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益善
秋風荻花掛云帆
——紀念詩人鄒荻帆百年誕辰
劉益善
今年是鄒荻帆老師誕辰一百周年,回想與荻帆老師交往的點點滴滴,心中的感念之情不絕于縷。寫下這篇短文,以紀念荻帆老師對一個后輩詩人的培養(yǎng),和一個后輩詩人對一個前輩詩人永遠的感恩。
最早知道鄒荻帆老師,是1973年我從華中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分到《湖北文藝》(后改為《長江文藝》)雜志做詩歌編輯時。那時單位里有一個資料室,里面有從外面拉來的查抄退回的書刊,我有空就去幫助資料員整理這些書刊。我發(fā)現(xiàn)了一些大32K本的《詩刊》合訂本,在這些《詩刊》上,我讀到了許多文革前的詩人作品。我讀到了鄒荻帆的好多組詩,這些組詩寫得清新樸實,寫的是有關洪湖和江漢平原的生活與風情,在當時讀夠了口號與空話的詩歌后,我被這些詩深深地打動,并為這位湖北籍的詩人所折服。
第一次見到鄒荻帆老師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粉碎四人幫之后,中國文聯(lián)召開的一次理事會上,我陪原湖北省委宣傳部的老部長曾淳參加會議,在飯桌上和鄒荻帆坐到一起,鄒荻帆那一口的天門鄉(xiāng)音,吸引了我。但我只是個陪同人員,當時并沒有和荻帆老師交談過。
1981年,我寫了組詩《我憶念的山村》。這組詩是我在房縣當省委路線教育工作隊員一年,回到城里來之后思想反思的真實寫照。組詩控訴批判了林彪四人幫的極左路線對農(nóng)村的戧害,歌頌了農(nóng)民淳樸善良的美德。組詩被當時的《長江文藝》詩歌組長欣秋看中,決定在《長江文藝》1981年2月號上發(fā)表。我當時正在《長江文藝》作詩歌編輯,覺得用真名在自己編輯的刊物上發(fā)表作品有嫌疑,于是就用“易山”的筆名發(fā)出。這組詩發(fā)表后,反響不錯,當時在北京音樂學院當教授的湖北籍老詩人丁力給我來信,說是《長江文藝》發(fā)了易山寫山村的組詩,北京反映很好,《詩刊》已決定全部轉載,他說他為家鄉(xiāng)的刊物驕傲,不知作者是誰。接到丁力的信之后,我驚喜莫名。心想,寫了好幾年詩了,也發(fā)表了一些,但均沒什么反響。這組詩看樣子會在詩壇引起注意,但又偏偏用了個筆名,我當時要是用“劉益善”三字多好,用個“易山”,誰也不知道是我寫的。這是我的私心雜念。
憋了幾天,我終于鼓起勇氣,給時任《詩刊》主編的同鄉(xiāng)詩人鄒荻帆老師寫了封信,希望能更換署名。沒幾天,荻帆老師就回了信,告訴我組詩已在5月號《詩刊》轉載,由于已排就付印,更改署名來不及了。荻帆老師在信中肯定了《我憶念的山村》這組詩,給了我很大的鼓勵,并說了《詩刊》轉載一點好詩的目的是為了起推薦介紹作用。最后荻帆老師對《長江文藝》雜志也給予了鼓勵,特別是在信尾所說“家鄉(xiāng)的刊物”,更是流露了老詩人的一片鄉(xiāng)情,他是時時記著掛家鄉(xiāng)的喲。
荻帆老師的信是1981年4月23日寫的,5月份,《詩刊》出版后,我一拿到刊物,看到上面轉載兩百多行的《我憶念的山村》,高興異常,心里懷著對《詩刊》,對鄒荻帆老師的深深感激,并決定以此為起點,要更加努力,寫出好詩來,以不辜負荻帆老師的期望。
《詩刊》1981-1982 優(yōu)秀作品獎獎證
《我憶念的山村》這組詩后來獲《詩刊》1981~1982年優(yōu)秀新詩獎,我收到的獲獎證書與我后來收到的一些獲獎證書不一樣,十分別致。這個獎的證書印成長方形冊頁狀,打開冊頁,除了獲獎者的姓名和獲獎作品名稱外,在頒獎單位處,由嚴辰、鄒荻帆、柯巖、邵燕祥四人親筆簽名。每當看到這個證書,看到證書上的簽名,我就想起了四位《詩刊》的老主編,想起他們對我的培養(yǎng)和對中國當代詩歌的奉獻。
《我憶念的山村》是我鄉(xiāng)土詩的代表作,后來被選入《中國新文藝大系·詩歌卷》等多種選本,《文藝報》發(fā)表詩評家張同吾的文章,稱此詩為“刻劃中國農(nóng)民性格特征的力作”。因為此詩,使我在詩壇上了一個臺階。但是,如果沒有鄒荻帆老師與《詩刊》的慧眼識珠,沒有《詩刊》的轉載,這組詩也可能就淹沒了,我也會沒有后來的詩歌創(chuàng)作成績。因此,我永遠忘不了《詩刊》,永遠忘不了鄒荻帆老師。幾十年來過去了,我心中的感激之情常在。
我第一次和鄒荻帆老師近距離接觸,而且長達九天,是1983年的新疆石河子綠風詩會。那是八十年代中國詩歌的一次盛會,來自全國二十四個省、市、自治區(qū),七個民族的老中青詩人、詩評家、編輯出版工作者一百五十余人與會,交流詩誼,切磋詩藝。鄒荻帆老師作為《詩刊》的主編參加詩會,我當時作為《長江文藝》的詩歌編輯和青年詩人也參加了,湖北同去還的有王家新、楊世運。9月1日到9月9日,我們與荻帆老師天天見面,那是多么難忘的九天啊,如今想起來,尚有許多遺憾:那時為什么不向荻帆老師多請教呢?荻帆老師那么親和,那么平易近人。在石河子招待所里,我去拜見他,自我作了介紹,老師像老熟人一樣接待我,說:“是益善呀,老鄉(xiāng)老鄉(xiāng),你的山村詩寫得不錯。”
綠風詩會得到了艾青、臧克家、田間、張志民、杜鵬程、公木、嚴辰、劉征等老詩人的題詞與賀信。9月1日上午的揭幕式上,鄒荻帆老師代表《詩刊》作了熱情洋溢的祝賀,他的賀詞詩意盎然。他說:“一陣新的綠風正綠化我們偉大的祖國,這就是進入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的綠色的風。它是多么溫柔的風,使真善美的種子成長、繁榮、發(fā)展,使心靈純潔而高尚,使我們心兒為未來充滿信心而歌唱。而它又是多么嚴峻的風,使違反時令規(guī)律的罌粟花、使陳腐枯朽的荒原、使虛情假意的戀歌、使斷瓦頹垣上的標語……都隨風而披靡?!?/p>
1983年9月新疆石河子,鄒荻帆與青年詩人合影,右為劉益善
9月3日下午,綠風詩會舉行大會(現(xiàn)在叫詩歌論壇),由鄒荻帆、公劉、王辛笛三位詩人發(fā)言。荻帆老師第一個發(fā)言,他的發(fā)言實在樸實充滿了詩意,得到了詩人們的熱烈掌聲。我這是第一次聆聽荻帆老師談詩,這年他六十六歲,正是經(jīng)驗豐富精神飽滿之時,而且掌管《詩刊》,還不斷寫詩,他的見解與理論都是大家特別想聽的,于我不啻詩的圣餐。
9月8日晚上,在石河子工農(nóng)兵劇院舉行的“振興中華,開拓綠洲”大型音樂詩歌朗誦會上,阮章競、周良沛、聞山等朗誦詩作,我也朗誦了到石河子后寫的一首短詩。鄒荻帆、公劉、林希等人的詩作,由文工團員朗誦,著名作曲家王洛賓在現(xiàn)場演唱了根據(jù)詩人的詩譜曲的歌,使演唱朗誦會掀起了高潮。我則因為與荻帆老師同臺朗誦了詩歌而無比榮幸。
荻帆老師1917年出生在湖北天門城關一個木匠的家庭,1937年8月,鄒荻帆從湖北省師范學校一畢業(yè),便投身到抗日救亡的滾滾洪流之中。1937年1月,鄒荻帆在《文學》新詩專號上發(fā)表了處女詩,從而一發(fā)不可收拾,感情的激流如飛瀑直瀉。同年4月,《沒有翅膀的人們》發(fā)表在《中流》第8期上。在這首800多行的敘事長詩里,鄒荻帆將農(nóng)民的苦難和國民黨政府的腐敗昏庸,以滿腔的忿懣進行了敘述與抨擊。詩一發(fā)表,便受到巴金等名家的一致贊賞。同年七月,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仍住校讀書的鄒荻帆,與馮乃超、穆木天、蔣錫金等人籌辦了《時調(diào)》詩刊,發(fā)表抗日詩章。這時,胡風從敵占區(qū)退回武漢續(xù)辦《七月》,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了鄒荻帆的新詩《江邊》,此后他也成為了“七月詩派”的主將。
為了抗日,鄒荻帆以筆作槍,參與發(fā)起并組織了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1938年,巴金在上海出版烽火小叢書,鄒荻帆創(chuàng)作了第一部長詩《在天門》,由巴金出版。由于這部詩暴露了大后方的黑暗與殘酷,遭到國民黨政府的通令查禁。但詩人的正義之感愛國之心是查禁不住的。1940年,鄒荻帆又創(chuàng)作了一部兩千多行的長詩《木廠》,發(fā)表在巴金主編的《文學叢刊》第六集。這是中國第一部描寫農(nóng)村手工藝者命運、勞資糾紛、工農(nóng)被迫革命的長詩。詩一出版便遭到了國民黨政府的查禁。
1949年6月,鄒荻帆到北京參加新中國的文化建設,先在文化部外文局工作,1959年到《世界文學》工作,文革中到江西勞動,1978年到《詩刊》工作。荻帆老師到《詩刊》后,創(chuàng)辦了全國青年詩歌刊授學院,培養(yǎng)了大批的青年詩人。
荻帆老師離開家鄉(xiāng)多年,但對家鄉(xiāng)充滿了感情,在新疆,對我們幾個湖北人顯得特別親熱。我和楊世運、王家新,還有在新疆工作的武漢支邊青年詩人李瑜,約在一起去看望他,他很親熱地問我們的工作和創(chuàng)作情況,并對我們的詩歌給予指導。9月6日,參加詩會的詩人到新疆建設兵團122團場參觀訪問,在一片棉花地邊,背后是幾棵白楊樹,荻帆老師站在中間,左手搭著我的肩膀,右手搭著一個新疆詩人的肩膀,和我們留下了一張照片。荻帆老師穿著一件白短袖襯衣,面露微笑,他雙手擁著我們,既是一位慈祥的長者,又是一個瀟灑的大詩人。這張照片給我留下了永遠的紀念。
從新疆回武漢后,我與荻帆老師的聯(lián)系就多了起來。1984年11月,荻帆老師到襄樊參加一個詩會,在襄樊卷煙廠參觀時,寫了一首《寫在襄樊卷煙廠留言簿上》的詩,他歌頌襄樊卷煙廠:“因此我覺得襄樊卷煙廠/是襄陽走出了茅廬的當代孔明,/為了古城煥發(fā)現(xiàn)代化青春/它鞠躬盡瘁,一片丹心?!边@首詩發(fā)表在《長江文藝》1985年2月號上,當時我在《長江文藝》擔任詩歌散文組長,這是荻帆老師文革后在《長江文藝》第一次發(fā)表詩歌。1986年《長江文藝》3月號封二發(fā)表了荻帆老師的一幅照片,和“中國作家協(xié)會理事,《詩刊》主編。著名詩人”的簡介。在同一期刊物上,發(fā)表了他的一萬多字的散文,這篇《森林的玫瑰》是他訪問民主德國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小記。荻帆老師不僅寫詩,而且也寫小說、散文,出版過長篇小說和多部詩文集。而他給家鄉(xiāng)的刊物投稿,也說明了他對家鄉(xiāng)的一片深情。
1986年10月,首屆長江詩會在武漢開幕的時候,荻帆老師參加了詩會,住在東湖賓館。湖北的幾個詩人謝克強、郭良原、曾騰芳、鄧澍與我去看望他,他和我們留下了一張合影照片。照片上,荻帆老師站在我們中間,紅光滿面,很高興的樣子,他是因為回了故鄉(xiāng),看到湖北一批詩人成長起來而高興吧!這一次,曽騰芳、郭良原向他匯報了天門兩屆平原詩會的盛況。荻帆老師十分激動,以飽滿的筆觸,給平原詩會寫了書簡和詩章,并代問家鄉(xiāng)業(yè)余詩人和父老鄉(xiāng)親們好!最難忘的是1990年10月第三屆平原詩會,荻帆老師出訪剛回到北京,當接到詩會籌委會的邀請函,便偕夫人高思永風塵仆仆趕到天門,這是荻帆老師青年時代離別家鄉(xiāng)后,第一次回故鄉(xiāng)。“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他是來尋根,尋求記憶中的故鄉(xiāng)竟陵;他是來懷親,懷念天門的父老鄉(xiāng)親。在朗誦會上,荻帆老師以濃重的鄉(xiāng)音、濃厚的鄉(xiāng)情,朗誦了他當天(10月5日晨)在下榻的天門賓館急就的長詩《家鄉(xiāng),我的家鄉(xiāng)》,獲得家鄉(xiāng)父老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
1993年10月14日,鄒荻帆在第24屆南斯拉夫梅代雷沃國際詩歌節(jié)上榮獲梅代雷沃城堡金鑰匙獎。也是在這一年,他翻譯的南斯拉夫文的中國當代詩人詩選在南斯拉夫出版。荻帆老師給我寫信,我的兩首詩也被選入這本詩選,這是我感到十分榮幸的事。
1995年9月4日,荻帆老師在北京去世,噩耗傳來,我們幾個湖北詩人淚流滿面,湖北詩人痛失良師,中國詩壇少了一位令人尊敬的有良心的與人民貼近的大詩人,我失去了一位恩師。
荻帆老師,愿你在天國還寫詩,家鄉(xiāng)人民會永遠讀你的詩篇。
秋天來了,江灘的蘆荻花開了,秋風中,那一片白色的荻花直掛長帆,正逐浪追云。
荻帆老師安好!1986年10月武漢東湖賓館,鄒荻帆與青年詩人合影。前排:左1劉益善,左3舒郁,左4曾騰芳;后排:左1鄧澎,左2郭良原,左3謝克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