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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從小說與電視劇比較角度看《白鹿原》的改編

2018-01-09 05:26蔣濟永
長江叢刊 2017年36期
關鍵詞:白嘉軒白鹿原小說

蔣濟永

如何從小說與電視劇比較角度看《白鹿原》的改編

蔣濟永

77集電視連續(xù)劇《白鹿原》盡管略顯冗長,但還是以其宏闊的場景、史詩般的內涵和一批有實力的演員最終贏得了普遍好評。觀眾在“豆瓣”上也給出了9.1的評分。不過也有不少觀眾認為電視劇《白鹿原》改編得不是很成功,甚至是失敗的。其主要理由是,認為電視劇《白鹿原》對很多細節(jié)、主要情節(jié)和人物命運做了篡改,已經失去了小說《白鹿原》的味兒和基調。比如,小說中的吳仙草是盤龍鎮(zhèn)吳長貴的五女兒,與白嘉軒的婚姻屬名門正娶,然而在電視里變成了路邊撿來的媳婦;白秉德老漢本來在白嘉軒娶第七房仙草之前就死了,可電視一直演到仙草生下第一個娃才閉目;黑娃有一個弟弟兔娃,白嘉軒還有第三個兒子叫孝義,可在電視劇里他們都沒出現;田小娥的父親田秀才本來不吝嗇,可電視將吝嗇鬼黃老五舔碗細節(jié)張冠李戴安在田秀才身上;孝文媳婦是餓死的而不是電視劇表現的回了娘家,鹿兆鵬和白靈的后代是男孩(鹿鳴)而不是電視劇中的女孩(鹿天明),等等,可以說電視劇是一系列小說細節(jié)、情節(jié)、人物的大改動!至于主要人物譬如白靈的死,白孝文和鹿子霖最后的命運的改動,更是顛倒性的!因此,持失敗論者認為電視《白鹿原》不但沒有原滋原味地再現小說《白鹿原》,反而東拼西湊,將小說《白鹿原》改得面目全非了。

很顯然,持此論者多是小說《白鹿原》的忠實粉絲,他們是用小說《白鹿原》來否定改編成電視劇的《白鹿原》。那么,電視劇《白鹿原》該不該如此改編?這需要將電視劇《白鹿原》已經改編的主要內容與小說《白鹿原》進行比較才能探討其改編的利弊得失。

看過《白鹿原》小說和電視劇的讀者(觀眾)都清楚,電視劇《白鹿原》對小說《白鹿原》的改編是多方面的。它不僅表現在細節(jié)的大量修改,而且還在主要情節(jié)、價值取向和藝術格調上做了重要修改。改編效果究竟如何?這還得回到電視劇改編幾種類型與實際運用的語境中分析。一般而言,影視作品對原著的改編不外乎四種可能:一是還原(再現),二是添加,三是刪減,四是混搭(張冠李戴)。在電視劇《白鹿原》中,這四種改編手段都運用了,其成效如何?

1.還原,就是將小說中敘述和描寫的歷史、風俗予以如實地再現。雖然電視與小說是兩門不同的藝術,前者講究直觀性和戲劇性,而后者重視的是敘事和如何敘述,但是電視的功能就是使小說《白鹿原》所描寫的歷史和風俗具象化了,將歷史和風俗的畫卷予以真實地展現。譬如發(fā)生在民國初年的“交農事件”,小說描寫是比較簡單的,而電視劇通過“雞毛傳帖——鹿三、和尚挑頭——銃響三聲為號——起事”演義出極富戲劇性的交農具抗稅收的故事,其行動組織方式和所體現出來的文化心理與當今農民、工人聚眾上訪有著驚人的相似。又如“鎮(zhèn)嵩軍圍城西安”,小說中基本上是側面描寫,而電視劇則通過圍城的慘烈場面予以直接展現,它不僅批判了軍閥草菅人命,還為白靈、鹿兆海走向革命和“白腿烏鴉”兵不斷騷擾白鹿原做了鋪墊。又比如白嘉軒帶領白鹿原鄉(xiāng)黨在天旱饑饉時期“伐神取水”,這一民俗活動在小說中描寫比較隱晦、神秘,但通過電視的再現,非常直觀而且令人震撼。這些歷史和風俗的再現無疑是對小說《白鹿原》的豐富。

2.添加,就是電視劇補充了小說《白鹿原》沒有或表現不充分的部分。比如電視劇增加了白鹿村鄉(xiāng)民因種罌粟發(fā)財后傷風敗俗的種種表現(如賭博、吸鴉片等),為下一步為什么要“立鄉(xiāng)約族規(guī)”,做了很好的鋪墊,這比小說《白鹿原》描寫白嘉軒修繕祠堂辦小學,又請朱先生為白鹿村“立鄉(xiāng)規(guī)”更符合邏輯,更有說服力。又如白嘉軒娶吳仙草的故事,如果按照小說白嘉軒到山里找吳長貴(仙草爸)把他女兒娶回家,就顯得平淡老套,而通過雪地里偶然撿回仙草、在鹿恒泰家借祝壽醉酒將吳仙草背回家這種獨特的表達方式,雖然于今看都不太合情理,但頗具戲劇色彩和浪漫情調,給電視劇營造了一個輕松、喜劇化的開頭。還有添加趙白氏三番五次給白靈裹腳、鹿子霖多次到學校敲盆逼鹿兆鵬回家跟妻子秋月同房、每次宗祠聚會或白鹿原發(fā)生重大公共事件都讓傻子二豆出現,等等,這些添加既表現鄉(xiāng)俗民風,又突顯人物性格,更增添了戲劇化色彩。

《白鹿原》

3.刪繁就簡,明晰線索。小說《白鹿原》內容豐富、人物眾多,順敘、插敘、補敘交替進行,整個敘事看起比較繁雜。然而,電視劇不能像小說那樣人物眾多和線索駁雜,它必須刪繁就簡,線索明晰、結構緊湊,將主要矛盾沖突集中在以白嘉軒為族長的宗族活動和以鹿兆鵬為首的地下革命活動這兩條線索上來。于是,我們看到電視劇中刪去兔娃和孝義,刪去了鹿三媳婦及其得瘟疫死去的“故事”,刪去了土匪頭子芒兒與小翠的愛情及其后來殺人再到三官廟當和尚的“前史”,目的是使表演更加集中在主要人物和主要線索上,這是電視藝術本身的要求。

4.混搭,就是張冠李戴或為了戲劇性做合理竄改。如田秀才(田小娥父親)本不吝嗇,但為了制造戲劇性效果,電視將吝嗇鬼黃老五舔碗細節(jié)張冠李戴安在他身上,目的是諷刺田秀才不僅吝嗇愛財而且愛面子,不把女兒當人看。還有如特意讓黑娃領著媳婦田小娥回到白鹿村祠堂與白孝文迎親定親湊在一起;為了體現白靈參加共產黨后所面臨的白色恐怖,電視將她所熟悉的聯系人韓裁縫也描述為被捕遇害(小說中解救黑娃時在白孝文家出現過,沒有死),又將小說中梁縣長在白鹿原被槍斃的故事,改為白靈去與梁縣長接頭時突然遭遇槍殺這一戲劇場面,既體現了地下工作的危險性,又體現了白靈的勇敢機智,顯然吸收了當前諜戰(zhàn)片的緊張、戲劇化的拍攝優(yōu)點。

當然,電視劇《白鹿原》改編也有一些值得商榷的地方。大致有以下三方面:

一是,一些重要的事件上過多地渲染造成了拖沓和重復。比如為突出鎮(zhèn)嵩軍圍攻西安的嚴酷性,鏡頭過多地渲染了戰(zhàn)爭悲慘場面,有拖沓之嫌;又如白鹿村在宗祠議事太頻繁了,很多次按族規(guī)家法懲罰違法亂紀的人,場景和主持相似。

二是,對一些敏感的人和事的取舍,改變了原小說的價值取向。如大家都懂得的白靈的死(由清黨肅反活埋變成戰(zhàn)斗而死)、白孝文的命運(由投機做了縣長變成了做了縣長又被白嘉軒大義滅親)和鹿子霖的命運(被鎮(zhèn)壓反革命遭批斗后嚇死而改成與鹿兆鵬白靈的孩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電視劇是做了明顯的正面處理,從而改變了小說《白鹿原》對黨在革命中存在的一些“錯誤”的反思立場。又如對“土匪”的態(tài)度,小說是既正面表現土匪頭目芒兒的勇義,如芒兒參加“交農事件”而坐監(jiān),收容黑娃,掩護地下黨員鹿兆鵬等,但也不回避土匪打家劫舍,黑娃為報私仇回白鹿原打人劫財等??墒请娨暋栋茁乖吠耆钦姹憩F芒兒的勇義,并添加了小說中沒有的許多情節(jié),如借糧給白嘉軒幫助白鹿原度災荒,為鹿兆鵬白靈勇闖土匪窩搬救兵,還張冠李戴地將大王鎮(zhèn)高級小學召開的共產黨“非常代表大會”改編成在芒兒土匪巢里召開。電視是好看了,但價值判斷上改變了小說中有所保留的立場。

三是,電視劇《白鹿原》對小說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線索做了大膽的創(chuàng)新,增加了小說中沒有的許多共產黨地下黨活動和紅軍戰(zhàn)斗場景,從而使作為副線和背景出現的共產黨活動,演變成電視《白鹿原》后半部分基本上圍繞著鹿兆鵬、白靈、廖軍長的革命活動來展開的明線,與頌揚共產黨所代表的正義和光明前途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融為一體了,從而改變了小說《白鹿原》的處理方式和價值判斷。

眾所周知,《白鹿原》被譽為揭示了“一個民族的秘史”的經典,是一部史詩般的小說。然而,它為什么能被稱為“史詩”性經典?就在于它除了大容量、長時段地再現一個時期家國、民族、個體的政治經濟和社會生活外,還能秉持一種史家臧否歷史的價值中立的立場。比如說,在對待鄉(xiāng)族組織和傳統(tǒng)儒家文化的態(tài)度上,我們看到小說《白鹿原》既有對傳統(tǒng)鄉(xiāng)族儒家價值觀念(仁義)的堅持,也有通過朱先生變通、開明的言行對封建的、僵化的教條和愚昧行為進行批判;在黨派信仰和革命問題上,小說既有對黨派政治積極方面的肯定,也有對黨派極端做法的否定和批判;在民族主義立場上,小說既有對民族反抗侵略的民族大義的堅守,又有對像朱先生那樣草率赴前線的舉動和虛假宣揚鹿兆海作為民族英雄的否定和批判。然而,如前面所分析的,由于價值立場的改變,電視劇《白鹿原》從根本上改變了原小說的價值觀念和意義性質,因此,它與小說《白鹿原》相比,電視劇《白鹿原》已是在同一個“白鹿原”名稱下的另一個不同性質的文本了。加上一些細節(jié)和重要的情節(jié)、人物命運的改動,使得電視劇《白鹿原》與小說《白鹿原》各自以不同的趣味和表現方式呈現在世人面前。

總之,電視劇《白鹿原》與小說《白鹿原》就是兩個不同味兒的藝術品。如何看待電視劇《白鹿原》的改編?在我看來,電視劇的改編既然不能原汁原味地再現小說《白鹿原》,那也就沒有必要固守它;相反,正是因為電視劇《白鹿原》大膽地創(chuàng)新,選擇與當前強調主流意識形態(tài)和大多數觀眾的旨趣相融合的方式,將改編變成了一種創(chuàng)造,形成一個新版的《白鹿原》,它使得由陳忠實創(chuàng)造的“白鹿原”這一符號,除了《白鹿原》小說的一種表現形式外,又多了一種新的“白鹿原”表達方式和藝術樣式,而且既大體上重現了小說《白鹿原》的基本線索、場景和人物,又符合主流意識形態(tài)價值取向和觀眾的審美趣味,實屬難得!

蔣濟永,現任華中科技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湖北省文藝學學會副會長,中國當代寫作研究中心副主任,“中國當代文學經典化研究叢書”(已編9卷)執(zhí)行主編。曾在康奈爾大學英文系做訪問學者一年,東洋大學做客座研究員半年,劍橋大學短期訪問學者。著有《現象學美學閱讀理論》、《過程詩學》、《文本解讀與意義的生成》,在《文學評論》、《文藝理論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中國比較文學》等學術刊物發(fā)表論文六十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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