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著名經(jīng)紀(jì)人曾經(jīng)告訴我,藝人都應(yīng)該有一個特質(zhì):同樣的曲子唱十遍、同樣的故事講十遍,不但不會厭膩,還會一次比一次更起勁兒。
如果這么說,那我父親從很久以前就開始訓(xùn)練我當(dāng)一個藝人了。
例如吃飯時,他會夾起一塊肥肉,先向在座的客人們宣告它的膽固醇含量很高,但碰到老婆做的霉干菜扣肉還是欲罷不能,接著便問:“兒子,這個叫什么?”我則臉不離碗立刻回答:“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泵看味甲対M桌客人笑出聲來。
吃完飯,大家在客廳聽我演奏完一段鋼琴曲之后,老爸一定會提起某一天當(dāng)我在練琴時,他誤以為我故意彈錯音而敲我腦袋,后來發(fā)現(xiàn)我沒錯,當(dāng)場賠了我五美元的事。接著他一定會問:“兒子,然后怎么樣?”我便回答:“我當(dāng)場找了你兩美元,因為敲得不夠痛?!泵看味稼A得客人叫絕。
還有一個他愛講的,就是去香港買照相機,跟店員斗智的情節(jié)。我扮演老爸,老爸扮演店員,兩人一搭一唱,必定博得滿堂彩。
有時候我覺得老爸一定是悶壞了,老是需要我陪他唱雙簧。十九歲那年放暑假回到臺灣,滿口還是ABC腔調(diào)的我就跟著他同臺演講,走遍全臺灣。我們的開場簡直就是在說相聲。
他:“我是劉墉?!?/p>
我:“我是劉軒?!?/p>
我們:“問候各位鄉(xiāng)親!”
臺下必定嘩啦啦一陣掌聲。我們一套接一套:虎山、敲頭、香港店員……每場兩千多個位子,場場爆滿。
然后有一天,他跟我說他不講了,要我獨自登臺。
我慌了:“那我怎么辦?”
他說:“你活那么大,總該有些自己的故事吧!”
我父親就是這樣,一下子給予我嚴(yán)格的訓(xùn)練,一下子又松手,說:“你自己決定吧!”更扯的是,還把“你自己決定吧”寫成文童。
對他來說,時時刻刻都是教育機會。跟他在森林里跑步就像上自然課。碰到書法作品我總是低頭快閃,因為他一定會叫我念出上面的字。他對我妹妹也不例外。即使現(xiàn)在,他還是會擺個小白板在餐桌旁,邊吃飯邊考她生字。他每餐必高談闊論,而且講完一個笑話,還會補充:“這個嘛,叫作‘逆向思考幽默,先設(shè)下引子,鋪陳笑點……”頓時讓笑話變得一點都不好笑。
小時候看過一部電影《功夫小子》,我覺得老爸很像片子里的老師傅,看似叫徒弟給汽車打蠟,但其實是在教他空手道。為了給我灌輸為家庭服務(wù)的意識,他派我去院子里撿松果。為了教我細心,他叫我用濕紙巾擦一棵假樹的葉子,一片一片地擦,漏一片就要罰錢。同學(xué)們知道了,打電話約我前都會問:“今天不用擦樹葉吧?”老爸看我在那兒干,則笑得合不攏嘴,還拿出相機拍照。我知道他拍照的原因:為了把這個情節(jié)寫到下一本書里。
不過講句公道話,他怎么要求我,也會怎么要求自己。跟我約時間,他總是會說:“我?guī)c幾分到?!彼f約時間要準(zhǔn)確,一方面是尊重對方,另一方面則是讓對方知道你會準(zhǔn)時,所以不可遲到。他真的不會遲到。即使跟我約,如果晚了幾分鐘,他也會道歉。跟他合作過的人都說他很煩人,甚至“難搞”,但他極度可靠,說到的一定做到。光是這一點,我可能一輩子也學(xué)不來。
有時候我想,難怪老爸會念師大,因為他天生就是個老師。教育他人是他的樂趣,也是他的動力。當(dāng)然,我們?nèi)液椭茉獾呐笥讯贾苯踊蜷g接地淪為他的“素材”,我們的私事還變成中學(xué)生必讀的課文。(真不好意思?。。╇m然我對外開玩笑說,我很高興當(dāng)個混賬兒子,以便讓我老爸有寫作題材,但事實上我時常不希望被他寫到。甚至在大學(xué)時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根本不想打電話回家,直到有一天收到一個讀者的來信。他說自己家境不好,父親老是在工作,從來不跟他聊天。但某晚他父親偷偷走進房間,把《超越自己》翻到其中一篇——《在風(fēng)雨中成長》,留在他的床頭柜上。他看了以后,便知道父親是愛他的,所以他想要謝謝我。
近年來,我父親開始通過燃燈基金會,給偏遠地區(qū)捐錢蓋學(xué)校。蓋的幾十所學(xué)校,都是以家人的名字命名,但從來不用自己的名字。有一次我們?nèi)胰ベF州探訪“帆軒四小”,坐吉普車走了好幾個小時的山路到貧困的山區(qū),看到幾十個學(xué)生揮著旗子跑出來歡迎我們。我們給他們發(fā)巧克力,看他們跳舞表演,老爸還叫我妹妹拿出小提琴來為他們演奏,隨后掏出他的照相機。我在旁邊偷笑,一方面我知道這又將成為老爸的寫作題材,但另一方面看到他驕傲的表情,我內(nèi)心也真為他高興,因為此刻他是大家的劉爸爸、劉老師。endprint