙,目光飄忽起來。

其實,我被騙了。

在醫(yī)院打聽男人女人時,一個貴州人給我出了個主意。他告訴我去找醫(yī)院附近一家叫“鴻運”旅館的老板。老板是醫(yī)院院長的親戚,花錢可以托關系。

旅館老板大腹便便,當著我的面打電話給他的院長舅舅,老板很替我著想,孜孜不倦為我爭取優(yōu)惠價格。掛掉電話后,老板轉達了他舅舅的意思。五百塊的話,只能登醫(yī)院的電腦系統(tǒng)搜一次。如果出兩千,可以搜索無數次,搜到為止。老板那副說到做到的樣子,讓我很是心動。

可惜我舍不得這兩千塊錢,沒當場答應。一連幾天,我都在做思想斗爭。很多次,我告訴自己這件事到此為止吧,反正我努力過了,只要埋掉牙就沒事了,可內心的不安又驚天動地的。如果花兩千塊錢可以找到他們,倒也不算不值。所以,在一個陽光窸窸窣窣攢動的早晨,我準備好了錢來到小旅館。我看見小旅館里人頭攢動。他們說旅館老板涉嫌詐騙,被抓了。

從此,我斷了一切據說可以走后門的誘惑,包括出三千六百塊給我看監(jiān)控錄像這種趁火打劫。我老老實實鉆頭覓縫。花錢給醫(yī)生護士買水果,他們吃了水果卻不屑理我。倒是給保潔大媽大姐們送護手霜受用,她們會感謝我一下,也愿意聽我描述,甚至會幫我派發(fā)印著我電話號碼的小卡片??上пt(yī)院流動性太大,加上我又不知道男人女人叫什么,所以花了大力氣也沒多少收獲。

當時正好是夏至前后,太陽把周遭一鍋熬。在我汗流浹背擠公交時,我接到了一個陌生女人的來電。女人說她在醫(yī)院停車場等我。我立即下公交打車趕到醫(yī)院停車場。遠遠看去,我忍不住想罵人。沒錯,給我打電話的女人,正是我第一天到醫(yī)院就問過的冰雕臉女醫(yī)生。事已至此,她仍紅著一張嘴,垮著一張臉。

“你找蔣再明和舒麗有什么目的?”女醫(yī)生很直接,聲音里漂著諸多意味不明。

“什么意思?”

“你天天在醫(yī)院找一對中年男女,男人左耳有痣,女人瘦而咳嗽。是誰讓你這么做的?”女醫(yī)生話里有話,“你再打聽下去,只會傷害更多人,小心玩火自焚?!彼粗也[了瞇眼,說完就走,不給我任何提問的機會,仿佛見面只為發(fā)個脾氣。

發(fā)脾氣就發(fā)吧,我嘿嘿一笑。拜這莫名其妙的脾氣所賜,我知道男人女人叫什么了。當晚,我在住院部病友活動廣場上向一群老年人打聽蔣再明和舒麗時,顯得方便多了。不過,我沒再咋呼呼地大張旗鼓,而是小聲詢問。當我問到一個老伯時,他先是瞪大了眼睛盯著我,接著癟下嘴,招招手讓我跟他去角落。

“老蔣到底和他老婆離婚沒?”老伯張口就問,滿嘴黑洞里只剩下一顆門牙孤零零堅守。

看樣子,老伯是把我當知情人了。但他這樣的問法讓我敏感了起來。意思是,男人其實要和女人離婚?也就是,蔣再明不管自己病重的老婆舒麗,要拋棄她了?我自然而然把舒麗當成重病的人??伤麄兏星槟敲春?,說離婚太蹊蹺了。

“那您說呢?”我什么都不知道,又想什么都知道,只好故弄玄虛。

“哎呀,兩口子都是好人啊,跟誰過不是過啊。這么大把年紀了啊,折騰什么啊。”老伯心焦焦地嚷起來,嘴巴更癟了,啊字拖得又重又長,一股發(fā)自心底的焦急從嘴里噴出來。

我不知道老伯想到了什么,問又不說。他一廂情愿把我當成知情人,覺得無論他怎么長吁短嘆,我都能感同身受,可惜我不能。

“我上次出院匆忙,沒留號碼,雖然知道他家在哪兒,可我這老骨頭去不動了?!崩喜f著,掏出個老人機,要我?guī)退麚茈娫捊o蔣再明。

我給不出電話號碼,老伯很失望。倒是他,大方翻出隨身攜帶的小本子,把蔣再明家的地址給了我。

我竊喜,終于在埋牙齒這事上,打聽到男人女人家的地址。本來我還想再問點什么,可惜老伯的兒子送飯來,我只好作罷,折回住院部的路上,我遇見護工大姐。

大姐是附近城中村的人,平時在醫(yī)院當護工。沒人雇的時候就放個簡易凳坐在急診部門口,有人雇的時候滿醫(yī)院跑。我忍不住問她知不知道蔣再明和舒麗。她手上正好接了個照顧老人的活,只顧得說,認識嘛,兩個心慈的人,感情好,被折磨慘了。大姐話只說到這里,就跟著滑輪床進了電梯。

隔壁喝酒劃拳的男人們動靜弄得太大,一個啤酒瓶摔在地上粉身碎骨。老板跑過來緊張地問我有沒有傷到,我晃晃腦袋,頭有點暈。低頭看,玻璃渣子全在我腳邊。我動動腿,沒傷到,于是站起來結賬。

“姑娘,你東西掉了?!崩习逯钢厣系募堈f。

那是張折疊得很工整很仔細的紙,剛從盒子里掉出來。紙上有字,路邊燈光太暗,我沖進隔壁的便利店,白熾燈白花花的光刺得我眼睛疼??晌铱吹谜媲?。上面是一行遒勁的筆跡,寫著“十月后埋于停云之杏樹下,埋后撒一把草籽于黃土上,敬謝。”

我心臟狂跳,眼淚就那樣嘩啦嘩啦淌出來。一直以來都是別人說,總是別人說,他們從未如此活靈活現出現在我面前過。我反復看這行字,捏在手心,放在胸口。為什么是十月?停云在哪?

我喃喃自語,覺得今晚月光白。月色淌出一條聒噪的小溪,溪水擊打河里的鵝卵石發(fā)著咚咚的聲音。有兩條小魚從水中探出個頭,又嗖地鉆進水里,游啊游,岸上的月亮離我們很近。

4

按老伯給的地址,我終于找到了他們家。這是一棟寂靜的房子,離城遠。房子前的貓咪不懼怕生人,當我的影子給打哈欠的它帶去一片陰影時,它依舊不驚不懼趴在灰色單車邊,盯著單車的輪胎發(fā)懶。

老伯給的地址是個大范圍,我走了不少冤枉路,一步三停,問東問西。或許是這個地方的人習慣輕聲細語和大驚小怪。每當我說起蔣再明時,被問的人要么不認識他,要么眉毛一挑看看我,接著才給我指了個方向。我總覺得指路的人表情奇異,可又說不上來是哪兒奇怪。

沒有風,空氣粘稠得像團漿糊。之前聽護工大姐說,蔣再明和舒麗被折磨慘了。不知怎地,這說法讓我想到兩條被海浪拋上岸、隔得不遠不近的魚,相濡以沫都不能。為此,我特意買了水果和營養(yǎng)品,樣樣挑最貴的,對我這種貪財鬼來說,大方是長足的進步。

我湊著頭聽了聽,眼前這道門里靜悄悄的。單車邊那只貓又打了個哈欠,扭頭興味索然地看著我。我小聲呼吸,聽見里面嘩嘩的水聲和盆摩擦地板的聲音。外面的葉子連嘩啦擺動一下都沒有。

我敲了門,除去緊張,我還有點惡作劇的喜感。他們一定會被我嚇壞的。突然,我迫不及待想看他們張大嘴吃驚的樣子。這么長時間,舒麗的病會不會好了?會不會長出油肚和雙下巴?她會不會因為驚訝而被自己的口水嗆到?這可難說,她總咳嗽個不停,沒準要咳上十分鐘。那只貓“喵”地一聲,我哆嗦了一下,關鍵是,要是他們問起牙齒埋了沒,我怎么說?這是個嚴重的問題。我用了人家的錢卻沒給人家辦事,這可麻煩了。我想退到一邊好好想借口,就聽里面?zhèn)鱽硗闲晾穆曇簟?/p>

門開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看著我。她扎了個低馬尾,穿著短衣短褲,手上還有泡沫,肚子前有水漬,看樣子在洗衣服。她看看我,又看看我腳邊的東西。問我找誰。

“我找蔣再明先生?!蔽也粫缘迷趺磫栕钋‘?,忙在“蔣再明”三個字后面補個了“先生”,接著自報家門,“我叫石小靜,在影城工作,我是他們的朋友?!蔽艺f著,還習慣性遞上了我的小卡片。

女人甩甩手上的泡沫,用兩個指頭夾著卡片接過去瞧瞧,又抬頭看我,像是要從兩個物體間看出交融的東西。那只貓理直氣壯地從我腳背上掠過,一溜煙鉆進屋里。女人扭頭喊,“媽,有人找我爸?!?/p>

女人說她媽在晾衣服,讓我等等。里面?zhèn)鱽砼枧矂拥穆曇?,一個頭發(fā)蓬松的女人走了出來。女人很胖,胸前像發(fā)生了一場山體滑坡,層疊的肚子就是事故現場,顴骨兩邊的肌肉軟塌塌的,眼周圍的皺紋清晰無比地帶出里面的漠然。

卻不是舒麗。

張大嘴巴的是我,一陣不知所措迎面而來。女人問我找她老公有什么事,我說不出話,仿佛舒麗附體,大聲咳嗽起來,嗓子里像有兩根魚刺在刮擦。一下子,周圍的聲音全沒了。我丟下手里的東西轉身就跑。這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塌方,我被真相的石頭狠狠砸中,就要窒息了。

我不敢放慢腳步,臉上一定掛著難看的表情。幾個剛才給我指過路的人迎面走來,問我找到蔣再明家沒有。我剛想說找到了,就聽旁邊的大媽低聲嘀咕,這丫頭怎么打聽個死人。

還是被我聽見了。我問怎么回事,于是大媽重復說,蔣再明已經去世了,問我是他什么人,怎么不知道。這回,我沒忍住,連五臟六腑都咳了起來。感覺全身肌肉都在痙攣,只有心臟顫抖著越來越膨脹。我沒時間震驚、喘氣和難受,害怕蔣再明的老婆追上來,我繼續(xù)跑。一直跑到大路上,才發(fā)現自己哭了。我在路邊揮舞胳膊,像一條魚等著跳進一片海。很快,我鉆進了出租車。蔣再明的老婆再也追不上來了。

他是怎么死的?舒麗去哪兒了?

我暈頭漲腦,心情糟糕。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像磨花的光碟、錯位的魔方。順序位置全錯了。我讓司機送我到市醫(yī)院。車窗外掠過的街景被扯成光怪陸離的流線。我不知道我逃什么,為什么逃。近處東西的細節(jié)被虛化,遠處物體的輪廓被放大,虛虛實實迷迷蒙蒙看不清。后來想想,我或許是怕蔣再明的老婆向我討要錢款?;蛟S吧。

我去病友活動廣場守株待兔,我想見大伯。廣場中間有個小水池,每天下午會定時噴水,陽光好的時候還看得見小彩虹。我看見水絲飛揚上天,又狠狠摔在地上,眼淚就也摔了出來。

直到現在,想起當天的情景,我仍覺得震驚而悲傷。我以為一個簡單的故事就要揭曉謎底時,更大的故事才被拋出。我捏著那根不知什么時候被握在手里的毛線,跟著牽引走進迷宮。如此細想,這件事決不稀松平常。

花溪教會的人打電話來了。

我敲著鍵盤在瀏覽器里打出“停云”兩個字,按下回車鍵搜索。停云不僅是陶淵明一首四言古詩的名字,也是地名,安市就有幾個。電話那頭教會的人說,只要我把相關的費用給付清楚,愛護公共設施,場地隨我怎么使用。舉辦婚禮和做禮拜的禮堂是年初剛建好的,又新又寬敞,收費也不貴,我很滿意。只有一個問題,花溪教會的神父出國了,我得另找神父為他們主持婚禮。

可我得先找停云。十月剛過去不久,要是我能早點打開盒子就好了,至少不會錯過時間。在這些反反復復的蛛絲馬跡中,事情越來越難辦。但我下定決心就是要好好給他們舉行一場婚禮,即便空無一人,也要有模有樣。窗外下著雨,我穿上雨衣出發(fā)去最近的“停云”找杏樹。

有的時候,生命像一場雨一陣風,濕漉漉而凌亂。越伸手去擋,淋到和刮到的地方越多。我在病友活動廣場等來的,不是老伯,而是護工大姐。我不想讓她看見我垂頭喪氣的樣子,可來不及了。大姐跑過來問我沒事吧,我低著頭嗯了聲。彼時,我滿腦子蔣再明的家、蔣再明的妻子、蔣再明的女兒、蔣再明的貓、蔣再明的死,一點好好說話的心思也沒有。我決定把在蔣再明家見到的一切深埋在肚子里。

“你還在打聽蔣再明和舒麗嗎?”見我不說話,大姐問,說完若有所思盯著

某個地方就不動了。良久,她開口,“我們現在坐的這個位子,蔣再明生前也喜歡坐?!贝蠼愕穆曇羯w過了前方的水聲。

5

蔣再明年紀大了,一輩子走來,仿佛往日埋藏的脆弱統(tǒng)統(tǒng)破土而出。

他們說他敏感,蔣再明嘴上不承認,可從別人同情的目光和小心翼翼的話語里,他知道他得了什么病。

那段時間,蔣再明常因診斷結果默默流淚。衛(wèi)生間、被窩中、窗簾后、電梯里、小路上。蔣再明逮住任何一個沒人的機會流淚,在通往死亡這條路上,顫顫巍巍。

哭完后,蔣再明常到病友活動廣場邊坐下,盯著前面那方水池一動不動。有時,蔣再明像個哲學家,眉頭和眼神鎖住以任何形式存在的存在,思索接下來的生命和活著的意義是什么。他臉上沒有一丁點笑,習慣了走路耷拉著肩,眼睛垂向地面,仿佛這樣就可以從地上拾起他想要的答案。每當必須離開水池邊時,他總會站起來,伸開雙臂像是擁抱愛人那樣,擁抱眼前這一小方藍天,或者也是藍天擁抱他。

“希望”會在這個普通而單調的過程中生長。

于蔣再明,希望是他面對這個世界的一副面具。他悲哀地發(fā)現,當他戴著這副面具時,女兒會高興點兒,妻子的埋怨會少許多。

高興點兒吧,他在心里說。女兒打開窗子后,新鮮的空氣流到他鼻子前,蔣再明努力把嘴角揚起來,仿佛一小時前的痛哭流涕沒有發(fā)生過。他時時提醒自己,他是個男人,雖然年過五十辛苦了一輩子,病得難以醫(yī)治也認了??墒牵拮幽樕显絹碓矫黠@的嫌棄和刻薄刺痛了他??炝?,三十年硝煙彌漫的婚姻不用再撐了。

時間一久,他的面具一點點破碎。每每這個時刻,自暴自棄就悄然而至,啃食他的精神,消磨他的意志。蔣再明明白事理,可他無力招架蠢蠢欲動的絕望。他常常夢見自己回到了兒時,跟童年的伙伴們脫光衣服鉆進荷田,摘完一把荷花后,他們溜去旁邊的湖里洗澡,當他一個猛子扎進湖水時,他真的變成了一條透明的魚。

他拒絕醫(yī)治拒絕進食,醫(yī)生護士拿他沒辦法。妻子坐在他床邊,起初還寬慰他,說著說著,開始細數他們婚姻中的不悅,語言像鋒利的小刀,凌遲他的精神。他突然暴跳如雷,一巴掌打在妻子臉上,他惡毒的目光、斜著的嘴,讓他看起來像一個來自地獄的魔鬼。他有多厭惡眼前這個喋喋不休的婦人,就有多憤恨現在手無縛雞之力的自己。

女兒推門而入,他看見女兒眼里的怒火,但馬上熄了下去。女兒浮腫的臉上,眼角開始松弛,脫去稚嫩,女兒畢竟也是做母親的人了。而他再也不能幫助她了。

他暴戾起來,把飯菜打翻在地,將藥片扔到墻角。他決定,要是誰再多說一句,他就打誰。他叫她們滾出去,人去房空后,他才喘著氣坐下,感受著胸部那東西瘋長的雷動。發(fā)脾氣太累了,他趴下,恨恨地想,他要出院,他不醫(yī)了。他張大嘴巴,眼淚流了出來。

初春的濕氣上來時,他醒了。發(fā)完脾氣他睡過去了,或者是暈過去了。他借著走廊上燈光亮起的一會兒,看見空蕩蕩的房間。周圍很安靜,他把圍簾拉起來,微弱的夜色并不是完全的黑暗,仔細辨認還能捕捉到一閃一閃的光。蔣再明覺得是時候了。他坐起來,挪到床邊,呼吸的吃力讓他像一條即將在干涸池塘里死去的魚。他顫巍巍站起來,用紙杯接熱水仰頭喝下。他擔心自己死后真會變成一條被渴死的魚,拼命喝水,實在喝不下去了。他拿出紙和筆,開始寫遺書。

雖然腦袋暈暈沉沉,但他意識十分清醒。他盤算著誰誰誰還欠他們家多少錢,把名字和金額工工整整列出來。安葬費如何跟廠里結算……他將它們一一寫在紙上,包括房子家具的歸屬問題。

夜更深了,身前身后事交待得差不多后,蔣再明的心情從未如此輕松,甚至冒出喜盈盈的熱氣。這種解脫來自他即將放空生命的打算。從此,他會是一條自由快樂的魚。

蔣再明洗漱一番。看著鏡子里依舊焦黑的自己,他想起三十多年前。那時他有飽滿的額頭,健康的唇色。身體像一張網東西的紗,過濾掉喜和憂。在幾十年的時間洪流里,在淘洗自己的過程中,這張紗變得銹跡斑斑,越來越破朽。最后終要塵歸塵土歸土。這樣想著,他安心了不少,如此,白天和黑夜,擁有和失去沒有區(qū)別。

他平靜地躺在床上,拿出很多天前就藏好的塑料袋。打開之前,蔣再明深吸一口氣,才把塑料袋套在頭上。殺死自己,他覺得這是對命運絕佳的報復。在漸漸抽緊的塑料袋中,在渾渾噩噩的意識間,他覺得自己終于能游向一片海,擺脫痛苦了。

舒麗還在想剛才路燈下自己的影子。幾十年了,影子始終不離不棄,這讓她欣慰,至少她和影子會一起消失在這個世界上,那樣就不怕了。

想到這,她推開門,左手提著洗漱品,右手摸索門邊的電燈開關。黑黢黢的房間里,似乎有塑料帶翕動的聲音,還有……腳蹬床的聲音?她打開燈快步走到發(fā)出聲音的病床前。拉開圍簾,她看見頭上罩著抽緊塑料袋的人,身子已經開始痙攣了。

她一把揪下那個塑料袋。床上的蔣再明如釋重負,大口呼吸,緊接著昏天暗地咳起來。肺部聯(lián)動整個背部的疼痛把他拉回了人間。舒麗扶他坐起來,輕拍他的背,給他倒水。

一時間,他們沒有說話??諝饫镏挥惺Y再明喘氣的聲音,他們聽見走廊上的腳步聲,應該是醫(yī)生來給舒麗做入院檢查了。舒麗看他一眼,莫名含著淚水。蔣再明永遠也忘不了那個眼神,定定地,像空氣中停止擺動的荷花。

她站起來拉好蔣再明床前的圍簾,把他的世界還給他。蔣再明躺下,聽著醫(yī)生一下子抽血一下子量血壓的聲音,沉入黑暗。第二天早晨,圍簾再次被拉開時,舒麗精神抖擻地把稀飯和雞蛋放在他桌上。不多言多語,仿佛昨晚那場不成功的自殺從未發(fā)生過。

醫(yī)院床位緊張,男女混住并不奇怪。從那天起,舒麗成了他的隔壁床病友。醫(yī)生說即使蔣再明執(zhí)意要出院,也得把接下來的治療完成,畢竟已經交了費用。之后,在結束了一整天治療后的晚上,舒麗會溫柔而堅定地對蔣再明道一聲加油,晚安。每個清晨,她會對蔣再明說一聲早安,加油。她對他的健康,比他的家人還充滿信心。

為了鼓勵他活下去,舒麗總會把她生活里的傷口揭開給他看。其實,她比他活得不容易,但絕對比他堅強。時間久了,他開始接受變成累贅的自己和眼下的一切。不知不覺中,他無需強裝硬撐,不用戴著面具。他甚至覺得,有舒麗在,下一秒就死去也不可怕?!跋M闭蚴Y再明迎面潑來。

他們越走越近,成了最親密的伴侶。一起檢查、吃飯、治療、等待,相互鼓勁,淡化疼痛和絕望,珍惜還能擁有的時間,和能接觸到的人交朋友,感受生命的每一滴真實存在。她用她的樂觀、開朗告訴蔣再明,活好當下就是珍惜。他們總是笑容滿面地看著世界,彼此不語,卻有講不完的曾經。為彼此身體上的好轉感到高興,希望對方好好活下去。

“只是舒麗的咳嗽越來越嚴重?!弊o工大姐說,“等蔣再明出院時,舒麗還不能脫離治療。那段時間我??匆娛Y再明從老遠的地方趕來,陪舒麗說話、吃飯、檢查。最后,兩個人就都出院了。我再沒見過他們。”

“他們的病治不好了?”我不甘心地問,一想到蔣再明的死,難受就籠罩過來。

“治不好。兩個都是好人,可生病不管好人壞人,得了那種病,也不知道還活著沒有?!贝蠼阏f。

我差點脫口告訴大姐,蔣再明已經死了。大姐說我是個重情義的人,讓我不要太難過,生死由命,她在醫(yī)院見慣了。

“他們出院一段日子后,有一天,蔣再明來找我,讓我陪他到水池邊坐坐,他說了很多舒麗的事。”大姐皺著眉,“蔣再明臨走時,塞給我三百塊錢,說當我陪他聊天的工時費,他非得讓我拿著。我送他到醫(yī)院門口,他對我說了保重??粗橎翘撊醯纳碜訑D上公交車,我覺得是最后一次見他了?!?/p>

末了,大姐問我是不是舒麗的女兒,見我不說話,以為我默認了?!霸谏烂媲?,和解比爭執(zhí)更珍貴。你不要責怪你媽??吹贸鰜?,他們很珍惜對方,你是個懂事的孩子,會理解的?!?/p>

聽著護工大姐的話,我除了苦笑還羞恥。我怎么配是舒麗的女兒?我拿了他們的錢,用了他們的錢。如今,這筆錢讓我坐立不安,每個夜里,這錢總能逼我看向自己最丑陋的一面。

6

顯然,我面前這塊滿是梨樹、桃樹和蘋果樹的地方雖然叫做“停云”,但它一定不是蔣再明和舒麗口中的停云。

下過雨,土路上浮起一層軟塌塌的稀泥巴。我?guī)缀跏鞘帜_并用,才越過前面泛濫成泥巴池塘的小溪。為了親眼看看停云是什么樣子,我跟著果園老板往上爬。我想一睹蔣再明和舒麗理想棲息地的樣子。

泥滑路爛,老板指著前方讓我看坡頂,給我描繪那里的境況。什么一坡接著一坡,樹樹開花,碩果滿枝。上去后,我沒看到想象中的一山疊著一山,也沒看見綿延的生命力。不遠處的山林被一條公路劈開,再過去點是開發(fā)區(qū)高高的大樓。這樣的地方,怎么可能是他們心心念念的停云。第二個叫停云的地方,是一個平坦的壩子,有水庫。倒是依山傍水了,可惜同樣沒有杏樹,沒有開闊地,也絕不是蔣再明和舒麗看中的地方。第三個叫停云山莊,是借用了名字,在城中村附近,我沒去。目的地還剩最后一個,在南城區(qū)郊野。

這里叫聊山,一片古樸的群山,名副其實的山林??礃幼诱陂_發(fā),聽說要建成安市最大的生態(tài)公園。相對聊山這個大范圍地名來說,群山里還有停云、棠下這樣的小地方。空氣里布滿了好聞的松林味兒。

我向一群徒步的人打聽停云,他們說正好會路過那附近,讓我跟著他們走就行。這群人里有一個女博士,在大學教書,是個基督徒。女博士從聊山詩意的地名、豐富的物種聊到嵇康王勃莎士比亞愛倫坡,最后又聊回停云。她說,“靄靄停云,蒙蒙時雨。停云靄靄,時雨蒙蒙。陶潛這首《停云》,是表達思親思友的,很動人?!?/p>

我裝模作樣點點頭。等女博士說得差不多了,我湊過去,“請問你有沒有認識的神父?”女博士似乎沒聽明白,我忙補充,“我想找一個能在月底主持一場婚禮的神父?!?/p>

“主持你的婚禮嗎?”女博士問這問那,把聊山的樹都問羞了。我無法清晰回答,只好說是幫別人問的。女博士點點頭,認真留了我的電話,說包在她身上。

“棠下”到了,我和他們分道揚鑣。雨后的空氣濕漉漉的,我拐過一條開好的山路獨自向前。這里山勢溫婉,我順著鑿好的石頭路深入,清晰而生動的蟲鳴鳥叫籠罩過來。當我邁著步子經過時,小鳥就不叫了。我是一個闖進別人地盤的路人,這讓我想到蔣再明和舒麗。

他們是這個世界的過客,他們拒絕從彼此生命中一閃而過,所以即便死亡將他們分離,他們也要反抗。哪怕這樣的反抗微小到只是把兩人的牙齒埋在一起,撒上草籽,借著小草的生命力,勃發(fā)另一場生命?;蛟S這也是蔣再明思考出來關于活著意義的答案之一。

“妹兒你坡頭坐,哥兒從坡底走 ……”

有人在唱歌,我聽不清歌詞,但那聲音綿延,像路盡頭的一片青山。歌聲是兩片看不見的水袖,在云霧款款的天上散開。我繼續(xù)向前,歌聲更清晰了,我聽得出那種哀鳴一樣的低沉,聲音起承轉合帶著濃烈的情感,縈繞四周,像無數有情有義的人在身邊一樣,暖意綿綿。

歌者是一個男人,坐在路邊看遠山。聽見我的腳步就不唱了。我走過去問他停云在哪兒,他告訴我往左走后,就朝和我相反的路去了。輕悠的山風吹來,我順著他剛才唱歌的方向看去,對面是一個山坡,坡上滿是墳塋。

往左不久后,停云終于到了,可是根本沒有杏樹。我問一旁施工的人,停云的杏樹哪兒去了。工人說這里是大停云,杏樹要小停云才有,小停云得往里走兩公里才是。果然,在翻過四道山褶子后,我看見一處高高的山坡。聊山眾多的山坡里,真獨這個山坡好看。我所謂的好看,并不是樹木和山勢如何,那不重要。我說的好看,是一種最合適的氣韻結合在一起后,讓人發(fā)自心底的舒服,會覺得這是過日子的好地方。

唯一和我想的不一樣的是,這里沒有一片或一撮杏樹。獨巴巴兩棵,只有兩棵。兩棵杏樹的枝干粗壯,樹齡難以估計,兩相扶將的樣子,讓人一下子就想到了亙古、永恒這種境地。山頭高昂的地勢,讓這里看上去離天很近。選這里是對的,他們一定來過這里,一定喜歡這里。要是能永遠安眠在這里,要是能把牙齒埋在這里,他們一定不懼死亡。

生時,生于憂患。死時,死于歡欣。把牙齒埋在一起,他們一定看到了下輩子的歡樂。

7

自從護工大姐和我說了蔣再明后,我又去過醫(yī)院兩次。我只是試試看能不能見到老伯,卻遇到冰雕臉女醫(yī)生。女醫(yī)生的嘴唇依然鮮紅,不同的是,這次是她主動開口的。

“你找過蔣再明?!彼曇羝街?,“我是胡冬花,你認識的?!倍际强隙ň?。

我當然認識,銀行卡戶主,但我只點點頭,聽她繼續(xù)說,“很多事,不是涇渭分明,世上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胡冬花看向前方,那里的座座高樓大廈像密林,人是穿梭其中的蟲蟻。

在胡冬花喃喃自語似的敘述中,我聽出來了。胡冬花是舒麗的朋友,她不喜歡蔣再明,更無法理解舒麗和蔣再明所謂的感情。胡冬花沒想到,舒麗竟然要和蔣再明在一起。

“一開始就勸了,沒用,隨著舒麗病情越來越嚴重,我只能妥協(xié)。我沒有權利要求一個將死之人該干什么不該干什么。任何人都沒有這種資格?!焙ǜ甙恋?/p>

聲音中摻著一絲氣餒。

“銀行卡和錢都是你的嗎?”我問。

“卡是我給舒麗的,她說要打錢用,但不想讓家人知道?!焙ǖ难凵褴浵聛?,“蔣再明給你發(fā)密碼后,堅持了兩天才死的。舒麗是在風雨交加的夜里去世的,先蔣再明兩個星期。他們都是晚期,樂觀估計也只能活到十月份。”

原來,蔣再明和舒麗要我十月后再埋牙齒,是為了等他們都死了。這份感情一開始就植根于生死。一場生命的復雜,以最簡單的方式終結。在結束的時候,所有的不敢面對和不齒變得雞零狗碎,只有愿不愿意。

盯著我,胡冬花說,“我尊重舒麗的選擇,但我要你保守這個秘密?!?/p>

我答應了。

像做個無聲的告別,我來到病友活動廣場,只為想象那個伸手擁抱藍天的男人。我坐在蔣再明和舒麗習慣坐的位子上,兩個同病相憐的人,如果可以在走向死亡時相互鼓勵,那會是白日的溫柔和黑夜的慈悲,若能死后做伴,也是活著時的美好愿景。也就是這時,我決定找一點他們的骨灰。

為了骨灰,我想過很多辦法,比如直接去跟他們家人要,可我不能讓他們知道埋牙齒的事。最后,舒麗的骨灰我懇請胡冬花幫忙,而蔣再明的,我打算硬著頭皮上門去說說看。所以最后一次去醫(yī)院,是我去找胡冬花說骨灰的事??赡艹鲇谕楹颓妇危饝獛臀覅f(xié)調骨灰,包括蔣再明的。

“也只有你這種外人適合做這些事?!焙ㄕf完,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白色信封遞給我,“這是舒麗寫的,應該是要寄給你,或許沒來得及,她在最后一次昏迷前塞給了我?!?/p>

我道了謝,拿著信離開。路過門診大樓時,是老伯先發(fā)現我的。老伯已經坐在輪椅上,病情不樂觀。他見我臉色蒼白,以為我身體不舒服,叮囑我天冷了多穿點。

“你見到老蔣啦?他身體怎么樣啊?”老伯揚著一只眉,張大嘴巴問。

老伯其實比我叫他的這聲老伯還老。渾濁的眼睛已經開始起霧,他的眼角永遠濕漉漉的,越來越朝兩邊塌的眉毛習慣性擠成一個“川”字,兩個眉頭似乎要努力挨在一起才有安全感。比起五六十歲的人,老伯這張身體的網紗更破舊,像枝頭的枯葉,隨時可能飄落。

“蔣叔叔還是老樣子,不過胖了些,喜歡養(yǎng)養(yǎng)魚?!蔽已圆挥芍?。

聽我這么說,他的眉頭舒展了許多,內陷的嘴巴張開,笑起來,“那小舒呢?難道真把婚離了?”

“沒有離,他們好著呢,您放心。他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痹谶@個像落葉即將砸進泥土的老人面前,我撒謊了。

老頭張張嘴巴,卻沒吐出任何字節(jié)。他抬起迷蒙的雙眼看看白云停滯的天邊,才緩緩垂下眼簾,“也好,我們的下輩子,長著呢?!?/p>

小孩,老伯這樣叫我,他喘喘氣說,“小孩,你不知道有很多事,明知道毫無希望,但還是愿意?!崩喜畾庀⒉环€(wěn),聲音忽高忽低的,像在腦中翻找了很久,“他們說過,把牙齒埋在一起,就永遠在一起了?!?/p>

“小孩,你告訴老蔣和小舒,哪天來看看我?!迸R走前,老伯從輪椅上直起腰桿說,他的話像夕陽最后的余暉。

我在晃蕩的公交車里打開那封信,白色紙面上是清秀的字體,看得出寫它的人握筆不穩(wěn),筆跡急促而輕飄:

小靜,謝謝你幫我們。我們說好,等我們都離開這個世界了,我們的牙會埋在一起。這是個美麗的承諾 ,像莊嚴的婚禮,我們充滿了期待。我們常在影城頂樓透過斜對面的窗戶,看三樓的你忙碌。你讓我們想起以前的時光。謝謝你去年夏天,為我們留過一盞頂樓的燈。那是痛苦的一晚,燈光溫暖了我們。

右下角落款的“麗”字已經輕飄得看不出筆跡了,日期是舒麗去世的前一天。

若不是提起,我不會再記起,某個夜晚,我確實為一對不再年輕、相擁痛哭的男女留過一盞燈。

8

我跟電影院請了年休假,利用頭兩天去花溪教會交了費用。見了女博士及她聯(lián)系好的神父,商量好了婚禮事宜。給蔣再明和舒麗買了一個很好的骨灰盒,這花掉了卡里一半多的錢。我在安市最大的鮮花市場訂了許多花。把錢付清給花卉老板后,我知道銀行卡里徹底沒錢了。但沒關系,這使我高興。

第二天早上,我接到胡冬花的電話,說舒麗的丈夫會送骨灰來,包括蔣再明的骨灰。

秋天快要結束,大地為送別這個季節(jié)做足了鋪墊,滿街風和落葉。等我到的時候,看見一個額頭很寬的男人坐在休息區(qū),左手邊放了個黑布口袋。我們笑著點點頭,男人說他是舒麗的丈夫。我們沉默了一會兒,舒麗的丈夫猶豫著說,“你可能知道一些關于我妻子的事,如果你看重這個事,我給你講講?!?/p>

這話讓我一頭霧水。

舒麗的丈夫說,“我妻子去世前,認識了一個男人?!苯又f了舒麗的病情。從住院開始,說男人叫蔣再明,是他妻子的病友。林林總總,舒麗的丈夫把舒麗和蔣再明的故事說了一遍。其實,故事和我打聽到的出入不多,甚至我知道得比他還多。

“我忙生意,沒有真正關心過她,沒做到一個丈夫該做到的,明白過來已經晚了……我尊重她?!笔纣惖恼煞蛘f。

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告訴我,還沒等我問,舒麗的丈夫又說,“你是電影院的,或許想把他們的故事拍成電影吧?”說著,他垂下眼角,“其實,我也希望她的經歷能拍成電影?!?/p>

他誤會了。我說我只是電影院賣票的,但我告訴他,我感動于這份感情,想做點什么。舒麗的丈夫很失望,沒等我說完,他說胡冬花已經告訴他了。他把黑布口袋交給我,轉身就走,腳步快得似乎想逃離某種情緒。目送他離開后,我抱著骨灰回家,我想起那首詞,“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把一塊泥,捏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起打破,用水調和,再捏一個你,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p>

我要把他們的骨灰交融在一起,和牙齒安眠。

花兒們等在教堂里,藍色的風信子和白色的劍蘭一叢叢立在禮拜用的長桌上,仿佛花海里前行的小舟。白紫相間的紫藤蘿瀑布從教堂頂端垂撒下來,花枝粘著水珠,一絲絲一縷縷,花香淡得好聞。

白玫瑰和小蒼蘭被安置在觀禮臺每個座位的左側,座位上放著藍色小雛菊,墻邊一律是黃玫瑰點綴。神父帶來的朋友正拉著小提琴,長手指搭在琴弦上時而輕顫,時而跳躍。舒緩的音樂如花間飛舞的精靈。我看向發(fā)光的十字架,仿佛是蔣再明和舒麗的笑。清晨的陽光越過紫藤蘿和花簇,掩映出五彩的亮光。這樣,教堂里像漂浮了一片仙境的云彩。

花拱門在正中央,香檳色玫瑰和白菊扎出天國之門的樣子?;槎Y是白色的,我說過,只有白色配得了他們。

一張陌生的面孔出現了,我不認識,他安靜地走到椅子邊拿起藍色雛菊,輕輕坐下。接下來,不斷有人進來。等我取出牙齒和骨灰時,我看見女博士帶著一群穿白襯衫的學生來了,我甚至看見護工大姐……很多我認識或不認識的人陸續(xù)進來。

時間到了。百花的露珠像全部滴進了我眼里,借我的眼涌進這個世界。我捧著他們的牙齒和骨灰穿過花拱門,緩緩走到神父面前。

“主啊,我們來到你的面前,照主旨意,二人合為一體,恭行婚禮終身偕老 ……”

我看到光從停云的杏葉間澆下來,染出一片金銀。一道清風吹來,像誰盤旋在我面前。

“你愿意嗎?”神父問。

“我愿意?!?/p>

我愿意。

責任編輯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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